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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守城(3)

  萧史眼光一扫耶律寒,手指恍若无意轻轻叩打着桌面,我这才惊觉,此时自己脸色想必难看至极。以萧真真身份为黄勇发脾气实在不合适,幸他替我化解开去。长舒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道:“的确关系重大,我亲自去看看。”

  侍从在前提灯,引我走过森冷的昏暗过道。曾以为自己再不会来到死狱。站在囚室前,阴森寒凉,霉腥味弥漫四溢。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洞里漏进暗淡光线,瞬间便被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吞没。

  侍从开启囚室,拨亮灯芯,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为光亮与动静所惊,吱吱叫着滚过脚边,是硕大一只黑鼠。身后跟从的侍女失声尖叫起来。

  “王妃尊贵之体怎能入这肮脏之地,还是将敌将提出审问吧。”侍从赶开这懦弱侍女,谦卑地赔笑。

  我冷冰冰开口,不容任何驳意,“灯给我,你等退去远远候着,无传不得擅入。”

  随从悄声退下。我自己提了灯步入,狭小的囚室一时光芒大盛。

  “老将军!”眼前的老人白发蓬乱,面颊上一道血痕,竟已这样苍老憔悴。

  黄勇抬起浑浊双眼,似有不信之感,凝视我许久,言声颤然,“真是燕国吗……”

  “是我!”我答道,语带哽咽。谁承想,灞陵别后,再见竟是这样情形。

  他也双目湿润,“殿下怎么落到了契丹人手中?”

  我张口想要告诉他别后遭遇,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兼无颜对他道出,只得含糊吐出,“父皇好吗……景昊他……好吗?”

  黄勇语声嘶哑,“圣上龙体已大不如前,太子……还好。”

  一言已足慰我想念。我点点头,喉头哽住,思绪万千纷乱难解。

  “燕国你怎会来此?是契丹人迫你来劝降吗?”他神情焦急,仿佛有生命之忧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心头一震,恍惚抬眸,与他质询的目光相触,顿觉无地自容,“不是,无人迫我……”窘迫一直烧到耳根,“引将军入城,受此大辱,我愧对将军,愧对……”

  黄勇摇头打断我道:“公主金枝玉叶之体,落在他们手中,又能怎么办?我都明白,不过一死,为国尽忠,燕国不必自责。”他又颔首叹息道:“老臣已年迈无用,不能杀灭敌人,更无法相救公主。”

  来之前,萧史曾再三叮嘱我务必从黄勇口中套出柳盛打算与回周大军的动向,这攸关天福生死存亡。但是我又怎么开得了口?如今,他的宽和更令我的心揪紧,仿如坠入炼狱,遭受反复拷问。

  “将军不能死,”我忍住心头窒闷,轻声道:“待天福之围一解,我便放将军归周。”

  黄将军听我之言,猛然抬头端详我头上发饰与身上穿着,目光变幻,流露出些许猜疑,“你……放我归周?”

  “将军有所不知,燕国已嫁……”他直勾勾看着我,我半晌才鼓足勇气,一字一字道:“东丹王。”

  黄勇大吃一惊,声如惊雷,“嫁了……东丹王?”他双目陡然圆睁,眼中一片血红,“难道……你就是东丹王妃?”

  我黯然点头。

  惊怒使他面上伤痕越发可怖,我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勇又问:“以王妃身份给裴青去信的也是……燕国你?”

  “我……”我欲辩解,却无话可说。

  他霍然笑起来,那笑声苦涩而尖锐,一声声刺进我心里,“裴青还在一心为你复仇,岂知你……已为敌寇王妃!若知道陷他于通敌罪名,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的人是你,青当如何自处?你怎么对得起他?”

  刹那间,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青他怎么了?黄将军你说他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

  黄勇眼望空际,他再不愿亲昵地称我为燕国,也不再视我为大周公主。

  “将军!”悲酸点点在眼中泅漫开来,水雾弥漫,所见一切渐渐模糊,“我这样做,是不愿青卷入这场无义的战争。若青来攻城,我情何以堪!”

  黄勇冷冷哼道:“是啊,亏得是老臣!若是青那孩子,公主是否一样下得手去?”

  他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我默然掩面,“燕国……有罪,百死莫赎!”

  黄勇连连叹息,终究怅然落泪。

  “我并不怪王妃为自保屈身契丹,但你不该对青下此毒手。不是宣城公主以死相挟,柳皇后爱女心切,裴青早就为柳盛所害!”

  泪水纷纷而落,我道:“天福城中并无黑鹰主力,只有无辜百姓。我不能看着城池毁于战火,百姓惨遭屠戮!”

  黄勇大惊,道:“城中果然无黑鹰军?青那孩子所料不虚。他早言耶律楚必将主力藏于他处,乘机偷袭大周后背,更坚请领兵攻打辰州。而柳盛断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一直指裴青蛊惑军心。你一封书信,更坐实裴青与契丹人暗中勾结才阻挠大军!为此柳盛已将裴青羁押,只待我拿下天福,便要对他动刀!”他一时激愤得浑身发抖,“好极好极,城中无黑鹰军……你一张白纸,不仅拿下中军将军,更要助契丹匪寇亡我大周二十万大军啊。”

  我徒劳地想要说服他,“契丹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长叹一声,仰面道:“王妃也许已然忘记自己是大周人,老臣,却永远不会忘记。”

  寒意愈积愈多,像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冰墙。

  黄勇缓缓道:“绳索绑缚疼痛难忍,可否替老臣稍缓。”

  我这才恍觉,深感自责,竟忘记为他松绑,忙取出靴中匕首割裂黄勇身上紧缚的绳索,“老将军受苦了。”为他松落断绳,我低下头,把匕首插入靴沿。

  就在这刹那间,一声闷响,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惊得我心头大震。

  陡然抬眸,一蓬猩红喷溅于柱,飞洒若血花。

  “黄将军!”

  疾扑上去,已是太迟。他尽一身之力,以头触柱,脑浆迸裂,血染白发。

  我怅然失措,只能伸手努力按住他额头上碗大的创口,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一边含悲唤道:“老将军,何苦如此?”

  他并不看我,眼神凝视着遥远的某一点,似燃起熊熊火光,“吾皇……万岁。”

  火光忽而一灭,徒留灰烬。兵败天福,他早存求死之心,只苦于被缚,一旦获释,即刻触壁而亡,没有半分犹豫。黄勇将军以这样的方式,尽了对大周最后的忠诚。

  双手浸在他的鲜血中,四周只余绝望,铺天盖地将我湮没。耳边嗡嗡地异响,像是有无数声音在声嘶力竭地争辩:你是对的,你是错的……

  扶着墙,浑浑噩噩地走出死狱,脑中万千悲辛纷涌起伏,五脏六腑却空落落地难受。似乎有人搀扶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回了妃离宫。

  “王妃,王妃!”谁在殷切地唤我。我伸出十指,看着自己的手掌。

  “阿君……”我木然唤道,“我的手沾了血了,取水来给我洗洗。”

  片刻,有人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把它们温柔地放进面盆,浸入温水里。

  火光耀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竟幻成一片猩红。

  “换水,”我说,“这盆脏了。”

  ……

  有人端走我面前的水盆。

  “大汗……”我轻声唤道,“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呢。”

  “王妃!”却是萧史的声音。

  我神志昏昏,偏过头仔细辨认他的容貌,才记起耶律楚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问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听。

  站起来摸索着走了几步,周围却立满了奴仆,惶恐的眼神把我团团围住一一

  有人在说话:“王妃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不要打扰她。”

  被人缓缓扶倒在榻上,被褥把一切覆盖。我蜷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枕中。

  身体很冷,心很累,我只想沉沉睡去,不要做梦,不要让我梦到关于大周的一切……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房摇。我惊醒过来,猛然翻身坐起,隐隐听得远处喊杀声一片连着一片。

  难道……大周攻城了?

  待我赶到城下,火光已映红半天。

  “王妃,周回两路大军奔集天福城下,已开始强攻城门。”迎上来的耶律寒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耳朵疼得像要聋了似的,连城墙亦随之久久震颤。

  “门闸快要撞断了。”一个侍卫大喊。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正午的天空,日光并不热烈,但怒燃的战火硬是把天空染作鲜红。

  城头一片混乱,弓弩手、投石机、箭石破空,疾如骤雨。

  没有了瓮道阻隔,不到两万的兵力不知能坚持多久。一旦周军撞开城门,便可直杀入天福。

  “萧将军呢?”我在轰轰响声中喊道。

  耶律寒手指城头。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萧史果然在亲临指挥。

  不顾耶律寒的阻拦,我亦坚持登上城头。近观城下,大周前军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放眼远望,密密麻麻的兵甲铁骑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一阵攻势稍歇,战鼓急擂。周军军阵忽然像被一把利剑斩中,自中向两边分开。两骑战马并列翩然驰出。一骑身着褐赭软甲,按缰佩刀。另一骑银甲白袍,身形如剑。

  千百幅记忆中的画面纷杂盘乱向脑内砸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就连这尖锐的痛,也抵不去心头的狂乱。

  那是一一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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