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2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荤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全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实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鸳鸯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弯弯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吉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鸳鸯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迫不及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为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盆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平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嘛,”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一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消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谈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间:‘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痞,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症,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暧,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盘算着,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作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呶牙脉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难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难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喷喷,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的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赔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的,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哦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悄,一身皂;女人悄,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上麦脉’,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较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江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倒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摧康的灯火欢
    280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他挑衅道j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慢。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唐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地沉沉蜡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进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婢妹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暮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婢妓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报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任何一个金先生的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
    “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
    “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著,隔着氛红的蒸汽,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
    “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有畸形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一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上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权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绍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徐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上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掉,露出发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亘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步一步的,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隆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了。如握着一头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那司蒂倍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好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换”。很多银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几枚铜圆,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做人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尴尬。
    与此同时,金先生也见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体做事没长性?”
    她咬唇一笑,有点惭愧。
    史仲明递来一叠香按票,给她玩儿。她_看,什么A字香按、B字香核、大香按、小香按……跳洪、赛马之后,还来个摇彩。金先生问:
    “那边厢是啥闲帐?”
    史仲明回话:
    “那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向银中央打交道。”
    丹丹不知就里,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明白,只一睑纳闷地呆听。
    金先生很照顾,安慰她:“让他们热火热火吧。好不好?”
    “不好!”
    “那怎么办?我可没有能力不许人家拍照的呀。”他逗她。
    丹丹刚刚出的一阵风头,马上又波平浪静了,她二阵失意,真难为啊,到底还是欧在她手上。
    “小丹。”他喊她。她不应。他又笑道:“宋牡丹小姐,看你多小器。我就是要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丹丹狠旅道:
    “我要比她红!”
    金先生无意地问:“她身旁的是男主角,唤唐怀玉——”
    丹丹马上接话碴儿;
    “我不认识他!”
    “好好,吃饭去。”
    说着说着,丹丹忽听得四周闹闹嚷嚷喊:“六号!六号!”
    六号也是他们买下的号码,它跑出了。丹丹一时忘我,抓住金先生的双臂,大喜:“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丹丹缩缩脖子缩回手。
    《人面桃花》在种种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也超出了预算。原来黄老板打算投资十二万的,到结帐时,已花了十八万五千多。
    一般的戏拍完了,便要请戏院老板喝几盅,红红脸孔,然后提出上片的要求,希望老朋友帮个忙,给一个映期,要是对方口气不热,还得赶着把拷贝给送过去审定审定。上海是全国最大的电影市场,映期好,对本对利也说不定,映期不好,三天两头的,便要陪戏院老板吃饭孵温堂喝咖啡上跳舞场…。不过《人面桃花》忒新鲜,不必怎么轧朋友,中央、金城等大戏院已来接头。万众瞩目,要看演戏的片上发声。好吃香。段婢伸和唐怀玉经了一番宣传,也吃香起来了。银坛新配搭,戏还没上,黄先生先约了在红房子吃大菜。
    红房子经营的是法式西菜,价钱很贵,他们点了烙蛤例、奶酪出骨鸡、海立克猪排—…,末了还来一客白俄忌思酥和奶油泡夫。
    怀玉已然十分地习惯他手中一杯滚烫的咖啡了。也开始有派头了。
    黄先生开门见山,掏出一份文件:
    “我想跟二位签个合同。”
    他要棒他,也要留她,签个合同自是上算。而且因着互惠的情况,条件订得高。段娘嫔比较老手,一向不肯受束缚,这回眼看形势很好,且有声片一出,谁再去拍无声片了?
    对面的黄老板肥头胖耳,相处下了,也不算什么月果利害胚子。
    自己是个明星,明星这行业不保险,一不小心,就过气了,过气也就完蛋了。不知自己在哪一天走下坡呢?总不成到走下坡那一日,才发觉危险。故此,听了价钱,便提出加倍,进进退退,终于给加五十巴仙,她就当场签了。怀玉也签了。
    三年。
    合同规定在一年内拍三部电影,如果拍不了既定之数,不用补戏。不得外借给其他电影公司……
    待二人签好这份合同,电影就扰攘地预备在中央大戏院上了。
    首映礼,真是一时之盛。
    在中央戏院二楼的大堂设了酒会。可以请来的行内人,都来了。
    男女主角没有一道,分开一先一后地到。西装笔挺的唐怀玉,由电影公司的人员陪同亮相了,大家惊诧他的气色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应了,神采飞扬,眉梢眼角之间,有股明霞扫尽的英气。——他又出人头地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想想,多月之前,还是一头一脸的灰,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做人,空有一身好本领,六面没出路。如今嘴角挂上笑意,竭力掩藏傲慢,与各界周旋。
    周旋,便是:“谢谢大家来,都是黄老板的面子大,请多指教!”哼,谁要谁来指教!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也全凭个人造化。未见,段娉婷由玛丽陪同着,也来了。一来,记者们起哄,要男女主角亲热点合照。
    段小姐总爱笑着解释;“哎,不是啦,我跟唐先生根本不熟,拍戏的时候才见得多点儿,拍完了大家研究一下演技,希望演得更好。——别乱说了,那是宣传伎俩,不信问问唐先生。”唐先生又道:“我当然希望追求段小姐,不过她裙下不二之臣可多着,也许我得施展十八般武艺来较量。不排除这可能性。”
    记者们诸多要求,一时要她绕着他臂弯,一时要他接着她香肩,做出十八种姿态来满足照相机和”镁光灯。拍完又煞有介事地分开了。
    而,金先生也来了。黄老板亲迎,他很高兴自己有这个面子,金先生道:“我有兴趣看看片上发声多新鲜!”
    方转身,唐怀玉神清气朗脱胎换骨地迎上来,他把握这个良机,正正地看着他的对手,一字一字地道:“金先生,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一个筋斗,也就翻过来了!你肯来,真是我的光荣!”
    金先生颔首微笑,道:
    “听说你筋斗翻得不错。”
    怀玉也笑:“是么?我自己倒也不在意。反正有就是有。哈哈!”
    金啸风脸色一沉,马上便回复常态:
    “这,才是第一部电影吧?”
    “是的金先生。不过已经订了三年合同了。眼看快要忙不过来。”
    “恭喜,跟咱上海攀上关系了啦?”
    怀玉一笑,仗着年轻,说:
    “才三年。我有的是三年又三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还不看风驶尽幄?
    段婢好走过来,也是举杯敬酒,一脸笑意,娇艳欲滴:
    “金先生,难得啊。小戏院小片子。今儿晚上没约人吧?我们陪你看。”
    “约了。来了。”
    回头一看。谁?
    是她!
    是她!
    怀玉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丹丹也脱胎换骨地自门外袅袅而来。史仲明伴在身后。
    他猜想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最大的疑团。他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敌人,有些胆战惶惑。她?
    她是谁?怀玉从来都没发觉丹丹汪汪的眼睛不经意地如此媚人。庄重地,又泄漏了一点风声,——一定经过不得已的变迁。
    人丛中有人喊:
    “土布皇后!土布皇后!”
    啊丹丹也是镁光的焦点呢。
    如今各领风骚了。只见她一头短发,贴着精致的头脸,额前一排稀疏刘海,若有若无。
    细模细相,油光油滑,衬托一袭一点也不肯炫人的旗袍,贴合着身份。
    金先生笑:“我的皇后来了。”
    怀玉万分迷惑,她留下了?她来了?他认不得她。多少话想说,担沉下去,重压在心头。他的嘴唇不争气地喃喃:
    “丹——”
    丹丹虑着脸过来,伸着手,先发制人地报复:
    “来小姐。”
    他只好这样地跟她见过:
    “宋小姐。”
    段娉婷一瞥,只维持着微笑,寒暄:
    “哦,宋小姐当了‘上布皇后’呢,很好。先上市,下一回一定可当绸缎、织锦什么的。很好啊。”
    丹丹不知如何应付,便变了色。
    段姆媒体贴地:
    “慢慢来啊。多参加首映礼,让记者拍拍照,还怕没人找你拍电影去?——暧,我真忌妒,从前哪有捷径好走?”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给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穷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淫妇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谈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向:“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的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八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唯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固固,嘱咐:
    “在昼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
    “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颁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市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拚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造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一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于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霎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叩。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蚊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松问。
    “——没安的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
    “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
    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璨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汽,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利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尔藏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
    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头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窜,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前哨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唯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索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层皮似的被煎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蜒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河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川、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排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须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啡然。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的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抬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的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嗓前,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饨一片,如心事船沉重。夜渡灵枢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晤,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造:“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共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做一个眯股眯瞠乐滋滋的猴儿脸,段娘嫔很开心,又问:“猪八成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的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谁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篆,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供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来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的初遇。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来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组,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炼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么?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二红蓝赛、香棋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婢伸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邦邦,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达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一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欣欣。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排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害,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做什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是为什么“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脱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暧;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膘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来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惨掉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药菜——药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及。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满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淑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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