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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青殒(2)

  车马扬起漫天的黄尘,又缓缓降落到地上。这里,只剩下我。

  春天虽是姹紫嫣红,却在一片空茫中过去。夏日的闷热随着巨大梧桐树上的知了鸣叫声传遍了整个天际,静园也被覆盖其中。景昊已经走了数月,裴青还未归来。然而却有一件事将要划破我枯燥的生活。江西道布政使黄林魁进京述职,跟着他一起来的不仅有琳琅,还有我的泽儿。一想到又能见到泽儿,我每日便觉喜气扑面。

  这一日,竟有雅兴在静园的花园中漫步,跟随侍的侍女讨论鲜花的品种和特性。谈到兴高,还要亲自拿剪子剪了花圃中新开的月季给她们插头。

  一个侍女簪了花,笑道:“我看不是鲜花艳丽让殿下开怀,而是心肝要到了吧。”

  我也并不掩饰,“母亲思念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

  一群人正说笑间,管门房的内官却急匆匆赶来道:“启禀公主殿下,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有万急之事前来请见。”

  “宗孝端?”我思索了一下。此人无人不知,他善于守城赫赫有名,也因性情耿直几上几下。因他是裴青旧部,故有所耳闻。不过除了裴青,我一向同军中朝政均无瓜葛。却不知为何来找我?带着疑虑,我拢了拢发髻,“让他到偏厅小待,本宫这就过去。”

  我并没有直接步入,而是在通往偏厅的木门之侧先观察了一会儿,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威武男子在偏厅来回踱着步子,汗水已经湿透了他所穿之衣,却无心擦拭。

  我微微咳嗽了一声,从木门穿堂而入。宗孝端听见声响,当即跪倒,“臣,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参见燕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每说一次千岁,便重重给我磕一下头。

  这样磕法岂不是头破血流,我连忙叫人拦了起来,“将军威名满天下,燕国实在受不起这般大礼。不知将军来到静园,所为何事?”

  宗孝端并未起身,而是号啕大哭起来,“公主,请救裴帅。”

  我从未见武将这般伤心,又一听是裴青的事,心中猛然一悸,慌得声音也打着战,“为何叫我救他?他不是在吴王封地吗?难道是吴王出了什么事?”

  宗孝端一脸惊讶地瞪着我,几欲捶胸顿足的样子,“吴王已薨,裴青以失职之罪下了天牢,这事朝廷诏谕已发各道数日,怎么公主竟不知道?”

  恍如被沸腾的油浇中,身体难以置信地腐烂一样地疼痛。耳边喧嚣起无数金石铜锣乱敲乱打乱撞之声。若不是一个侍女眼快上来扶我,我已坠倒在地。

  我撑在侍女身上,嘴唇剧烈地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侧侍女忙问他:“宗孝端,你快告诉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边哭边答道:“数月之前,臣外放岭南,曾去裴帅府上告辞,碰巧皇上御临裴府,臣只能在偏殿等候,不经意间,听到了皇上和裴帅的对话……臣万死!臣那时只顾着裴帅的安危,未能顾及吴王。”

  侍婢扶我在椅上坐下,我才稍稍缓过一口气,勉强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宗孝端直着脖子便道:“皇上对裴帅道,爱卿也是熟读史籍之人,应该清楚,前朝太子必不能容于当世之君。朕虽然豁达,但为国家社稷,也不敢忘记祸起萧墙的前车之鉴。”

  犹如一点星火掉入水中,轰然一声,心已炸裂。我缓缓言道:“你是说……是皇上让裴青杀了吴王?”

  宗孝端忙答:“臣接到朝廷诏谕,就不分昼夜赶来京城。本想先去找宣城公主,却发现裴府已空无一人。无奈之下,才来寻燕国公主。世人皆知,殿下与皇上最为亲近。当下之事,如果殿下不出面,裴帅就必死无疑了。”说罢又向我拜。

  我忽然站起来,“快、快备马,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马车轿子都嫌太慢,我直接骑马疾奔入大明宫。马蹄惊起尘灰泥沙,一路滚滚。

  “快去通报,”我翻身下马,气喘吁吁,马鞭向随后跟上的侍从手里一掷,对宫门外的侍卫道,“说燕国有急事求见皇上!”

  侍卫都知道我与二哥亲厚,急忙去了。

  一炷香……不到两炷香时间,我看到刘林高大的个子急匆匆奔来,满头是汗,“公主进去吧,皇上传召殿下。”

  我随着刘林到了里间。此时的二哥正在批改奏折,身边除了一个随侍的太监,并无他人。听到我进来,也没起身,仍然在写着什么。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二哥,我听说景昊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二哥一抬头看见我,便放下了毛笔,转身对刘林道:“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也下去。”

  内官们纷纷低头而退。我完全忘却了平日的礼数,一步步走到二哥面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哥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看着我的表情既难过又愧疚,“这事本来是想瞒你一段时间。你身子才好了些,怕受不了这样打击。”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是嘶喊道:“告诉我,景昊到底怎么死的?”

  二哥深重地叹了口气,才道:“是朕失察,竟使吴王为裴青所害。”

  “我不信。裴青绝不会伤害景昊。”我口无遮掩,竟把所有的忌讳全部犯尽,“二哥你已是皇帝,景昊他又疯傻无知,为何竟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二哥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三妹,你听了谁的挑唆,竟怀疑起二哥来了?”

  “那么还有谁,还有谁非要景昊死?裴青有何必要害景昊?这世上,最不可能害景昊的就是我和他。”我寸步不让,咄咄逼人。

  二哥恼怒,立起喝道:“三妹,你脾气一向冲动而不知自制。今日看在你我多年兄妹之情,朕就放下政务,让你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呀,将吴王一案所有人证一并提出来,给朕带到景华宫里来。”

  皇帝令下,外头一阵忙乱。不一会儿,太医院的王太医低首进入内间。行礼之后,景宏便道:“你说说,吴王痴傻之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医是宫中御医,一向同赵太医一起负责景昊病情。我回来之后,因为常去照料景昊,与他相熟。

  他此刻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动着,连连磕头,“臣死罪。”

  我背心发凉,直接骂道:“休言废话。”

  他慌忙答道:“是!”取出厚厚一沓宫中太医院的记录。

  宫中规矩,太医每诊都有记录。景昊一直是两位太医一起治疗,然后商讨用药。

  “吴王殿下之疾,一直由微臣照看。他病中消耗,有不足之症。”王太医道,“两年来,微臣与赵太医多用补养方,然殿下却始终手足冰凉,身体消瘦,还有诸多寒凉体征。”

  景昊的身体情况,我是很清楚的。

  “大用补益之药,却一直出现阴凉症状。微臣始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赵太医则认为是吴王体质特别。上几月开始加用鹿血,以助滋养,殿下并未有变化。就在去往封地前三日,突然数次流出鼻血,眉心火热,现出热补过甚之状。”

  我逼问他:“可有其他太医给他加了药量?”

  他摇头,“绝不可能。若加药,必是我二人商议,还要记档留存。我查遍吴王医档,未见有载。”

  “或是某种一直服用的药物最近停了?”

  “医档记载,用药与方子完全吻合。”王太医神情严峻,“微臣疑心吴王之疾是受药物长期控制,私下也曾与同僚讨论,皆认为吴王可能服食了某种阴寒之物,直到前往封地之前方休。”

  我的指甲不自觉地在长桌上狠狠划过,“王太医当日何不奏明皇上?”

  “微臣不敢,”他背脊微驼,“只是猜测,无真凭实据。”

  “再传周勃。”二哥传令。

  两名禁卫将一个浑身镣铐之人提进内间。

  周勃浑身是伤,跪倒不住磕头,口中哀求:“求皇上给小的一刀干净吧。”

  二哥根本不耐烦看他。旁边一个禁卫道:“把你在三法司的供词,再说给皇上和公主听听。”

  我看着周勃,心底一片绝望。他自小跟着裴青,是他的近随。周勃也看着我流泪道:“事情到了现在,奴才也只能照实说了。从燕国公主外嫁北夷后,裴帅就吩咐我时常去联络吴王宫中内官管申,每次都交给他一包药粉。”

  管申!是了,我在景昊宫里见过此人。我慌忙问道:“管申现在何处?”

  旁边一侍卫向我答道:“他畏罪自裁了,有供状在此。”

  大殿里一片死寂。我盯着侍卫交给我的那份供状,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心头的铁块,“冰蝉毒……每日……饭食中……万死……吴王……裴将军……”眼前模模糊糊,这些字忽大忽小,几乎无法看得真切清楚。

  是二哥的声音,在向周勃询问:“裴青让你这么做,动机何在?”

  周勃叩首道:“裴帅曾说,先皇屠戮裴氏满门。他苟且偷生,尚了仇人的女儿,只是为了复仇。他也要让先皇失去最亲的人……”

  我想要逃走,逃离所有的背叛和罪孽。然而那一切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牢牢附着……于是我无处可去,强烈的眩晕,天旋地转……我努力地睁开双眼,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裴青、裴青,为什么?

  “殿下,你看,园子里花都开了。”

  侍女卷起帘子,好让更多阳光照进屋子。感受到剧烈的光线,我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多久。

  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我感到天空仿佛坠落下来,变成无数碎片砸向大地。

  能够再坐起来的时候,侍女在苑里摆上躺椅,让我靠坐在上面休憩。

  苑中的大枫树不知已伫立了多少年。硕大的枫叶殷红如血,正在悄然凋零。风过时,落叶犹如秋雨一般旋落,像秋之殇。

  “景昊是……怎么死的?”

  隔了那么久,我才又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手下道:“吴王落水时,在场只有裴参政。大理寺数审,他都坚称殿下是意外落水,救护不及。”

  “裴参政定的是什么罪?”

  手下忙递上抄录的文书。

  我默思了一会儿,翻开了文书。第一条罪状擅权越政,危害社稷;第二条刚愎自用,杀戮皇子;第三条勾结外番,意图不轨;第四条欺君罔上,背逆天恩;第五条专权私用,藐视新君。此大罪之状五,另有地方及军中呈报共计十九项。

  “他活不成了。”我丢下这文书,疲惫地落靠在躺椅上。

  真相是如何,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一切,已经一起失去了。

  爱哭的我,曾经流过多少泪。可是这一次,竟流不出一滴泪。

  枫树叶子落光的时候,有人来见我。竟然还是宗孝端。

  “裴参政秋后处斩,他是冤枉的。殿下!”

  我冷冷看他,将三法司审结的罪状丢到他面前的地上。

  “今日冒死而来,是裴帅还想见公主一面。这已是他最后心愿,求公主成全!”这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下一下地跪着给我磕头。

  我的呼吸悠长轻慢,仿佛一声叹息一一如果一声叹息足以负载心中的痛。

  “送客。”我淡然道,回身入殿,任他磕得满头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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