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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致无尽关系(2)

  钟羽叫了几声姐,可是女人充耳不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钟羽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女人才恍似如梦初醒,露出豁然开朗的惘然。

  “小羽,你回来啦?”她揉揉眼睛,喜不自胜。

  “嗯,出差顺便。给你介绍——”钟羽拉过静好。

  女人说:“是晓燕吗?”缓缓站起来,侧过身。静好与她正面相对,冷不丁吓了一跳,因为钟羽姐姐左脸从耳际到颈部有大块狰狞的烙印,那片肌肤较其他部位颜色深,皮肤皱缩,该是严重烫伤的痕迹。

  钟羽大概预料到她的反应,暗暗扣住静好的手,不动声色说:“晓燕,叫姐啊。”

  “姐。”静好连忙把惊讶的表情收敛掉。

  钟羽姐姐在凝视她,歪着头,目光聚焦于她的脸部,看得仔细。这种目光让静好很困惑,根本不似姐姐看弟媳,半挑剔半欢喜的样子,而是认定见过你却无法回忆出见你的细节,正在脑海里苦苦打捞。当然,她们应该没有见过。这一点静好很清楚。

  不久,钟羽姐姐也放弃了徒劳的搜索,嘴角渗出笑意,对静好说:“晓燕,你真漂亮。”

  “姐姐也很漂亮。”静好忙回。她并不是应景的奉承,细审之下,钟羽姐姐的五官确实非常精致,一双眼尤其灵秀,年纪也不会比她大多少。乍看可怖,完全是那条伤痕所致。

  “都别愣着了,吃饭吧。”钟羽父亲招呼。

  “我去盛饭。小羽,你领晓燕去洗把脸吧。”钟羽姐姐道。

  村里没有自来水,钟羽在缸里舀了水,拿到后院供静好洗脸冲手。

  钟羽拿着瓢从上至下浇到静好手上,水又从静好的指缝哗哗落下去,浇到台阶上的青苔上。

  “为什么?”静好低吼。

  钟羽说:“解释起来需要时间。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相信我。”

  静好本想说,我拿什么相信你?又想是自己主动送上门,似乎根本没有质问的资格。她顿时沉默下去,脸辣辣的,像挨了记耳光。

  钟羽想说点什么,终归没有。两人沉默的时候,有雨击在屋瓦上,倒黄豆一样,掷地有声。

  3

  吃饭的时候,钟羽姐姐对静好很热情,不时夹菜,问静好咸淡,同时像所有“长女若母”的姐姐一样对着弟媳为弟弟说着好话。

  “我虽然是姐,可一直都是小羽照顾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小羽坐在门槛上吃饭,好像是过节,我们碗里都难得地有了肉,正吃着,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一只大鸟,扑扇着翅膀,就从我的碗里叼走了肉。我一下哭起来,也不是害怕,是觉得倒霉。小羽就把他碗里的肉拨给我了。上县中的时候,我寄宿,小羽每周走五里路,到学校给我背粮食,换饭票。那时候,同学们都已经用钞票买饭票了,我觉得用粮食换很丢人。小羽就换好了饭票才去找我。晓燕,姐那时候很虚荣,什么都不想比别人差。别人有的我也想有,可是家里就这条件,我应该感谢小羽,是他放弃了很多愿望,满足我……”她低一低头,似乎有点尘世恍惚的意味,又道,“不知道小羽有没有跟你讲,我们二选一的命运,家里只能供一个,结果是我上了。我一直以为能撑起这个家,哪承想,会成为家的累赘。如果当年,把机会让给小羽该多好。”

  钟羽连忙截断,“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说它干什么?”

  “也是。”钟羽姐姐抹抹眼,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办事?”

  “快了。”钟羽敷衍。

  “在A市办吗?姐姐也想去。”

  “你和爸爸都要来。”

  “姐姐想去A大看看,做梦都想去。”钟羽姐姐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闪出纯净的向往,“教工食堂的糖醋小排可真好吃;三教晚自习的人可真多,过了六点去,就占不到位子;文图楼下有个咖啡馆,记得第一次吃卡布其诺,喜欢吃那腻腻的奶油沫子;还有‘和记’,最爱灌汤小笼,吃一口,汁就这么刺溜射出来……”她比画着吃小笼的姿势,一个人静静回味着,“他老说我,技艺修炼不够。他还好吗?多少年了,应该老了吧?”

  她嘴中的“他”是谁?她这样子,也是为情所伤吧。静好生出一点同情,说:“原来姐姐是A大的呀,我对A大太熟悉了。”

  “真的吗?你也是A大的?”钟羽姐姐的五官顿时生动起来。

  钟羽一看要露馅,连忙道:“姐,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晓燕是你校友,毕业于A大外文系。”

  “哦,对,你说过,好像是九二级的。晓燕,你该比我大一点,可看着,你比我年轻多了。”

  “哦,她挺注意保养啥的……”钟羽知道说得越多越容易出纰漏,连忙放下碗筷,道,“我们吃饱了,爸,我带晓燕去拜访一下李奶奶。”

  雨已经完全停歇了,空气里笼着淡淡的雾。路边一排树在雾中淡影婆娑,枝叶上偶有水珠滴下来,啪嗒一声映衬着夜的宁静。

  钟羽并未带静好去拜访亲戚,而是去了田垄。穿过翻滚着墨绿色的稻浪,爬上一道横梁,有水声传来,静好一抬头,便见一泓水银练一样从山腰披挂下来。水直直泻入山涧,迸溅出大片大片的沫子,银亮亮的响声,如同跳动的珠子。

  “好美。”静好屏息凝神。

  “这样的风光,在我们这里比比皆是。这只是第一站。”钟羽骄傲地说,拉静好向溪涧走去。

  水很浅,很清,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细浪。静好卷起裤腿,在里头走来走去,不时弯腰,摸一块卵石,或追一条小鱼。小鱼是捕不到的,只是在一惊一乍间玩一份悠闲;卵石倒是好找,每一块她都不舍得扔,很快就把裤兜撑得满满当当。

  钟羽找到一块光滑的大青石舒适地躺着,明明眯着眼,却没有放过她的任何动作。

  她的腿肚子那么白,白得晃他的眼;她的笑那么软,软得荡他的魂。

  他没法不想——

  他努力压自己的心神,但是压不下,相反心在策划暴动。像陈胜、吴广一样,被逼到死角,只能振臂摇旗、挥戈反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样暴乱的呐喊,他有过。在曾经激切的岁月。这一切回想起来,真的太遥远了,但是依旧尖利。

  他对周岁安说,就你喜欢,我不能?我知道我得不到,但是我仍有喜欢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平等的。

  那阵子经历了太多事,每一件事都在挤压他。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成了动物园,每一只都在蠢蠢欲动。它们叫着,放我出去吧。他管不了它们,就把它们放了出来。

  月光盈盈,雾气淡淡,世事如烟。

  他实在参不透命运。在他习惯平庸,学会接受,不再相信奇迹后,奇迹却降临了。她就在他面前,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凭着什么在信赖他呢?而他呢,又TMD在做什么?

  理智一直在告诫他:别,接近她,别试图关注她,别再爱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陌生人是掩饰自己的最佳身份。他也这么做了,回避,压抑,动用一切力量,历史的、道德的、舆论的,与自己作斗争。但没有用,她与他就像两块磁铁,只要在磁区范围内就会不顾一切地交会。

  当她此刻向她泼洒着眼内的光,举着再也装不下的鹅卵石,没心没肺地说:“帮我寄存一下可好?”

  当月光浸润她的容颜,她脸上薄薄一层绒毛纤毫毕现,当水毫不迟疑地将她的衣服溅湿,依稀浮现的轮廓向他伸出诱惑的手,当山野空旷,宇宙洪荒,整个人类文明只有他和她,他还能有什么念头。

  冲锋吧,反正是要阵亡的,顾不得那么多。

  他听到自己没有什么起伏地说:“过来。”

  她蹦过来了,将成果一一搁在他身边,拿起一块展览,“这个好看吗?像一幅山水画……”

  他又听到自己无比轻佻地说:“你湿透了。”

  她拿卵石的手有点僵。

  他脱了自己的T恤,拉住她的胳膊,“我给你擦一下。”

  声音是轻慢的,动作也是轻慢的。

  她没有动,嘴唇和身子都有点颤。

  他说:“你快乐吗?”

  她不知所措地嗯了声。

  他又道:“你知道怎样可以更快乐吗?你敢吗?”

  一双眼毫不松懈地钳住她。她呼吸有些紧,目光没有办法躲过他赤裸的上身。

  这僵持间,她很奇怪地闭上了眼。在跌到他怀中时,她惯性似的说了声:“是你吗?”

  他胳膊抽搐了一下,宛如冷水淋头。迷艳的幻梦就这么清醒了。

  “觉得我眼熟?”他托起她下巴。

  “不仅是眼熟,心也熟。”

  他大笑,“那我是谁?”

  她目光略缩了一下,又勇敢道:“我更希望你说出来。”

  “说出来有好处吗?如果没有前尘往事的纠葛,你就不会爱我,是不是这样?三秒钟莫名其妙的爱情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你知道它的出处。我在你的戏文里演一个你幻想出来的角色,与我无关。”他感到自己毫无道理的激愤。

  她在他突然的抨击中又缩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像一条因为痛苦而胡乱扭动的蛇。但是最后,她平静下来,把脸凑到了他胸口,手在他背后划着横平竖直的道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没想让你配合我演戏,那出戏最好从来没有过。我们是陌生人,我们遇到了,莫名其妙地吸引,为了这三秒钟的爱情,我放弃了尊严,矜持、付出了要去伤害一个人的代价。虽然想起来,时不时有点痛苦,但我并不后悔这个决定。我只希望,我对你来说,没有到得太迟。”

  他狂喜,而后疯了一样拼命摇头。

  “永远不会太迟,永远不会。”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因为互诉了衷曲,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所以,彼此心头都如雨过天晴,一片明媚。

  两人坐在青石上,钟羽跟静好讲自己的童年,“我家有两辆三轮车,一辆是爸爸的,一辆是妈妈的,爸爸的用来运货,妈妈的用来收破烂。有一天,我跟妈妈一起出去,妈妈上楼收啤酒瓶,嘱咐我在楼下看车。旁边小区里有一群孩子在踢球,我等着妈妈老不下来,就加入了他们,跟他们一起玩。等妈妈下来了,叫我,我才发现,车子没了。妈妈狠心地打我,我哭着,好多人围着看,妈妈心疼我,但还是打我,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我哭,妈妈也哭……你,大约想象不出,一辆破三轮车对我们家的重要……”

  他们彼此依偎着,说着话,听着水声,看着明月,再无尘事纷扰。

  回到家,屋子里已经灭了灯,父亲的呼噜声一声响似一声地钻出来,钟羽跟静好相对一笑。他们小心摸进堂屋,钟羽拿出毛巾,借着月光给静好擦头发、擦脸。静好昂着脸,享受着他这份体贴。

  钟羽抓毛巾的手下滑,越过脖颈,伸向V型领的深处。静好象征性地拨了一下,最后听任其自由。空气里烧着满满的燥意。他喘着气说:“只有一间屋,你跟我一起睡吧。”

  这时,灯啪嗒一声亮了。

  两人松开,发现钟羽姐姐原来一直在角落坐着,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目睹了他们全部的亲昵。

  静好脸辣辣的,极不自在。

  钟羽纳闷,“姐,你还不睡?”

  钟羽姐姐笑,“等你们呢。晓燕,你的房间我给你收拾好了。小羽,你就在堂屋打地铺吧。”

  静好偷偷跟钟羽做了个鬼脸。钟羽也特意挂了副苦瓜脸。

  静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熬了多久,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蹑手蹑脚进来。

  会是钟羽吗?她一阵心慌。如果是他,该拒绝吗?矛盾的心一时七上八下。在没法抉择的时候,她只好竭力放平呼吸,假装熟睡。

  来人猫一样走到她床前,站住了凝望她。好久好久,久到静好憋不住要睁眼。忽然,静好感觉对方朝她俯下脸,慢慢地,越凑越低,有刻意屏住的呼吸。静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颗心紧张到要爆炸。这时有手触到了她的脸。女人的手,冰凉、纤细、柔软。静好气一松,睁眼,借着从窗外流泻进的夜光,看到了钟羽姐姐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像刀锋一样闪亮、尖锐,含着丰富的成色。

  “姐姐。”静好失声叫道。

  钟羽姐姐状若梦游,有点迟滞。

  “哦——”过了好一阵,她方转换了目中狂热的光。

  “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热水和饼干。”她指了指旁边的柜子,慢慢直起身,然后飘然离去。

  4

  除了那一晚,钟羽姐姐的表现相当正常。静好曾对钟羽说:“你千万别说你姐有什么问题,我觉得她没有任何问题。”钟羽非常感激静好这份体贴。

  静好还建议,“你姐姐那么渴望去A市,你为什么不成全她呢?如果她嫌那条疤难看,可以找医院整,我可以帮着找找人。我觉得,你姐该找点事做,而不是闭塞在这里,封闭的环境其实不利于身心恢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他以前是A大的教授,前些年因为中风,一直在家休养,现在身体逐渐恢复,开始治学,想要找个助手,帮他做些整理、誊抄以及查找文献的工作。我觉得你姐可以去试试。”

  言至此,静好忽然觉得钟羽投到她身上的目光好怪异。他的嘴角甚至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嘲讽。她想可能是自己过于热心了,连忙道:“我只是建议。”

  钟羽摸摸她的脑瓜子,用当地话说:“你这女娃可真是个大好人啊。”静好听不出其间的情感色彩。

  最后一晚,静好跟钟羽姐姐一起做饭。姐姐炒菜,静好烧火。灶膛很热,但是静好不以为意,她蛮喜欢烧火这样的活,拉着风箱,抓着木屑往里扔,看火苗像孩子样跳来跳去,真是有趣,跟玩儿似的。

  钟羽跟父亲闲话后,进来跟静好一起挤到灶膛。因为旅程行将圆满收场,他显得很放松。

  “去去,热死了,别来添乱。”静好推他。

  他又站起来看姐姐炒菜。发现姐姐又在做他巨不喜欢而静好巨喜欢的粉皮,他连忙抓过姐姐的铲刀,“姐,你光荣下岗吧,今天由名师主厨。”

  钟羽姐姐也就知趣地把厨房让给他们俩了。接下来,钟羽就把自己那点厨艺发挥到淋漓尽致,每完成一道,顺口胡诌些菜名报给静好听,都是静好闻所未闻的菜。

  波黑战争——菠菜炒黑木耳。

  绝代双骄——红辣椒炒青辣椒。

  那顿饭,做得好玩,吃得更好玩。娱乐价值胜过实用价值。席间,笑声不断。

  静好的心在笑浪中越逐越高,在最高点,忽然一松,那心便像风筝一样摇摇晃晃跌落下来。想到旅程结束前路未卜,她难免失神。

  “静——”钟羽叫她,自知失言,“你一个人静静地干什么呀?”

  “哦。”静好笑笑,“回味你的警世名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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