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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朝2

 

 
                  回朝2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我和周紫竹下车下马时堪称万众瞩目,昨天没去接我们的官员也开始嘘寒问暖,古韵直和李闵国都没什么,不过周紫竹走到古韵直面前,两人并肩而行。刘春溪昨天有事拖住,没能去接我,现在凑上来好一番亲热。高玉枢自然也不会落于人后,继续在好些人鄙夷的目光里说些肉麻话。
  邵青姗姗来迟,看他下马,我就僵了一下,好些日子没见,他倒真清减了些,有点郁郁萧索,比往日更多一份温和收敛,却也显得雍容了一些。他下马后自然很多官员问候,他的目光越众找到我,停了片刻,微笑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就朝他走了过去,感觉似乎很多人为我让开了路。
  “青莲,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仍然含笑看着我,温声说。
  “哪里。敏之身体可曾大好了?”我说着毫无意义的客套话。
  这个男人似乎老给我压力,总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开始发育的四肢身体不协调,在成熟的大人面前不由自主觉得别扭不自在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真相会被他看穿,而面对这个真相,邵青从某种意义上是这其间的被害者,这种心态,大概和肇事司机面对车祸死者的家属一样吧。
  “托福。”邵青又微笑一下,依旧温和,但是却很疏离,他竟然就这样从我面前走了开去,去对另一个大臣说话。
  我有点瞠目,幸好这时上朝的鞭声响起,大家又鱼贯入朝,不然还真是尴尬。
  
  二十来天没见到小皇帝,偷偷用眼睛往上头瞟了一眼,这孩子似乎也长大了点,坐得依旧端端正正,我偷瞥他的时候,这孩子恰好也越过众人头顶看着我,目光相遇,他眼睛里露出一点雀跃笑意,脸上却仍然很符合皇家教育的一本正经。我忍不住也有点想笑。
  这次朝会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我和周紫竹,还有被押解回来的卢良老兄。
  根据正常的舍卒保车定律,我作为和卢良一个体系的“大BOSS”,一定要越众而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地攻击他,主张严办以撇清关系;而作为敌对派的清流,则应该言辞温和,意义恶毒地迂回攻击,句句不离要钓出幕后大鱼。不过今天这个角色由李闽国大人一派担当,由于当事的周紫竹几乎没说什么合作的话,所以收效不大。至于我的台词,我昨天就写好演讲稿,背得滚瓜烂熟,现在背出来,其慷慨激昂的程度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我和姓卢的有杀父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之仇。
  如此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毫无意外的没有任何实际结论,然后吏部尚书突然问始终一言不发的邵青的意见。邵青故作谦虚地说:“武将只知行军,不知国政。便有陋言卑语,恐遗笑诸公。”
  大家于是又客气一番,恭维他“素有老成利国之言”,邵青又再三谦让,最后终于站出来,正了神色说:“青不知律,唯知人情,百姓遭遇大患,生死一线,而贪没赈粮,置民死地,不论其缘由,均是不赦之事。”
  邵青态度明确,大家又讨论起来,最后散朝虽然没出定论,结果如何明眼人也有数了。
  我和周紫竹还得了赏赐,我得了帛百匹,黄金四百两,和阗玉环六只。
  
  下午我要去宫中继续教育小皇帝,小皇帝对我的回来实则是欢喜得疯了,虽然努力克制不失仪,还是表现热烈得紧,等我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糖人,竹蚂蚱,泥猫,这家伙就和普通小孩没差别了,趁着在书房宫女太监们不在,还抱了我一下,黏着我撒了好一会儿娇。
  我们玩了一下午日冕之类的玩意儿,其实小皇帝真的是很聪明,在科学类学科方面也挺有天分,若是在现代,说不定将来也会长成IT精英。
  小皇帝玩累了,突然神色间有点抑郁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抬头看着我,说:“那个......卢良,非死不可吗?......”
  我立刻明白小皇帝也知道了卢良是卢大有的叔叔的事情。
  沉默片刻,我轻声,但坚决地说:“陛下,律法是立国之本。不可因人,因政废法,否则民众就无所依从。另外,卢大有是卢大有,卢良是卢良,卢大有为国尽忠的功劳,陛下可以封赏,可以旌表,卢良最不容赦,不可因此轻易混为一谈。”
  小皇帝听我说完,点了点头,又沉思很久,露出闷闷不乐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多,无论是公事还是府里的琐碎小事,我费了很多精力,一一处理。
  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最酷热的夏天也慢慢过去,天气有一点开始凉爽,锦梓始终没有回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适应了。有时候会觉得可能这个人只是我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时候却又觉得一回头那家伙可能就在窗户那边坐着,趁我不注意偷看我。
  锦枫一个人郁闷地住在“中直馆”,不大在我面前出现,依旧不和我一起用膳,虽然我认为他的寂寞肯定不逊于我。有时候我会去看看他,结果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练武,他开始越来越像他哥哥,倒是真的开始成熟起来了。
  其间还有一件事:田纯告诉我,被派出去办事的朱纤细突然失去了联系,他又派了几个人出去找,却毫无音讯。老田面无表情地说:可能是出事了。
  这件事叫我很郁闷,老朱不算什么好人也不算坏人,毕竟是我的手下,还是有几分亲切和护短的心理,如果为了我的事就这么死了,还是会让我很难过。
  卢良在我回京的第九天,被斩于东市。
  
  等到月底的时候,有一件真正的大事发生了。
  匈奴犯境。
  匈奴世居北方,逐水草而居,放牧马羊为生,民风彪悍,骁勇好战,骑兵很厉害。算得上是圭朝的宿敌,大大小小的仗几百年来几乎每年都要打,他们以掠夺为主,倒不大占土地,往往都是把所过之处掠夺一空。
  因此,每年来犯,大约都是秋收以后,今年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居然就大动刀兵,而且竟然打着帮助回鹘公主复国的旗号,气势汹汹而来。
  说实话,圭朝和匈奴之间的战争,实在是负多胜少,匈奴一直是圭朝君臣心头的头号大患,这一下自然是朝野哗然,举国动员,谁也不敢轻敌。
  要领兵迎战的当然非邵青莫属,邵青的军队久居北方,其实本来就是对抗匈奴的,邵青本人也是在与匈奴几次对抗中积下军功出头的。他对付匈奴的几次都不曾吃过亏,军威很重,因此朝野都对他抱以极大信心。
  这次匈奴来犯的势头不小,恐怕是近十年罕见,但因为有邵青,大家还并不怎样恐慌。
  
  所有事情都被抛到了后头,六部尤其是兵部户部紧张运作,用最短的时间准备着军粮军饷,御寒的衣服靴子等军需。
  邵青也迅速做好再次出征的准备。
  出乎意料,但一想又很在意料中的,出征前两天,他令人送来便笺,约我在城外翠晞山见面。
  
 
                  将别离
  翠晞山地处荒僻,出得南城,还要纵马驰骋片刻才到得了。如今已经到了六七伏的辰光,天气已经不大热了。红凤甚至恨不得这就让我开始穿夹衫。
  南城本不大繁华,出了城门之后就更显冷落,这一路到翠晞山就是大片荒野。虽然说不上“风吹草低见牛羊”,但一眼能见到天野分际,有风扑面微凉,倒也叫人心胸一爽。
  此间凄凉,似乎秋天也比别处来得早了些,有些野草尖上已经开始泛黄。便觉得多了几分肃杀。
  我拍了拍壁炉的屁股,它难得有机会在大片空地上奔跑,其实根本不用我催,早撒蹄子跑开了。
  壁炉的速度,也说得上追星赶月,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座山头,这山也不算高,也不算矮,山势不险,却不时有奇峰突起,绿意葱茸之外,还有清澈的小溪潺潺。山腰似乎还有个亭子。
  我下了马,正想给壁炉饮点水,小溪里便多了倒影,我一僵,慢慢站起来,便见到邵青青袍宽袖,淡淡望着我。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回我一个淡笑。我不知怎的,总觉得他这次养病回朝变得更成熟了一些,换言之也就是更加老奸巨滑,不露声色,莫测高深。但不管怎样,确实减了锐气,多了萧索。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有些许怜意。
  邵青和我大概想的差不多,也没有带家人随从,只骑了匹马,他从马鞍袋里取出皮水囊,回头朝我一笑:“有酒无菜,可肯赏脸共谋一醉?”
  我点点头。
  “去亭子里?”
  我又点点头。
  
  我和邵青牵马上去,和他一起把马儿系在亭子旁边的树上,我们进了亭子,在石桌旁坐下,邵青打开皮囊的塞子,喝了一口,递给我,我没犹豫,接过来灌了一大口,酒味出乎意料辛烈,但余味甘醇。我有点不习惯,被呛得大声咳嗽了几声。
  邵青侧过头看我,低笑了一声:“梨花白,对你是不是烈了?”
  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还给他。 
  他又喝了一大口,却没再给我,自己拿在手中,沉吟不语。
  我默默拢袖在一边,也不作声。
  
  邵青望着天边浮云,神色渐渐悠远清淡起来。慢慢开口说:“我初入军中,驻地就在这附近,有时烦了闷了,就一个人来这里待着。我可还从来没跟青莲来过呢。”
  我想了想,说:“今日为什么同我来?”
  邵青又喝了口酒,笑而不答。
  我静静看着他,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朗声吟道:“鹏鸢展翼凌九霄,wWw:xiaoshuotxt?net且笑苍穹空浩渺。祥龙在天布雨露,腾身移步天下小。挑灯朝舞露意冷,功名轻取汗青薄。请向汉武歌一处,邀得秦皇共射雕!”
  邵青声音清朗,在空山中有入云裂帛之势。我有点震住,又觉有些惊慌,只是低声说:“好诗,君果非池中物。”
  邵青声音低下来,突然自嘲一笑:“......我十六七岁作的,那时少年意气,也心气高傲过。如今只觉位愈高,心愈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步差池......人生在世,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许多东西一旦背在身上,又岂能轻易放下......家国殷望,妻子兄长,一点一滴,也不能轻负......”
  这话我很明白,但凡有些天分才华的人,年少时总是心比天高,觉得天下之大,再没人比得上自己,自己生来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与别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几番沉浮挣扎,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纷繁复杂,如何藏龙卧虎,如何暗流汹涌,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从心,不要说建功立业,就连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尽最大努力......我们总要等大了,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阳,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我点头:“`诚然斯言。”
  邵青看看我,又一笑:“我是武人,连平仄都不知,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不要取笑便好。”
  我笑笑说:“放而不收,虽然于诗文不算上品,气势却是豪迈得紧。至于平仄,倒不必理会。”
  邵青点点头,“我那时年少,哪知道什么叫收,都说你文章好,看来是真的,一言中的。”
  我心中一跳,低头不语。
  邵青注视着我,沉默半晌,突然静静开口:“我原想杀了你的。”
  
  我暗暗一惊,抬头看他,神色还维持平静无波。
  邵青望着我,淡淡一笑:“那时候锦梓刚告诉我,我刚刚确定是真的。当时想,如果用不毁掉你身体的方式杀了你,比如说闷死,青莲他会不会回来...... ”
  我望着他。
  邵青继续说:“可是实在渺茫得很,神鬼之说......再说干系也太大......我又受不了看见你,只好躲开,暗地留心你所作所为,不料越留心,竟忍不住欢喜你这个人......你做事为人,实在比他强得多了。他这人又任性,又刻薄,只会添麻烦,不管后果,若非运气好,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过,他的运气其实也真糟透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喜欢他,原本真没想过会喜欢男人......我好像总是喜欢会惹麻烦,不知进退的人......”
  他又轻轻抿了一口酒:“你做事跟我有点像,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
  我接过他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静静说:“没想到你会把什么都摊开说。”
  邵青笑起来:“你我荣辱相系,还是说开得好些。再说此去生死未卜,我想把家事托付给你。虽然我部下不乏忠义之人,不过还是托付你放心些,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什么境况都应付得来,怎样艰难也不会倒下,不见得是什么忠臣义士,答应了的事也会万死不辞。”
  我点点头,又喝一口酒,平淡地说:“我答应你。”
  邵青说:“我兄长是守成之人,虽然不通官场营生,也做不出出格之事,你只要记得有什么兴衰更替时提点他一二便是。只是拙荆要多麻烦你。”
  我点头说:“放心。”
  邵青接过酒去喝:“内人糊涂,不解世事,不过心性甚好。我娶她之后,并非没有过厌烦后悔之时,不过终究不能不管她。”
  我微微一笑:“敏之兄当初娶妻的轶事,我也略有所闻。”
  邵青也微笑起来:“我有时候也想,娶你这样的女人可能才是最明智的。”
  我大吃一惊,愕然看着他。
  邵青一见,笑得愉快起来:“我自然看得出来你本来是女人,你当我是和我师弟一样的毛头小子么?”
  我心神大乱,烦躁地望着他。
  “你放心,”他继续微笑看我,“我不曾告诉锦梓......你还真是不简单,连锦貂这样的人物也会为你神魂颠倒到这般地步。”他接过酒喝一口,悠然说:“不过,我虽然喜欢你这人,却真的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话虽然费解,我其实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绝对不会喜欢上邵青,不会对他心动,如果早十年八年,我还是小姑娘,大概会的,那时候会被安全感这样的东西吸引,但是现在,我需要的安全感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说到底,我和邵青是太相像的人,人果然是会爱上互补的。
  我们年少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过度喜欢自己,太自恋的人才会爱上同类,否则的话,都会被自己没有的所吸引。
  我抢过他手里的酒,掂了掂,仰脖子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递给他,一抹嘴,说:“尽此袋中酒,先预祝君剿灭蛮虏,早日凯旋。”
  邵青豪气大发,一口喝干,朗然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黄金单身汉的终结
  邵青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风,三军齐发的大场面,既有气势又很悲壮,邵青站在点将台上,喝小皇帝亲手递过的酒,小皇帝稚嫩的声音说:“盼将军早日凯旋。”回荡在飘满大旗猎猎作响的上空。
  邵青接过赐剑,一身甲胄,单膝跪下,朗声说:“臣誓死为陛下驱逐匈奴,不胜不归!”
  
  邵青最后上马的时候,眼神在人群中一扫,遇到我,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他最后看我一眼,翻身上马,绝然而去。大军随他而动,马蹄翻动,尘嚣满天。
  旗帜烟尘渐渐远去。
  
  走了也便罢了,除了兵部紧张运作,大家要留心军情,户部安排的粮草军需比较吃紧,一切似乎慢慢变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幸亏我之前敛财有道,现在还不至于成很大问题。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能比别人都更紧张些,但是日复一日,我看到京城的老百姓都一样的婚丧嫁娶,一样每天清早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官员们一样起早摸黑上朝,明了暗了受贿,说的恭维话也不见得就短些,我的心慢慢也就定下来,继续投身到无穷无尽,琐碎而伟大的官场阴沟生活中,如果不是对锦梓的入骨相思仿佛扎进骨头里的一根刺,我的生活就跟水患之前一样的紧张,无聊而安逸。
  
  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周紫竹投帖子请我喝酒。
  好事成双,莫非最近我很有被人请酒的运?
  周紫竹回京还是挺和我保持距离的,这次居然明目张胆请我喝酒,必非无因。
  周紫竹请我喝酒的是个小酒家,藏在深深小巷里,倒是清雅得很,门口有修竹白石,当垆的是个白髯老者,须发整齐,黄袍纤尘不染,观之不俗。门上挂有青布酒旗,掀帘进去,里面桌椅奇古,貌若根雕。
  周紫竹貌似是这里的常客,老头抬头见到他,就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东西,嘴里问:“周公子今天喝什么茶?还是明前的铁观音?”
  周紫竹态度却甚好,微笑说:“今日却不喝茶,要喝酒,烦秦老丈做几个菜下酒。” 
  老者点点头:“两位公子缓坐片刻。”便去了后厨。
  我择了一处黄杨木根状的座头,和周紫竹对面坐下。不消片刻,老者就上了几个凉菜上来,盘盏不大,有玫瑰砌丝樱桃,什锦山菌,清拌新笋,和一碟茶干。
  周紫竹举箸笑道:“尝尝这个,也算远近闻名,味道确实不同,我从小随家严四处走,也没见哪处茶楼有此味。”
  我挟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入口平淡,一咀嚼,只觉咸甜鲜香,每嚼一口便多一道滋味,纠缠齿颊,余味无穷,我吃过的中外名菜也不算少了,竟不曾见过这样的美味,不禁有点诧异。
  周紫竹微笑说:“如何?”
  我只能点头说:“技近乎道矣。”
  
  说话间酒就上来了,酒色澄碧,香味扑鼻。我看了一眼,讶道:“竹叶青?”
  “不,这是秦老丈自酿的‘如朱’,酒味甘醇,倒不如竹叶青烈。”
  他给我斟了一小杯,我浅尝一口,果然芳醇清冽,我是外行,只会说:“好酒!”不过由于我神情陶醉,语气诚恳,周紫竹也就没有深究我的用词贫乏。
  
  过了一会儿下酒的菜也陆续上了,一味的精致清淡,酒过三巡,我就等周紫竹切入话题,——他肯定不会是为了带我发掘好馆子才约我出来的。
  果然,他连干几杯之后,放下了酒盅,望着我,笑容渐渐隐去。“下个月我要成亲了。”他脸色平静地放出重磅炸弹。
  “咦?”我真的吃了一惊。“谁家的闺秀?”
  不过周紫竹也二十七八岁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还不娶妻,实在有点奇怪,像邵青结婚算晚的,二十出头也娶了亲,那还是他投身军旅耽误的结果,通常男子十六七,十七八的就该结婚了。
  “薛家的大小姐。”
  薛咏瑶?这次我真是大吃一惊了。
  不过想想也很合情合理,薛家在姚家败落之后要替他家女儿选夫,跟我提亲被我婉拒之后,会看上潜力无穷,家世雄厚,年少有为,人品潇洒的本朝数一数二的黄金镶钻王老五周紫竹,实在是意料中事耳。
  果然,周紫竹证实了我的推断:“薛驸马托古大人月前向家父提亲,家父已经允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我再度吃了一惊:“这么仓促。”
  周紫竹愁容满面:“只因我连番推托,到现在还不曾成家,家严家慈都有些着急,这次是推不掉了。”他一副愁眉深锁的模样,一口气连干了三杯,还重重叹了口气。
  也难怪他,我若是现在要娶薛大小姐的人,也非得借酒浇愁不可。不过,难道周紫竹也对薛大小姐很不怎么感冒吗?
  我假惺惺地说:“紫竹兄何以愁眉不展?那薛大小姐听说颇有艳名,容色妍丽,薛家根基深厚,可为紫竹兄日后一大助力,得妻如此,更有何憾?”
  周紫竹长叹说:“仙乡虽好,非吾住家......实不相瞒,青莲,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我耳朵一竖,女人爱听八卦的心态主导了我的意识,说实话,是女人就没有不八卦的,只不过或者碍于环境,或者为了自身形象被后天的教养,自制力所克制罢了,但是八卦此事,实在是能调节心态,缓解压力,美容养颜,延缓衰老,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想不到到了古代,也还有这样的机会免费送上门来,还不必为了形象故作掩耳状,我当然很配合地问:“谁?”
  周紫竹居然没被我赤裸裸的兴致高昂所吓倒,他忧愁地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脸上突然一红,又低下头。
  嗯?
  我心中一跳:不会,不会周兄是喜欢......我吧?
  虽然我确实有那么一点魅力,不过,人人都喜欢我也未免太扯了。再说我可是心有所属的人了。
  或者说,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同性恋倾向是真的?
  我正琢磨着之前周紫竹待我的种种特异之处,陶醉在“红颜祸水”的自恋幻想中,周紫竹痛苦地抬头望了我一眼,声音低哑地说:“她已经不是待字闺中,我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徒损她清誉而已。”
  咦?
  待字闺中?
  看来是女的。原来周兄喜欢的不是我。
  忽略掉一点点失落感,我看着周紫竹盯住我的痛苦眼神,心里突然发毛:
  难道,难道,周紫竹喜欢的是......红凤?
  之前去信阳途中失散,红凤和他一路来着,红凤名义上是我的通房丫头,实际上却是个会武功的奇女子,江湖地位还不低,周紫竹会喜欢她再合理不过。
  我心中大乱:怎么办?周紫竹不会开口向我讨红凤吧?在这里的上流社会,互相赠送姬妾都是很寻常的事,可是红凤对于我可不是寻常姬妾,她那么爱张青莲,把她送人红凤岂不伤心死?可万一红凤和他是互生情愫呢?我岂不棒打鸳鸯?
  我心乱如麻,周紫竹却一径用痛苦眼神看着我,连连灌酒,长吁短叹,还开始念什么“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到底是谁?”
  周紫竹被我的当头棒喝吓了一跳,竟乖乖说出答案:“是......浏阳长公主。” 
 
                  紫竹秘史
  说到浏阳长公主,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对了,正是驸马薛咏赋同学的老婆大人。
  我努力没让自己张着的嘴僵硬掉,也没让自己表现得太打击周同学目前很脆弱的心灵。
  “浏阳公主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周紫竹低着头喝酒,闻言抬起黑亮亮水灵灵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去,没回答我,倒是又连喝了三杯酒。
  我知道这家伙不想说,就主动给他斟了杯酒,说:“喝酒,喝酒。”
  周紫竹老兄爽快异常,酒到杯干,一杯接一杯,脸色渐渐红起来,连眼角也泛红了,眼光焦距开始散,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见到她的……在御花园里……”WWW、xiaoshuotxt.net
 
  “哦。”
  “她穿着紫色的宫锦长裙,罩着浅紫色的纱褂,旁边开了一朵黑里透紫色的魏紫……”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幅图的色彩搭配打了个寒颤,不过,也许真的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也未可知,尤其对名字就叫周紫竹的人而言。
  “我其实最讨厌紫色,一向都是,就因为我名字里有个紫,小时候穿的衣服,用的东西,从窗纱到纱帐,全都是紫色的……看得我想吐,所以,能作主之后,我再也没有一件紫色的东西……可是那天见了她,我才知道紫色也能让我……呆在那里,做声不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难怪说人的审美地图早在五六岁就形成了,看来,周紫竹算是被他有色彩偏执狂的老爹老妈或奶妈给坑了。
  我在对他寄以无限同情的时候,周紫竹还在继续唠叨:“那天正是公主及笙礼……”
  及笙,十五岁吗?
  咦,等一下,据我记得,公主好像和薛驸马年纪相仿,薛驸马三十出头了,周紫竹,当时多少岁?
  我想到,就问了出来。
  周紫竹很茫然地看着我,想了想,说:“十三岁。”
  我无语,他还真早恋。
  关键是也很长情啊,这都——我暗暗掰着指头数了下——十三四年了,周紫竹老兄这大半辈子都耗在一段没有指望的恋爱里了,真是快赶上杨过痴情了。
  “后来呢?”我继续循循善诱。
  “公主及笙之后就要选驸马,驸马在各大士族的十五岁到二十岁的男子里选,我因为年龄不够,自然不能入选,后来,选定了薛家的长子薛咏赋……就因为我晚生了两岁……唉,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后来呢?”
  “后来?”他抬起头,看着我,眼光更加茫然,“没有后来……”
  “难道你再也没有见过她?”
  “没有。”
  也是,周紫竹不是登徒子,自然不会趁上香去偷会佳人,也不会半夜去爬薛驸马家阳台。
  “公主也不曾托人给你递个什么信儿?”香囊情诗之类的,叫贴身丫环送来,大胆一点的约个花前月下,矜持一点的说个什么“奈何妾已非自由之身,今生无缘,唯有**一枚,君见之如见妾身。从今再无相见之日,君宜珍重”等等。这个**,就视公主的大方程度了,小气点是块手帕香囊,大方点怎么也该是块质地优良的玉佩。
  这么想着,我的眼光就往周紫竹脖子腰间瞄来瞄去。
  “不曾,”周紫竹摇头,“她不认得我。”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声音僵硬:“你是说……公主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欢她?”
  点头。
  晕倒。
  我错了,周紫竹根本不是什么痴情如杨过,他已经到了百胜刀王的高度。
  虽然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根本不了解公主,就因为那身紫色衣服那朵花就喜欢她十几年,还是暗恋,说不定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所以说,男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与其喜欢连是泼辣还是贤淑都不知道的公主大人,还不如喜欢我家红凤呢,多好的女人哪。
  但是爱与不爱,命运和缘分这东西,是最没有逻辑和规律可言的。
  我与其说无可奈何不如说哭笑不得地托着腮看着他,没好气说:“然后呢?你打算这辈子都不娶亲了?”
  “不,”他垂着眼低声说,“这次是非娶不可的了。”
  “但是……”声音痛苦得嘶哑起来。
  “还是不甘心是吗?”我冷清地说。
  周紫竹没回答,也没点头,低下头喝酒。我也不再说话,默默陪着他,酒每空了一壶,秦老丈就会默默地送上新的。
  周围安静起来。
  
  有的人喝多酒会笑,有的人会哭。
  周紫竹就算不是后者,也有这种倾向了。他喝得越多,脸上愁容越深,身上落魄越重,他嘴角渐渐下垂的弧线和眼角的细纹好似被岁月风雨给坠了下来,不再像一贯翩翩年少的佳公子了。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秋雨萧瑟,惯能愁人。
  雨点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闻到下雨时特有的泥土味道。
  秋风微凉,酒店的布帘子被吹得胡乱翻舞,振振作响。
  柜台后的秦老丈要去关门窗,我朝他摇摇头,他会意,慢吞吞地退回到柜台后面坐着,一会儿,又给我们送上新酒。
  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了。
  是男人,总有必须一醉的时候。
  当然,女人其实也是。
  
  周紫竹喝得很快,我喝得很慢。
  
  我看着对面的男人,慢慢在他眼角眉梢看出这十多年的岁月:当初的年少青葱,心高血热,充满幻想;后来无数个或闷热或微凉的辗转之夜;热情变成了一种符号和习惯,可还是坚持着;明知无望,却执拗地不肯娶妻,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心里渐渐柔软悲凉。
  我们大家,都为了爱,很难过很难过过。
  不管是对是错,值或不值,悲剧收场或happy end。
  突然之间,我心里灵光一闪。
  “听着,周兄。”我说,“后天是秋收祭祖祭天,公主是皇室血亲,一定会跟驸马一起去,中间要在白龙观休息,我到时支开薛驸马,你去见她一面,不管说不说,等见完她,你再决定要怎么做。”
  周紫竹抬头望着我,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茫然涣散的眼神渐渐聚起来,他的下颌,几乎很难察觉的,轻轻的,坚定的,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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