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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非男女(1)

  1

  静好与钟羽的幽会并没有因为被周岁安撞破而自动告结。这就好比吃鸦片,明知有毒,奈何上了瘾。

  之后一次,是钟羽给静好电话,他在C市开会兼采访,工作完成后适逢周末,B市的秋光薄薄淡淡,晒在身上,不冷不热,分外熨帖。他坐在宾馆后园的老槐树下,四肢伸展,探头上望,光线正从树枝缝隙间柔柔穿下来,撞到苍翠的叶面上,跳跃如星光。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想念静好。

  他给她发了短信:“我在C市XX酒店。你现在过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C市紧邻A市,坐车过去并不算远,顶多两小时,但他并不认为她会理睬他。待阳光收敛,将园子涂成浅浅的水红色的时候,他独自去了餐厅。

  坐在位子上不知道一个人该点些什么吃的时候,静好的电话却出人意料地进来了。

  “我到了。”她说得很冷静。但他心花怒放,连忙撇开服务员三步并作两步蹿出去。在大堂,果真看到了静好,正背对他气定神闲地欣赏陈列柜里的陶瓷。

  他轻轻偎过去,想吓她一下。她却像早有预料,转过身,呈给他一个调皮的笑,竟似有点紧张。

  他把大手抚在她脑袋上。她带点羞涩地朝他胸前靠了靠,青涩得就像初恋。

  他拉着她去就餐,又拉着她逛C市的夜。因为在陌生的地方,隔着陌生的人潮,他们之间原先存在的那种紧张对峙感自然地消于无形。他只觉得他手中的手柔滑纤巧,温暖宜人,分外叫他眷恋。

  “交战了很久才过来的吧。”钟羽调侃她。

  “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没出息。”

  “没有啊,只是你要约我的话,我半个磕巴都不打,直接杀过去。但我一直等不到你电话。要是我不主动,你还会这么磨蹭下去吧?说实话,想过给我打电话吗?”

  静好点点头,还是带着点羞涩。夜风清凉,吹得她的麻裙飒飒起舞。

  此刻他们立于一处旧公馆的外墙边。墙粉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沧桑。墙内有棵老树探出浓重的阴影,将稀薄的月光削得七零八落。

  “我跟岁安结束了。”她说。

  “哦。”

  “但不代表我跟你能有什么。你恶毒、傲慢、冷漠、自私,我不可能喜欢上你这种人。我此刻需要你,只是一时的迷恋吧,就像你迷恋烟。”

  钟羽哂然笑了一下,举起手,说:“那么给我点支烟吧。”

  静好靠近他,贴着他,双手插进他兜里。他放下手,环住她的背,“不喜欢我,需要这么郑重地跟自己说吗?”

  隔着一层,静好触到了他暖暖的结实的腿部肌肉。她暧昧地蹭了蹭,听到心上哔剥作响的火苗。

  她连忙取出烟,将烟塞到他嘴里,凑近给他打着了打火机。

  火焰在夜色里分外的纯净。他俯向她的脸在光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热辣的眼神从烟雾中探出来,留给她的只有魅惑。

  什么都不必说了,夜和陌生的人群都是保护色。

  他们互看一眼,手扣在一起,开始往回跑。

  他们越跑越快,上大堂,进电梯,撞上门,灯都不用开,便抱吻在一起。

  如此迫不及待,好像下一刻世界就要毁灭。

  他裸身走到门口,把电卡插上。看着光线下明亮的他和满地狼藉的衣物,她有点不适应,将被子拉至胸前。

  他扯掉了,打横抱起她,说:“我要你看看,你有多漂亮。”

  他抱她去卫生间。

  没有沾水的镜子在灯下平静无波,发着碎钻的光芒。她的目光刚触及镜面,还没看清那团肉色的影子时,就像被蜇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看,不能看。镜子是一种眼光,更是一种审判。她不想看那张陷在情欲中没法自拔的脸。她感到羞耻。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

  他放下她,站在她身后,食指流畅地在她胸前滑下去,“看一下,你多美。”

  她还是闭着眼,而后回过身,哀求,“我想一个人。”

  他走后,她才看到自己:一张脸粉红艳异,略带凹陷的眼睛藏着憧憧的烈焰,肌肤完全地舒张,水蜜桃一样,柔软多汁。

  那是她吗?她感到陌生。

  回到A市后,他们继续幽会。时间也从两周一次到一周两次。地点一般安排在远离市中心的酒店。因为没有未来,所以每次做爱都是饮鸩止渴。随着强度增大,牵扯着灵魂也在不觉中陷了进去。

  有一次,他们在酒店Check in,还是遇到了熟人——静好的同事。他闪着暧昧的眼神,指着钟羽说:“姚处,男朋友吗?介绍下啊。”

  静好颇为尴尬,她根本没有办法定性钟羽,就说:“亲戚。”

  当然,没有人会信的,她也知道她与别人开房间的事明天一定会传遍单位的每个角落。

  那天,他们就什么都没做,任电视响了两个小时。静好讨厌酒店的偷情气息,但是又不知道他们还适合哪种关系。

  “我们歇一阵吧。”静好说。

  怕静好就此厌倦,钟羽就在城郊边沿租了间公寓。在简单布置后,他抄下地址,和钥匙一起快递给了静好。

  周末,静好过去视察。

  地方确实偏僻,但是风景却很好,依山傍水,田园风光。

  房子在顶楼,不大,一室一厅,卧室的一角在房顶的斜坡下面,摆一张新买的松木桌,桌上放一盏卡通造型的小台灯,几本书,几个小盆栽,对着窗户,窗户外是农田。此时正逢秋收,田里一片金黄的收获气息。

  桌子旁边是一张双人床,被褥还未铺上,显然,那是钟羽给她留的作业。床的对侧,也就是靠门边,有一张红色的小摇椅,旁边一张带滚珠的几案,可以放书和喝水的杯子。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软绵绵地依偎进来,把屋子涂染得分外温馨,静好几乎是马上就喜欢上了。她卷起袖子,哼着歌,劳动开了。

  以后几天,她陆续铺上了洗净的被褥,散置了些用于装饰的小玩意,家的感觉越来越浓郁。钟羽来验收的那天,她又去附近巡视了一周,找到了菜市场、小卖部,又顺带发现了一处适合散步的地方。朝东沿着田垄走上二三百米,爬一个坡,会看到一条河顺坡蜿蜒而过,落叶铺满了河面。

  坡上草坪柔软、阳光温煦。躺着晒太阳,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静好久久坐着,旁边提兜里的菠菜、胡萝卜和苹果滚了出来,跟她一起痴迷地看着辉煌的日落。

  “在哪儿呢?”钟羽电话来了。

  “我找了个好地方,你过来吧……”

  钟羽不久后找来。他们在晒暖的草地上平躺着。水声在耳间潺潺缓缓,风呼啸着撩起潋滟的波光,几只野鸭子在璀璨的波纹间划过。空气里都是深秋清爽宜人的草木味道。

  当钟羽伸手揽过静好的肩时,静好侧身向他,由衷地说:“我好喜欢!”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要是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的桃花源。

  也只是桃花源!

  “哎,你背得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吗?”静好趴起身。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钟羽闭着眼,慢慢背。静好偶尔凑上一两句。但很快,她放弃了,只听着他用迂徐的调子继续前行。

  真的像一场梦啊,不仅指这文的内容,也指念完这篇文的感觉。

  “停数日,辞去……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谴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遂迷不复得路。

  他们也是迷路者吗?只不知这美妙的桃花源能持续多久。

  稍晚后,静好给钟羽做了第一顿饭。扬州炒饭,不怎么好吃,盐放少了,还有点煳。但是钟羽又岂敢说不好吃呢?事实上他吃了两大碗,如果她不发话,他打算再吃一碗以实际行动嘉奖她的精神。

  饭间,静好问起租金。

  “多少钱?”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这边比较偏,只需一千。”

  静好站起来,掏出自己的钱包,把五百块钱给他。他差点噎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面无表情,“平摊啊。”

  “你是嫌我没钱?”

  “不是。在这事上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他才明白过来,他出钱,那么她势必就处于被动地位,就好像被金屋藏娇了。而平摊,则意味着彼此都是主人,这个行动是他们共同的倡议,双方谁都可以随时终止、随时退出。他有些不安,但知道未必能驳斥她。

  后来的几天,只要晚上不加班,他们就过来住,就像家安在这里。

  静好带来了小提琴。她们单位在月底要搞一个活动,需要她上台表演。她小时候学过小提琴,但现在已然生疏,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利用一切时间拾起荒废的琴艺。

  做饭的积极性她还没降,但是碗肯定留给钟羽洗了。每次他洗的时候,她就在客厅拉起琴来。厨房的门开着,他可以时不时地瞄上她一眼。

  对于音乐他没有太强的鉴赏力,但是他实在爱极了她演奏的姿态。

  他喜欢她挺直的后背,胳膊与肩和琴搭起一块小小的三角洲,她美美翘起下颌,夹住琴身,橙色的灯将她的身影放大到墙壁上。他喜欢看她身体被压平了在墙上起伏,脑袋随着音乐悠扬,头发微微散动,乳房的曲线尤其优美。

  她的美不可名状,让他情欲萌动、神魂颠倒。

  洗好碗,擦净手,他靠着门听上一阵,总会忍不住走到她身后,取掉她的琴,抱紧她。他很怕她不爱他,就像她冷漠地给他钱,好像不想跟他有牵扯的样子,这让他恐慌。

  “别这样,我还要练至少半小时。”

  “嗯……已经很好听了。”他亲着她。

  “不行啊,老被你打扰,我还要不要上台?你看你的书去。”

  “我看不了,只想看你。”他把她抱去浴室。

  他在莲蓬头下给她抹浴液。滑腻的液体在她身上擦出白花花的泡沫。他的手毫无滞涩地从她的颈一路滑翔到脚底。

  她忍无可忍,贴紧他,把手臂攀上他的颈。

  在哗哗的水洒下,他们彼此挤压、调弄。她感到了他爆裂的欲望。

  “嗯,我快不行了。”

  她也不行了。

  两人草草冲净,湿漉漉地倒到床上。生命黏连,血液交融,近到不能再近。她是他的宠物,他的宝贝,他的前尘,他的后缘。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与他认识好久好久了,此生的意义不外乎等到他,享受他,同时也被他享受。

  “钟羽。”她在高潮时习惯了叫他的名字。

  他在郊外寂美的落叶声中加快了节奏。片刻,空气里升起了淡淡的腥甜的味道。

  静好侧身躺在钟羽的胸膛里,她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姿势接受来自于他的落潮后的抚慰。他一般会摸摸她的头发,舔舔她的肩头,有时候也会游过去握住她的乳房。低潮之后,她的乳房会松软下来,像享受了一场完美的睡眠后,慵倦而温顺的样子。而做爱的时候,它们又充满了力量,他喜欢她在上头,那样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完美的乳头含在嘴里。她如此沉溺于他给予的生机勃勃的性,有时候难免想象当这一切结束……

  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吧!他的好奇过去,他就会对她产生厌倦,而他们反正没有约束,也许哪一天,就这么离开了,招呼也不用打,再不回来。

  她会怎么样呢?

  她想象不出,有时候又难免想到他现实生活中的女人们。他跟单晓燕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们住一起吗?他对她是否也同样热烈?

  还有人爱他吗?肯定会有的吧,搞不好有人会投怀送抱。他的魅力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其实就像尼古丁,只要触到了就上瘾。他会来者不拒吗?

  她无法想下去,因为想下去就会嫉妒,就会有占有的欲望。而只要想到占有,那么她就会彻底地丢盔弃甲,最后连离开的潇洒都不会有。

  但是这样的家居生活她还是一日日依赖上了。她来得更勤了,冰箱里也储满了食物,她的衣物和化妆品也一点点挪了过来。逛商场的时候,她会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为他添置衣物。

  他也很乐意穿她为他买的东西。当她为他抻衣角的时候,他会说:“静,给彼此一点约束吧?”

  她没有明白。

  他说:“我们要对彼此负责任,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负责任的结果势必会把彼此捆绑,进而背叛道德。而不负责任,那对陷于情爱中的他们来说也是忍无可忍的。

  然而,矛盾总会出现的。

  2

  钟羽去内蒙跑新闻,走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这次出差去得急,他事先没给静好通报,上路后才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是三天就回。三天后,静好去了他们的房子,没有等到他。一周后也没有,她给他电话,打不通。

  她开始心慌,觉得那个离弃的日子可能到来了。他厌倦了她,为不伤她自尊,不告而别。

  她想给报社打电话,向别人探询一下他的消息,但是想到他们起初的约定——只做黑暗中的情人,她又放弃了念头。她不能爱他不是吗?她缘何走到这一步?原来感情并不受理智的操控。原来女性对情爱的依赖更甚于男性。

  她心情开始变得很坏,每天发着莫名其妙的火,想到再见不到他,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十天后,她又去了趟郊区,还是没等到他。她坐到小河边,看着风呼呼地吹,才知道冬天已经来了。那个甜蜜的秋天完全是在懵懂无知中掠过的。

  她裹紧大衣,拿起手机,翻他留给她的寥寥无几的短信。

  他的短信多是很私密的情话,比如:小猫,今天给我准备草莓了吗?在手机里他用小猫代称她,他总觉得她缠住他的时候像猫科动物。说到草莓,那并不表示他真想吃草莓,而是他把她身体某部分比喻成草莓了,是求爱的信号。

  还比如:小猫,痘痘好点了吗?那是因为她抱怨他吻得太厉害,以至于嘴上冒出一排小痘痘。她禁止他吻她,可把他急坏了。

  也有正经的:有个饭局,你能陪我参加吗?他总想把她介绍给他的同事朋友,可她从没有答应过。

  她绷着一根弦,并不知道那根弦其实已被她折断。

  静好充满惆怅地把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非常后悔把某些过于敏感的短信删除了。没有凭证,有时候就像不曾发生过。她此刻充满了强烈的不安全的感觉。

  她开始拨他的号码,当然还是只有标准的电话提示音:你所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她看着清寒夜幕下的树,觉得自己就像它们,光秃秃的,无所凭依,冷极了。

  所以,当第二天下午,她在精神恍惚中收到他的电话,说就在她单位门口时,她实在没有办法形容心底那种猝然而生的透亮,像一束强光直直压心而来,将心底的恐惧与惊扰、思念与诅咒照得一清二楚。她除了向自己投降,还能干什么?

  “……静,你在听吗?”

  “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她完全不顾身份一路小跑下去。当看到他站在马路边胡子拉碴风尘仆仆地用一个熟悉的动作抽烟时,她喉头一热,泪眼蒙眬。

  她不敢靠近,怕被他笑话她的动情。

  他看到了她,向她挥挥手,而后扔了烟,越马路过来。

  他们在门口劫后余生一般拥抱,完全无视门卫老伯的虎视眈眈。

  “着急了吧?”他促狭地笑着她。

  “你去死吧。”她低低地吼着,要捶他一拳。忽然看到他腕上缠着的纱布,她不由惊叫出声:“出什么事了?你胳膊怎么了?”

  “我们的车子在沙漠里翻了。我还好,不过皮肉伤,但跟我一起的摄影记者被抛出车外,当即人事不省……没有信号,等不到救援,车里的机油也用光了,就算不饿死,也要冻死。以为逃不过劫难了……死里逃生后,我想回去得先看看你。”

  静好非常惊骇。

  “不没事了吗?”钟羽从兜里掏出一对水晶耳环,墨绿色,几何状,在光线里发着碎碎的光。这是静好遗留在他家的。

  “这对耳环跟我的遗嘱放在一起。想知道我都写什么了吗?”

  静好捂住他的嘴,“不,这个不要乱说。”她眼泪又出来了。

  像所有陷在爱情里的俗人一样,她郑重地说:“我不允许你有事。你出事要向我汇报。”

  像所有陷在爱情里的俗人一样,钟羽也郑重地说:“我等着你做我老婆的那一天,怎么敢有事?”

  静好扑哧笑了。

  死亡可能是最好的媒婆,可以将尘世的冤孽抹平、消解。就活这一世,还跟自己别扭干吗?道德,是道德家的墓志铭,让它陪葬去吧。

  当然,真死了也就只有怀念与后悔了。最好的就是死而复生,让她有机会补偿。

  静好第一次主动说:“晚上,一起吃饭吗?本市的饭店由你点,算我给你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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