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3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的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爱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致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躁,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镇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把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因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投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喷,吩咐他:“暖,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撤摇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婊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百——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宏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一”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来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民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恁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饨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摆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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