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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绿衣(2)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她们彼此争闹,说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吗,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吗,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从屏风走出,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地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悲戚,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刻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之……阿妩,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地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做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待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在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之!”她哽咽着扑到榻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地抬头看他。

  “沁之?”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吗?”

  他揉了揉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吧。”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之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之……沁之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地看着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吗?”

  她咬紧了唇,倔犟地忍回眼泪,“沁之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着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为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怠。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之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之,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地看着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之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故事。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①,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②!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之,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予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端淑。

  父皇很是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着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地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之,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地问:“小禾哥哥要去哪儿?”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地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的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大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杀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奠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驾马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马车,满头青丝绾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吗?”她仰头静静地凝望眼前恢弘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咋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弘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瞠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弘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注:①故人,指亡妻。

  ②《绿衣》大意为: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做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永远无法停止。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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