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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年·春·上海.1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还是听不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返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么?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么?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
    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生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春和戏班,以“三头马车”作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夭、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的,说两天到,其实也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的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哗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见洪班主,迎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的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便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来打点着。看他跟洪声的客气,又不似亲戚,大概只是照例的应酬,他多半不过乃同乡的子侯,是班主为了攀附,给说成亲戚了。因在外,又应该多拉点关系。
    史仲明把他们安顿在宝善街。宝善街是戏院林立的一个兴旺区,又称五马路。中间一段有家酱园,唤作“正丰”,他们住的弄堂便在这一带。——似乎跑码头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应着,这从四合院房屋蜕变过来的弄堂房子,便是艺人川流不息去一批来一批的一个宿舍。
    他已经了解到,谁是角儿谁是龙套,心里有数,当下—一分配妥当。
    东西两厢房,又分了前后厢,客堂后为扶梯,后面有灶披间。上面还有较低的一个亭子间。客堂上层也有房子。他们住的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铁门、小花园。比起北平的大杂院,无疑是门捐焕彩了。虽不过寄人篱下来卖艺,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给你们地址,明天一早来我报馆拜会一下,再去见过金先生,等他发话。”——金先生?听上去是个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则不过在报上写点报道性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妻妾发生艳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缠夹二先生,门槛精、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售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一二八”与日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创河激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日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颗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呼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经澳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角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直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尔夫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内进,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它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薄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鹰钩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很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轻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买帐?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若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很》。赌,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人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扭!”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松松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婢仔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数效益发的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哈,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对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暧,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里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胧,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氛红,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里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人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停停,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析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的受择,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致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的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未,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给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清理不合城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蜘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一”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镇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既轻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的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获警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育。”
    重要的是凌育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绔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赠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销》、《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份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键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醒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
    “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嫂嫂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溶。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
    “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宵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踉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宵夜干么?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放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谁搪过她?
    一个初来涉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装,行内的便带他们宵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田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育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芥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酸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好嫔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婢摔蹩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唬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喷薄怒。史仲明看风驶幄,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暧,真奇怪,他唤‘蚊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地调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脱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要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镇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太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算盘。在他手掌心打滚。
    金啸风握住段娉婷的手,讶然;
    “那只紫玉戒指呢?”
    “太小了,不戴。”
    金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啪一下打开了,女人不免有点意外,然而若无其事。
    “三卡拉钻石,不小了吧?”
    “呀,太紧了——”
    金先生附耳讲句话,段小姐没太大的反应,只顾道:
    “太紧了。”
    她向他椰榆:“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呢。”
    “哈哈哈!”金啸风狂野地笑了:“漂亮的人做了什么错事,特别容易得到宽恕。”
    众正忖量他的意思,段娉婷当下不免妙目一横:
    “什么错事?指头长胖了也不许?”
    说着便奋力地把男人桌下的手一拨。
    金啸风挑了这个晚上,来表演他的功力。意犹未尽,只面面俱到地向久未发言,坐在对面百感交集的怀玉道:
    “唐老板,你们瞧,若是犯了桃花,可不知会不会影响正运呢?”
    怀玉只淡漠一笑,也不打话。
    段娉婷无端地气恼了:
    “我走了。”
    送段小姐的是司蒂信克轿车。
    说是“送”,其实是“接”。
    一直接至法租界巨籁达路金先生的公馆去。
    她太明白了:
    金啸风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心头的肉,掌上的珠,玻璃橱里头一座玉雕,——但她不可能吊他胃口太久。
    他也太明白了:
    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不堪长期支撑,何况一个不够坚贞的女人呢?——世上也有不屈的女人,但太难了!一般总是屈服于金钱、厚礼、虚荣之下,甚至甜言蜜语…··镇有不屈的女人吗?
    在烟笼酒熏下,人总是荒唐而又不便计较的。他的头发已夹杂了灰白,他不失清酒的身体,摸上去到底也不堪设想了。
    根本没有时间细想,段娉婷那黑色通花的旗袍自肩头滑垂下地。
    坚持到几时呢?他既是挑了今儿个晚上,就今晚吧。
    终究有这一天,早晚有这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快刀斩乱麻。”
    堕落是痛快的,尤其是心甘情愿地肯了。一点也不委屈,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她是一个“快乐的女明星”。如果她不是今天的她,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家里是卖盐的,生了十个子女,有七个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她是五卅惨案苟活的一个小女孩。她很满意。
    “小满!小满!”
    —真奇怪,她听得身上的男人在这个非常时期紧张的一刻唤着另一个名字。他醉了,眼睛里也充满了酒,贴得那么近,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抓住她的头发,通令她的一张脸正正地对准他。她被扳,动弹不得。
    他非要看着她,如此逼切而又愤恨,贪婪如鲁,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或快乐的表情。这一刻,他知道女人是最爱他的。——生理上、心理上。
    他暴烈地耸动着狠唤着:
    “小满!”
    段娉婷连稍稍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她眼前一黑,堕落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有节奏地,万念俱灰地。不管是谁,不知是谁,在这束手无策之际,真的,这个男人她最爱,她需要。他是她毕生的靠山,她像丝梦般缠绕,身体挺贴向他,以便根深蒂固。
    女人再也没有自尊,也没有拖欠。她在给予的时候,不也同时得到吗?谁也不欠谁。她开始呻吟
    如上海的呻吟。
    上海是个没自尊不拖欠的地方,在中国,再也没有一处比这更加目无法纪道德沦亡了。不单无法,而且无天。——天外横来一只巨手,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痛。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娟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里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菜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须了鸦片瘤。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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