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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 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角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粉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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