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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