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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女孩V不愧初心(2)

  “我也不知道,她妈到处打听过,说这个网站是专门登网络小说的,还说让我再问问你,到底是不是正规的公司?她走的时候也是给家里留了言,到北京第二天给她爸发了邮件,住址什么的都告诉了,人应该是安全的。可是她爸真的要气坏了,说是等她回来就要收拾她,还坚决不让她妈给她打电话,她妈又不放心她,也是夹在中间太难受才找我哭诉的……”

  我妈讲得很零散,而且充满了对V小姐“离家出走”这个举动的不理解,以及对她父母的同情。我又详细问了问,根据自己的理解拼凑了一下,觉得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原来,V小姐这几年一直没有放弃写作,用原来的笔名写了一些古典的言情小说,一直都发表在一个很有名的站上。积攒了诸多忠实读者的同时,她也得到了这个网站编辑的赏识——文风见人品,她的细腻与踏实,即便隔着网络,也很难不被人发觉。

  她并不满意自己的工作环境,觉得机构艰深,人际关系复杂,工作又琐碎,毫无成就感可言。但从小以来的听话个性让她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毕竟这样并没有压力的生活也并没那样难熬。有时候她也会抱怨,唯一可抓住的知心人就是她通过写文章而认识的那个网站的某一位编辑。

  有一天,当她再次为自己的生活“不见天日”而抒发心曲的时候,这位编辑突然对她说,自己最近升职了,部门里刚好缺一个审稿的小编,问她愿不愿意来北京工作。

  她突然有了一种真正的被认同感——从小到大,她一直渴望着的,却从未体验过的这种感觉,此刻终于找到了。她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现状,27岁的年纪,有一份并不喜欢却显得相当体面的工作,以及从未真正实践过的价值观,还有所谓“有些事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的念头所带来的两难处境。于是她决定去找父母商量看看。

  第一次,她很认真,父亲却当她是开玩笑。第二次,父亲有些不悦,只是粗暴地告诫她“别瞎想”,而母亲则及时打起圆场。第三次,她极详细地诉说了自己的计划,和自己打算去就职的那家公司的实力,希望得到理解,没想到父亲暴怒,认为她是“猪油蒙心”,不给她任何继续争辩的余地,而母亲则吓呆了。

  我总觉得她并不是那种敢于破釜沉舟的人。在坚持自己的选择之前,她应该是把顾全大局放在第一位的。

  可是,这件事却让我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我并不了解她——在父母的压力和自由的诱惑面前,她就是做了这样一个不讨好的选择。她趁父母外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给单位领导留了辞职信,给父母留了一封简单的书信,飘然离去,看来是下定决心做一个与千万人为伍的“北漂”。

  但她终究不是一个把事做绝的姑娘。她还是不想让父母为自己过分担心,一到北京安顿下来后,她给父亲发了电子邮件,写了地址和新的号码,还反复请求父亲的原谅,并声明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一切责任和后果由她自己来扛。

  她显然想得还是有点过于简单了。单位领导很快给她父亲打来电话,本就气急交加的父亲承诺她一定会很快回来,还百般求情“一定帮我女儿留住这个位置,也一定要替他们保密”。在他们眼中,她这场不告而别的性质无外乎是“离家出走”,是一桩结结实实的丑闻。

  而她的母亲,最担心的则是她的安全——一个从小娇生惯养,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庇护一步的年轻女孩儿,要如何面对大城市的一切,以及一份听起来毫无保障的工作?虽然在她父亲的压力下,她母亲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终于顶不住焦虑和伤心,来向亲戚倾诉。

  V小姐这场艰难的人生选择,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当然,关于她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几天后,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是V小姐的母亲终究还是担心女儿,只身一人来到北京看她,还说想要见见我,请我吃饭。我想,也许是想要托已经在北京好几年的我照顾她吧。

  留的地址是在上地的一个小区,离市中心很远,即便和我家同在北边,坐地铁也要一个多小时才到。

  V小姐和人合租,与另外两个女孩儿共用客厅和卫生间,自己独享一间12平米的小卧室。屋子里简陋的装饰,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和母女俩精致的衣服显得极不搭调,她带来的几双看起来质感很好的名牌皮鞋在客厅整齐地摆成一排,和她室友的三双穿得旧旧的球鞋简直相映成趣。

  她妈妈见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你说我养的这个女儿,是不是丫鬟身子小姐命?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来这里受这个罪!”

  V小姐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偏分的长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接下来我们三个出门吃饭。V小姐始终不说话,也不怎么动筷子,她妈妈则一副伤心的样子,自顾自唠叨着不愿多吃。而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不停劝慰着,说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公司又是正规公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而且这座城市有几百万的打工者,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地方,只要有能力、肯努力一定是有前途的。

  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的这一番习以为常的理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在她妈妈眼里,“给别人打工”无论怎么讲,都不算是一份很体面的事;而以27岁的年纪,不管是要开始追求理想还是追求事业,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爸爸一点都不理解她,但作为她妈妈,和自己女儿终究还是连心的。

  她之前的工作做得不舒心,我哪能不知道呢?我也后悔过,她小时候强迫她的事情太多,忽略了小孩子都是有想法的,就是给她安排得太好了,才导致她突然变成这样……不过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这样,谁也不可能陪着儿女一辈子,总想着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千方百计地给你们铺好路,就算是被你们说成自私,我们也认了,只要你们好就行……”

  V小姐抬起头,我看到她的神色。有一抹愧疚,和些许坚持。

  这次饭局开始得并不愉快,但居然结束得很和谐。

  也许是因为V小姐的妈妈看到事情已无转机,不得不向女儿妥协,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选择,气氛慢慢变得轻松起来。第一次真正进入职场的V小姐后来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说了一些工作上的琐事。在她看来,似乎一切都是新鲜的——二十多层的写字楼、严格的打卡制、几乎是常事的深夜加班、多劳多得的薪酬制度、自己挖掘新作者的紧张和成就感……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妈妈居然听得很认真。她随着女儿一起为工作的顺利进展而开怀,一起讽刺着某个V小姐描述的举止奇怪的同事,絮絮提醒着哪些地方需要注意,尽管是“打工的”,但还是要跟所有人搞好关系……

  我在一边看着,居然有点被感动了——每个母亲所求的,不过就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孩子的喜怒哀乐,尽可能地让孩子过得轻松自在罢了。而在那些V小姐遇到的具体的欢喜面前,所有的“体面”和“地位”,在这位母亲心目中,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父母心,就是放不下。可惜,V小姐对家人的辜负,和暂时的令他们伤心,也真的是无法挽回的了。

  我答应V小姐的妈妈,一定会照顾她。当然,这种承诺的“照顾”也不过虚泛的概念而已。城市那么大,一个人如若不是特别的好朋友或同事,哪能那么具体地介入到彼此的生活里,对彼此的细微情绪和问题负责呢?那种柴米油盐式的邻里关系,真的不属于这里。

  在北京十年,我已习惯了。而身量纤弱,未经世事考验的V小姐呢?

  但愿她也能。

  再次见到V小姐,是在两个月以后,今年的一月份。

  许久不见的O小姐(就是我写过的那个O小姐)在网上约我,我们半年前的“咖啡之约”还没有履行,我突然想起借她的书还没有还,就和她定了一个约,在朝阳门附近的韩国咖啡馆见面。我说起V小姐来北京了,因为我们都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彼此都很相熟,O小姐提出可否一起叫上她,我于是打电话约了她。

  三个人见面,彼此这些年的变化都很大,自然有一番沧海桑田式的不胜唏嘘。

  每个人都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对方。

  嫁入豪门的O小姐遂了母亲的愿,在夫家的关系下,到一家“养闲人”的医药行业的单位去上班,每天不过整理一下资料,清闲而舒适。不过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正在开始复习考在职的研究生,选的专业是她喜欢的,虽然“好多年没碰书了,考上的希望不太大”,但能学到东西的感觉让她觉得兴奋而充实。

  而我,下定决心辞掉让自己身心俱疲的工作之后,经营着自己的网店,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时间又没有被占满。我开始在网上写故事,吸引了许多读者与我分享。不知不觉中也算是开启了自己又一番事业的天地。

  而V小姐则是个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新人。她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兴奋,描述的重点从“成就感”转到了“压力大”。工作任务的繁重,同事间的复杂关系,尚待开发的新领域带来的困惑,都在慢慢向她袭来。

  她打定了主意在北京生活下去,也已经初步让家人接受了她的选择。除了工作本身,更大和更难的选择问题还在等着她。

  扑面而来的问题就是房子,她开始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

  “刚住了两个月,房东就说有可能明年要把房子整租出去,或者就是提高租金。

  我室友和我商量,想要另外找房子。唉,如果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可是买房肯定得跟家里要,如果给我在北京买套房,光付个首付,家里的家底就全没了……”

  经济上的事实已经足够残酷,难以言说的某种孤独感更是。她开始承认自己当初做决定时的天真和冲动,说现在每天上班下班也不过就是两点一线,累了一天等待自己的不过是冰冷的房间,能嘘寒问暖的,不过也就是室友的一句客套话。

  我们试图替她想办法,O小姐想出了她觉得比较好的方案:“你要是后悔,大不了再回去就是了!原先那样的工作,有你爸罩着,也未必就是找不到,而且他们肯定特别希望你能想通了回去,你没必要跟他们赌这个气……”

  V小姐有点激烈地打断:“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后悔的。现在,至多只是让人有点失望有点累,但终归每一天过得还是充实的,每一天,心里的情绪都是满的,跟朋友说说也就好了。可是以前呢?我现在想起来终究只有恐惧了。有时候,看到我们单位里的另外一些人,觉得自己20年后也不过就是这样,真的觉得自己何必去把这20年亲自活一遍呢?到了这个岁数,所有人都让我去相亲,看着眼前那些油头粉面的男人,我总是会走神,难道真的要和诸如此类的人一直过下去吗?总想着至少在感情上是有选择权的吧,可是几次相亲不成功,就会有人在我耳边说是我自己的性格问题,不要太挑剔,要学会凑合…… 心里就像是有一个填不满的黑洞一样害怕着。

  “我记忆中,从未自己做过任何一个决定。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了,说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临的现实问题还是从未料到的,但至少我能对自己负责,而且确定每一天都是在进步着的,能这样,也算是没有愧对自己的初心了。”

  她的表情带着点苦涩,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坚定的她。

  喝了点东西,我们点了松饼吃,软而香甜。味道就像我们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V小姐家分吃的那盒糖果。

  走出咖啡馆,我们慢慢地散了会儿步,不知不觉间已是入夜时分了。世贸天阶大屏幕的亮光照在我们身上,恍如白昼。我们三个像小女孩儿一样手挽手,仰望着那块巨大的屏幕,为上面出现的画面而天真地惊叹着。大城市,总是给人一点微光,引着你飞蛾扑火般地奔过去。

  确定自己拥有的,却想要摆脱;别人敢做的,自己也想要去做;暂时没有的,都想要去体验。小时候,从未发觉过我们三个有这样的共同点,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原来我们从根本上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选了自己,辜负了其他人。唯一所幸的是,一颗心总算没有在重复中磨折,依然活跃,不见麻木。

  人流如织,大家都漫无目的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过。在人造的星辰下,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心里坦然而喜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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