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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5
    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李渊当下大为震惊:
    “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
    再细看这两个人头……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
    “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
    “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
    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
    他平静地道:
    “对。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
    “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
    “不!儿臣坚决辞让!”
    李渊佯责:
    “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
    “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
    “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
    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
    “石将军!不要进去!”
    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
    “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
    石彦生怒气未息:
    “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
    “这局棋你输定了!”
    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
    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
    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
    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
    “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
    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
    “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
    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
    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
    “走吧。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
    “你与我?”
    “是呀,我与你私奔呀。”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
    “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
    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
    “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
    “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
    她强调:
    “这是命令!”
    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
    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
    “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
    “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
    “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
    “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
    “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
    “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
    “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
    “给石将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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