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十八部分

 ☆、第75章

 
  “你……”她怒目望着他,“又来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摘下衣架上的斗篷扔给她,“跟我走。”
  他今天有些不寻常,同前几次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她感觉不到其他,只是满心的恐惧,压都压不住。仔细审视他,除了目光和神情有异,别的似乎没有分别。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临渊,是她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来了。
  她旋身提起刀架上长剑,拔出青峰指向他,他垂眼看了看,不以为然,“就凭你,也想杀本座?”
  她很害怕,手微微颤抖,却固执地紧抿住唇不说话。他看着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你与他已经恩断义绝了,这样很好,那就回本座身边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尖声说不,“我哪儿都不去,你别做痴心妄想。”
  “为什么?你不是恨他吗,本座对你好,疼爱你,你跟我走,有什么不对?”
  他的思维永远和常人不一样,现在还能好好说话,也许一眨眼就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来。他来去无踪,宅邸中的戍卫都没有发现异常,她向外看了眼,他撇唇一笑,“你要叫救兵吗?没人拦得住本座,不过多添些伤亡罢了。”
  是啊,没有人能阻止他,她不自救,只有死路一条。她用力握紧了剑柄,“阖城都在抓捕你,你还敢来?”
  他皱了皱眉头,“谁敢抓捕本座?”
  她轻轻发笑,“如今的大历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你是已死的人,既然有机会死而复生,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过平静的生活?”
  他对她的话很认同,“本座就是想离开长安,不过得带上你。”
  她恶声道:“我不要同你在一起,你还不明白吗?”
  他原本还带着笑意,听到这番话,倏地放下了脸,“你不喜欢本座,所以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带着那孽种一起?”他的愤怒来时便是惊天动地,猛地一运气,这绣房四面的门窗皆洞开,外面的风灌进来,吹灭了案上的烛火,鼓胀起她的两袖,画帛凌空飞舞,恍惚要把她带上天去似的。
  她却顽强,依旧拿剑指着他,他对这种冒犯很反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敲落了她手里的剑,没有了锋棱,她一下落进了他怀里。
  他的手强行捋过她平坦的小腹,“还好已经解决了,否则今天又要伤你了。你喜欢孩子吗?要孩子不难,我们可以生。”
  她啐了一口,“谁要和你这老妖怪生孩子!”言罢徒手向他面门袭去。她得了临渊的内力,对付起来不那么容易。然而有情和无情,结果是不一样的。她可以轻易拿簪子刺伤临渊,却完全奈何不了这老妖怪。他接她的招式不留半分情面,一心要制服她,力量与速度令她难以招架。
  他出掌如雷霆,她勉强抵挡,被他击中便钻心的疼。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弄伤她,嘴里说着喜欢爱,却可以随时要她的性命。就像与兽相搏,一不小心就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到最后她实在无力抵挡了,他方收起攻势,只控住她的双手,把她紧紧嵌进怀里。
  “不吵不闹多好,本座舍不得伤害你。”他靠在她耳边说,亲了亲她的耳廓,“莲灯,你走后我一直很想你。本来打算亲自找你的,可那头又放不下。《渡亡经》找不到,我和他都会灰飞烟灭,所以我需要人手,五湖四海替我打探……定王世子来长安了,我刚才去定王府看过他。你向他打听过没有?他知道那半部经书的下落吗?”
  她骇然道:“你把辰河怎么了?”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远远看了一眼而已,并未将他如何。”
  大军归附中原之后,原本围绕在辰河身边保护他的人都撤离了,现在他要害他,辰河便是死路一条。她不得不服软,抓着他的衣袖道:“辰河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经书去向,现在绝对轮不着你来追问,早就落入临渊手里了。你不要碰他,他是个文弱书生,和你们不一样。”
  他不解地看她,“你很关心他?”
  她抑塞道:“他是我阿兄,我自然关心他!”
  “那你亲我一下好么?”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亲我一下,我就不去找他麻烦。”
  他的要求再无礼,她也拿他没有办法。蜡烛早就熄灭了,朦胧的一点光从外面渗透进来,她咬牙闭上眼,敷衍地亲了他一口。他不满意,“本座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怎么样?以前是噩梦,她连回忆都感到恐惧。可是他却很享受的样子,紧紧抱着她说:“本座发现离不开你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同你在一起。你爱过我的,对不对?哪怕只有一点……你也一定爱过我。先前俗务太多,我没有时间陪你,接下来我们日夜在一起,我会做得比他好。”
  他像得了个新玩具,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莲灯只觉得耻辱,她握紧双手,恨不得立时就杀了他。他对她的愤怒置若罔闻,替她披上斗篷道:“本座可以原谅你不告而别,下不为例就是了。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关外。你不是喜欢落日长河吗,我们回鸣沙山,白天看日出,夜里坐在沙脊上唱/红狐狸。”
  她忽然鼻子发酸,她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没想到向她许诺的会是这个人。她曾经那么卑微地求过临渊,她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奋斗,赚钱养活他,他只要貌美如花就可以了。但是他不愿意,挑挑拣拣,嫌这嫌那。也许都是因为他心怀天下,可惜他的心里装得太满了,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她。
  她仰头看他,明知道不是同一个人,有一瞬也产生错觉。她对他是否还有感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四周围云雾暾暾,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的脸。她无法自控,着了魔似的,糊里糊涂顺着他的话说:“看日出日落,唱/红狐狸……”
  他温和地微笑,“你唱过的,那次宴席之后。”他轻轻哼给她听,“红狐狸红狐狸,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
  “临渊……”她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东奔西跑,找《渡亡经》。没有经书,我活不了多久。我缺了一魂一魄,不找回来,我就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你知道经书的下落,告诉我在哪里。”
  她绞尽脑汁,她应该知道,可为什么想不起来?她捧住了头哀声说:“在哪里呢?我也在找,可是找不到。”
  “你不要我了吗?”他低头说,“没有经书我会死的,你要看着我死?”
  她摇头,“不要,不要你死。”
  他抚抚她的脸,“那你爱我吗?”
  她说爱你,“我爱你。”
  他的心颤了颤,即便知道是术数蛊惑了她的心智,这刻也觉得满足了。看来经书的线索她是真的没有,逼她也没用。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好歹有她,走这一遭也不算亏。他抱着她密密亲吻,“我也爱你。”
  她蒙蒙靠着他,像个讨糖的孩子。他的嘴唇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点起脚尖回应他,漂泊了太久,终于能够停下歇一歇了。就这样吧,别管他是谁,只要相爱就可以了。他说要带她走,她愿意跟他海角天涯。急匆匆牵他的手出门,“我们走,回鸣沙山去。”
  忽然天崩地裂般的一声骤响,连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她猛然打了个寒战,就像烧红的烙铁被丢进了冷水里,从一个极端落入另一个极端。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被人用力一掣,掣到了身后。
  “师尊要带她去哪里?”
  她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大梦初醒似的左右看,四周燃起了火把,五官灵台郎带人将这里团团包围起来。她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夜风呼啸,吹起他的发梢,迷了她的眼。她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才知道是他来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想去鸣沙山,中途被截了下来。头晕得厉害,隐约听见昙奴的喊声,她定了定神打算过去,耳边却又响起国师的声音,“莲灯,到我身边来。”
  她挪了挪步子,那声音逐渐扭曲,变得很慢,变得断断续续,然后是临渊的断喝,“对一个女子用幻术,师尊有脸做出这种事来!”
  昙奴趁乱把她夺了过去,春官和冬官横刀挡在她身前。她晕头转向,看那边,师徒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可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身形,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莫名有种恐怖的感觉。她抓紧了昙奴的手,眼神呆滞地调转过来,“我们走吧!”
  昙奴以为她还没清醒,在她脸上拍了两下,“醒醒!”
  她不懂,她是不敢看,接下来也许会有一场苦战,两位国师斗法,不知道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的对决。临渊功力欠缺,会不会吃亏?万一不敌他,她若是亲眼目睹,恐怕不能承受。
  她慌慌张张往后退,“我不要看,我要走。”
  昙奴明白过来,搀着她疾行,身后又传来呼喊,一递一声叫着莲灯。
  他们连声音都是一样的,她的心不住悸动,却不敢回头。那两个人她都讨厌,不管是他还是老妖怪。可是眼泪却不住落下来,她哆嗦着说:“昙奴,我好害怕……太害怕了。”
  昙奴了解她,其实她的坚强都是伪装的,真正爱过一个人,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她在决定拿掉孩子的最后一刻还在争取,如果那时国师能够出现,她不会放弃,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太多的阴差阳错,注定了这段感情波折不断。如今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她嘴里说恨,巴不得那个人去死,却在预估他会失利前准备逃避,因为不敢看他落败的样子。当真没有情,应当冷眼旁观不是吗?可见她还是爱他的,只不过迈不过那道坎,气难平罢了。
  “你先去前厅吧,这里我来盯着。”昙奴话音刚落,一阵疾风横扫过来,风里带着戾气。亏得莲灯眼明手快,扬手一拂,一枚柳叶镖铮地一声钉在了旁边的梧桐树上。昙奴惊魂未定,反身咬牙咒骂,“好个不要脸的老妖,竟想杀我!”
  他的目的很明确,“莲灯不能走,留下看我们师徒决一雌雄。胜者得你,如何?”
  将她当成战利品,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她原本不想在场,既然走不了,只有面对了。
  “你们师徒相残与我不相干,这里是公主府,要斗回你太上神宫斗去,别脏了我的地方。”她凛凛道,“我也奉劝国师一句,眼下内讧,实为不智之举。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没有经书,谁也活不长久。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毕竟师徒一场,善始也需善终。”
  国师的要求很简单,他看着面前那一手调理出来的徒弟,含笑道:“为你续命不是难事,就算只有半本《渡亡经》,我也可以做到。但这之前,你我应当好好谈谈条件。我为你续命,莲灯必须跟我走,你看如何?”
  他听后哂笑,“师尊将我当成贪生怕死之辈了,我是师尊看着长大的,我的脾气师尊知道。半本经书,召回来不过半条性命,不要也罢。师尊目前的情况如何,自己清楚,短短一两年的欢愉,何苦为难她。”
  因为失了一魂一魄,所有事都以自己高兴为主。他眯眼看莲灯,无处不可爱,便直白道:“本座就是要她,死活不论,她必须同我在一起。”
  言下之意就算是死,也要将她一起拖下地狱做伴吧?所以再也没有必要理论了,莲灯看他抽出三刃剑,腾身扑杀过去,夜幕下身姿矫健,长发如练。
  他一向沉着优雅,不论多大的事都可以一笑了之。这次是逼急了,要他如何都可以商量,只不能打莲灯的主意。不论是他还是师尊,魑魅一样苟且偷生着,有今日没明日,谁也给不了她幸福。她应该找个更好的人,同她一起生老病死。有时候活得太久并不是好事,看着爱的人先自己一步死去,这种滋味想必钻心。所以嫁个平常人,过平凡的人生,这样对她最好。
  他一心想保全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做错了事,太急于求成,贸然把亡魂召回来。万万没想到,莲灯居然会成为师尊的执念,他无法拿她来交换,所以情愿自己死,也要亲手做个了结。可是与恩师对战,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的一切源自他,一招一式一个阵法他都熟谙。唯一能拼的是个人修为,所幸还有能够拿来一战的东西。只可惜功力不济,有七情六欲的人,总比行尸走肉顾忌得多。
  拳脚、布阵,他青出于蓝。但再大的手段都需要内力作为基础,莲灯在旁看着,心急如焚。他们的对决,其势恐怕不亚于十万大军交战。力与力的碰撞,周围气流涌动,飞沙走石。渐渐尘土飞扬,看不真切了,她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努力想找到临渊的身影。然而风太大,光线幽暗,火把被吹得摇摆不定,枝头新叶沙沙作响。灵台郎们盯紧战局,手上兵器握出汗来,想要助阵,却无从下手。忽然一阵强光迸发,直刺人眼,瞬间散去,一切都静止下来,风暴的中心只剩一人,撑着长剑,跪地不起。
  莲灯心都要跳出来了,仔细分辨他的衣裳,幸好是白色的,他还活着。
  灵台郎们蜂拥而上,将他搀扶起来。他伤得不轻,雪白的衣袍前襟沾满了血。抬头在人群里搜寻,隔了一段距离看到她,确定她安然无恙,心里安定下来,对她挤出个扭曲的笑容。
  她咬住唇,心里挣扎得厉害,不知该不该上前。他的眼神里却没有渴望,大约是不想难为她,很快垂下眼,没有了声息。
  众人一阵慌乱,再三唤座上,他不应他们,想是晕厥了。放舟对莲灯疾呼,“快收拾出一间屋子安置国师。”
  莲灯方寸大乱,还是府里长史拿主意,把人就近引入了厢房里。她站在那里失神,弗居慢走半步,捡起了散落的丹书铁劵拼凑,都是徒劳。她垂下两手怅然,“这下完了,再也没有希望了。”
  连仅存的半部也毁了,所以他的死无可挽回。莲灯手足僵直,颓然跌坐在地上,弗居道:“殿下当真对座上一点旧情都没有了?”
  她失魂落魄,缓了很才勉强站起身,蹒跚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道:“传医官为他治伤吧,养好了早些回神宫,免得被人说闲话。”
  弗居没想到她这么绝情,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应答。她没有去看他一眼,同昙奴相携着往后院走,弗居情急,高声道:“即便座上因今日一战殒命,殿下也不在乎吗?”
  她脚步略顿了下,到底没有停留,还是缓缓去了。
  
☆、第76章
 
  昙奴说:“你当真不去看看他吗?他似乎伤得很重,前不久刚被你扎了一簪子,这次必定新伤旧伤一同发作了。”
  她在锦垫上坐下,出了一会儿神,抬头问她,“他会死吗?”
  昙奴灰心丧气,“死不是早晚的事吗!”
  “《渡亡经》没有了,就算宁愿他缺失一魂一魄,他也回不来了。”她站起身,在地心茫然打转,“还有两个月……”
  昙奴看她这样也不忍,温声道:“你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么?究竟还爱不爱他?爱他就去看看他吧,珍惜剩下的时间,别留到将来后悔。”
  她走了,莲灯还在无措地盘算时间,越算越觉得心惊。回到灯下独坐,窗扉洞开着,夜色寂静。偶尔有幔子飘拂起来,她转头看,满帘风月。
  该不该去看看他?就像昙奴说的那样,好好珍惜剩下的时间。可是她心里的结怎么解?有时候想想,自己一路委屈受过来,也不在乎多一回。然而想起她的宝儿,实在难过得无以复加。她怨恨他,也怨恨自己。是她太冲动,如果再等一等,也许就好了。但没有这场风波,她何时能够见到他?又能够忍受多久的煎熬?所以因果循环,彼此都有错。她的心还不够硬,见他一次次受伤,慢慢那些恨都瓦解了。她只是放不下面子,而且心有不甘,仿佛对他的惩罚还不够,就是想要继续折磨他。
  她没有去看他,不敢看他虚弱的样子。宫中派了侍御医来,都是替皇帝看病的人,医术很靠得住。她未踏进厢房,只在墙外拦截那些医官。问国师伤势如何,侍御医叉手道:“国师伤了内脏,且毕竟……有了岁数,愈合起来很缓慢。”
  有了岁数……他的相貌不变,肌体的年龄已经老迈,所以自愈能力几乎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大泪滂沱,把侍御医弄得惊恐万状,一叠声道:“是下官该死,下官无能,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医治国师,请殿下放心。”
  她摆了摆手,“去煎药来吧,国师等着用呢。”
  侍御医长揖行礼,躬身退了出去。
  她背靠墙头,冰冷的寒意穿过衣料渗透进脊背,不由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天,天色苍茫,像烧坏的汝窑盏托。一群鸽子飞过去,翅膀啪啪煽动着,很快冲上云霄。她十指扒着墙头,心里木木的,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他留在公主府,翠微也来探望他,在院外和她相遇,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打定主意要与她商谈的,先按制对她行了一礼,然后请她借一步说话。
  莲灯虽然不喜欢她,但上门是客,也没有刁难她。请她入偏厅里,比手请她喝茶,“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翠微道:“上次你来神宫,我出于私心阻拦你们见面,没想到会引出这么大的变故,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现在同你赔罪,我想你也不愿意接受,我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可饶恕,师兄念及旧情没有废我修为,把我逐出了神宫,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我人虽不在神宫,心却留在那里了。昨晚师尊同他的对决我都知道,丹书铁劵毁了,师尊魂魄被打散,无主的躯壳在外游走总不好,我将他送回神宫安置了。眼下最要忧心的是师兄,他时日无多,你可知道?”
  莲灯心头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还有两个月。”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她毫无头绪,哪里能有什么打算!
  “《渡亡经》上卷没了,下卷又不知所踪,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想救他也搭不上手。”
  翠微打量她神情,试探道:“虽不能让他死而复生,却可以争取些时间,继续寻找经书。”
  莲灯满心的哀伤无从疏解,忽然听到她这样说,顿时一凛,“夫人的意思是?”
  “我也命巫女各处探听经书下落,但无论如何,时间充裕些总是好的……据我所知,他有半数功力在你那里,有这事吗?”
  莲灯红了脸,转念一想孩子都怀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可避忌的,便大方颔首,“如果能将功力渡还,是不是可以让他多活一年半载?”
  翠微说是,“至少身体可以恢复八成。”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黑暗之中突见曙光,简直令人激动得打颤。她往前挪了挪,“请夫人指点,我如何才能将功力渡还给他?”
  翠微赧然沉默下来,左思右想,不太好开口。再看她满脸急切,这种死生存亡的当口也没什么可害臊的了,便找了个比较迂回的说法提点她,“他长居神宫心无旁骛,一旦物欲耗损,精气便不足。要救他,需用你的元气温煦他,打通小周天,练精化气。这是唯一的捷径,用不着百日筑基,可事半功倍。”
  莲灯根本听不懂他们神宫的那套术语,她讲解得绘声绘色,她却一头雾水,讪讪道:“夫人能不能说得通俗些?我不懂什么小周天和筑基,夫人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我会竭尽所能办到。”
  翠微愣了下,实在有些难堪,最后只得直白道:“当初他是如何将修为散给你的,你如法炮制再做一遍就可以了。记住让气血下行,运至丹田,再打入他体内。若一时不能揉合,就……再来一次。只要方法得当,成效立竿见影。”
  她说完如释重负,然后灼灼看着她,莲灯却目瞪口呆。这不就是取坎填离的房中术吗!途径很简单,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也就是说还要同他“那个”一次。她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既尴尬又无奈。翠微却坦然许多了,笑了笑道:“你们只缺一个仪式罢了,其实早就同夫妻无异了。这是救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你愿意看着他死吗?殿下,时间有限,待他真正老迈,你就是想救他,也来不及了。”
  同他闹到这个地步,现在再做那种事,委实有点奇怪。她支吾了半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翠微摇了摇头,“如果要将功力还给他,只有这个办法。”
  似乎是不行也得行了,她咬了咬牙,问自己的心,究竟想不想救他,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不要再迟疑了,虽然方法让人为难,但事到临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说好,起身道:“我现在就去。”
  她倒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翠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悬了百余年的心也放下了。姻缘是天定的,不是你的,你想尽办法也抢不过来。倒不如成全他们,待《渡亡经》找到了,拼尽她全部的修为,将他召回来就是了。
  莲灯过厢房,灵台郎们都在,七零八落地分坐在院里,见她来了忙起身相迎。她不好意思说此行的目的,只是问他们,“国师眼下还好么?”
  放舟道:“五更的时候清醒过,后来便一直昏睡,到现在还没说过话。”
  “药吃了吗?”
  弗居道:“吃过了,可惜没什么起色,看他的精神还是很不好。”
  她提着裙裾上台阶,褪下云头履道:“我进去看看,你们整夜没合眼,我让人准备了屋子和茶点,吃过都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你们不必担心。”
  她和临渊的这场纠葛所有人都知道,因此她忽然回心转意,大家都喜出望外。并不真的为休息,只是要腾出空间来给他们。弗居忙道好,很快招来四官,一股脑儿推了出去。莲灯回身看,等他们都走远,命仆婢阖上了院门。
  站在檐下,有点紧张,这种事不是耳鬓厮磨间自然而然发生,多少让她感到失措。她犹豫了一阵,到底推门进去。绕过层层帘幔,见他卧在围榻上,还是那拥雪的脸庞,偃月刀似的的长眉。睫毛浓而密地覆着,静静的,静静的就是一幅画。
  她脚下徘徊,生出些近乡情怯的彷徨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分辨他的气色,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淡得很。他两手压在被面上,袖口只露出一点指尖,她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这样脆弱,心头便狠狠地揪起来。
  没有太多时间了,容不得她斟酌。她上前,在榻沿上坐下来。他似乎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简直看不出他还活着。这张脸……这么熟悉。她隔空描绘,眉眼、鼻梁、嘴唇、下巴……描着描着,潸然泪下。忙擦干眼泪定定神,抬手拔了花钗,把胸前裙带解开,褪下金缕裙和里衣,揭开被褥,赤条条钻了进去。
  在他身边,心安理得得出奇。缓了两口气,她探手解他的衣带,窸窸窣窣地摸索。他感觉到了,蹙起眉头,慢慢睁开了眼。看到她,震惊又不解,“莲灯……”
  她有点心虚,咬着唇不说话,把手探进了他中衣里。
  他的皮肤比女人还好,算得上吹弹可破,她抚摸他的时候担心触到他的伤处,不敢用力。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缠绵地在他胸前流连。手指划过那玲珑的凸起,他震了一下,但依旧迷茫,喃喃说:“你怎么……来了?”
  “别说话。”她低喝,他果然不出声了。她把他的中衣解开,露出略有些嶙峋的胸膛。她鼻子一酸,这么瘦……怎么这么瘦?
  她喉头哽咽,把眼泪逼回去,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房上,然后抚抚他的脖颈,吻他的唇角。
  他起先很惊讶,有点怔怔的,但这种事是本能,很快明白过来,手上有了动作,舌尖也懂得纠缠了。
  分开,心跳得剧烈,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艰难地说:“你不必……”
  “闭嘴!”她窘迫得厉害,不想同他理论。
  窗外春意大盛,朦胧的光从窗屉流淌进来,绡纱轻拂,像个柔软的梦。不敢看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手指顺着他的曲线往下滑,触到那里,倒是精神奕奕。她大为意外,然后便更加的无地自容了。那地方大概不需要耗费什么力气就能有反应吧,所以即便受了伤,也不妨碍正常的功能。
  他落入她手里,细细打颤。昨日一役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容不得他再颠荡了。他觉得很惭愧,这个时候应该怎么交代呢,他想有作为,但心有余力不足。正急得发汗,她披着被子覆上来,不敢压到他,略腾空些,红着脸牵引,然后慢慢坐了下来。
  这种体验前所未有,他神魂荡漾,绷紧身子扣住了被褥。她仰起白皙秀致的脖颈,蹙着眉头神情痛苦,僵涩地定在那里,过了很久才适应,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两个人视线相撞,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在上,不着寸缕,那曼妙的身形简直能让他燃烧。发现他看她,匆匆别过脸,鬓角濡湿的发贴在颊上,诱惑至极。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扶住了她的腰肢,尝试将她托起,慢慢放下……她发出一声鼻音,忽然惊觉,脸上酡红一片,一直蔓延到胸前。
  这是场无止境的煎熬,能把将死之人逼活。不知是谁告诉她这个方法,他之前怕她不能接受,从没有和她说起。现在她自愿来了,足以证明她还是爱他的吧!
  他对她的仗义感激涕零,可她毕竟没有经验,自以为做得很好,手段却实在不怎么高。大概是角度不得当,每次都能牵起他奇怪的痛,他一度以为自己可能要就此交代了。还好她懂得调整,悟性也高,得趣之余真气开始盘桓,缓慢而充实地注入他的丹田,就像枯木逢春,一点一滴的充盈。他的手脚逐渐变得有力,胸腔的痛减轻再减轻,直到最后消失殆尽。地狱里翻滚一圈,终于得到了暂时的重生。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她迷蒙看他,气喘吁吁。
  终究是女人,这方面主动太久会体力不支,他翻身坐起来,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呜咽了声,搂住他的肩背,他圈紧她,发狠研磨,然后将她压在被褥里。
  湘妃色的韶州绢衬托她的冰肌雪肤,她媚骨天成。谁能像她一样稚嫩又妖娆?只有她!他将她的手臂高举,在那软软的腋窝里亲了一口。她好像发觉他已经恢复了,昏聩里愕然望他。他抬手蒙上她的眼,不要看,只要感受就好了。
  极致的快乐,比上一次更圆满。他时刻留意她的反应,她红唇半启吟吟哦哦,应当也很受用吧!他愈发卖力,刚得回来的内力,几乎又要损耗一大半去,她也意识到了,喘息着推他,“不能……”
  大不了再渡回来,多渡几次才好。他掬起她,一刻也不停息。莲灯觉得自己魂飞天外,连脑子都被他撞木了。迷迷糊糊地想,等他恢复了,就不要再与他纠缠了,让他去找经书,别再在她这里浪费时间。可是他不放过她,就像饿极了的人,贪婪得近乎疯狂。她必须小心翼翼控制,不能像上次那样又把他的内力吸回来。然而灵魂支离破碎,她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庞大的喜悦几乎撕碎她,她忍不住尖叫,高高拱起胸脯,与他贴合在一起。他就像一张满弓,到了绷断的极限,恍惚发出铮然的声响。始于悲情,终于绚烂。饕餮的盛宴结束了,他颓然埋在她胸前,彼此都无法动弹。
  他抬起头看她,她闭着眼急促呼吸,那嫣红的峰顶绽放在空气里,美得炫目。他欠起身子含了上去,她低低一呼,“不要……”
  他不说话,摸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奇怪即便没有片语只字,也会升腾起无法言喻的感动。这是一段孽缘,不想再有牵搭,结果又以这样的方式藕断丝连。她努力平下心绪问他,“现在如何?身上有劲了吗?”
  他大概会错了意,腼腆地点头说:“再来一次也可以。”
  她张口结舌,这样看来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他留在她这里的东西已经如数偿还,既然大功告成,那么就当功成身退了。
  她挣扎起来找里衣,手脚都没有力气,勉强撑着身子,两条手臂簌簌发抖。不知为什么,热情冷却下来,那份距离感又悄然而至了。她抓过诃子穿上,反剪着两手系背后的带子,他抓住了她的腕子,低声叫她,“莲灯……”
  她嗯了一声,“我该走了。”
  “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从今天起谁也不欠谁的。”她绾起头发回首望他,“宫里很忧心你的伤势,我差人传话报个平安。你恢复些了就回去吧,今天的事别放在心上。”
  什么叫别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弃妇,唯恐各方面表现不好,提心吊胆等她表态。结果等来等去,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他黯然道,“你不能接受我,为什么还要关心我的生死?”
  她答不上来,怎么和他解释?她是害怕,这次只是暂时渡过难关,接下来还有生离死别,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没有力气再面对了。所以还是狠狠心,一了百了的好。她穿上披衫,系上了裙襦,淡然道:“一次鱼水之欢罢了,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我把内力还给你,你就能多活一阵子,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部经书,哪怕像你师父那样少了一魂一魄,至少还能活着。”
  这算什么呢,他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只是牵着她的画帛不松手。
  她回头看他,哀声说:“我不想看着你死,毕竟我爱过你。你要好好的,剩下的时间什么都别管,一心一意找《渡亡经》。我也会帮着打听的,但愿能有下落,找回来好续你的命。”
  “找回来无人会用,也是枉然。”他笑了笑,还是松开了手,“你走吧,别忘了喝避子汤。”
  她说好,举步往外,可是每行一步都千斤重似的。她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为求自保,对他退避三舍。她心里的矛盾没人能懂,一次又一次的肝肠寸断,她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也许真应该找个郎君嫁了,就像昙奴一样,有一份平凡朴实的幸福。他闯入她的生命,于他是处心积虑,但对自己来说是一场意外。现在真的两清了,她也应该开始重新生活了。
 
☆、第77章
 
  昙奴的婚期近在眼前,府里开始大大地忙碌起来了。莲灯不太懂中原的仪俗,看着傅姆和管事们张罗,只觉得工程庞大复杂。昙奴自己的事也不愿意操心,甩手掌柜一样,倚在莲灯身边看热闹,带着稀松感慨的笑,仿佛所有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
  宫里的内侍往来很频繁,转转不能出来帮忙,天天托腮思量,发现这对宝瓶不错,让人送过来。明天得了几匹上好的缭绫,觉得给昙奴做衫子很好,又命宦官送来,所以昙奴虽没有任何敕封,婚礼却不比官员家眷们差。萧朝都的母亲出身不俗,也是皇室宗亲,认真算是个郡主的头衔。既然认可这门姻亲,办起来就分外上心。他们小夫妻的院落怎么布置全要听昙奴的意思,差人来请少夫人,昙奴无奈,只得来来回回地跑,莲灯就同她打趣,“住在将军府算了,等大婚前一天再回这里来,也省得老夫人总打发人请你。”
  昙奴很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陪着她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她,两袖清风,无牵无挂。还好有转转,她被困在大明宫里闲得发慌,想她了就派人来接她,在太液池旁的望仙台上设一小宴,两个人临风坐着,赏赏湖上风光,或招两个梨园子弟给她们唱曲。
  那罗延长大许多,不再包裹在襁褓里了,虎头虎脑非常可爱。莲灯抱着他,喂他一点果泥,他吃饱了就昏昏欲睡。转转让乳母带他下去休息,自己靠着引枕叹息,“以前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多痛快的人生!现在呢,我成了笼中鸟了,再也飞不起来了。”
  莲灯看宫人做胭脂,撑着脑袋闲闲回她一句,“现在还想飞吗?有了丈夫和儿子,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她慵懒地嗯了声,“前两天中山王送了两个女郎进宫,陛下把人藏起来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
  莲灯抬起眼来,“是充后宫的吗?册封了?”
  转转摘了金步摇,拿尖头蹭了蹭头皮,“那倒没有,不过也是早晚的事,不想册封,把人藏起来做什么?这世上的男人靠不住啊,做王的时候还好一些,做了皇帝就不一样了。”
  其实这些金银丛里长大的人,要做到洁身自好很难。浸淫得太久了,势必个个多情。就连辰河那样干净的人,房里还有几个侍妾呢,何况是皇帝。
  她转过头去,眯眼眺望远处的景致,今天天气晴好,太液池上万点波光。天气转暖了,莲花的新叶慢慢舒展,稚嫩葱翠的绿色,渐渐烘托出了夏的气息。她深深吐纳了两口,“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情好了,现在总不能不管不顾回大漠了。”
  “那可不一定。”转转把嘴撅得老高,“我原本没有奢望他只爱我一个人,毕竟人家出身显贵嘛。是他指天誓日说今后只有我一个,再也不往府里带人的。现在府邸变大了,他觉得屋子空了,就打算违背誓言了。”
  也许当初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做皇帝吧!莲灯笑了笑,天家无小事,他们之间闹不愉快,她哪怕再向着转转,也不能替她出什么主意,今非昔比,实在是种悲哀。她只有劝她,“看开点就好了,你有那罗延,将来儿子有出息,你还愁什么?”
  转转慢慢摇头,“我觉得生在帝王家一点都不好……”
  莲灯知道她要说先帝六子的事,忙先她一步截住了话头,“这胭脂色泽真好,怎么做的?”
  内人道:“上年的牡丹花瓣存起来,拿雪埋住了,今年立春这天挖出来杵烂绞汁,加入云母和珍珠粉,阴上七七四十九天,就做成了。”
  她哦了声,“怪费心思的。”
  内人笑着看转转,“我们娘娘最大方,做成了送殿下一盒,可好么?”
  转转点头不迭,“那是自然的。”
  内人端着纱绷去了,莲灯方叮嘱转转,“宫闱之中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你从今天起要留意了,当着别人的面不能随意说话。万一让有心人听去,添油加醋在陛下面前告你的黑状,一次两次他不放在心上,次数多了难免对你心生芥蒂。你们当初也是极相爱的,既然相爱就相信他,千万别闹,别让亲者痛仇者快。”
  转转眨着大眼睛看她,“原来道理你都懂,只不过从来没想过把这话放在自己身上。”
  她愣了下,料她是说临渊的事,可他们的问题比起她来要复杂得多,岂是三言两语能分辩得清的!
  她垂下眼,摆弄桧扇上垂挂的回龙须,并不应答她。转转往前腾挪,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小声道:“你和他,当真都结束了吗?”
  她心里颤了颤,“不结束又能怎么样?”
  “若结束了,就正经找个人吧!昨日陛下同我起,新上任的淮南节度使人品、才学、样貌都是上佳,尚你正合适。你要是愿意,见一见好么?如果觉得可以,将来随他下扬州,离开长安你就能高兴起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怜悯地看她,“你天天强颜欢笑,以为我瞎了?别这么逼自己了,你心里空着,就天天念他。只有把那里填满,才能专心致志去爱另一个人。你一向很果断,英雄一世,别在这上面栽跟斗。如何?见不见,给句准话吧!”
  莲灯反复思量她的话,其实说得不无道理。她需要有个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如果她移情别恋,对他的感情也许就能放下了。她没去考虑以前那个情比金坚的约定,如果真的因此殒命,就说明她运数如此。她说好,“找个机会见一面也没什么。”
  转转忽然直起身看台下,回头招她,“说曹操曹操就到,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错。”
  莲灯想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先让转转把她召进宫,皇帝再带人来个不期而遇,真是完美的计划。她扶着栏杆往下看,春日融融,熏风送暖,堤岸边上一位戴幞头穿圆领袍的年轻官员缓缓而来,面貌看不清楚,身型却挺拔颀长如同松竹。皇帝扬手朝她们这里挥了挥,那位郎君也抬起头来,五官隽秀儒雅,眼里蓄满了三月的春光。
  转转悄悄顶了顶她,一叠声说好,“陛下办事果然是靠得住的。”
  莲灯无所谓好不好,现在的要求也不怎么高,只要人过得去就可以了。
  皇帝带他入亭中来,他恭恭敬敬对在座的人都行了礼,皇帝赐他座,同他谈时事政见,他不卑不亢,态度从容,果真算得上是上佳的人选。
  莲灯由头至尾都报以微笑,经历了很多事后,心也变得平静宽容了。他们为她物色郎君是好事,自己也希望早些寻得良配安定下来。看这人谈吐见识都不错,似乎可以考虑考虑的。
  再要寻到比临渊更风流的人物,世间恐怕是没有了。她忽然有些伤感,退而求其次吧,不要再念着他了,试试能不能接纳其他人,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幸福一个机会。
  皇帝充当起媒人来很有一套,笑道:“朝堂上的事还是留待朝堂上说,没的扰了娘子们的雅兴。盛卿以前可见过同安公主?”
  那位郎君顿时不像先前和皇帝详谈时候那么收放自如了,面对女郎显得既谦恭又拘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立起身长长做了一揖,“臣久闻公主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蒙圣主隆恩,臣……臣……三生有幸。”
  转转掩袖笑起来,“使君不必紧张,公主是最温和的脾气。不过她平常不与朝中相公们结交,也是第一次见使君。我料她不好意思开口,还是我来替她问吧!使君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正色又对转转一揖,“微臣盛希夷,洛阳人氏,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婚配。家中有高堂,有一弟一妹,幼弟在兰台供职,舍妹已许了人家了。”
  这样好,话不藏着掖着,彼此知道了情况,也好接下去深交。可是莲灯不知道应该怎么同他搭话,想了半天,挤出几个字来,“洛阳牡丹好。”
  显然她的回答有点太不热情了,正常的情况应该还一礼,然后说些客套话,顺便介绍介绍自己的闺名什么的。一句洛阳牡丹好,让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还是盛希夷的反应敏捷,忙道:“家母爱种牡丹,自己培育的首案红,历年花会上都拔得头筹。公主要是喜欢,臣进献几株,送到公主府上去。”
  转转大觉称心,这人的脑子活络,涵养也好,配莲灯这大大咧咧的性子正相宜。女人失去了爱情,就要用新的爱情来填充,否则伤春悲秋起来没完。她是极力想促成这件事的,便对皇帝道:“那罗延刚才想耶耶了,见不着耶耶哭了好半天,陛下随我去看看他吧!”冲皇帝挤了挤眼,挽着画帛起身,对盛希夷道,“公主要回府,使君替我送她一程,可好?”
  他自然说好,老老实实恭送今上和贵妃。回身看,公主凝目眺望远处,似乎他的存在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关注。
  他到现在才敢正眼看她,坊间关于这位同安公主的传闻有很多,据说她幼年凄苦,甚至与国师有过一段情。但也正因为这些神秘色彩,更令她有种凌驾于闺阁女子之上的气度。她长得很美,那种美不单单指眉眼身姿,可以涵盖其他很多东西。虽然是初见,他对她的好感倒是迅速递增了。
  他上前向她行礼,“臣送殿下回府。”
  她这才转头看他,秋水似的一双眼,依旧盈盈含着笑意。起身微欠了欠,提裙下望仙台,他在旁小心看顾着。春风吹动她髻上的步摇,金叶子相扣簌簌作响。她低着头看台阶,因为天气渐暖,换上了袒领,那白净的肩颈看上去圣洁美好。他托着两臂唯恐她错步,她见他这样尽心,笑容更扩大了些。
  “淮南节度使……驻地在扬州么?”她和声道,“使君什么时候去扬州?”
  他哦了声,“因新皇登基广纳良才,臣是这个机缘下才升作节度使的。朝中目下人心大定,臣不日就要前往扬州上任。”
  她点了点头,“使君以前订过亲吗?”
  他略怔了下,“臣开窍得晚……”
  她笑起来,顿了顿才又道:“我以前常听人说扬州美,一直没有机缘去看一看。使君略晚几天,我随你一起下扬州吧!”
  盛希夷大感惊讶,既然表这样的态,那就说明公主打算下降了。他仔细看她两眼,她的态度很和软,没有多说什么,只对她莞尔一笑,仿佛交易达成后的圆满。
  至少不讨厌,所以就这样吧!反正余生都是将就,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莲灯觉得这人还过得去,最要紧的一点是可以离开长安。其实两个人相处久了,慢慢就有感情了。她也曾经有过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一场空!
  他送她回家,节度使虽然是武官,但他文质彬彬,倒是少见的斯文。她请他入内品茶,他同她聊东都的奇闻异事,她掖着袖子长叹,“中原大地上,我只走过长安通往西域的这条路。”话语间似乎觉得自己狭隘,很有些羞赧。
  他立刻宽慰,“大历的公主不出长安,恐怕没有哪位能像殿下这样见多识广了。”
  他懂得照顾人的情绪,莲灯觉得很高兴,找到个可以聊得起来的人不容易,即便不嫁给他,做朋友也不错。
  后来便不再用敬语和官称了,直呼名字,相谈甚欢。
  他逗留了很长时间,到傍晚才离开。莲灯送他出门,笑吟吟邀他下次再来。他说:“我这两天很闲在,等散了朝就来看你。你要牡丹吗?明天我送几株来,挑发了新芽的,比较好养活。”
  他扬鞭去了,她送走了人回到园里,天灰蒙蒙的,可能要下雨了。边上婢女被她遣开了,她独自一人在小径上散步,脑子里空空的,心底无波无澜。花园里有个人工开凿的湖,湖上有假山和凉亭,比不上太液池的广阔壮丽,却自有它的玲珑和巧妙。她慢慢走过去,湖畔种着一株高大的皂荚,她背靠着树杆站定,朦胧里见九色带着佳人四处闲逛,见到她,轻快地奔了过来。她垂手抚抚它们,低声道:“今天来了位节度使,我想嫁给他,你们看到他了吧?觉得他好不好?”
  九色没有任何表态,佳人对他们的过往不了解,见九色有些黯然,便定定地望着它。
  莲灯知道它还是向着国师,她问这个问题叫它不高兴了,忙推了它们一把,“带佳人回去吧,要下雨了,别淋着。”
  九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站了一会儿,只有半柱香时间,叹了无数口气,一次比一次更沉重。转过身来,忽见背后站了个人,她悚然一惊。再仔细看,原来是他,她拍着胸口蹙眉,“险些吓死我……你怎么又来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见过人了吗?可还合心意?”
  她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亲自挑选的人,当然知道。其实长安的显贵里,能经得起琢磨的不多,为了找个合适的人作配她,他把人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查遍了。盛氏是书香门第,却不迂腐守旧,后世子孙允文允武,百余年来出将入相者大有人在。盛希夷身家清白,人品贵重,将她交给他,能够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是谁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呢,把自己的女人送进别人的怀抱,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吗?他居然还能亲自过问,这是怎样一种胸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对她不敢有抱怨,只能强颜欢笑,“这人可信,你尽管放心。如果他有负于你,神宫不会放过他。我同圣上商议过,他要尚主,需先答应几个条件,首要一条就是不得纳妾。我若娶你,我能够做到,但是现在我……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
  莲灯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堵得她泪水横流。原来这人是他们一同挑选的,他这么做,叫她心里怎么想?她情愿他不再理会她的事,她幸或不幸都不要他来操心,从此形同陌路就好了。他却还要像交代后事一样替她安排妥当,她不感激他,反而对他充满了憎恨。
  她咬着牙说:“去办你自己的事,别再管我了,我会过得很好的。刚才与他说了会儿话,这人是个良才,你没有选错。既然觉得他好,我嫁他就是了,你还有什么事?若没有就走吧,别传到人家耳朵里,反而坏了我的姻缘。”
  他愣了一下,垂手站在那里,模样消沉。缄默了很久才道:“我就想来看看你,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觉得不理想,我再物色别的人……看来你还算满意,那再好不过。”
  她别过脸不再看他,心里刀割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明明舍不下,因为他生死未卜,她就胆怯放弃了。其实她对他的爱很有限,痴心不过是自以为是。现在找到个堂皇的理由,因为他没有将来,她的逃避就正大光明。谁知他偏要做出成全的姿态,分明就是有意让她难过。
  她恶言恶语,最好他立刻就走。她听见他浅浅的叹息,稍过了会儿递了个小小的盒子给她。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
  他说:“下降别人,日久年深难免动情。如果爱上他,就好好同他过日子吧。把解药服了,关于我的记忆也会烟消云散。你还年轻,应该重新开始。不要再为之前的事愁闷了,从明天起做全新的你。”
  所以他也是下了狠心了结的。心在胸腔里悸动,闷闷的,疼得厉害。她抓紧裙片,把药接了过来,“那你呢?”
  他摇了摇头,嘴角浮起笑意,“我只剩下回忆了,不能忘。”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回了回手,“走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没有挪步,心痛如刀绞,他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悲情,只是为了让她自责么?
  她狠起心肠转身,雨密起来,打得她睁不开眼。掌心里盒子的锋棱压得生疼,再疼疼不过他给她施加的压力。她一步步往前走,真的要忘记吗?忘了他,和另一个人相爱,成亲生子,不记得他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不要回头!她对自己说,不要回头,回头就彻彻底底输了。可是小腿肚里像灌了铅似的,举步维艰。她控制不住自己,挣扎犹豫,还是慢慢顿了下来。
  雨里依旧夹带寒冷,她的脑子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深深吸了口气,她开始动摇,如果他已经离开,那么就松手吧,放彼此一条生路。如果没有……她慢慢转回身,雨帘重重,透过万道银针,她看见他还在,被雨淋得稀湿,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真是冤孽,让她怎么坚持下去?她又恨又恼,奋力把盒子扔进了湖里,然后瘫坐下来,捂着脸痛哭失声。
 
 
☆、第78章
 
  下雨的时候风停了,雨势稠密,落进湖里,激起万圈涟漪。那只盒子在水中载浮载沉,渐渐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视线,垂眼看泥泞里的人,她扔了解药,表示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吗?还是纵然嫁人,也绝不会爱上她的丈夫?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两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雨这么大,狼狈却又相依为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遇见这样震撼的爱情,即便已经到了末路,也觉得不虚此行。
  他扶她起来,抹了她脸上的雨水,轻声道:”回去吧,会淋坏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药来,你应该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她一开始怎样被他的美色迷惑,后来又是怎样不顾一切的为他付出吗?她的爱情不是空穴来风,是用血泪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经历的是金戈铁马,是坚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断也断不了。
  或许她是太冲动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议,吞了那颗药,前尘往事都散了,对她来说的确更好。可是为什么她不敢想象,见面不相识会是多大的讽刺,她曾经那样呕心沥血地爱过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种卑微的感觉,即便到现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没骨气,没刚性,随便怎么样吧!刚才边走边思量,勾勒出将来他们各自的生活。她会嫁给盛希夷,过上平静的生活。大不了满池荷花开时,忽然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懒洋洋歪在临水的地板上题诗作画。而他呢?他没有希望,拖着一天天苍老的身躯,把自己锁在九重塔内。时间到了,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闭眼的时候仍旧满心遗憾,却不敢奢望来世。
  还剩多长时间,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坚守着回忆,独自担负两个人的痛,会有多可怜。一个人一辈子,有过一次刻骨铭心就足够了,他像烟花,灿烂地划过她的天空,余下的寂静和黯淡让她如何度过?
  她不说话,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着伞赶到,着急地唤她避雨,她也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扣着,不让他离开。
  “我……”她嗓音嘶哑,“不打算服那个解药。”
  他沉默了下,说不行。
  她抬起眼,悲伤地望着他,“你还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迟疑着说:“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说够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吗,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愣愣看她,然后苦涩地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个爱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脸,他仔细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短暂的快乐,然后呢?到了濒死那天,再让她肝肠寸断吗?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别在他身上蹉跎,从十五岁起就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可能会像个鬼魅一样伴随她一生。
  可是她不认同,脸上有恫吓也有决绝,握着拳道:“配不配轮不着你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她的语气生硬,却让他满心的酸楚。他从来不哭,但孩子没了以后,泪海莫名决了堤。他讨厌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还好下着雨,她看不见他的眼泪。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涩,不让她看出端倪,“给你一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蹙起眉别过脸,“用不着考虑。”
  从她扔了解药那时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他的折磨够多了,其实也解了她的恨。陷在爱情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说断就能断,便不可称之为爱情了。
  她态度坚决,他心里的感动和欢喜难以言表。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又吻。雨水湿透他们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话可以慢慢说,别着凉了,进去吧。”
  失而复得,尤其令她恐惧。她扣着他不松手,他没有办法,打横将她抱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多久没有这样了,记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爱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过越活越厌世罢了。就像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没有地方借力,是个无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线牵住她,想起他总觉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难也不怕。女人终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个人为她挡风遮雨。不要管将来如何了,只图眼前。快活一年,强似后悔一辈子。
  她静静贴着他,轻轻叫他,“临渊……”
  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别离开我了,这三个月来,我简直像活在炼狱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伤害你。”
  现在论谁对谁错早就没有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爱我吧?”
  他紧了紧手臂,“我爱你,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爱情也是需要时间长大的,他是国师,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没有爱人的资本。他关心国运,关心天下苍生,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让一个女人快乐。他和她的爱情,始于他百无聊赖的逗弄,谁知欺负着、欺负着,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他在爱情方面不比十几岁的少年老练,偏偏这么青涩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纪,于是开始倚老卖老,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灭于无形。结果他输了,输得那么难看,一败涂地。
  他做错了很多次,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顾自己了。她倚在他怀里,猫儿似的温顺,他把她送进卧房,她湿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让她入浴,她拒绝了,“找身干衣裳来换了就好,还有国师的换洗衣服,让人现在就准备。”
  公主府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的衣服。还好昙奴那里有压箱底的陪嫁,借来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她坐在烛火下,光裸着身子背对他,那窄窄的纤细的身条,脆弱得撼动人心。他束起她的头发,拿簪子绾起来,绞了热手巾细细给她擦拭,她顺从地听他指派,不管他怎么搬弄,她都一力配合。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高耸的胸脯,有些不好意思。莲灯却很大度,笑了笑道:“这半年长得很快,我以前羡慕巫女,现在不必了。”
  他到底抵御不住诱惑,红着脸说:“我想靠一下。”
  她的耳廓辣辣烧起来,腼腆道:“随便你呀。”
  他所谓的靠一下,其实是想淹死在里面。他把脸埋在双峰间,即便喘不过气来,也没有抬头的打算。
  莲灯抱住他,心里涌起温柔的浪。他虽然活了那么久,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她捋捋他的头发,想起那位国师来,便问他关于他的近况。
  他说:“他的元神本来就依托在那半部经书上,丹书铁劵没了,他的神魂便无主了。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两魂逼出来,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抿唇一笑,“别谈那些事了,说起神宫就会扰了好心情,不谈也罢。”
  他放轻了手脚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纱罗隐约映现出她肩臂肌肤的嫩色,他满意地打量,赏心悦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开。牵他安置,手脚密密地缠住他,扬起脸说:“你不会走,对不对?”
  他抚抚她的脸,“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心头却乱得厉害,盯着那盏红烛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却赖在褥子里不肯起来,她也纵着他,自己在妆台前傅粉点面靥,回头望了他一眼,温声道:“我要进趟宫,多谢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里请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误了人家。你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暖金色的锦被间露出他的半张脸,睡眼惺忪,“早些回来。”
  她应了,绾好发髻回来亲了他一下,“别起来,接着睡。”
  她宠爱他,真就像公主对面首。他有些好笑,支着头看她悄声吩咐仆婢,起床后给国师吃什么,穿什么,面面俱到。然后回身对他一笑,出门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伤害对方分毫,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酸。他仰在那里听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略卧了会儿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昙奴。
  昙奴知道昨天他们冰释前嫌了,虽然有些难过,也还是替他们高兴。
  他脚下踯躅,一反常态的吞吞吐吐。昙奴见状把人都遣开了,拱手道:“国师有话不妨直说。”
  他站在一株花树下,温润的五官,这次竟没有距离感。他说:“本座来拜托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莲灯的首尾,娘子应当已经知道了,其实并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权宜之计。当初我让她吞药,不过是要她听命于我,后来的种种,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时日无多,不能让这个药害她一辈子。”说着复一叹,“我明白她的心,她是舍不得我,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想让她忘情,给她解药她不接受,只有来托付娘子。”
  昙奴看着他,起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也有如此成全别人的心。活不长久,就不应该再牵绊住她,作为旁观者,她是赞成他这么做的。
  “国师只管吩咐,我尽我所能。”
  他点了点头,把春官送来的药交到她手里,“请娘子为我想办法,务必让她服下。”
  服药不难,可她也担心,“这样违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后反倒伤害她。”
  他说不会,“她会忘记一切,从遇见我开始,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记忆,美其名曰对她好,其实伤她至深。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希望她过得无忧的。”
  昙奴犹豫再三,那颗解药掂在手里,千斤重似的。她怅然望他,“国师当真下定决心了?”
  他垂眼说是,“今日起我不会再踏出神宫一步,以后还请娘子替我照应她,临渊这厢先谢过了。”他说完肃容,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昙奴生受了,尴尬万分,“请国师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就算国师不嘱托,我也会的。她近来常头痛,在服尚药局开的醒脑丸,同这药差不多大小。回头我把药换了,骗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国师……你们这样艰难……”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话,“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兴起。她昨天见了淮南节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细查访过,很靠得住。托陛下牵线搭桥,为她赐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昙奴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他却只是一笑,转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阔恬淡的样子,一如初见时的风华绝代。
  莲灯急匆匆入宫,又兴匆匆回来,然而进门他不在,心凉了一大截。转身问仆婢,昙奴恰好进来,说要同她一起挑花样,见她如坐针毡,便笑道:“国师有事回神宫去了,不是定准了要做你的面首么,总得允许人家把家事处理妥当。等一会儿吧,宵禁前必定回来。”
  莲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只是见不到他,有些慌。”言罢怯怯问她,“你怪不怪我?我不争气,又和他搅合在一起了。”
  昙奴心里黯然,面上却装作坦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如果认为做得对,就别问别人的意思。”
  她倚着凭几颔首,“要我忘了他嫁给别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现在要给你换个郎君,你能接受吗?”
  昙奴委实左右为难,她不忍心破坏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可是国师的真情也令她难以拒绝。其实莲灯若能忘了他,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也仔细权衡,出于护短的私心,还是决定照国师的话去做。
  傅姆端着碗盏过来,跽坐在一旁唤她,“殿下,该用药了。”
  她却懒懒的,“这两天不怎么痛了,就不用了吧!”
  昙奴听了移过去,把茶盏送到她手里,“再巩固两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药瓶上的盖子有些犹豫,最后咬了咬牙,还是把那丸药倒进了手心里。
  她喝了两口茶,曼声道:“转转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两个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听得冷汗直流。”
  昙奴啊了声,“她胆子也太大了,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把那两个美人送还中山王了,下令以后不许再送人进宫,她这才作罢。”她笑了笑,“转转其实是我们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当真回大漠,只有处处让着她。”
  昙奴松了口气,“这就好,她这人一向叫人提心吊胆,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动手。”
  莲灯笑道:“我劝过她了,她说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将她掌心的药接过来,就着清茶吞下去了。
  昙奴小心翼翼观察她,她倒不显得有异,只说有点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会儿。她没有离开,眼巴巴等着她醒转,不过一炷香功夫,她撑身坐起来,两眼茫茫的,拍了拍额头。
  “怎么了?”她骇异地望着她。
  莲灯眨了眨眼,“没什么。”转头问傅姆,“今晚吃什么?”
  昙奴隐隐觉得她不大对劲,有这闲情逸致关心晚上吃什么,应该是药起效了。她试探道:“我看国师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给萧朝都做一件,你说挑什么颜色好?”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昙奴紧绷的身体垮了下来,塌着腰说:“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还记得国师么?”
  “国师临渊?”她迟迟反问,吐了吐舌头,“听说已经一百八十岁了啊,我想他一定是个神仙。”
  昙奴怅然若失,好了,都过去了,她又变回鸣沙山上的那个莲灯,以后应该会好起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很愧疚,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见了诧异低呼,“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昙奴说没什么,“我要出嫁了,很舍不得你。”
  她大而化之一挥手,“将军府离这里又不远,你随时可以回来,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完了顿下来,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从敦煌洞窟的野丫头到今天的公主,她记得所有的转变。然而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她想不起来了,是什么?
  她失魂落魄,撑着头说:“昙奴,我觉得脑子有点糊涂,刚才是不是摔跤了?”
  昙奴忙说没有,“大约昨晚没睡好,再睡一会儿吧!”
  她怔怔坐着,一个人喃喃自语,“忘了什么呢,真奇怪……”后来一整天都在思量这个问题,吃不好睡不好,觉得生命里缺失了什么,很要紧。可是细思量,又毫无头绪。
  她开始变得六神无主,转转差人来接她,她也不去,坐在檐下没日没夜地回想,要疯魔了似的。想得发急了,敲自己的脑袋,对九色道:“你听,我的脑袋里什么都没用,空、空、空……”
  九色哀伤地凝望她,她忽然变得很惊讶,“你是怎么到我身边来的?我只记得佳人,不记得你了。”
  所有同国师有关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连九色的来历都变得没有印象。九色很着急,用力刨蹄子,她觉得它似乎有点焦躁,劝它回去休息。
  它走了,可是没过一会儿又来,嘴里叼着什么,跳上台阶到她面前,一张嘴,瓦块一样的东西落了下来。她捡起来看,一片小小的铁块,上面字迹清晰,刻着残缺的“中阴境相”。翻过来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国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细细地研读,“中阴境相是什么?”
  奇怪这铁片忽然烫起来,发出听不见,但又确实存在的嗡鸣声。然后另一种更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找到共鸣似的,同这铁片一唱一和,整个院落都震荡起来。
  
 
☆、第79章
 
  她抓在手里,目瞪口呆。九色是个没出息的,发现异样立刻带着佳人抱头鼠窜,不过也未走远,躲在院墙后,仍旧远远关注着这里的动向。她心里很紧张,脱手扔了出去,那嗡鸣声随即减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个脑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这个东西过来是什么用意,难道同她忘记的过去有关吗?一枚小小的铁片罢了,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她走过去,蹲下来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刚才不太一样。
  她很纳闷,觉得这东西肯定不简单,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捡起来捧着看,渐渐那声音又来了,比上次更强烈,简直震得人头疼。尝试拉开些距离,声音变得轻一点,靠近身体,它又闹起来,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
  莲灯低头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么考究,除非要进宫,衣裳首饰静心挑选,否则平时连个香囊都不会挂。这铁片能和她的身体产生共鸣,实在太有意思了。她是个贼大胆,除了刚开始有点惧怕,过后就抱着戏谑的心态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静下来。挪到肚子上,它微微的震颤。再往上,渐渐又活跃起来,贴到颈部时,动静忽然大得惊人。
  她明白过来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临死的那个晚上给她挂上的,据说是她阿娘的遗物。她把玉料摘下来,以前听说金和玉有缘,没想到玉和铁也能有关联。她把两件东西并排放在一起,那声浪差点震塌她的屋子。
  头顶的瓦当砸下来,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吓了一跳,忙把它们拆开。这时辰河从外面进来,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奇道:“什么声响,嗡嗡的,是埙吗?”
  莲灯站起来,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应了,又道:“阿兄怎么来了?”
  辰河掖着袍子在台阶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听说你这两天精神不好,特来看看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她说没什么,“天热起来了,懒得动弹。好一阵子没见阿兄了,你在忙什麽?”
  辰河转过头看她园里的草木,半束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说过的,要写一本《西域经略》。以前在碎叶城时忙忙碌碌总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献作参考。”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几位阿兄不同,定王大军被收编之后,等持他们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兵痞。有几次宫中设宴,人来了,却是精神萎靡不像个样子。皇帝大约很希望看到他们这样,越是扶不起来,他的江山便越稳固。
  莲灯嗯了声,想起敦煌的洞窟来,“鸣沙山上开凿了好几个新窟,都闲置着,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画师进敦煌,把阿菩没完成的壁画都画完。”
  辰河道好,顿了会儿说:“我刚散朝回来,出宫门的时候淮南节度使同我打听你的近况……你怎么不见人呢?听说他几次来,都被你拒之门外了。”
  她垂下眼,没什么兴致,“我这几日不想见客。”
  “终归是陛下做的媒,好歹赏个脸吧!况且我看他为人很好,怎么不合你的心意呢?”他笑了笑,“你别怪阿兄多事,我邀他中晌过公主府来,你可以试着同他相处。前几天不是聊得很好吗,怎么突然又恹恹的了?”
  她也不争辩,既然把人邀约来了,留顿饭也没什么。不过一直记挂着某些事,说又说不清,心里七上八下罢了。
  辰河盏里空了,她又给他舀了一勺,慢吞吞道:“阿耶葬在黄河边上,我阿娘留在碎叶城,他们两个永远不能再见面了。如果我把阿娘的坟挪到阿耶身边,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辰河放下茶盏,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愧疚,“当初杀你阿娘的人并不是阿耶派去的,这个误会应当解开了。我想他们还是相爱的,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多可怜,让他们在一起吧。同你阿娘好好解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耶对她的心没有变。自从四娘遇害后,阿耶一直郁郁寡欢,十多年了,再也没有收人进房。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做到这样不容易。四娘再大的怨恨,到这里就散了吧,在地底下同阿耶再续前缘。”
  不知为什么,莲灯哭起来,难过得无法自抑。似乎并不是为父母的感情波折伤嗟,是别的。辰河的那句“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勾起她无限的感伤。她没有爱过什么人,却奇异的感同身受,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就像心里塞满了窝囊气,终于找到个豁口宣泄一样,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说:“我这就吩咐人去办,把我阿娘送到阿耶身边去。我封了公主后不知在忙些什么,到现在连耶娘的灵位都没有供奉,实在太不孝了。只是我对我阿娘的事知之甚少,神龛上怎么写呢?”
  辰河道:“四娘是阿耶的孺人,姓唐。不过我曾经听阿耶说起过,四娘本没有姓,唐是当初家主的姓氏。四娘的小字叫茹仙,回回语中有明亮清晰的意思。”
  她抬起眼来,“我阿娘不是汉人么?”
  辰河摇了摇头,“你阿娘是古回回国后裔,回回灭亡后,祖辈在姑臧被人奴役,一直到那个大族被抄家为止。但对于你阿娘的出身,阿耶一直不愿提起,如今你要为她设灵位,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之前因为《渡亡经》的缘故,她母亲的身世也常被人拿来做文章,阿耶三缄其口也是有原因的。其实他倒觉得大可不必,回回国那么多人口,岂能人人和《渡亡经》扯上关系。现在尘埃落定了,她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也都摒弃了,现在与她细谈她母亲的身世,没有什么不妥。
  她对这些不甚在意,知道神位上该怎么写就够了。又同辰河闲聊一阵,仆婢进来通传,说使君到了,辰河站起身道:“我先出去支应,你好好打扮打扮,洗个脸,敷上点粉。看你脸色不佳,再擦些胭脂就好了。”
  莲灯笑起来,“阿兄怎么和傅姆似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辰河出了院门,她怅然坐了一会儿,把玉竹枝重新戴起来,那块铁片收到妆匣里。坐在铜镜前篦发绾髻,照辰河的吩咐装扮上,随手捻个花钿贴在眉心,左右照照,气色果然改善了些。
  关于那位节度使,她实在有些尴尬。那天进宫回绝过,不知是圣上没有把话传到,他的态度还是照旧,来拜访过两次,她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难为他百折不挠,辰河邀他,他便又来了,她再不赏脸,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换了件衣裳往前,辰河请他在凉亭赏花喝茶。她从小径上过来,远远看见他,他穿着宽松的罗衣,束着髻子。她脚下放慢了,拧起眉头思量,总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能把罗衣穿出道骨仙风的味道……
  他们在亭里向她招手,她摇了摇扇子。提裙上台阶,盛希夷还如那次在宫中一样,很快下来接应她,两手前后虚扶着,以防万一。她入亭子,对他浅浅一笑,“你前两次来,我都没能相见,真不好意思。”
  盛希夷很大度,“是我来得不凑巧,我也怕你嫌我麻烦,一次次来……我只是不放心你的病症,现在都好了吗?”
  她说好了,“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春困夏乏,懒病犯了。”说着偏过头吩咐厮儿,“今天怪热的,把席设在这里吧,这里凉快。”
  厮儿领命去了,辰河和他聊西域风土人情,莲灯倚着亭柱听他们说话,都是极斯文的人,谈吐文雅,让她想起辰河为她设过的相亲局。局上也是一帮文人雅士,吟诗作画、奏乐取乐,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不欢而散了。
  她的记忆就这么古怪,到了某个阶段突然中断,再要想,怎么都连接不上。罢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她托腮听他们说起西域的儒家,多少旧族为避战火在河西走廊安家落户,出了哪位领袖,有了多大的成就。都是男人的话题,她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辰河是个识趣的人,留在这里只为缓解尴尬。一顿饭后气氛轻松活跃起来,他就想着该腾出空间给他们独处了。
  “下半晌有人给我送手札来,我得亲自相迎,就先告辞了。你们二位接着谈吧,谈谈希夷的牡丹。爱花的人性情温和,我们殿下有时候急躁,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这倒很好。”说着起身拱拱手,“阿妹,我这就去了,你好生款待贵客。”
  莲灯知道他是想促成,站起来送到台阶上,请他走好。
  盛希夷的口才不错,辰河不在了也不会显得冷清,他同她聊一些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养鸟和秋千,甚至还有波斯工匠做金线的工艺。莲灯听着,仍旧有些温吞的样子,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他悄悄叹了口气,复重新抖擞起精神,笑道:“上次说给你送牡丹花苗,因你一直在病中,到现在都没有办成。你稍等,我命人回去搬几株来,伺候得当,来年花盘能有铜盆大呢!”
  其实她对养花养草外行得很,他要逗她高兴,还不如抽刀与她切磋两局。她想提议,最后到底忍住了。毕竟现在身份不同,不允许她再舞刀弄棒了。转头看见九色探头探脑,心里一高兴,招它过来,问佳人哪里去了。
  佳人有了身孕,开始小心翼翼养胎,不怎么在外走动了。九色往西边抬了抬头,表示她在湖边消食。莲灯便叮嘱它,不能撇下佳人独自乱逛,要和娘子在一起。九色一面受教,一面看了盛希夷一眼,态度很敌对。
  一般人是察觉不出它那点心思的,盛希夷热络地同它打招呼,它理都不理他,傲慢地调转身子,一步三晃走开了。
  盛希夷有点尴尬,“神宫出来的鹿,果真不同凡响。”
  莲灯有些纳罕,“九色是太上神宫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不是吗?它是国师爱宠,以前常带着进宫的。”
  她沉默下来,国师爱宠怎么会在公主府呢,这阵子府里人都遮遮掩掩的,提起国师似乎有意规避,越发让人好奇了。
  她把扇子合了起来,“你知道国师的情况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希夷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但依旧向她描述,用了很多溢美之词,比方天人之姿、雄才伟略。末了犹豫地问她,“殿下不是与国师很相熟吗,怎么来问我?”
  很相熟,却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不好回答,只有模棱两可地微笑。
  没隔多久花苗送来了,牡丹娇贵,种起来有诸多讲究,要背风向阳,土质还必须疏松。盛希夷耐心给她讲解:“小苗怕养不活,这株有五年了,照料起来简单些。今天不能种,要在阴凉的地方放上三天,等根须柔软了才好分株。到时候挑个不易积水的花圃,坑挖得尽量大些,理顺了根须覆土踩实,再浇两遍水就好了。”
  她听后觉得不太难,欣然答应了,命人把花搬进花房里,实在不太上心,渐渐淡忘了。
  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但对于那位国师却很好奇,找到昙奴不住打听,“盛希夷说我和国师是旧相识,为什么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昙奴张口结舌,周围的人都避之又避,却不料在那里出了岔子。她想了半天,努力敷衍她,“也不是多熟,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
  “可九色是人家的爱宠,怎么跟了我?”
  昙奴支支吾吾说:“那鹿是你骗来的,不是人家自愿送给你的。”
  她站在那里满脸疑惑,想了想,好像是她的风格,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不过对国师满怀愧疚,嘀嘀咕咕自责着:“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昙奴唯恐她说要把鹿送回去,她服了药之后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全然忘记,大概真是爱得太深了,仿佛只隔着一层窗户纸,随时可能恍然大悟。忙劝慰她,“国师对九色不太好,所以你才能这么顺利把它骗出来。如今它过得很好,娶了娘子,又快做耶耶了,就这样吧,让它们安安稳稳的,反正国师也不惦记它。”
  她听了觉得有道理,自己撑着伞回去了。
  后天就是昙奴大婚,府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她一路走一路看,每个人都挺高兴。花匠见了她,招她去看新培育的荷,她站在那里欣赏半天,花苞不见踪影,莲叶却大得吓人。忽然想起盛希夷送来的牡丹,三天应该到了吧!忙赶到花房,照他说的分了株,提着铲子抱着花苗,在苗圃里辟出一块空地来自己栽种。
  天色渐晚了,墙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勉强能够看得清。她蹲在那里挖了五六个大坑,然而对刀剑应用得法,铲子使起来却很费劲。把苗放进去,如同婢女给她整理裙裾似的,要把每一根根须都摊开,然后再壅土。坑挖得大,一个人种不太方便,需一手扶着花苗不让它倾倒,一手拿铲子往回拨土,那种废力的程度,练刀都不能与之相比。她的手脚不太协调,不知怎么一晃,割破了食指。别看那花铲形状呆蠢,刀口却锋利得很,这下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她是能吃苦的人,边上婢女大呼小叫,她充耳不闻。直到把花都种完,才慢吞吞回卧房打算包扎。
  其实那么一点口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随意拿手绢把指头缠起来,包裹了一会儿发现血止住了,便没当一回事。裙子上沾了泥,婢女拿衣服来换,她摆手让她们出去了。半路出家的公主,到现在都没习惯让别人伺候。
  她坐在妆台前,抬手解颈上的竹节,起先没什么,待把它摘下来时,伤口压在上面,猛地一阵刺痛。她吃了一惊,发现这竹节自己震荡起来,这种状态和遇上铁片不同,她仔细听着,听见类似于骨骼伸展发出的咯吱声,回荡在幽深的房间里,有些瘆人。她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食指,伤口又淌出血来,似乎重新崩裂了。刚才玉竹枝上沾染的血迹不见了,她壮起胆看,原本细洁的纹理中渗透进血丝,蜿蜒伸展,有种诡异的味道。
  也许里面住了个妖怪,她捏着手指想,心里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驱使她再试一次。她慢慢凑过去,不敢触碰,挤出血滴在上面,渐渐如海浪涌上沙滩,血迹无声无息地蔓延,染红了竹枝上的叶片。她大感讶异,继续尝试,竹身吃透了血,通体变得赤红。突然一阵强光迸发,在半空中旋转凝结。她呆怔地看着,竹节上方出现了类似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有呲目欲裂的明王,也有面目狰狞的判官。然后逐渐演变,变成一轴长卷,卷首有三字篆书,金芒闪耀,古拙又虚灵地写着渡亡经。
 
☆、第80章
 
  渡亡经……她傻呆呆地仰望,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个很有用的东西。不管怎么样,滴两滴血就能看到这样的奇景,实在让她觉得很高兴。她抱着胸欣赏了半天,上面的经文看不太懂,只是觉得阿娘的遗物不寻常。当初阿耶把它挂在她颈上,应当知道它的神奇之处吧!
  怎么收起来?她伸手过去,手掌阻断了光线,倏地静止下来。她拿起竹枝上下左右查看,宝贝似的合在掌心里,迫不及待要给昙奴看看,便攥着跑出去。刚到台阶下,院子里黑影一晃,凭空多出几个人来。为首的女郎叫了声殿下,急切地追问,“刚才殿下房内光芒万丈,敢问殿下是什么缘故?”
  她戒备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把手掩在袖笼下,厉声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夜闯公主府?”
  那女郎用力指了指自己,“我是弗居,殿下好好想想,可还记得我?”她咦了声,听起来很耳熟。弗居见她这样,以为她想起来了,笑道:“殿下果真是记得我的……”
  她瞥了她一眼,“我不记得你。”
  弗居噎了下,暗道药效太强了,与座上有关的人也一并忘记了。他们受命护她周全,她的一切动向都要仔细留意。前两天她院中有异动,当时就感到可疑,今天门窗里透出闪电似的光亮来,是不是预示着会出现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机?
  “殿下还记得云头观吗?我是云头观的女道,也是太上神宫的中官灵台郎。殿下当初和昙奴及贵妃借宿在观里,昙奴中毒,是卑职为她医治的。”她急急道,“请殿下仔细回忆,万万要想起我来。”
  莲灯脑子里有些混乱,“一个女道,怎么又做灵台郎呢,你们太上神宫真有意思。”依稀觉得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罢了。不管是不是旧识,她既然找来,总有她的用意。便道,“中官要来找我叙话,应当走正门。半夜三更翻墙进来,似乎不大和规矩。况且长安不是有宵禁吗,触犯者要论罪的,难道神宫的人可以例外?”
  弗居很想告诉她,是国师派他们来守护她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得含糊道:“太上神宫保社稷稳固,长安四处都有神宫的人,只要哪里出现异象,卑职们有职责向国师回禀……殿下,殿下卧房里刚才发生了什么,请殿下据实告诉卑职,这也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
  她发现的小秘密,为什么要告诉外人?况且太上神宫四处设眼线,已经让她很不满了,她要追问,得看她愿不愿意作答。她显然是不愿意的,拂了拂衣袖道:“没什么,我新得了颗夜明珠,是珠子发出来的光。”
  这话分明是糊弄人,夜明珠的光柔而淡,熄了灯后不过照亮五步之内,哪里能像刚才这样光芒耀眼?可是她不肯说,弗居也没有办法,只得步步紧盯着她,“那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她怔怔眨眼,“我的府邸,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弗居拱了拱手,“鉴于刚才的光来历不明,卑职唯恐殿下遇险,殿下去哪里,卑职便护送殿下去哪里。”
  她比手说请,竟是打发不掉了。莲灯不太高兴,想斥她一声大胆,转念想想若是真有交情,这样扫人家的脸不太好。于是耸了耸肩,抬头看月色,“我只是出来散散,哪儿都不去。”说着转身回房,鼓着腮帮子关上了门。
  回到榻上捧着竹节研究,它静静躺在她掌心里,看不出任何异样。她闭上眼,把它放在自己鼻梁上,它就势一滚,滚进了眼窝里。她翻个身,瞌睡渐渐上来,枕着瓷枕睡着了。
  朦胧间又做了梦,梦见美人抱着个孩子,孩子头上扎总角,看见她便笑起来,分外亲热的样子。美人把他放在地上,笑道:“孩宝儿见了阿娘这么高兴?去吧,去阿娘身边,让阿娘抱抱。”
  他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向她奔过来。莲灯忙蹲下迎他,心里还在奇怪,为什么要管她叫阿娘?
  孩子扑进她怀里,她来不及思量,把他抱起来,看那眉眼五官,这么漂亮的孩子世间少见。雪白的脸颊,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还有大而深的笑窝,不知道是哪家的宝贝,叫人打心眼里的喜欢。
  她抱着他转圈,笑着逗弄他,“谁是你阿娘?”指了指那美人,“是她?”
  他这么小,却听得懂她的话。摇摇头,轻轻叫她,“阿娘。”然后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边哭边说,“阿娘不要宝儿。”
  莲灯尴尬得很,想是这孩子认错人了,见到年轻的女孩就叫阿娘。但弱小的身躯紧贴着她时,她心里泛起温柔的痛,不可遏制。她哄他,拍着他的脊背亲他的脸蛋,“好乖乖不哭,阿娘不会不要你。”
  泪水浸湿的眼睛愈发明亮了,长长的睫毛忽闪起来,就像九色一样。他捧住她的脸,肉嘟嘟的小嘴亲了她一下,“阿娘爱宝儿。”
  莲灯不迭点头,“很爱宝儿……很爱……”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真的爱他,发自每一截骨骼,每一个毛孔。她抱着他,同他说了很久的话,再抬头时那美人不见了,竹林深处走出个人,站得很远很远,只看见飘逸的身形,还有长得几乎垂委于地的乌发。
  宝儿大叫,“耶耶!耶耶!”
  那个人挥了挥手,举止很优雅,莲灯觉得自己应该见过他。奇怪她最近总是这样,不知到底遗忘了多少。也许是脑子出了问题,得找个医官好好看看了。或者一切都是上辈子发生的,所以才感到陌生又熟悉吧。
  没喝孟婆汤吗?孟婆也太大意了,她郁郁地想。远处那人缓步走过来,她努力想看清,可是他面目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他走到她面前,叫她娘子,她心头猛地一跳,如遭电击。
  忽然有了丈夫,还有了孩子,好像太快了一点。不过可以断定这人不是盛希夷,她摸摸宝儿的脸,“他是你阿耶?”
  宝儿笑得咯咯出声,往他那里倾倒。结果她没揽住,孩子脱手摔下去,她挽救不及,惊惶地尖叫起来。
  帘外守夜的傅姆忙赶过来,举着烛台问她,“殿下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她心有余悸,压着胸口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摆手把她打发了出去。转头看窗外,窗户纸刚泛起蟹壳青,她重新闭上眼,抬手捂住嘴,手剧烈地颤抖,忍不住吞声饮泣。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让她如此惶恐不安?后来追问昙奴,昙奴一味的同她兜圈子,她有些怨她,赌气决定不去参加她的婚礼了。
  坐在窗前纳凉,眼光一扫就扫见枝叶间的身影,似乎并不是有意要避讳她,只是让她看见有些难为情,往边上让了让。她托腮叫了声弗居,“你老在树上不累吗?下来吧,我们说说话。”
  弗居听了乘风飘下来,讪笑道:“我也不愿意在树上,还不是怕殿下不待见我么!”
  她怏怏的,无话可说。给她加了个垫子,让她坐下,撑着身子道:“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太上神宫在每个王府都设有眼线?”
  她说不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别别扭扭地补充,“别的王府我不知道,我只关心殿下这里。殿下原先和我有来往,我保护殿下安全,我愿意。”
  她显得很无奈,“你愿意,我觉得很不方便啊!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我不与朝臣往来,也没有什么仇家,不需要你保护。”
  她往前挪了挪,“不瞒殿下说,卑职在找一样东西。”
  她眼里精光四射,莲灯警惕起来,“找东西找到我这里来了?”
  她说:“卑职能力有限,希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撅着嘴,觉得这人真是不见外。不过既然开口了,她也不好拒绝,便点头道:“说来听听,如果我帮得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弗居道:“卑职在找一部经书,叫《渡亡经》。其实不单卑职,整个神宫都在找。殿下若有经书的下落,千万提点卑职,事关国师生死,找到了就是积德行善。”
  绕来绕去,还是在她身上做文章。莲灯猜她那天一定窥见了什么,所以明里暗里向她索要。有人打她母亲遗物的主意,她有点不太称意,但据说性命攸关,似乎又挺严重。
  “国师不是长生不老吗,怎么又要死了?你别哄我,当心我命人抓捕你。”
  这事怎么才能向她解释清楚呢,弗居说:“我若有半句谎话,殿下随时可以处置我。国师不是神仙,不会长生不老,充其量比别人活得长久些罢了。如今大限将至,只有《渡亡经》能够救他。卑职本不想麻烦殿下,可昨夜殿下房里霞光万丈,卑职知道必不寻常。殿下的心地一向最善良,绝不愿意大历失去栋梁。莫说他是国师,就算是个普通人,殿下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话她说错了,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她也许真的会坐视不理。可那位是国师,她曾经诱拐过人家的鹿。如今他有难了,她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她犹豫了下,“《渡亡经》在我手上……”
  弗居听了这话,还没等她说完就跪了下来,膝行上前,颤声道:“殿下这话可当真?”莲灯点头说当真,她泥首不起,哽声喃喃,“殿下……殿下……”
  好多话说不出口,弗居既高兴又伤心,他们两个人走了这么多弯路,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如果早一点,莲灯就不用吞药忘情,座上也不必将自己关在塔里了。虽然经书找到后不知有谁能救他,最不济他们五个人耗尽功力,有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
  莲灯起先还怀疑她的动机,现在看她这模样,很为她的忠心感动。她垂手在她肩头拍了拍,宽慰道:“好了,经书找到不就可以救国师的命了吗,还哭什么!”
  弗居卷着袖子擦了眼泪,起身道:“殿下随我去神宫吧,将经书交给国师。殿下与国师,当拨云见日了。”
  她懵懂地眨着眼睛,笑道:“拨云见日?这词用得古怪。”
  弗居拉起她的手匆匆往外,“殿下不要耽搁了,宵禁后出不得城,我们现在就走。”
  莲灯被她拉得踉跄,想必车辇是坐不成了,挣扎着招人送幕篱来,跟着出了公主府。
  长安城内车水马龙,东西市到下半晌才开市,申时前后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她们牵着马穿过人群,从春明门出城,正迎上踏青的人返程,年轻的娘子们山花插满头,笑得比朝阳还绚烂。莲灯隔着纱罗看,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城走走,莫辜负了大好春光。
  弗居很着急,扶她上马,自己鞭子甩得山响。马蹄踢踏,尘土飞扬,莲灯随她往神禾原方向狂奔,连路来的景致有熟稔之感。反正她如今看什么都似曾相识,便也不太在意了。神禾原离长安四十多里,等到了宫门前,天已经擦黑了。
  宫中的人见了她,似乎都很意外,弗居只说渡亡经找到了,他们脸上的震惊更明显了。
  “带殿下去见座上。”弗居对放舟道,“向塔内喊话,座上应当听得见。”
  所有的问题都在经书现身后迎刃而解了,能够续命,就能长相厮守,还有什么可回避的!灵台郎们给她引路,放舟走了几步回头看她,“殿下还能想起与国师的过往吗?”
  莲灯迟迟的,“我与国师的过往?”
  弗居笑了笑,“没关系,想不起来反倒更好。”
  看来她与那位国师交集不少,但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实在很奇怪。他们领她到九重塔前,高高的夯土底座,巨大的汉白玉台阶,还有四周围绕的翠竹。她静静看了半晌,提裙上去,见正门上贴了封条,回首问他们,“国师把自己关起来等死?”
  众人脸上一阵尴尬,说得太直白了,明明可以有更唯美的描述方法。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放舟扬手打算通传,可是手还没落下来,门却豁然开了。檐角上的灯笼照亮门里出来的人,白衣翩翩,恍若谪仙。
  莲灯看得发呆,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这是谁?国师的高徒么?
  可是他神情淡漠,只是责问灵台郎们,“这么晚了,怎么劳动公主大驾?”
  都是伪装,其实看到她,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渡亡经》没有被唤醒时,他穷其所学也探不到它的踪迹。后来阴差阳错沾了她的血,他便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了。原来一直寻找的东西曾经离他这么近,她靠在他怀里入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果然所有事冥冥中都有定数,一环扣着一环,缺了哪一环都不成故事。那么她的忘情究竟有没有价值?也许她已经不那么爱他了,但是可以让她忘记痛苦和不愉快,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静下心来,叉手对她深深作了一揖。她忙抬手请他免礼,笑道:“我来拜会国师,还请神使为我通传。”
  他愣在那里,神使……又和第一次相见一样,她唤他神使。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原点重新开始,似乎也不是坏事。
  他打扫了下喉咙,“不必通传了,臣就是临渊。”
  她啊了声,“没想到国师这么年轻,中官却说……”发觉自己失态,窘迫地红了脸。
  这个人,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很近,却又相距万里远。她在他面前必须小心谨慎,唯恐冒犯了他。不敢盯着他看,但偷偷的瞥一眼,就把她的心填充了大半。他像壁画上的神祗,庄严又美轮美奂。她忍不住唾弃自己,果真是个好色之徒,反正只要漂亮的人,都让她很有好感。
  他向后退了半步,让在一旁,“殿下请。”
  国师尊贵,她不敢怠慢,欠身还了一礼,随他入塔内。十几盏灯树照着前路,四周围煌煌如白昼。灵台郎们也尾随而至,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有点紧张,把脖子上的玉竹枝摘下来,递到国师手上,“经书就在这里面。”
  他接过来,纤长素净的手指捏着,在灯下细看。然后转过头来,矜持地对她一笑,“殿下说经书在里面?”
  那抹笑容直照进她心底,她顿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忙点头,怕他不信,晃晃手指说:“滴两滴血。”咬破自己的指腹,听到他嗳了声,仿佛阻止不及的样子,她大度地咧咧嘴,“没关系,昨天就是这样。”把血挤了上去。
  不负她所望,小小的玉竹枝焕发出全新的光彩,金芒跳跃至半空中,逐渐凝结,汇聚成一幅卷轴,徐徐在众人面前展开。她听见春官低呼,“原来这才是《渡亡经》全本,座上这回有救了。”
  莲灯转过视线看他,他眉眼淡然。难道他不欢喜吗?她怔怔地,“我阿娘的遗物……对国师可有用?”
  他长出一口气,“有用,多谢殿下。”
  能帮上忙就好,她抿唇微笑。暗暗想,这么好看的人,风华正茂时死去,实在暴殄天物了。
  
 
☆、第81章
 
  “那么现在可以开始了。”她让到一边,看了弗居一眼。
  弗居有些茫然,“殿下说什么开始?”
  她觉得很奇怪,“不是要救国师吗,可以开始了。还是我在这里不方便?那我回避好了。”
  弗居哦了声,知道她会错意了,笑道:“现在还没到时候,《渡亡经》是超度亡灵的,必须等……呃,国师辞世之后才能用。”
  要等人死后么?也就是说这位如花似玉的国师仍旧要经历一次死亡?神宫果真是个奇特的地方,生生死死对他们来说好像不怎么重要似的。
  她搓了搓手,“那我的坠子就留给国师好了,等日后用完了我再来取。”她笑了笑,有点小气地重申一遍,“那是我阿娘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千万……别忘了还给我。”
  众人都有些好笑,她忘记了痛苦的过往,人又活泛起来。苦难是最可怕的腐蚀,可以让人变得面目全非。现在好了,就这样,她还是纯粹的她。脸上再也没有哀绪,有些孩子气,有些吝啬,愈发的惹人喜爱。
  既然国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众人验过了经书,就不再留在这里碍事了,纷纷拱手作揖退了出去。一时九重塔里只剩他们两人,莲灯惊觉被落下了,难堪道:“弗居怎么走了?她把我带来就不管我了……我今晚怎么办呢?”
  他叹了口气,“弗居办事一向顾前不顾后,我也不知她怎么把殿下忘了。这样吧,若殿下不弃,在塔里过夜也未为不可。”
  也就是说她可以单独与他相处吗?虽然西域长大的姑娘比较开放,但对方毕竟是个陌生人,她得再斟酌一下,便口是心非着,“传出去恐怕不好啊。”
  他轻轻看了她一眼,“我是国师,没人敢怀疑我的人品。公主同我在一起,谁会说半句闲话?”
  倒也是,她快乐地说:“我是公主嘛,公主和国师在一起……”最后声音小下去了,悄悄嘀咕了句,“很相配。”
  他心头一动,假作没听见,只是看着她,五味杂陈。
  也许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相爱。姻缘是天注定的,注定他在劫难逃,他就必须沦为阶下囚。可是不敢太明目张胆,怕让她反感,也怕唐突了她,她应该被温柔对待。这次她有选择的权力,是不是再爱上他,或者觉得不合适,扬长而去,他都能够理解。可惜渡亡经找到了,并不表示万无一失,谁有这个修为唤醒他?如果这次招齐师父的三魂七魄,他会不会在他离世时又生私心?他承认自己的占有欲早就大得无法克制了,所以宁愿通过其他途径,也不能冒这个险。
  之前心里一直悬着,如今踏实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站在灯下,弯着一双眼,微微笑着,比任何时候都美。很高兴看到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但是心里纵然激荡,也只有尽力自持。不要那样浓烈,淡淡的也很好。
  他把玉竹枝重新挂回她脖子上,“七天之内。七天之内唤回我的魂魄就可以了,现在经书还是由殿下自己保管。”
  他抬着手,袖笼里飘出沉水的味道,醺人欲醉。莲灯有点脸红,他就在她眼前,她想看又不敢看,目光总在闪烁。但愿他没有察觉她的傻样子,漂亮的人总让人紧张,她的反应应该还算正常。尽量显得端庄大方一点,她站直了身子,保持呼吸顺畅,但他似乎遇上了难题,链子上的搭扣找不着了,便前倾身子,努力探过去看她颈后。
  这样的姿势,实在过于暧昧了。她僵着身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听见他的鼻息,平稳而绵长。
  尝试了半天终于戴上了,分开之后他也有些难堪,嗫嚅着:“臣上了岁数,眼神不太好了。”
  她木讷地看他,“国师不老啊,怎么上了岁数呢!”
  他说:“臣空有一副皮囊。”
  国师这样平易近人,真是难得的好品性。莲灯对自己说,年纪大些的看尽了世态炎凉,更睿智博学,哪里不好?尤其她对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述。
  “我和国师以前见过吗?”她掖着两手看他整理案上的书籍,“总觉得和国师很相熟似的。”
  他想了想点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可是这种感觉不是一面之缘能够构建起来的,她歪着脑袋思量,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只得放弃了。
  他把东西都归置好,揭了灯罩吹灭烛火,蒲团周围暗下来,她怔怔道:“国师不修晚课了么?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走走逛逛。”
  他回头笑了笑,“我又不是和尚,没有晚课一说。平时是要到戌正才安置的,今天例外。殿下来了,总不能慢待殿下。”
  他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在身边,怎么让他静得下心来!细算算,有十几日没见了,这十几天她想不起他,他却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她。虽然现在和以往不同,要恪守本分,以礼相待,但只要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的心就像在沸水里翻腾,什么都做不成。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想去牵她,忽然一凛,忙把手收了回来。含糊地打着岔,往前指了指,“臣的卧房在那里。”
  这九重塔,外面看上去不算多复杂,里面的陈设和区域划分却雅致合理。国师是个懂得生活的人,他的卧室大而舒适,她站在门口看了眼,比她的房间还要豪华些。可是不好意思进去,支支吾吾说:“我改天再参观吧,今晚我住哪里?”
  他垂下眼,掖着广袖微笑,“这九重塔里只有一间卧房。”
  她霎了霎眼,“那我霸占国师的房间,多不好意思。”
  他的表情很纯洁,“没关系,我的卧榻大得很,两个人睡一点都不挤。”
  两个人睡?她惊恐地望向他,“国师,这好像不合礼数。”
  他嗯了声,“殿下一向不爱墨守陈规,今天怎么说起礼数来了?”见她红了脸,复一笑,“塔内的确只有一间卧房,你睡榻,我睡重席,放下帘幔隔开就是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塔门已经关上了,四周黑洞洞的。她对这里不熟悉,不敢一个人乱跑,只好乖乖随他入内。他请她坐下,自己卷着袖子给她打水拧巾栉,动作不急不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闲淡优雅。然后递了手巾过来,和声道:“殿下一路奔波,梳洗过后就休息吧!”
  莲灯愣愣接过来,“不敢劳动国师……”
  他未置一辞,退到另一边,扬手放下了纱幔。
  她有点走神,来神宫是为了救他性命,结果他健在,她却糊里糊涂在这里留宿了。她走时没有知会昙奴,她应该很着急吧!神宫的人办事都喜欢另辟蹊径,连带着她也身不由己了。
  她抓着巾帕探看,幔子轻而薄,依稀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她压着嗓子叫,“国师?”他应个在,她讪讪笑道,“你待谁都这么和善么?”
  他听了沉默,半晌才说不,“我只对殿下和善。坊间传闻国师不近人情,这话没说错。以前为了避免与皇子官员们有交集,神宫内外设阵,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来去。现在天下大定了,阵也都撤了,但是依旧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莲灯忽然充满了被另眼相看的自豪感,心说这公主的头衔太有用了,至少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她摸了摸后脖子,“那国师不见客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大限将至吗?”
  他略顿了一会儿,“也不尽然,其实是为约束自己。人有贪欲,有人对权,有人对情。”
  说到情,她立刻充满了求知欲,“国师占了哪样?我常听说国师对大历有奇功,权势唾手可得,没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是对情么?国师有执念?喜欢过谁?受过情伤?说出来,大家探讨探讨。”
  这种事有必要探讨吗?他在帘子的另一边,看着那纤细的身姿发笑。不太敢说,怕勾起她的回忆来,只含糊道:“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但因为我的自私和贪婪,伤害她至深。我不敢求她原谅,也不想耗费她的感情和青春,决心把自己关在九重塔里,永不同她相见。”
  她听后有些伤感,“你可以弥补的,如果她也爱你,不会不原谅你。”她盘腿坐下来,隔着帘子和他畅谈,“国师的这场爱情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听说国师已经一百八十岁了,你爱的人还在世吗?”
  他忍不住要翻白眼,这个人淡忘了很多东西,唯独窥探之心不死。不过她的话对应得上她的心,纵然他再不堪,她到最后还是原谅他了。
  他叹了口气,“是不久之前的事,她当然还在世。”
  莲灯多少有点失望,原本她是想捡漏的,结果人家已然名花有主,好像没她什么事了。但她有乐于成全的伟大品格,开解道:“眼下渡亡经已经找到了,国师就不必担心了。你去找那个姑娘吧,赎清以前的罪过。就凭国师的长相,我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其实长相上乘的人,很多事情上占优,当初她就是因他的容貌才爱上他的。她在幔子的那边,身影朦朦胧胧,他却仿佛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似的说:“如果还有将来,我会尽全力爱她。如今她于我,不单是心上人,更是恩人。可是她现在恐怕已经忘记我了,我下不了决心,因为只有五成胜算,轻易不敢再去打搅她。”
  她讶然,“为什么只有五成?经书不是找到了吗?”
  他说:“光有经书不行,必须寻见个能够控制它的人。”
  这确是个难题,她絮絮叨叨出主意,“我听说得道的高人都在深山里,咱们派人到各处名山大川打探,一定能够找到的。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国师千万不能放弃。至于那位小娘子,你往她面前一站,使劲对她笑,我不信她想不起你来。”
  他显得很懊恼,“我已经试过了,笑了好几次,她没有反应。”
  莲灯简直有些唾弃那姑娘了,“她一定是眼神不好,你再多笑几次。”
  他无可奈何,打起一边帘脚说:“我觉得我的魅力大不如前了,也许笑得不好看了,所以她视若无睹。”
  莲灯看着那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怎么会呢,要不然你对我笑笑,我来把把关。”
  他听了说好,膝行挪过来,在她对面跽坐下来,整了整神色,对她莞尔一笑,“如何?”
  莲灯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美不胜收啊。”
  他却好像很失望,喃喃说还是不行,然后再接再厉,越发笑得绰约。微微露出一点牙,他曾经对着镜子练过无数遍的,嘴角仰到这个弧度最耐看。果然她一副要被迷晕的样子,捂着嘴说:“好了好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会出事的,到此为止吧!”
  他凄然低下头,“我总会干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但是这次却没有,这样很好。”
  莲灯摸不着头脑,这样很好?有什么好的?见面不相识,不是最大的悲哀吗?
  他退回自己那边,舒展身姿躺了下来,莲灯还在感慨着,“人这一辈子啊,就要找个真正爱的人。就像昙奴找到了萧朝都,转转找到了陛下,相爱就会很幸福。”
  他侧过身来,嗓音低低的,“那么你和盛希夷呢?”
  “国师也知道他?他很不错,谦恭文雅,有很多武将没有的美德。可是人虽好,却不是我喜欢的。陛下给我做媒,转转希望我嫁给他,跟他去扬州。如果我能静下心来,这人应该是个良配。但……”她有些为难,“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敬重他,不喜欢他。我觉得我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早晚会回来的。如果我嫁给别人,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对他不公平。”
  他忽然哽住了喉咙,原来再好的忘情药,都不能把一个爱过的人彻底从心里拔除。如果忘得一干二净,就说明爱得不够深。他多想现在就过去抱住她,把他所有的忧伤和恐惧告诉她。然而不能,他唯有克制自己,咬着牙挺住。她离他这么近,已经是十几天来不敢奢望的了。
  他不说话,莲灯等了好一会儿,轻轻唤两声国师,他依旧不答,看来是睡着了。她继续惆怅,交叠起手臂枕在脑后。心里盘算着,不知他的心上人是谁,明天最好打听出来。她想去看一看,究竟那姑娘美不美,配不配得上他。
  遇见国师,是一场绮丽的邂逅,连梦都变得甜美起来。春日祭的时候在郊外奔跑,田埂上开满了小而繁茂的野花,那个在梦里叫她娘子的郎君又来了,这回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原来他和国师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太巧了。
  不知她做了什么梦,笑靥如花。原本是让她睡榻的,她同他闲聊着,犯了困就不愿意往上爬了。这样一来彼此只隔了两步远,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他掀起幔子痴痴看了很久,悄悄挪过去,替她盖上薄被,在她边上躺了下来。
  一缕头发散落,搭在她的嘴角,他伸手把它拨开了。仅仅是这样的接触难以抚平他的渴望,他小心翼翼抚摸她的耳垂,圆润厚实,这是有福之相。忽然她的睫毛动了动,朦朦睁开眼睛看他,叫了声临渊。他很意外,以为她想起往事了,谁知她往他身边靠近些,重新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惊讶过后只剩感伤,对于这段感情该不该继续,依旧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死而复生,重新唤醒她的记忆,对她到底好不好?考虑再三,最后决定顺其自然。如果当真有缘,是他的终究跑不掉。但若是这期间她决定要嫁给盛希夷,那么就让她高高兴兴追求她的幸福去吧!
  次日起身,他和她一起踏出了九重塔。莲灯说:“国师不要这么消极,要好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觉得我一定可以帮上忙,你告诉我那位小娘子是谁,我去会她一会。”
  他只是抿唇而笑,摇头不答她。
  她心里酸酸的,“国师怕我吃了她?我脾气温和,本性纯良,不会将她怎么样的。”
  他依旧很疏淡,转过头去看太阳,“时候不早了,我派人备车,送殿下回公主府。过几日有了空闲,临渊再到府上拜访。”
  他下了逐客令,她不能赖着不走,磨磨蹭蹭往外腾挪,边走边道:“九色在我府里很好,你知道它娶了娘子吗?”
  他点了点头,“它的娘子叫佳人。”
  她笑着说是,“佳人有身孕了,医官说立冬的时候生小鹿。九色最近有些烦躁,好像比佳人还要慌,国师有空来看看它吧,男人之间说得上话。”
  从头至尾,他们谁都没有把九色当成鹿,甚至觉得它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他有点尴尬,他能和九色谈些什么呢,劝它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尽量对佳人好些吗?他曾经也有过做阿耶的机会,结果失之交臂。他在聚星池上的桃花林里给孩子建了个冢,自己亲手刻灵位,上面写着爱子……他能为自己的骨肉做的,原来只有这么多。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有什么脸面去教导另一个即将做父亲的?他沉默了下,但还是点头应允,“我会挑个时候……殿下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莲灯登车关上门,奇怪竟有些依依不舍。到底没忍住,掀起竹帘的一角偷看,他站在朝阳下,光辉映照他的脸,白璧无瑕。大概察觉她在看他,视线转过来,与她迎头相撞,那深邃的眼眸,猛然叫她心头一栗。她慌忙放下帘子,吩咐车跑起来,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总觉得心口堵得慌,再加上一路颠荡,进了府门阵阵恶浪翻涌,蹲在墙角捧着耳朵吐起来。
 
☆、第82章
 
  她这一吐,顿时天下大乱,傅姆惊惶来搀她,“殿下怎么了?可是坐车颠坏了?”一面大声吩咐婢女,“快去传医官,来为殿下诊脉。”
  她吐得直不起身来,待得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完了,才觉得略微好过些。拿清水漱了口,怔怔看四周,头晕目眩,天都变了颜色。自己还在嘀咕:“真是愈发娇贵了,坐个马车还能颠成这样。”
  “要不就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傅姆喋喋道:“殿下昨晚去了哪里?婢子一夜不得安枕,今早四更就起来等殿下回府了。婢子是派来专门侍候殿下的,殿下若有个差池,婢子一家人头不保。下次万万不能这样了,殿下是公主,一举一动关乎皇家脸面。夜不归宿,消息传到陛下和使君耳朵里,总归不太好。”
  傅姆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若不是当初抚育主人的乳娘,就是宫里散出来助长史管理内院事物的尚宫,督促公主言行也是她份内。可是夜不归宿固然不对,把这件事扯到盛希夷身上就错了。她掖着嘴蹙眉,“他不过是客,用得着向他交代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姆姆只需打理好公主府就是了,其他的不必操心。”
  傅姆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哀声道:“哪里是婢子要管束殿下,婢子领着差事,况且也关心殿下。”
  她发觉自己说话太重了,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傅姆的胳膊道:“我身上不太舒服,口气冲了,姆姆别多心。”又看看府内陈设,问:“都安排妥当了吧?入夜萧郎子要来接昙奴的。”
  傅姆这才笑起来,“殿下放心吧,一切准备妥当了。”指指门旁靠着的棒子,“喏,迎礼都备好了,只等郎子上门。”
  大历有这个传统,新郎官迎接新娘子,先要受一顿下马威。新娘这头的姑嫂们准备好棍棒,踏进门槛便一顿好打,边打边笑,“郎子是新妇家的狗,打杀不论”,新郎官还不准动怒,要笑着忍痛。可是遇上下手重的,难免吃暗亏,莲灯囫囵指了指自己,“打的只有我一人,贵妃又不能来,我看还是作罢了。”
  “那不行。”傅姆扶她进房,眉飞色舞道,“这是给郎子提个醒,日后要好好待新妇,否则娘家人不饶他。少了这道,郎子记不住艰难,怕亏待了夫人。”
  莲灯只是笑,“昙奴还用得着我撑腰?萧将军有半点不从她,恐怕将军府都会被她拆了呢。”边说边歪在榻上,顺了顺胸口道,“实在不能免,换个细竹枝吧,做做样子就行了。打得太凶,别叫昙奴怨我。”
  傅姆诺诺道是,回身见医官到了,便上前引进门来,把她的症状描述了一遍,低声道:“天热了,我怕公主疰夏,看看要不要开个方子预防。”
  医官到她榻前行了礼,取出迎枕来垫在她腕下。因为身份不同寻常,诊起来也要万分仔细,结果切了半天脉,脸上表情随他的调整按压而千变万化。
  莲灯见他几次欲言又止,心里倒紧张起来,“我得了不治之症吗?”
  “不不……”医官摆手不迭,看了傅姆一眼,显得很为难。
  有什么事是要避讳人的?莲灯觉得自己很坦荡,命他直说。谁知医官支吾了半天,嗫嚅道:“从脉象上看,殿下这是……喜脉啊!”
  莲灯和傅姆都愣住了,医官诚惶诚恐,“卑职医术不精,不敢妄下断言。请殿下稍待,卑职去去就来。”说着不等她开口,匆忙奔了出去。
  莲灯和傅姆还愕着,她眨了眨眼问傅姆,“他刚才说什么?喜脉?”
  傅姆觉得天要暗下来了,不敢相信,宁愿这是误诊,挺了挺身腰道:“可能他今天也有些不适,脑子犯糊涂了。且等一等,大概是去请医正了,换个人把脉,不至于再出这种笑话的。”
  可是医正来了,得出的结果还是一样,公主有身孕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是什么情况?没有成亲,怎么会有身孕?她捂住脸失声嚎啕起来,“难道我要成佛母了吗?凭空冒出个孩子来,我没脸见人了!我的清白……清白……”
  清白虽然不那么重要,但对于待字闺中的女郎来说,失去了总不太好。傅姆被吓傻了,晃了晃,跌坐在地上,要淹死似的低呼一声,“老天爷!”
  老天爷很忙,管不了那么多,有了就是有了,不能把他变没。可莫名其妙的,这条人命从何而来?她实在难以置信,伸出左手给医正,“仔细再验,验不明白,摘了你的乌纱帽!”
  医正险些给她跪下,复两手都看了一遍,结结巴巴道:“不敢……不敢打诳语,殿下真的有孕了。”
  这三个字几乎把她的天灵盖砸出个坑来。其实怀孕也不是多可怕的事,但怀得这么随性,就有点难以接受了。难道一个人也能生孩子吗?通常来说应该有个男人,可她不记得和谁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会有身孕?
  医官们都成了雨天的蛤/蟆,愣了半晌请她做决定,“殿下的胎是留下呢,还是……”
  她捧着脑袋要发疯,一时看来不能有说法了。傅姆忙道:“兹事体大,千万不能张扬出去。你们先请吧,等殿下冷静冷静再说。”
  医官们俯身去了,傅姆见她跌在榻上,焦急道:“事到如今殿下就不要隐瞒婢子了,孩子的阿耶是谁,可是盛七郎?我们要快快筹备喜宴,否则耽搁太久,怕会掩不住的。”
  莲灯望着屋顶欲哭无泪,“没盛希夷什么事,我同他只是泛泛之交……这孩子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没有郎君也能生孩子,天下哪有这种奇闻!”
  傅姆却有考量,既然不是淮南节度使,那么就应该是国师了。可她不敢说,说出来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反正事态很严重,应该早作决断,“殿下好生考虑,若想留,必须将实情报进宫里;若不想留,早早命他们准备药,打了也就是了。”
  打了……她茫然看着傅姆,“不要他吗?”
  傅姆点了点头,“因为殿下还没许配人家。”
  这种情况下,打了是人之常情。可她想起常做的那个梦,梦里的宝儿哭着喊着说阿娘不要他了,现在想起来都令她心酸。
  “我想留着他。”
  傅姆大惊失色,“殿下……这样殿下的名声就毁了。”
  她戳着太阳穴绞尽脑汁,“为什么想不起来了,那个人是谁……”
  她一个人嘀咕,傅姆发现劝不动她,退出来大声吩咐婢女,“快去把萧家娘子请来,要快!”
  婢女提起裙子飞奔出去,傅姆回头看公主,她坐在榻上呆若木鸡,大概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
  昙奴很快来了,跑得满头珠钗啷啷作响。进门来不及问傅姆发生了什么,坐在榻上摇了她一下,“莲灯,出了什么事?”
  她迟迟看她,原本面无表情,忽然悲从中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可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谁。”
  昙奴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这样呢,上次那样惨痛的经历,她竟没有学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已经不知说她什么好了。分明可以从这场灾难里脱身出来的,最后又重蹈覆辙,该怨国师?还是怨她自己?
  “现在怎么办?”昙奴喃喃,“出了这种事,好像没法瞒下去了……”
  莲灯没听她说什么,下了竹榻满地乱转,像九色一样焦躁不安,“我还没嫁郎君呢……不行,我得给孩子找个耶耶!”
  昙奴听她这话觉得天塌地陷,她已经决定留下孩子了,为了让他的出生名正言顺,打算随便挑个男人嫁了?
  她慌起来,这是大事,关系到一辈子。她提着裙裾出去,抬起头四下观望,“弗居,你在不在?”
  树上一丛枝叶拨开了,探出弗居昏昏欲睡的脸,“在呢。”
  她手指着神禾原方向,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件事表述清楚。疏理了半天,喘着气道:“回禀国师一声,莲灯有孕,要招驸马了。”
  树上的人吓了一跳,枝叶猛地一晃,“什么?”
  昙奴回手,“别耽搁了,快去吧。不管怎么样,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
  上一次的遗憾,她到现在心里都不好过。怪自己没本事,保护不了最好的朋友,让她流尽了眼泪。这次是天意,不管国师能活多久,让他知道,让他做决定,至少别再让悲剧继续了。
  弗居二话不说,写了个纸条绑在隼腿上,扬手一抛把鸟撒出去,自己跳进了院子里。进门拱手,“恭喜恭喜。”
  莲灯立刻红了脸,“这种事有什么可恭喜的!”说完了想起来,忙嘱咐她,“千万不能让国师知道。”
  昙奴和弗居对看了一眼,“为什么?”
  因为越仰慕某个人,越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现在她出了这样的纰漏,怕国师听说了会看不起她。于是搪塞着,“女人的事,不要让男人知道的好。”
  “可殿下不想找到孩子的耶耶吗?”弗居说,“国师擅占卜,说不定占一卦,就把那个人算出来了。”
  说起这个莲灯就又气又恨,“始乱终弃的人,不提也罢。找他干什么,嫁给他吗?我生平最讨厌这种没担当的人,找到了我也看不上他。”
  她说得很干脆,叫弗居好一阵尴尬。
  所以现在反而不好同她直说了,她把国师忘了,忽然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国师的,不知她听后会有什么感想。弗居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公主府外静候座上,等他来了,好把她的情况告诉他,请他斟酌后再同她交代。
  昙奴坐在一旁,看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转得她脑子发晕,“坐下休息一会儿吧,会动了胎气的。”
  她听了站定,艰难地对她笑了笑,“昙奴你看,我还没出嫁,却比你先怀身孕……”说着又瓢起了嘴,像个孩子一样拖着长音哭号,“我觉得我真是太没脸了,你千万不要笑话我。”
  昙奴站起来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几下,安慰道:“我们是什么交情?我会笑话你么?这个孩子注定是你的,就好好看顾他。”
  傅姆有些着急,“萧家娘子……”
  昙奴抬了抬手,“姆姆别说了,里面的厉害我比你知道。再等一等吧,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傅姆无奈,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得叉手作揖退了出去。
  莲灯拉着她,告诉她这段时间来总做的一个梦,“梦里有个孩子,叫我阿娘。我一直抱不到他,可是前两天他会走路了,一下就撞进我怀里来,你说这是不是胎梦?会不会生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伤感因为这个想法忽然变淡了,她真的很喜欢宝儿,所以有没有郎君是次要的,生出一个那样的孩子,其实也很美好。
  昙奴垂着嘴角,无法回答她。那个没有来得及降世的孩子,在用他的方法抗议和争取。躯壳可以换,魂魄还在就好。母子的缘分也是天定的,该叫她阿娘的人,不论早晚,依旧会托生在她肚子里。
  “那就让他平平安安的落地吧!”昙奴笑了笑,“你和转转都有孩子了,看来我要加紧才行。”
  莲灯变得很高兴,“到时候我们三家的孩子在一起,说不定还能结个儿女亲家。”
  昙奴笑起来,果真是乐观向上的人,这么大的事,她接受得倒挺快。这种人天生会多吃些亏,但到了老天爷决定要补偿的时候,幸福也会比别人多得多。
  “如果三家都是男孩子呢?”
  “那更好了,可以结成兄弟。就像我们当初一样,三剑客,从西域横扫到中原。”她一手指天,一足顿地,充满了豪情。
  回想以往,确实诸多感慨。还记得当初一场沙尘暴后,灰头土脸却并肩匍匐的三个人。生死相依的友情,恐怕世上的男人也未必及她们。如今自己和转转都有了依托,可怜莲灯,到现在还飘荡着,每每想到这里,昙奴就难过得无以复加。到现在她依旧认为莲灯遇见国师是劫数,如果没有那个人,她应该过得平静快乐,哪里会年纪轻轻就饱尝坎坷!本以为这次能够重新开始了,没成想又是一拳重击,迫使人不得不面对。
  国师这次来得很快,进门时人怔怔的,眼里痛苦和喜悦交织。走到莲灯面前,说不出话来。
  莲灯却惊恐万状,“国师怎么来了?”
  昙奴悄悄退了出来,他们之间的乱账,是该好好清算了。逃避终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已经别无选择了,倒不如勇敢面对。
  国师这个时候反而变得笨嘴拙舌,先前弗居知会过他,他不敢贸然来认亲,只是呆呆的,伸手抓住了她的双臂,“我听说……殿下有身孕了?”
  她呜地一声长鸣,捂住了脸哀哭:“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怕他误解她,顾不得涕泪横流,巴巴看着他说,“其实我是很检点的,从来不和别人乱来往。可是这次……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了。”
  他的话很实际,“殿下知道天地阴阳的规律吗?没有男人,女人不可能有孕。一个未嫁的姑娘生了孩子,会被世人嘲笑的。”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要为孩子找个父亲。”
  “殿下打算找谁?”
  “找……”她想了一圈,悲哀的发现居然无人可找,“实在不行我可以离开长安。”
  他盯着她的眼睛,“殿下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吗?”
  她说没有,“我喜欢宝儿,他是我的孩子。”
  他心里激动得打颤,没法描述刚接到消息时的感受。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苍天怜悯他。上次他让她喝避子汤,原来她没有。如果不曾忘情,也做好了迎接孩子的准备了吧?阴阳血,果真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照这个速度算,如果他能成功续命,他们一辈子应该可以生上一二十个。
  他简直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可是现在还不能,他得一步一步诱哄她接受,不能伤害到她。他舔了舔唇道:“不管你到哪里,年轻的姑娘单身带着孩子,都会被人议论。你不是说要给孩子找个父亲么,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莲灯瞠大了眼睛看他,“什么?”
  他吸了口气,“若殿下不嫌弃,我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找生不如找熟,殿下何不试着接受我?我会善待你们母子的。”
  她往后跳了一步,“国师在开玩笑吗?我原想找个小厮或是马夫的……”
  他有点不太高兴,“你要这样糟蹋自己和孩子?”
  她尴尬笑道:“反正只要让他冒充几天,过后和离就是了。”
  他沉默下来,低头紧紧握住了手,“那我来充当,怎么不行?”
  莲灯觉得这种天上砸饼的好事一般轮不到她头上,她从小运气就很差,国师如此雪中送炭,实在令她惶惑。她笑着推诿,“多谢国师的好意,国师尊贵,不能受这样的委屈。你不用担心我,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况且国师已经有了心上人了,我是君子,君子不夺人所好。”
  最后她拒绝他,竟然是这个理由。他觉得有些难办,拧着眉头思忖,“找谁都不如找到孩子的亲生父亲,殿下不记得那人是谁了吗?”
  莲灯羞愧地摇头,“没有这个人。”
  “所以殿下觉得这是个佛胎么?自然受孕,将来生出一位菩萨来?你再想想,曾经在哪里过过夜,和谁独处过。”他顿了顿,看她冥思苦想一片茫然的样子,温煦笑道,“殿下竟忘了,昨夜在九重塔里,和我独处过一夜。”
  她翕动嘴唇,悚然望着他。
  “九重塔本就汇聚天地灵气,是纯阳之所。殿下纯阴体质,到了那里便如鱼得水。殿下昨晚没有睡榻,席地而卧,对不对?天在上,地在下,天为阳,地为阴,天地合而万物生焉……”他开始胡编乱造,造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话锋一转,直截了当说,“所以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的孩子。”
  她惊得目瞪口呆,“有什么根据?就因为我在九重塔里过了一夜?国师,这种玩笑开不得。你要是和我牵扯,就辜负那位娘子了。”
  “她已经忘记我了,我不想再去打搅她,她应该有全新的人生。至于你……”他垂眼看她,“臣初见殿下,怦然心动。或许就是这一瞬,有了这个孩子也不一定。”
  心动一次就会有孩子,那他的孩子岂不是要遍天下?不过他对她有感觉,这让她喜出望外。如果这孩子果真是他的,似乎也不是坏事。
  她扭捏着揉搓画帛,“你和那位娘子当真结束了吗?我不希望将来有人找上门,带着你‘怦然心动’后的另一个孩子。”
  他窒了下,“臣心里只有你们,我说的都是真话。”
  莲灯咬着腮肉,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心里琢磨着,歪打正着。这么好看的人,即便是供在那里,她也赚到了。
  她欢欣雀跃,“来人啊,快替我具本上奏陛下,我要请婚,迎娶国师。”
  男女似乎弄颠倒了,可这都不算什么,他愿意嫁给她。如果之前还在犹豫,现在就是老天替他做了决定。不管以后怎么样,珍惜这段姻缘,珍惜这个孩子,是他目前最应该做的。
  
 
☆、第83章
 
  “那么,臣就算是依附殿下了。”他笑着,长长做了一揖,“微臣如愿尚主,三生有幸。”
  她抬手虚扶了下,“国师不必多礼,虽然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半信半疑,但是危难之中国师愿意伸援手,莲灯感激不尽。国师放心,我是很专情的人,会一心一意待你的。你现在可要回神宫准备一下,等我来迎你?”
  他摇头,“没什么可准备的,臣来前已经把神宫事务安排妥当了。臣随殿下在公主府住上一阵子,然后公主随我回神宫,我们可以两边换着住。”
  这样也好,毕竟他的身份不同,草草入赘,似乎对他的尊严有损。两边勤走动,谁也谈不上娶,日子将就过得就可以了。不过他有备而来,料定了她会接受他似的,果然是国师,神机妙算。然后呢?算没算到她的芳心暗许?
  莲灯抱着肚子看他,竹帘间吹进来的清风带起他的袍裾,赏心悦目。从今天起他就是她的人啦,反正请旨是走过场,皇帝答不答应,她都要留下他。
  她偷偷高兴,蹭过去一步,小心翼翼碰碰他的广袖,“国师与我还不熟,我可能有些坏毛病,会惹你不高兴。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磕磕碰碰难免,先说好,谁也不许提和离。”
  他微挑了下眉头,“殿下不是说,给宝儿一个名分,然后就要分道扬镳的吗?”
  “我说过那话吗?”她假装惊讶,“婚姻岂是儿戏,我这么明事理的人,不可能有那种想法!”一边说着,一边冷汗直流。好不容易套住的人,可不能因为一时失言就错过了。她本来是想找个人凑合的,既然他自愿上钩,入得她公主府的门,由不得他中途退场。可她到底觉得有些亏欠他,这个孩子的来历实在不明,她又不傻,不会相信天地生万物那套。反正他是个好人,她决定以后好好疼爱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她表了这个态,临渊才放下心来,“谁都不提和离,殿下今日一言,不许反悔。”
  她竖起了三根指头,“皇天后土为我作证。”
  他抿唇而笑,窗下锦鲤坛中的波光折射在他眼底,金芒万点。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要滴出水来似的,慢慢靠近一步,“那么臣……现在可以抱抱自己的娘子吗?”
  莲灯心头突突地跳,虽然记忆不相熟,感觉上却已经神交很久了。但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着,半晌才嗫嚅:“国师随意。”
  他不敢让他的感情看上去过分浓烈,放轻手脚抱住她,让她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脸,他低下头,紧紧贴着她的头发,险些湿了眼眶。
  “臣尚殿下,一生不悔。只要臣活着一天,就一天对你们好。”
  他表忠心,她就觉得很满足。同他贴得更紧密些,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可以让人灵魂得到安宁。其实她总觉得他眉宇间有哀愁,美人蹙眉虽然美,但是会让她心疼。她举起手,试探着抚抚他的眉心,“从今天起国师要高高兴兴的,那位娘子忘记你没关系,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同她相比,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所以国师也不算吃亏。”
  他笑着说是,“殿下不比她差,日后臣就跟着殿下过日子了。不过殿下总唤我国师,太见外了。还是叫我临渊吧,显得亲切。”
  她腼腆地微笑,“我叫莲灯,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的莲灯。”他抚上她的脸,这张叫他日思夜想的面孔,现在又回到他身边了。她对他的碰触似乎还不习惯,他有些伤感。怀着他的孩子,对他却是陌生的,是他自己做的孽。
  “你怕我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你的郎君,是宝儿的耶耶,你不要怕我。”
  莲灯认真地望着他,“我不怕你,我只是仰慕你。”
  他嗤地笑了一声,“你仰慕我,焉知我就不仰慕你呢!今天是昙奴大婚,明天吧,明天我们一同进宫,见过陛下和贵妃,把我们的事通知辰河,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了,我一天都不离开你,日日陪着你。”
  她听了很欢喜,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我今早还在想,昙奴和转转都有了郎君,我很羡慕她们。没想到我的桃花运说来就来,天上掉下一个郎君,比她们的更好看,我运气真不错。”
  她总在庆幸着,或者说卑微着,令他惭愧,“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的很多决定都是错的,很对不起你。”
  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反正她喜欢,缺点也会变成优点。她说没关系,“我宠着你。”
  他搂住她,双手缠绵地在她腰侧流连,低头吻她的唇角,“不对,是我宠着你。”
  她的鼻息咻咻,很紧张。脑子晕了,视线也模糊了,还不太熟,第二次就亲她,这样好吗?
  可是他已经答应做她的郎君了,郎君亲娘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她陶陶然,然后依稀见他缓慢移动,闭着漂亮的眼睛,移过来……移过来……覆盖住她的嘴唇。她心头咚咚跳,他的嘴唇温暖柔软,沾满她口脂的香气。她不自觉启唇,容他进来,忽然发现自己经验居然很老道。
  他呼吸急促,双臂扣紧她,加深这个吻。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随时可能燃起来。因为爱她,触到她就生肉/欲,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
  他喃喃叫她,“莲灯……娘子……”
  莲灯傻傻的,被他盘弄得站不直身体。攀着他的时候,误以为自己是一条鱼,他是水,她一刻也离不开他。这种感觉她熟悉,在记忆的最深处,自己有过同样的渴望。
  院内院外空无一人,他进来时站班的仆婢就被撤了,所以没什么顾忌。他抱起她,把她放到榻上,袒领阔大的领褖尽显她的肩颈,他急不可待,用力吮/吸,在她肩头盖了个红印。这种时候高贵的裸/露也会使人犯罪,她胸前一片雪,诃子挡不住波澜壮阔。他想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覆在她身上,解开了她背后的缎带。
  莲灯忽然拽住了诃子,睁开眼睛说不行,“我听转转说,有了身孕的人不能这样,闹得不好会伤着孩子的。”
  他额角一跳,“有这种规矩?”
  “是啊。”她推开他坐起来,耐心地同他解释,“不单刚有孕的时候,生完孩子没有满月,也不可以。”
  这下子国师傻了,蔫头耷脑坐在榻上,情热时解开的罗衣也在耻笑他,他慌忙把衣襟合起来,尴尬道:“你懂得真不少,转转没事就教你这些吗?”
  她笑道:“女人在一起聊天,天南地北随意胡诹。”看见他额上沁出了汗,卷着袖子给他擦了擦,扭捏着说:“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半刻……你饿么?我叫人做点心给你吃。吃馎饦么?我记得你喜欢吃馎饦……”说完顿住了,真奇怪,她居然记得他爱吃馎饦。
  他愣了下,很快打圆场,“长安一大半人爱吃这个……我自然也喜欢。”为她束好了裙带,见她还怔忡着,忙打岔问她,“盛希夷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他对你很有好感,你不会不知道吧?”
  莲灯摊手道:“我又没答应他什么,哪里用得着和他交代?不过收了他几株五年生牡丹,怪不好意思的。回头让人备礼,送到他府上去,再央陛下给他另指一门婚,长安公主郡主那么多,不愁没有好人选。”
  他听后长长松了口气,“你都已经想好了,就不必我操心了。”
  她哈哈笑道:“我要把以前的风流帐清算干净,才好一心一意迎娶你啊。”
  他无奈地摇头,其实这人是投错胎了,本来她应该是个男人吧?否则想法为什么和女人半点不沾边呢!
  放舟他们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不等招呼,把他常用的东西全送了过来,“座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常回神宫看看,属下们会日夜记挂座上的。”
  他抬眼温吞地打量他们,个个脸上春意盎然,想必对群龙无首的日子充满期待。他哼了声,“怎么?本座离开神宫,你们就不行保护之职了?”
  “不不不……”秋官道,“属下等会一如既往听命于座上的,不过座上成亲之后属下等不方便再随意出入了,座上近身的事,还需另外派遣两位巫女……”
  “不要!”秋官话音才落,一旁吃杏子的莲灯高声抗议起来,“我府里婢女够多了,不需要另派。再说他身边有我,我可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国师脸上讪讪的,“巫女都是自小收留在神宫的,你别乱想。”
  她不说话,闲闲地撑着下巴,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去了。
  看来女人吃起醋来可以没有任何逻辑,防患于未然是她们的手段。既然她反对,他自然无话可说,退了一步道:“挑两个得力的侲子吧,安排在书房伺候。”
  对于派遣侲子她没有太多意见,不过还是发表了一番看法,“要挑姿色一般的,不能太好看……免得带坏了我的婢女。”
  灵台郎们张口结舌,其实只要是个活的,不论男女她都提防吧?再看座上,他只是点头,显然已经认命了。
  很快入夜,府里到处火树银花。大历迎亲是在晚上,逢着喜事宵禁是可以开放的。待天黑透了,新郎官带着仪仗迎亲,隔了很远便听见街头鼓乐阵阵,音浪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站在廊柱旁,抱胸看她作梗。她扒着门缝讨红包,讨完了依旧不放人,要萧朝都唱歌。萧将军领兵有一套,歌声不敢恭维,她听了两句,捂着耳朵认输了,“算了,开门吧!这么难听,会吓着我宝儿的。”
  新郎官进来,她例行公事,举着一根小竹枝在他身上敲了两下,嘴里大喊着:“打杀不论啦!”萧朝都就像个傻子,直挺挺站着任由她打。实在是人丁太单薄,两个人做戏似的,使着花拳绣腿,意思意思就完了。
  昙奴没把嫁人当回事,临出门时掀起障面吩咐她,“明天要面圣,进出小心些,我过两天就回来。”
  她忙说别,“你燕尔新婚,多陪陪郎子,我这里只管放心,有临渊在呢。”
  昙奴哦了声,看花灯下的人,藤紫的襕袍上晕染了一层迷离的水色,即便是站在那里,也有定国安邦的功效,更别说照应一个怀孕的女人了。
  莲灯替她放下了障面,送她上轿,看着昙奴被人簇拥着去了,仿佛丢了重要的东西,心里七上八下。
  “你说萧朝都会不会善待她?昙奴会不会被将军府的人欺负?”
  国师摇了摇头,“你别忘了,昙奴是定王死士,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恐怕将军府没有一个人敢同她作对,因为怕惹她生气,被她杀了。”
  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忧心了。新妇子走了,剩下的一众宾客仍旧要款待。都是当初定王麾下的人,吵吵闹闹汇集在一起。行伍出身的人就有这点好处,即便没有人招呼,他们也可以吃喝得风生水起。
  莲灯去了辰河的那一桌,他正与几位武将推杯换盏,见他们来了,众人都放下酒盅站起身行礼。辰河心里讶异,脸上却还安然,莲灯叫了声阿兄,他微颔首,调转视线看着临渊,“先前军中有人假冒国师,搅的大军不得安宁。后来被他逃脱,小王也命人四处搜寻,可惜都是无功而返。前阵子听说已经被国师擒获,小王的心总算放下了。国师今日也来喝昙奴喜酒的么?若蒙不弃,与我等同坐如何?”
  临渊拱了拱手,“本座不会喝酒,也不打算破戒,怕是要有负大王美意了。本座今日来,不单是道贺,也是来求亲的。待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入宫,奏请陛下赐婚。”
  众将一听忙纷纷道喜,国师要娶亲,恐怕比皇帝大婚更加令人震惊。可是辰河的眉头却紧紧拧了起来,他们的缘分一会儿断了,一会儿又续上,是在玩小孩儿过家家吗?这位国师究竟什么打算?自己的问题尚未解决,又来扰人清静,难道就不能为莲灯多考虑一下吗?还有他的这个傻妹妹,所谓的忘情也能有假?
  他不解地望着莲灯,“你的意思呢?是不是已经答应了?”
  莲灯支吾了下,“不答应不行……”
  他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这件事关系到你的一辈子,你想清楚了吗?”
  没有等她回答,临渊先接过了话头,“我们已经议定了,趁着今天高兴,报予大王听。明日进宫请过旨即定日子,到时候婚宴还要烦请大王替我们主持。”言罢不再看他,转头对莲灯道,“忙了半天,累坏了吧?外面有长史和神宫的人照应,你不必操心。我送你回房,洗漱过后就睡下,现在不宜劳累。”
  最后一句是说给辰河听的,辰河是聪明人,不必追问,便已经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了。不宜劳累……看来大局已定,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看着莲灯,重重叹了口气。
  
 
☆、第84章
 
  世上没有哪位做兄长的,愿意看着妹妹跳进火坑里。同样没有任何一位挚友,愿意甘苦与共过的姐妹奔赴一场没有结局的婚姻。
  男人之间的谈话转转不想参与,她只有怨怪莲灯,“你的耳根子怎么这么软?是不是被他哄骗几句,就又找不着北了?明明说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今天进宫来请旨?你要嫁给他吗?他……”压下嗓子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国师大限将至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你打算替他守寡吗?”
  莲灯很忌讳她说这些,毫不客气地打了她一下,“谁说他明天就死?你这张乌鸦嘴!我想和他成亲,是因为我对他一见钟情。”
  转转嗤笑了声,“一见钟情是个什么鬼东西,我以为你的那点情早就被现实磨光了呢!不行,我不答应你嫁他,你应该嫁给盛希夷。”
  莲灯鼓着腮帮子瞪她,“你要作梗,我就和你翻脸。”w w w.x iaoshu otx t.NET
  转转啊了声,“好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因为那人长了张勾引人的脸,你就被他彻底收服了?你只贪图眼前,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她气得厉害,“渡亡经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有什么用,谁有这道行驱使它?他师父被他打散了三魂七魄,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够救他了,明知道这是个坑,你还要往下跳?”
  莲灯愣愣的,想不出办法。可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宝儿找个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转转又这样不肯让步,最后只得同她说实话,“我昨天得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怎么,医官说我有孕了。”
  转转正吃毕罗,听她这么一说,连咬合都忘了,里面的樱桃酱子流出来,洒得前襟一片狼藉。来不及擦拭,愕着两眼看她,“有身孕了?”
  莲灯怏怏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谁,可是眼下不成亲,将来孩子生出来,叫他受别人白眼么?恰好国师大仁大义,愿意解我的燃眉之急,我求之不得。我很感激他,所以你也不要对人家有成见,如今像他这样好心的人不多见了。”
  转转愈发愤懑起来,哂道:“国师果真无利不起早,他好心?本来就是他做下的事,担起责任来罢了,哪里称得上好心!只有你这傻丫头总被他骗得团团转,这事昙奴知道么?她是怎么说的?”
  她们三个人常有来往,莲灯为国师渡功力的事昙奴进宫告诉她了,现在莲灯有了身孕,国师就忽然良心发现了。亏得这个蒙在鼓里的人一心替他说话,他从头至尾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值得莲灯感激?
  莲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端倪,她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国师的,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转转却这么肯定?其实长久以来身边的人都在刻意对她隐瞒着什么,她感觉得到。也许她有过不愉快的的曾经,让所有人讳莫如深……她打算探一探,就从转转这里突破,便顺势道,“如果他不认账,不也拿他没方法嘛,所以我说要感激他。你不要这么激动,伤了胎气不好。我们真是有缘,总是一起有孕……”
  转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莲灯,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怔在那里,一瞬间眼前划过诸多画面,都是关于她和他的。她慌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多少?她抓住了转转的手,“最近我的脑子里总是犯晕,好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不是这么简单。转转,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把实情全都告诉我。”
  那厢国师和皇帝的谈判也遇到了些障碍,皇帝说得还算委婉,“朕也知道你同阿妹一路走来不易,如今有了孩子,是当给她一个名分的。朕不反对你们结为夫妻,但是……亦不可太过张扬。朕的意思是,可悄悄筹办,瞒过天下人最好。神宫中发生的事外人不会知道,国师依旧是原来的国师,可以为朕镇守这大历江山。”
  他有些为难,说实话他扶植他称帝不易,他也希望还他一个稳固的社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于大历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国师即便只是个空架子,也有稳固朝纲的作用。但当现实和感情产生冲突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跟着心走。
  他作了一揖,“陛下回到后宫,气苦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能给贵妃国母的尊荣吗?对于心爱的女人,臣的心思和陛下是一样的。国师娶亲本来就有违天道,陛下既然答应,为什么不能容许臣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我对莲灯的感情,从来没有隐瞒过陛下,现在她是皇妹,更加不能委屈了她。她服了忘情药,对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如果不能明媒正娶,臣应当如何同她解释?还有臣的孩子,不能让他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他应当正大光明在外行走,而不是像我一样,百余年困在太上神宫里。臣虽不是第一代国师,但辅佐过大历四任君王,从未提出过任何非分的要求。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请陛下成全。”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再不通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皇帝考虑得比一般人多,大历需要一个传奇,如果这个传奇突然之间沦为凡人,那么谁能证明当今圣上是代天巡狩呢?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方负手长叹,“从你们大婚之日起,天下再无国师矣。”
  皇帝显然很不悦,他当然察觉了,但并不打算理会。正要长揖谢恩,莲灯从小径上过来,叫了声陛下,“陛下所言有礼,我们的事不过是小事,不能与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今日进宫来,只为把消息告诉阿兄和转转,你们知道就是了,办不办婚宴都不重要。”
  她这么一表态,皇帝变得很尴尬,“你别负气,朕正同国师商议呢。”
  她说:“我不是负气,是真的想清楚了。他能和我在一起,于我来说这就够了,要不要敲锣打鼓弄得四邻皆知,都是题外话。”
  皇帝回身看国师,他面上淡淡的,似乎对她的话也认同了。
  于是这次入宫,没有取得他们原先设想的效果。婚事是答应的,但不宜声张,必须静静地办,还要避人耳目。临渊因此感觉很对不起她,坐在车里不敢说话,只不停打量她的神情。她面无表情,发现他总看她,索性别开了脸。这下他紧张起来,战战兢兢摸她的手,“怎么了?不高兴了吗?不要紧,送你到家后我再进一趟宫。”
  可是她烦恼的不是这件事,她抿着唇,唇角直往下捺。憋了半天,实在忍无可忍了,对他喝道:“你就一直瞒着我,瞒到我死吗?临渊,你什么时候真正听过我的心声?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你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对我好,自以为是的摧毁我的记忆!”
  他听她这通控诉呆住了,看她满眼的泪,知道终于东窗事发了。其实她有很深的执念,不论是对她阿娘还是对这段感情。她有残留的记忆片段,只要适当加以引导,他的那些手段根本对付不了她。
  “莲灯,我知道我又错了,我总是做错事,一错再错……”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你不要生气,现在不能生气的。如果实在恨,打我吧,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不要生气。”
  她怎么能不生气?他一次又一次的愚弄她,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像操控傀儡一样操控她的记忆。她的嗓门因为愤怒变得又尖又利,“你以为这是打扫屋子吗?把不好的全部清理出去,剩下的就都光鲜亮丽了?你对我的坏我全记得,到死都忘不掉。你这个阴险小人,我讨厌你,你给我滚!”
  马车缓行,拐进了公主府所在的崇德坊,车门忽然打开,国师被推了下来。驾辕的厮儿吓一跳,待勒缰已经晚了。好在国师身手敏捷不至于摔倒,但是中途被撵下车,就像个遭到遗弃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没有了方向。
  厮儿想停,莲灯斥了声,“走你的!”对车外呆怔的人喊话,“我不要你了,你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然后愤恨地缩回车里,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她知道他这次是为她考虑,因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情愿她忘了他重新开始。但他问过她的意见没有?她明确表示不想吃那药,他为什么还要去求昙奴帮他?所幸老天看他不顺眼,她再一次怀孕了,这次他算是完了,现在轮到她来折磨他了。
  她咧着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打起帘子回头看,他傻傻的在后面追着,她愈发难受,怨恨他,可是又心疼不已。原来她根本看不得他受苦,他一落魄,她会比他更难受。她打算狠起心肠的,然而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让厮儿停下了。她跳下车,手里举着桧扇喝止他,“站住!”
  他果然停下了,在离她六七丈远的地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趁她不注意,往前蹭了半步,结果被她一骂,再也不敢上前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跺着脚哭喊,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这辈子注定死在他手里了,难道真的欠了他,用无数的苦难也不够偿还他。
  他泫然欲泣,嗫嚅着:“我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段爱情里有多少个相似的场景,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她想过要给他教训的,可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她就无条件投降,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这大概就是爱情,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何况又有了孩子,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能让他没有阿耶。
  她把手里的桧扇向他砸过去,微不足道的一点反抗,足以表示她的愤怒。发过一顿火后浑身无力,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慌忙跑过来,扶她起身,给她拍裙上的土,“累了吗?我抱你。”
  她推了他一下,“我还没原谅你呢!”
  他尴尬地立在那里,坊道上人来人往,都掩着嘴窃窃私语,他唯有拉她的画帛,“别让人看笑话,有话回去再说好么?”
  莲灯这才发现围观的人不少,顿时红了脸,飞快钻回车里去了。
  虽然同乘,但她依旧不理他,无形中高墙又起。他感到恐惧,哀声说:“看在宝儿的面子上……”
  她含泪望他,“昨天我以为你是好人,还很感激你,结果呢?你费心编了那套说辞,说的是什么?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他噎了下,低低说:“其实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应该怎么解释孩子的来历……我怕你不留他,想想上一个,我心里乱得一团麻似的,顺嘴就说出来了。”
  他就是仗着口碑不错,才敢这么胡说八道。她不想理他了,独自歪在了一边。
  车到府门前,几个傅姆一拥而上来搀她,他想接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进屋也是倒头就睡,他束手无策,只能坐在檐下长吁短叹。
  孕妇总是嗜睡些的,莲灯一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后见他不在,心里又一惊。匆匆出门看,他背靠廊柱抱着一本黄历,正在排他们大婚的日子。
  “今天往后四十日不宜嫁娶,到下月十八星宿轮转,二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我们就定在那天,你看好不好?现在开始筹备,到那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宝儿也只三个多月,喜服宽大,看不出来的。”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感染了,坐下接过黄历翻看,看不明白,随口道好,“你定准了就办吧,不过还是照我在宫里说的那样,不往外声张,叫上亲近的几个人,大家吃顿喜宴就是了。”
  他看她的怒火被一场午觉消磨完了,心里偷偷高兴起来,“我没意见,全照你说的办。”
  她伸手倒茶,他忙接过去为她斟上,试了温度后递过来,她瞥了他一眼,垂首叹息,“我是觉得将来宝儿委屈,不敢同人说自己的耶娘是谁,连入朝为官都不可以。”
  他慢慢摩挲茶盏的盏口,忖了忖道:“你还记得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想回敦煌去。”
  她抿了口茶点头,“怎么?”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可能,召齐师父的三魂七魄,把国师的位置还给他,我带着你和宝儿,我们一起去大漠。”他后撑着两臂,神情松散地看天边流云,“大历本就是他打下的,我替了他一百多年了,朝廷官员还有个休沐的时候呢,我却没有。现在我不想干了,请辞可以么?我想带着妻儿去天涯海角,过普通人的日子。你还记得我们途经张掖,投宿驿站的那几日吗?我后来总在回味,那时候很惬意,是我想要的生活。敦煌太干燥了,黄沙漫天,恐怕对宝儿不好。我们可以连路在河西走廊置办产业,宝儿小的时候停留张掖,大些了搬到酒泉,再大些到碎叶城,一路往西,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平常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充满渴望的表情。她的鼻子隐隐发酸,“如果宝儿之后又有宝儿了呢?岂不是总走不出玉门关吗?”
  他咬着唇皱起眉,嘀嘀咕咕说:“我觉得生太多孩子对你不好,有一儿一女就足够了。余下的日子我们可以天天耳鬓厮磨,否则你总怀身孕,我都碰不得你。”
  原来所谓的不好,只是因为他的私心。莲灯面红过耳,轻轻啐他一口。再看他,他眉舒目展,像春日桥头上折柳的贵公子,悠闲又有些懒散。
  她挪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以后要听话。”
  他很快点头,“好。”
  “不许骗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告诉我,让我拿主意。”她恫吓他,“如果再做不到,我就休了你。不是和离,是休了你!”
  他果然很惊惶,一叠声道:“我记住了,你别说这种话。”
  她的心又软下来,复亲亲他,小声在他耳边道:“转转告诉我,三个月后孩子坐住了胎,就可以同房了。”
  他诧然直起身,两眼顿时放光,“真的?转转终于做了回好事,否则我可能要找她算算账了。”
  她抿唇笑得很羞涩,转转的确没说错,男人一般都很喜欢谈论这个。据说当你想做某事又求而不得时,可是试试这招。如果他爱你,几乎百试百灵。
  于是婚礼就定在下月的二十了,彼此都期盼已久,莲灯因为有孕,过问得少一些,他很看重,几乎样样亲力亲为。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前路也是一片光明。就在莲灯以为可以偷得浮生的时候,上天又同她开了个玩笑。某一个倦意沉沉的清晨,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抚触她的脸和肚子,一下又一下。她侧过身咕哝,“醒得这么早?”迷蒙地睁开眼,忽然被针扎了似的,骇然撑身坐起来。
  他跪在她榻前,依然年轻的脸,却已经变得满头白发,哀哀望着她,眼里装满了回天乏术的凄怆。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轻声说:“莲灯,对不起,我想我等不到宝儿降生了。”
 
☆、第85章
 
  莲灯捂住了嘴,不敢嚎哭,但是太慌张,从榻上爬下来,重重跌落,扑进他怀里。
  “时候到了吗?”她抓着他的手,哆嗦着问,“可是冬官他们出去探访,还没有消息,怎么办?”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无奈地笑了笑,“连婚礼都来不及……这样也好。”
  好什么?又在庆幸失之交臂?她无语凝咽,怨怪上天待她刻薄,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却不肯宽限分毫。她把功力渡还给他,谁知只争取到两个月罢了。鬼战过后他元气大伤,就像一株植物腐烂了根须,勉强维持着,早晚还是要面对死亡。
  不敢让他看见她落泪,躲闪开来,起身找斗篷给他披上,“回神宫吧,回去了再想办法。”
  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师父离世前并没有像他这样。他耙了耙头发,全白了,真是老态毕现。叹了口气,罩上风帽,怕她担心,回身安慰她,“别怕,总会有办法的。纯阳血的人尸身不腐,就算等上三年五载也不要紧。”
  她把那截玉竹枝紧紧拽在手里,抬头道:“可你上次说七日之内的。”
  “七日之内魂魄不散,还可以算这辈子,七日之后入了鬼门关,就只能算又一世了。”他摸了摸她的脸,努力对她微笑,“你别愁,到时候我还是会一眼认出你,因为阴阳血天生互相吸引。还有我这辈子没有爱够你,再来一次,依然会选择你。”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这叫什么事呢,自己要死了,却反过来开解别人。她在他肩上拍了拍,“那是自然,我会看着你,把你囚禁起来,让你见不到别的娘子,只能继续向我屈服。”一面说着,一面为他扣上鎏金领扣。他爱美,这头白发不能露出来。她仔仔细细替他整理好,苦中作乐着,“其实这样也很好看,就像雪山里的神仙,抬抬这手下雨啦,抬抬那手下雪啦。”
  他抿唇而笑,“不像老头么?”
  她说:“哪有这么年轻的老头?你脸上没斑也没褶子,书上有这种记载,叫做鹤发童颜。”
  死亡对谁来说都是可怕的,彼此都在尽量缓和气氛,但是灾难还在,转过身去,眼里尽是泪,只不敢让对方看到。
  莲灯心里火烧似的,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想想办法。她同他一起往外,送他上了车辇,自己没有同乘。他打帘望着她,她说:“你先回神宫,我还有件事要办,办完了随后就到。”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迟疑道:“你别让我担心。”
  她把竹枝塞进了他手里,转头对放舟道:“替我小心看顾他,我马上就来。”
  放舟点头,不再耽搁,驾车驶出了里坊。
  她站在台阶下定了定神,转头命人牵马来。眼下容不得她慢吞吞坐辇了,先前是怕他反对,她没敢同他说,想来想去现在除了翠微没有别人可以托赖了。翠微是他的同门,道行虽不及他,好歹也有上百年。上次为了宝儿的事他同她反目成仇,把她撵出了太上神宫,幸好他手下留情,没有废她修为。他同前任国师一战受伤,翠微来看过他,所以她知道她依旧念着旧情。如果得知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A href="HTTP://WWW.XIAOSHUOTxt.net/" >txT小说天-堂</A>
  傅姆在一旁规劝,“殿下的身子不宜颠簸……”
  她夺过缰绳跃上马背,没有理会她们,扬鞭纵了出去。
  翠微的毗沙宫建在龙首原以西,离皇城不太远。因为巫女大多为宫苑效命,所以翠微的行宫并未像太上神宫一样安排在长安城外。她控缰到了宫门前,请巫女代为通报,站在檐下看东边冉冉升起的朝阳,只觉得心烦意乱,再也无暇欣赏什么美景了。
  翠微听说她到了,亲自出门来迎。她没空讲究什么礼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道:“我来求夫人活命,今早临渊身体有异,看样子劫难要到了。求夫人念在同门之谊,替我想办法救救他。”
  翠微也是心头一紧,“殿下上次没有把功力渡给他吗?怎么会这么快呢!”
  莲灯欲哭无泪,“已经照你说的办了,现在看来成效不好,不过延捱了两个月多罢了。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托付,唯有来求夫人了。我知道之前为了我的事,弄得你们师兄妹不合,不管谁对谁错,他终归是夫人的师兄,眼下人命关天,请夫人发发慈悲吧!”
  她说着就要下跪,翠微忙一把搀住了她,难堪道:“殿下要折煞我了,如果不是我一时的私心作祟,不会害得你们没了孩子。请殿下放心,只要有一线生机,就算耗尽我的修为,我也会救他。”言罢忙令人备车来,“殿下暂且不能骑马,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别急在一时,若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有身孕了?”
  翠微笑了笑,“我们做巫女的,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能在长安待下去了。”扶她上了辇车,复问,“我听说渡亡经已经找到了?现在哪里?”
  她说:“我前几天才发现,经书原来一直藏在我阿娘的遗物里,刚才交给她,让他先带回神宫去了。”说着定眼望翠微,“夫人有没有把握?”
  她略迟疑了下,“我会尽我所能,但是以我的修为,能否驾驭渡亡经还未可知。”她讪讪地牵了下嘴角,“过去的日子得过且过了,早知道有今天这事,当初就应该多用些功的。”
  所以她也不敢把话说满,毕竟这世上能够凭借半部经书唤醒百年亡灵的,只有临渊一个人。现在处境对换一下,谁能够救活他?
  莲灯忧心忡忡,转头看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心底一片晦涩。翠微劝慰她,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了两句,心头焦急,只盼快快赶到神禾原。
  翠微见她这样,自己也缄默下来。其实她的心和她是一样的,就算被他赶出神宫,听说他有难,还是一门心思的想救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哪怕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她也可以。她先前听他提过使用经文的步骤,加上巫女也常用招魂之类的术数,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有胜算的。然而还是不敢断定,因为需要深厚的内力做支柱。她暗里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只好担些风险逼自己的魂魄入师尊体内。那具身体六神无主,但修为强大,若侥幸成功,借他的手救活临渊不成问题。
  但这样做是下策,她不好透露太多,目前能做的只有尽量安抚莲灯。她怀着身孕,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不能急出个好歹来。临渊是凉薄的人,他对所有人的感情都不深,连与他相伴了百年的人,也是说撵就撵了。但对于莲灯,他的感情浓烈到让人讶异,哪怕已经自顾不暇,不见她来,依旧不得安宁。
  马车驶上甬道,一路向上攀升,将到宫门前时,远远见一人,紫衣白发孑然而立。她乍见他这样吃了一惊,询问莲灯,莲灯点了点头,“一夜白头了。”
  她看惯了他不可一世的样子,突然发现他沦落至此,心头只觉惨然。大概他没想到她会来,只忙着接应莲灯。等她下车时,他分明有些讶然。
  她叫了声师兄,“你怎么……”
  他眉目温和,不复往日的凌厉。上次的事过去有一阵子了,现在莲灯再次怀孕,他的怨恨已经淡了很多,见到她只点了点头,“你来了?”
  他不显老态,满头的银发反倒有种妖冶的美。可惜这种美美得太凄凉,她哽咽了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语气轻松,“一切如常。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今早察觉自己身体有异,他仔细算了算,他活了一百四十二年,是寿终正寝,应该和师父一样,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死亡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份量,但因为忽然有了牵挂,才开始变得无比惧怕。其实安然面对和畏缩不前,结果都一样。他感到难过,静下心来打了个坐,渐渐又想开了。现在什么都做不成,再急又能怎么样?先让灵台郎们试一试,如果不成功,只有等将来机缘到了,或许出现一个人,歪打正着的将他唤醒也未可知。
  她们都是天要塌的样子,反而叫他难过。他说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随缘。”对翠微道,“跑了半天,先去休息一会儿。晚上备了宴,我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翠微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她的寝宫去了。
  “你就是为了去找翠微?”他叹了口气,来牵莲灯的手,“车上颠得厉害,吐了吗?”
  她说没有,抚抚自己的肚子强颜欢笑,“宝儿知道今天不同于往日,不会给阿娘添乱的。”仰头仔细看他,“你当真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笑了笑,拉她到殿里去。还是他静室外的那间屋子,浅色的柞木地板上设着矮几和两方锦垫,四周围纱幔低垂,有风吹来飘飘拂拂,可以暂时让人忘了忧愁。
  他扶她坐下,指了指前面的殿宇,“这里能看到来客,上次我就在这里偷看你,要不是九色出卖,你大概不会发现的。”
  莲灯想起来,那次他叫人送了一大堆衣料和钱财到云头观,她特地来神宫拜谢,他因为害羞,躲着不愿意见她。好在那时有九色,它带她绕到后面,才发现他根本没有闭关。他躲在门框后偷窥前殿,他们在廊外看他,她笑道,“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你那时候这么别扭,还是国师呢!我起先以为国师高高在上,很了不起,后来和你走近了,发现你是这模样,真叫人敬爱不起来。”
  他嘀咕了下,“我不要你敬我,只要爱我就好了。我在外可以盛气凌人,但是因为喜欢你,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私下里的情不自禁,也不怕你宣扬出去。其实除夕那晚看烟花时,我就很想吻你……”他腼腆地笑了笑,“我觉得你的嘴唇应该很甜,但是因为刚刚吃过胡饼,上面沾着油腻,难免扫兴。”
  “你自己也吃胡饼,我都没想过嫌弃你,你却怪我嘴上油多?”她有点不满,但他的爱意像溪流,涓涓流淌进她心里。她不由怅然,“要是那时候亲了多好,起码我可以早些爱上你。”
  她只想爱,没有考虑能否得到回报。他抚摸矮几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把她攥在自己掌心里,“我也后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眼看要好起来了,结果……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如何,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回不来,等宝儿大了,想知道自己的阿耶长什么样,你带他来九重塔见我,让他看看他阿耶曾经如何风华绝代。”
  她被他逗笑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自吹自擂。”把另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正色道,“不许你说丧气话,我求了翠微,让她一定救你。单是放舟他们我不能放心,有翠微就好多了。她也通奇门遁甲,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
  他顿了下,长长叹息,“我当初和她割袍断义,把她赶出了神宫,现在要她为我续命,又把人找回来……”
  “事关生死,还要考虑面子问题吗?况且她也关心你,不想让你有闪失。上次我把功力渡还给你,也是翠微出的主意。她是一心为你好,虽然那时候作梗不让我见你,为了什么,我想你也知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既然别无他法,为什么不试试?这世上除了你,恐怕没有比她修为更深的人了。”
  他听了无力反驳,这种关口确实不该穷争气,能让他活下去,和妻儿在一起,这才是当务之急。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连同翠微、灵台郎们还有卢庆,就如他说的那样,这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饭,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都要聚一聚。
  这顿饭吃得并不热闹,每个人脸上笼罩着愁云,反倒是他,笑着说:“有缘会再聚,无缘也是我的命数,不要怨天尤人。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莲灯和孩子,万一渡亡经救不得我,还请诸位多多看顾。”
  众人站起来,恭恭敬敬揖手领命,“属下们必定誓死效忠殿下与少主,请座上放心。”
  莲灯坐在一旁,由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从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现在是她最爱的人。她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应该活下去的理由,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们吗?她的悲剧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他回不来,她甚至不能追随他,因为她还有孩子,还要继续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残喘,这种人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首喟叹,对自己束手无策。一天两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个盹,却梦到他的神坛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围了,出不来,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惊睁开眼,身边的榻上没有人。忙翻身起来寻找,隔壁有响动,她奔过去看,他掖着两手在玉棺前打转,见她来了转头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时到了,他自己有预感。不想让她哭,干脆不要看他,也许她会好过些。
  弗居去扶她,她扬手拒绝了,痛苦地喘了口气说:“别让我走,我要陪着你。”
  灵台郎们悄声退了出去,容他们单独道别。他没有办法,讪讪道:“你要看着我躺进棺材里吗?我怕吓着你。”
  她的五脏六腑惨遭碾压,早就碎成了齑粉。他不懂,什么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惧。她唯恐他难过,努力装得很镇定,“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你不过是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躺在棺材里多不吉利!”
  他说:“万一醒不过来,免得再搬动……”
  她喝了句胡说,“你会醒的,我和宝儿都等着你。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张掖的,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极了,才会有意虚张声势。要把他火化了……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他在那张紫檀的卷头榻上躺了下来,笑道:“罢了,听你的没错……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个胡床在他边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说些什么吧,说你小时候的事。”
  他闭上眼,用极慢的语调讲述:“我依稀记得我的家在曲池,边上就是芙蓉园。芙蓉园里每到天黑会有笙歌传出来,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一面听曲乐,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风吹来,不比白天闷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听曲,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会进梨园,做一名宫廷乐师……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种花卉,专门向芙蓉园供应。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农,在我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长盛不衰。小时候喜欢问我阿娘,我从哪里来。我阿娘不耐烦我,说我是花蕊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和两位阿兄商量,想要一个小妹妹,就各自种了两株红药,可惜没到过冬都枯萎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到最后几不可闻,莲灯的心也跟着下坠,眼里满含着泪,枕在榻沿不敢抬头。总以为他缓了口气会再说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他无声无息。她鼓足勇气看他的脸,他的唇角微扬着,因为怀念儿时,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抖,轻轻唤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着身子去听他的鼻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震耳欲聋。
  她跌坐下来,抓住他的手,痛哭失声。
 
 
☆、第86章
 
      接下来该怎么办,莲灯完全没了主张。
  翠微和灵台郎们匆匆赶来,看到的是躺在榻上毫无生命迹象的国师,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尚且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哀伤,人刚走,神魂还不远,现在召唤正是时候。
  谁都没有说话,备好的招魂幡在墙上高高张贴起来,黄底红字,烘托出一股恐怖的气氛。翠微设坛,燃上香烛,因为这种仪式见不得光亮,要把门窗都封起来。她看了莲灯一眼,“殿下召出《渡亡经》后,请即刻出塔。”
  她自然是不肯离开的,抓住临渊的手,低头望着他,“我不走,我要看着他活过来。”
  翠微有些着急,“你是纯阴体,容易吸附亡灵。你忘了扁都口那场鬼仗了吗?留下非但不能帮上忙,还会引来一大帮不相干的东西。你怀着身孕呢,如果孩子有恙怎么好?叫师兄知道了,岂不要怨死我了!”
  她哆嗦着,恋恋不舍,但还是以大局为重。弯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记住答应过我的话,反悔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不是那种遇到困境只会哭天抹泪的人,略冷静片刻,解下颈上的玉竹枝,咬破手指把血滴了上去。那竹枝原本已经恢复通体雪白了,吃透她的血,泛出妖异的红光来。轰然一声经书恍如破土而出,迸发出炽烈的光,要灼伤人眼。
  塔内昏暗,众人抬袖遮挡,渐渐适应后方敢正眼看它。翠微凝目端详,关于如何中阴救度,经文上的每一个字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松了口气,全本,胜算又提高几成。她转身道:“不能再耽搁了,请殿下速速出塔。这里有我们,请殿下放心。”
  她怎么放心呢,可是必须离开。复看他两眼,最后横下心,迈出了九重塔。
  塔门轰然关上了,她站在台基上,怔怔守候。站了很久,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唯有枝头鸟鸣啾啾,塔外的世界依旧一片祥和。
  她失魂落魄来回打转,嘴里絮絮说着:“千辛万苦……千辛万苦,别这么对我……”
  昙奴闻讯赶来了,见她这样心急如焚,劝她到阴凉处休息,她摇摇头,不肯离开。
  “你不管孩子了吗?自己受累,还要拖累宝儿一起?那么多的人在塔里呢,总会有办法的,你急也没用。还是好好照应自己,别让国师担心你。”
  她听了迟迟转过眼来,“昙奴,他会活过来的,对不对?”
  昙奴点了点头,“他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所以你先定定神,怀孕的人不能受累,不能伤情,否则对孩子不好。我扶你回殿里休息,这里派人盯着,有消息便通传你。”
  她恨不得把半边身子都嵌进塔里去,万万不能离开。她在昙奴手上压了下,“你别操心我,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怎么来了?”她浑浑噩噩的,到现在才看见旁边的萧朝都,“连萧将军都惊动了,真不好意思,闹得你们也不得太平。”
  萧朝都朝她揖手,“殿下别这么说,殿下的事就是我们夫妻的事。”
  莲灯听到他说“我们夫妻”,莫名有些感动。别人都是成双成对的,想到自己和临渊前途未卜,愈发觉得凄凉。没有心思管其他了,她转身看着九重塔,时间久了,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块石头,没有思想,也没有知觉。
  他们怎么唤醒亡魂,她不知道,那塔一如往常,神秘而又庄严。空中隐隐传来铙钹声,很细的一缕,细得如同头发丝一样。她问昙奴听没听见,昙奴侧耳说有,他们在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想必塔里正经历万难的锤炼吧!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得阴沉下来,狂风骤起,像暴雨前夕的暗涌。她仰头看,塔顶厚厚的云层开始旋转,转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中空的底部隐约透出亮,可以看到一抹蔚蓝。所以翠微的努力起效了,她紧张得绷紧了身体,恐惧但又充满期待。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能够救活他的,她坚定着一个信念,他只是暂时走失,很快就会回来同他们团聚。她抚了抚小腹,虽然看不出半点有孕的迹象,但也让她生出相依为命的感觉来。
  “阿耶一定会回来的,说好了去河西走廊,他不会骗我们的。”她对孩子说,更像是在宣誓。
  天越来越暗了,突然陷入无边的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莲灯听见萧朝都的喊声,“殿下且避一避吧!”她不为所动,依旧挺直脊梁站在那里。
  风中夹带呜咽哭号,她知道这是百鬼奔走,个个都希望有超生的机会。临渊在哪里?魂魄无所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他们其中,被顶撞、推搡着?她交扣起双手放在胸前,把她能够想到的佛祖菩萨都念了一遍,但愿上天垂询,可以让他平安归来,她已经失去过太多东西,不能再失去他了。
  塔内的流程大概也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了,忽然一道雷劈下来,石破天惊。然后成簇的闪电在塔顶上方环绕,是天发怒了,在厉声的呵斥。她有些怕,昙奴安抚不了她,环起双臂抱住她,希望给她一点力量。她抓紧昙奴的衣袖,风大得睁不开眼,只是颤抖着,吞声哽咽。
  大概过了一柱香,声势略微缓和些了,再看九重塔,塔影迷茫,就像隐藏在浓雾之后。她往前走了两步,塔身忽隐忽现,猛然从每一个缝隙里渗透出亮来,光芒万丈不容逼视。但没有维持多久,倏地熄灭,云开雾散,天宇瞬间恢复了澄澈,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幻觉。
  她心头剧跳,手足无措。都结束了吗?匆忙奔向塔门,重重地锤击,隔了一会儿弗居来开门,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成功了吗?”
  弗居答得模棱两可,“那截竹枝……碎了。”
  她愣在那里,碎了?然后呢?她等不及她解释,预感大事不妙,趔趄着跑进去,见墙上的招魂幡都残破了,翠微背靠着墙壁,脸色惨白。
  莲灯像被钉住的蝴蝶,挪不动步子。玉竹枝的碎片散落在案上,如果这次不能成功,那就表示再也没有机会了。她逐个看他们的神情,“临渊……还能回来吗?”
  翠微抚着胸口喘息,“步骤没错,只是中途出现了点意外,最后能不能成功,要看天意。”
  所以她也不敢肯定。莲灯回身跪在榻前,探他的鼻息,听他的心跳,没有,还是静静的。她低下头,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你怎么还不醒……你这个坏人!”
  众人都尽力了,但毕竟没有尝试过将一个已死的人救活,诸如回魂之后隔多长时间才能苏醒,谁也说不准。也许意识有了,想调动四肢还须经过一轮挣扎。翠微说:“再等等,不要着急。”
  她的嗓音有些怪异,想是损耗了不少元气。莲灯感激地向她揖手,“多谢夫人了。”
  翠微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渡亡经》毁了。”
  对莲灯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临渊能活,经书毁了也不要紧。她一心扑在他身上,静静观察了他很久,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啜泣着揉揉他的脸,“不能睡了,该醒醒了。”
  眼泪落在他脸上,忙替他擦了。这刻脑子里真的是空无一物,恐怕问她自己叫什么名字,她都答不上来。她就这样傻傻地望着他,不停亲吻他的脸,“郎君,你不能扔下我。如果你醒不来,我和宝儿可能也要跟你去了。经书已毁,我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你想看着我死吗?”
  她这样说,惊坏了灵台郎们,“殿下……”
  她抬了抬手,“大家辛苦了,回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看着。”
  众人领命,但不敢走远,退到隔壁的禅室里去了。
  莲灯现在无能为力,抚摸他,他身上有余温,只要没凉下来,她就觉得不能放弃。她不停听他的心跳,这个动作重复了几十遍,音讯杳杳。时间万分煎熬地度过,估摸四五个时辰了,他的情况不见好转,身体没有凉下去,但也暖和不起来。难道纯阳血的人就是这样吗?不会冷却,哪怕历经百年也是如此?她越想越绝望,精神被摧残得差不多了,声气变得很弱,自言自语着:“如果今世无缘,下一世也不要相见,我害怕总被伤害,活得太艰难……”
  她揭开他的衣襟,仍旧把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做好了被打击的准备,但也再次满含希望。忽然听见羸弱的第一声,她精神一振,可是时间间隔很长,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又是一次搏动,咚——这次比上次更有力。她啊了一声,“临渊、临渊……”近乎尖叫。
  隔壁的人纷纷奔过来,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心跳!”
  放舟忙过来探他的脉搏,虽然很缓慢,但确实是有了。他深吸了口气,一个大男人,险些哭出来,“座上,你的心要是一直跳得这么慢,这次说不定能活一万年。”
  原本很悲伤的氛围,结果被他一句话给破坏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他这是看准了国师暂时没醒,不能奈他何吧?
  大家笑骂他几句,凑近了看,国师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不是原先那种白得春雪一样的了,有了淡淡的绯色,愈发艳若桃李。
  “这下好了,应该快醒了。”一屋子的残兵败将,因为救他修为都折损得差不多了,但是见到他有了复生的迹象,依旧难掩兴奋之情。
  莲灯又哭又笑,视线须臾不离左右。可是进展很缓慢,因为死过一回,身体的很多机能停滞下来,恢复需要时间。大家耐心地等,等他睫毛的第一次颤动,手指的第一下弯曲……终于等到了,他睁开眼,在一屋子的欢呼雀跃中。
  他可能有点懵,愣愣地环顾四周,鲜焕的眼神,纯净得像山泉。
  莲灯却担心起来,别不是像第一任国师那样,丢了一魂一魄吧!她战战兢兢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他看着她,“莲灯。”
  众人的欢乐卡在了喉咙里,缄默下来,面面相觑,“座上,你不叫莲灯。”
  他抿唇笑了笑,“我只记得我的娘子叫莲灯。”
  他记得她,这就足够了。莲灯扑进他怀里,因为狂喜说不出话来。任何语言都不能描述她现在的心情,过去的几个时辰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她那时兴起无数的念头,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把他搬进棺材里存放,自己再找口棺材一了百了。还好老天怜悯,总算他安然无恙。现在好了,以后他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睡着睡着,他忽然谢世了。
  他捧着她的脸,缠绵地吻她,众人很识趣,悄悄散了。他和她额头相抵,曼声说:“刚才我做了个很长的梦,似乎是梦见了我们的前世。原来前世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她听了愕然,“太不公平了,上辈子我要照顾你,任你驱使,这辈子还是这样?凭什么你这么娇贵,我就像根稻草似的?”
  他说不是,换了个委屈的语调,“上辈子你是个商人,在外沾花惹草,对我不闻不问。后来我病死了,你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来见。所以这世你要对我好,偿还情债。”
  她斜眼看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恶意诋毁我,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无辜一些,是不是?”
  她咬了他一口,一点都没有怜惜他的觉悟。他抱着胳膊嘀咕:“我还很虚弱呢,你就这样对我?”言罢一个纵扑,把她扑在了榻上。
  起先打闹,后来静下来了,他埋在她颈窝里,叹息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灯紧紧抱住他,有蠕蠕的触感爬过她的脖颈,她知道他哭了。就这样吧,他心里也有恐惧,不要干扰他,让他发泄。
  他毕竟不是热衷感伤的人,转眼便停顿下来,但是呜呜咽咽的,趴在她身上不肯起来。她也纵容他,抬手捋他的头发,“这个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说无所谓,“你不是说这样也很好看吗,还说像雪山里的神仙,能行云布雨。”
  她噎了下,夸奖他的话他从来不忘,果然有颗足够强大的心。她试探着说:“三魂七魄都归位了吧?不会像你师父一样吧?”
  “我并未走远,魂魄未散,你们说的话做的事我全看得见。”他顿了顿,不无遗憾地感叹,“可惜经书没有了,我原想召回师父的。”
  莲灯比较看得开,“回回墓里既然有一面丹书铁劵,那另一半经文必定散落在别处。如果有缘,找到它,把碎了的这半拼起来,也许将就能用……说起这个,这次多亏了翠微,刚才我见她虚弱得很,回头应该好好谢谢她。”
  临渊心头涩然,翠微为救他,确实想尽了办法。她自知修为不够,居然甘愿铤而走险。借尸还魂是下下策,也是师门的大忌。幸而换回来了,否则时间一长魂飞魄散,他如何偿还她的恩情?
  无论如何最大的难关度过了,从相见到相爱不过一年多,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一遍,世上大约没有谁的爱情经得住这样的考验。他自己也反省过,他确实是个自私又矫情的人,爱情萌芽的时候他觉得爱她就应该欺负她,后来才懂得,那样不对。爱她要捧着她,不让她伤心,让她天天笑着。
  她拉他起来,“别困在这里了,出塔吧!”
  他却不挪步,把她揽在怀里,下巴磕在她头顶上,轻声说:“我们去西域吧,明天就走。”
  她仰起头看他,“陛下连婚礼都不答应,会答应你离开吗?”
  他说:“有放舟啊,他假冒国师驾轻就熟。”
  她想了想,觉得行不通,“只有一个放舟,没人顶替我,他还是会怀疑。”
  “那就传消息进宫,说国师已死,公主远走天涯,他无法求证,到最后只得作罢。”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人都已经跑了,即便知道他们扯了谎,要逮也来不及了。
  于是连夜备车,把要交代的都吩咐妥当。其实未必惧怕皇帝知道,如果硬要逼问,担心昙奴夫妇不好交代,默许他们说实情。皇帝终是忌惮国师的,不会同他来硬的,国泰民安时也断然想不起他,所以他们少说也有二十年的逍遥时光能够度过。
  带上细软和过所,趁着时间充足,国师抽空还染了个头。次日晨曦微露时启程,国师所谓的死遁一点都不避人耳目,他怕自己一个人不够莲灯驱使,还特地带上了夏官和秋官。马蹄哒哒,一路向北,远远听见长安城内晨钟大作起来。勒住马缰眺望,一轮红日从云海里喷薄而出,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同类推荐 亿万老婆买一送一 十里红妆 奢侈品男人 竹马翻译官 夜行歌(下) 千山暮雪 曾许诺·殇 午后薰衣茶 如果这一秒,我没遇见你 应该(只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