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阮玲玉：生如夏花灿烂死若秋叶静美(9)

　　这就是她的浮世，须臾花开，刹那烟散，她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望着为她狂热的世界，而自己却握不住一把真心的爱情。爱她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是真的爱情。天下炽热，独此心凄凉。

　　这就是她的人间，就像慕容雪村《原谅我红尘颠倒》里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为之快活，但更多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她确实宁愿她从未来过当初她曾以为很美的世间，姹紫嫣红，终究是一把劫灰，空寂了清魂，婆娑世界，终只有风霜雪雨，苍老了人心。

　　然而，在她行过的世界里，有人亦步亦趋而来，用自己最好的时光，走向她最好的时光里。她们抒写着她的传奇。她的花开了，又迅速枯萎，而在她开花的地方，来年的春季，绽放出更多的花朵，每一朵都酷似曾在此开花的她。

　　从阮玲玉自杀到出殡的那一个星期内，有一些阮玲玉的影迷甚至为她自杀，意欲追随她而去，其中有上海戏剧电影研究所的项福珍女士、绍兴影迷夏陈氏、杭州联华影院女招待员张美英，仅上海一地，就有五名少女为此而自尽。

　　阮玲玉的离去，让这些女子生存下去的信念也为之坍塌，让她们随着她的死，甘愿殉祭自己的生命。她们在遗书上不约而同地写着同样的意思：“阮玲玉死了，我们活着还有意思？”

　　而这其中，有一位纯情少女自杀未遂，而后成了独领风骚的南国影后李绮年。她生于广东，长于香港。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17岁那年，为求得一张阮玲玉亲自签名的玉照，跟两个闺蜜偷偷来到上海，但她们得到的消息竟是“阮玲玉服毒自杀，一代艺人香消玉殒”，李绮年受不住打击，当即也买来安眠药，幸亏被闺蜜发现，阻止了她。

　　最后，她随着那十万的送葬人群送别了自己心中的偶像阮玲玉。

　　她回去之后，父母为她的荒唐行径，一把火烧了她满屋的阮玲玉照片，她负气离家出走，流落到澳门，被一个姓庄的富商发现，带到家里金屋藏娇了起来。

　　一天，李绮年在澳门看到香港一家报纸上刊登有联华电影公司要招考基本演员的广告，她心动了，想要去最崇拜的影星工作的地方去，成了她心中的信念，于是她偷偷回到了香港，参加了联华影业在香港的招考。

　　她被招进去了，这年她二十岁，她和海外联华公司签订了合同，第一年一百元，第二年二百元，第三年三百元，她需要从最艰苦的基本演员做起。

　　经过培训后，她在联华公司拍的第一部处女作是一部粤语片《昨日之歌》，影片大获成功，成为粤语片中卖座率最高一片，而她也成为阮玲玉第二。

　　大红大紫之后，一天，她收到了那个姓庄的富商亲笔写来的信。信中说，自李绮年逃走之后，他一直在明查暗访，不期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他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李绮年在十天之内，立即来澳门，与他履行同居的合同。他已经请好了律师，如果李绮年不如期赴澳，他将诉诸公堂。

　　几天后，公司果然收到澳门律师楼的一封公函。其中除了要求李绮年如期赴澳履行与庄某的合约之外，还提供了一份庄某的证词。在证词中，这为姓庄的无耻之人，大曝李绮年的隐私，甚至连李绮年最隐秘的部位长有一颗红痣之类的话都写上了。公函最后称，如果李绮年女士不履行公函中的条款，那么律师楼将接受庄先生的委托，在不日之内，会将这份证词公诸于报端……

　　这让李绮年痛不欲生，没想到，她追随阮玲玉的脚步，竟然也在步她后尘，遇见一个又一个人渣。幸亏，这姓庄的富商，终因家里的妻妾和子女强烈反对，没敢再有进一步动作。这件事最后终于是不了了之。

　　而联华公司，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让她在《生命线》中担任女主角。影片也大获成功，李绮年一举成为了“南国影后”。

　　趁着势头，公司根据李绮年与阮玲玉非常相像的优势，很快以阮玲玉的生平轶事拍了《人言可畏》一片。演自己的偶像，她一颦一笑演活了阮玲玉，影片造成很大的轰动，一位电影评论家说：“活化了阮玲玉，仿佛她又还阳到了人间。”

　　紧接着她在联华拍了很多片，正当她声名显赫时，在与海外联华公司谈续约时，她选择跳槽到重金聘请的上海艺华公司。

　　起先她到公司受到了极大的重视，拍了《女皇帝》、《梁红玉》、《风流寡妇》等片，但是广东影星陈云裳后来居上，她在艺华公司每况愈下。此时，又遭逢上海沦陷，心灰意冷之际，为不与敌伪合作，她趁机退出了影坛。此后她靠演话剧为生。

　　此时，她遇见了一段美好的爱情，遇见一个叫林修文的青年，他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的堂侄。后来，他参加抗日去了，临行前夕，他写了一首《咏志》诗赠李绮年：

　　从军报国不负卿，杀敌疆场抗倭军。

　　但愿凯旋结连理，偕赴黄岗祭叔灵。

　　但是他没有再回来，他牺牲在了战场上。李绮年大受打击，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一位名叫黎化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成了濒死的她手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很快结了婚，但很快，李绮年发现，这个黎化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小白脸“张达民第二”。

　　李绮年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1949年，她带领剧团到越南，在金边的一家旅馆里，她最后一次仿效阮玲玉，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药，结束了自己年仅35岁的生命。

　　临终前，李绮年给世人留下了一份发人深省的遗言。她在遗言中说：我的一生就像我崇拜的阮玲玉一样苦，就连最后嫁的丈夫也像阮玲玉的丈夫张达民！

　　有多少女子，只为世间有爱而来，也为世间无爱而去。而世间有多少感情，经得起薄如蝉翼的未来？经得住湍湍沸沸的似水流年？爱情不可以，但李绮年这个小女子对一个偶像的忠诚的追随却可以。

　　而时光攸忽而逝，却又如潮水，回涌而来，来到了1992年，柏林国际电影节，张曼玉获得了柏林银熊最佳女演员奖，她演《阮玲玉》，她替阮玲玉站到了这个台上。

　　她有着她一样的妖娆妩媚，一样地在这个世间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烟视媚行，没看阮玲玉演的影片之前，我认为张曼玉演阮玲玉演得够好了，但看了阮玲玉演过的影片，在此电影界神女之前，我们只是凡人而已，为了创造一个神女，她连自己都献祭了。

　　张曼玉以凡尘之身演绎女神，她描摹到了阮玲玉的形，但她没有刻画出阮玲玉的神，那眼里楚楚可怜的神，那眉间烟波缥缈的神，那化入人间大地低到尘埃里成妓女成农妇的神。她就像菩萨低眉，悲悯众生，以展现的姿态，激起人们的怜悯心，以此善念，挽救最悲苦的众生。

　　弱女子的挣扎苦痛，她参与其中，所以她的悲苦都是真实的。电影里的人生是角色的人生，也是她的人生，她展现的都是她自己的真实。她太入戏了，连现实生活都成了她的戏。

　　而张曼玉眼里没有阮玲玉眼里的那种弱弱的光，张曼玉是个坚强独立的女性。而身处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爱情中的阮玲玉骨子里的软弱，让她演起弱势女子来就像是演她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悲情的气息。所以看了阮玲玉的表演，就知道，张曼玉演不了阮玲玉的那个味道，她演悲剧演的最好，因为她整个就是一出悲剧。所以金熊奖颁给张曼玉，毋宁说是像阮玲玉这个伟大的演员致敬。

　　影片里，有人问现代的张曼玉：“若今天你遇到同样的事情会自杀吗？”她大笑后说：“我想我第一个反应，除了给人的感觉是不在乎，我不开心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一定不会给他们满足感，说我不开心，更何况自杀。要死我自己会选择去死，不是因为你们。”

　　阮玲玉演了《新女性》，但终究她自己都不懂，《新女性》里的韦明也跟她一样，不懂，所以都逃不过死亡的追击，张曼玉才是个真正意义的新女性，我的生命我自己做主。

　　张曼玉的坚韧创造了一种传奇，而阮玲玉的死亡也创造了一种传奇，就像电影《阮玲玉》说的如果她还活着，他们拍的就是某个人采访她而不是电影《阮玲玉》。阮玲玉以她的死对爱兵临城下的紧逼作了最大的反抗，对社会加诸女性的不公作了最大的反抗，短暂的一生，灿若夏花的一生，在最美的时光，以烟火一绚的姿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