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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二十八章 江神府邸

  一叶兰舟继续顺流而下,乌江仙子却再也不唱歌,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玄乙。
  玄乙反手把扶苍的胳膊抱得更紧,朝她笑得灿烂无比。
  乌江仙子轻道:“神女丰姿绰约,与扶苍神君真是天生一对,这下不知有多少神女与女妖要心碎了。”
  “女妖?”玄乙愕然,神女她可以理解,女妖是什么意思?
  “上界天神尊贵清灵,举世无双,又有哪个女妖不想着找一位尊贵的神君,痴恋一场呢?”乌江仙子掩唇而笑,“当年天帝三帝子下界历轮回劫,被锦鲤妖痴缠,听说至今三帝子依旧难忘。有此先例,也不能怪女妖们蠢蠢欲动了。”
  话说到此,轻叶兰舟已沉入江底,分水而行。江底沟壑遍地,密密麻麻的漆黑水草似乱发般飘舞,不见一条鱼虾。
  玄乙四周望了一遍,正要说话,却见乌江仙子将身体一纵,跃入江底漆黑的沟壑之内,眨眼就不见了。
  ……明摆着前面有陷阱要给他们跳啊,玄乙叹了一口气。
  扶苍忽然开口:“等下看你的了。”
  古庭失踪得蹊跷,背后操纵的十有八九是厉害妖族,能这样快摄走一个神族,必有迷魂妖毒之类的术法,他虽然会一些剑道,毕竟年纪所限,没有多大的自信能单独将古庭救出。幸好遇到这个烛阴氏的公主,这一族向来骁勇善战,无惧万法,他将纯钧交给玄乙,以烛阴氏之能,加上纯钧的威力,即便有什么厉害的妖族,在她手下也讨不了便宜。
  看她的?看她什么?玄乙愕然扭头,却见他已跳入沟壑,伸手拨开了密密麻麻的漆黑水草。
  “扶苍师兄。”她神秘兮兮地叫他,难得诚恳一番,“我不是你想的那种烛阴氏。”
  打打杀杀她可是完全不会,他该不会以为她神勇无敌罢?
  扶苍眉头皱起,忽见四周的水草如癫似狂地颤抖起来,仿佛吃不消他的神力,漆黑的水草一寸寸似雪消融,从断裂处弥漫出鲜红如血水般的物事。他急退数丈,谁知这江底遍布水草,每一根被他一碰即碎,江底瞬间被染红大片,好在他周身有无形屏障,血水近不得身。
  方要回头提醒龙公主警惕,孰料一张口,一股极香甜的味道便钻入口鼻,眼前的景致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不好!那血水有妖毒的气味!他双腿渐渐软下去,强行忍住眩晕,急道:“小心戒备!”
  却见那奇葩的龙公主拔腿便逃,一溜烟窜了好远,扶苍一口气横在喉咙里,只觉眼前金星乱蹦。
  没一会儿,玄乙又呼啦啦使劲往回飞,在她身后声势浩大,无数乱发般的水草好似狂舞的手臂,紧紧追着。
  “扶苍师兄!我来救你!”她急急大叫,毫不犹豫扑进妖毒中,朝他身上重重一倒,动也不动了。
  说好的烛阴氏不惧万法呢?!扶苍只想破口大骂。
  纯钧剑柄上的明珠微微闪烁了数下,扶苍咬牙,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将剑拿在手中,然而连拔两次,都没能抽回来,这已经晕倒的公主力气出奇地大,把剑攥得死紧。
  他拽得急了,她紧闭的眼睛突然撑开一道缝,极其不友善地瞪他一眼。
  她是假装的。
  最后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扶苍不知是怒是喜地陷入彻底的昏睡黑暗。
  玄乙双目紧闭,细细聆听周围的动静,没一会儿,无数水草从头到脚把他们卷起来,一倏忽间,光影暗变,他们被拉扯进江神府邸中,落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
  哦?能操控江神府邸?下界山河土地之神,府邸都建在芥子般大小的地方,所谓一沙一世界,他们这些年轻的神族还远没有到这种境界,乌江仙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阵环佩叮当,乌江仙子停在他们身侧看了许久,伸手想去抓扶苍,奈何玄乙手里握着纯钧,整个身体倒在他身上。她似是对纯钧极为忌讳,踯躅半晌,最后恨恨一叹:“哼!天之宝剑!”
  说罢竟转身走了。
  玄乙睁开眼,四下里先望了一圈。
  这里果然是江神府邸,只是本应清辉洁净的神明府邸如今遍布灰雾,漆黑的地砖上,猩红色的大阵犹如吐息般缓缓闪烁,她正要仔细查看这是什么阵,却听乌江仙子的声音幽幽自江神殿内传来——
  “想不到你这个小神君还挺倔强,你一直闭着眼睛是做什么?怕看到我的脸?我的脸不美么?我知道了,你怕看着我就会心动。你的年纪一定不大罢?要不要姐姐教你一些好玩的?”
  紧跟着一个挺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杀了乌江江神,取而代之,还擅自夺取神力,嚼食神族,罪大恶极!”
  哎呀,是古庭师兄的声音?他也被抓来了?好像他们正发生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乌江仙子细声道:“在这里你用不出神力,别挣扎啦……对了,好教你这个尊师重道的小古板知道,你不是想找你们先生的珠串吗?它好好的在阵眼里面被你们的神力养护呢。如何?安心了没?来,别躲了。”
  古庭闷哼一声,紧跟着殿内乒乒乓乓乱砸东西,闹得声势还挺大。
  玄乙也不去管,扭头寻找乌江仙子说的“阵眼”,果然见不远处有几根巨大的断裂石柱,猩红色的大阵之光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遍布全府。从阵法效力来看,应当是传说中专门用来对付天神的七煞大阵,可以夺取神力。
  不过不管多厉害的大阵,总归都要遵循五行阴阳的规则,那便对她无用。
  玄乙慢悠悠跨过扶苍,朝那几根断裂的石柱走去,阵眼中心放了一座石台,其上有一只张开的巨蚌,淡金色的液体在里面缓缓摇曳,一串莹白的珍珠串泡在液体中。
  看样子这个就是先生的珠串了。
  她伸手,轻而易举穿过那些闪烁的大阵红光,将泡在巨蚌内的珠串捞了出来,还未来得及细看,却见石柱下横七竖八放了满地的枯骨,都碎的不成形状,上面犹有齿痕。
  这些碎骨莹润洁白,犹如美玉,正是神族的骨头,玄乙不由皱了皱眉头——怪不得珍珠串看上去亮晶晶的,乌江仙子一定是将过往神明摄来以七煞大阵剥夺神力养护珠串,待神力剥夺干净后便把他们吃了。
  会吃人的妖很常见,敢吃神族的妖,这乌江仙子只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她一定是疯了,这是毫无挽回余地的死罪,她是笃定上界没有神族能杀了她,还是一心求死?
  闹哄哄的殿内,古庭已经开始惊叫,夹杂着乌江仙子逗趣的笑声,看样子她不光会吃神族,还是个风流女妖。
  玄乙自顾自沿着府邸的边缘走了小半圈,试着推了推殿门,纹丝不动,然后她确定,单凭自己独个儿,是绝对没法出去的。
  她幽幽一叹,转身走回去,将手绢铺在地上,慢慢坐了下去。
  无数雪花自半空幽幽坠下,很快便染白了扶苍的头发与肩膀,不出一刻,白雪已然淹没了他的膝盖,大概因为突如其来的冰寒刺骨,扶苍忽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
  映入他眼帘的第一幕景象,便是悠然坐在对面的玄乙公主。
  她怀里抱着纯钧剑坐在手绢上,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正毫不客气地打量他。而他们找了一个多月的珠串,此刻正挂在她纤细皓白的手腕上,闪闪发光。
  扶苍看了她一会儿,淡道:“坐着舒服么?”
  玄乙优雅点头:“挺舒服的。”
  “能劳烦你把纯钧剑挪一下,放我手上么?”
  玄乙望着窸窸窣窣的雪花,心不在焉:“不是已经将这把剑送给我当定情信物了吗?过河拆桥怎么行?”
 
第二十九章 七煞大阵
  扶苍不说话了,蹙眉盯着她。
  玄乙只是朝他微笑,忽见他动了动,一撑而起,不等他过来抢,她立即乖乖双手奉上纯钧剑,这位混账神君乃莽夫一枚,她好女不吃眼前亏。
  扶苍瞥了她一眼:“刚才为什么要逃?”
  叫住她正是因为烛阴氏所向披靡,谁知她竟然这般无用,上次遇到飞廉神君也是,还以为她故意隐瞒本事,原来果然是废材一根。
  玄乙毫不心虚:“我不会打架。”
  烛阴神龙骁勇善战,在她嘴里就是“打架”。
  “那为什么又回来?”
  玄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有水草在追我,我跑不掉。”
  扶苍觉得又有一口气横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简直不想再搭理她,侧耳听了听附近的动静,江神殿内古庭中气十足地叫骂,听起来应该暂时还不会有事。
  再看看断裂石柱处红光闪烁的七煞大阵阵眼,从阵眼的规模看,整座江神府邸都已被大阵包围,他却没有神力被剥夺之感,甚至方才所中的妖毒也消褪得十分迅速。
  扶苍蹲下身,抓起一把白雪,任由它们从指缝中滑下去——烛阴白雪,怪不得,她总归还是派上了点用场。
  “我有一个问题。”玄乙绵软的声音在后面轻轻响起,“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
  扶苍握住纯钧,低头看了看地上流窜的七煞大阵之光,淡道:“再撑一会儿。”
  玄乙低声道:“你最好快点,我神力微薄,撑不了多久。”
  说完她丢了一颗拳头大小的雪球过来,又道:“雪球要是融化了,大家就留下来给她当晚膳罢。”
  扶苍默然将雪球放入怀中,突然一把握紧她的手腕,五根手指如铁钳般箍住她,刚好叫她挣脱不开的力度。
  玄乙皱眉看他:“什么意思?”
  他神色平静:“别拖后腿的意思。”
  她?拖后腿?玄乙正要反唇相讥,孰料扶苍一把抽出纯钧,寒光乍现,地上的七煞大阵瞬间被劈开,贮存在其中的神力与妖力似气泡般密密麻麻地蒸腾上升,紧跟着一股大力拽着她,脚不沾地飞了出去,疾若闪电——好吧,看起来她还真的会拖后腿。
  江神殿内争执的声音骤然停了,乌江仙子窈窕的身影方出现在门前,扶苍凝神念动真言,一指点在她肩上,她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朝后飞去,足飞了十几丈才跌落在地,被数道金光真言拴在地上,动弹不得。
  “扶苍!玄乙公主?”
  屋内的古庭衣冠略散乱,脸上也不知被亲出多少胭脂印,全无平时古板严肃的模样,此刻被他这样充满惊喜的凝望,玄乙撑不住“嗤”一声笑出来了。
  “快走。”扶苍继续念动真言,令那些捆住乌江仙子的金光真言又多了数道,这才拽着玄乙冲至府邸大门前,一剑削开大门,一瞬间光影转换,四下里变成了阴暗无光的江底,他身上神力震荡,祥光也亮到了极致,霎时间照亮了方圆十里的江底。
  玄乙只觉眼睛要瞎了,急忙用另一只手使劲捂住,听古庭在后面恨恨地连声道:“这个妖简直胆大包天!不但杀了江神一家,冒充江神,还时常挟持过往神明,食肉啖骨!如此罪行累累,附近的山神土地竟然不向上界汇报!”
  虽然不乐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乌江仙子的修为根本是深不可测,大约飞廉神君都难以与之抗衡。飞廉神君今年三十二万岁,比他还要厉害的妖,都是那些庞大而古老的有名妖族,绝不可能在神界没有记录。事实上,下界如有妖族超过十万岁,附近的山神土地便立即汇报给纠察灵官,由纠察灵官记录在册,绝无遗漏。
  更何况她还会嚼食神族,简直闻所未闻!神界居然毫不知情,以至于他们三个懵懵懂懂跑来这里,差点丢了小命。
  忽听身后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原来有个烛阴氏,怪不得跑得这么快,还顺走了我的珠串,我竟看走眼了。只是,这么微薄的神力,这么幼小的年纪,你家长辈怎么放心你出来的?”
  他们都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却见那美貌的乌江仙子一步步踏着虚空白莲,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无论他们怎么拼命飞,却始终甩不开她。
  古庭怒道:“你已是负罪累累!竟然还敢再犯!”ww w . xia oshu otxt.NE T
  乌江仙子微微一笑:“听说你们的先生是白泽帝君,我好久没见白泽帝君了,怪想他的,他是不是依旧一付长不大的滑稽模样呀?”
  大言不惭!古庭那颗尊师重道的心被点燃了,忍不住打算为了先生的名誉继续跟她严厉地争辩几句,却听她又娇声道:“扶苍神君,你方才那一招戳得我好痛,你可得赔我。”
  乌江仙子摘下身上的披帛,语笑嫣然:“罚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她将披帛轻轻抛出,迎风瞬间长了十几丈,直把天空都遮挡住。玄乙登时急了,使劲把胳膊扭来扭去,想要甩开扶苍的手——他自己去送命罢!让她走!
  冷不丁眼前忽地一白,密密麻麻犹如流云般的柔软披帛竟不知何时已包裹住他们,眨眼就把她和扶苍捆了个结结实实,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们一扯,玄乙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被扯得倒飞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扶苍倏地吹了长长一声口哨,先前躲在云海中的九头青狮一扑而下,张口咬住正准备出手相助的古庭,也不管他如何乱喊乱叫,拔腿便逃,嗖一下就变成了小黑点。
  怀里有个身体在使劲挣扎,那倒霉的龙公主和他一起被披帛裹住了。扶苍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披帛吹裂,揪住她的后领,像扔袋子似的,毫不留情往背上一丢。
  好疼好疼!玄乙疼得两只手乱抓,却又被他牢牢钳住手腕,动弹不得。
  乌江仙子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定睛看看扶苍腰上的纯钧剑,再看看他冷若冰霜的容貌,她轻轻一笑,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道:“扶苍神君,你这样俊雅的容貌,一定比方才那个小神君知情知趣,乖乖陪我回去好不好?当然,你若是觉得我的姿色还可入眼,我们也可以做一些更快活的事。”
  说到最后,她声音变得娇媚至极,双目盈盈含水。
 
第三十章 鲶鱼巨妖
  玄乙原本疼得脸色发白,听见这话,便正色道:“扶苍师兄,乌江仙子这般邀请你,你就去罢,我绝不打扰。”
  快把她放下来让她走!
  乌江仙子笑吟吟地望向她,目中流露出一丝贪婪之色:“这位烛阴氏的小公主闻起来真香,吃起来一定特别鲜嫩美味,我可舍不得放你走,再说,珠串你还没还我呢。”
  玄乙笑了两声:“哪里哪里,烛阴氏肉糙骨硬,必然不合仙子的口味。其实以仙子这样的本领,何须冒充江神?你早已比江神厉害得多。”
  乌江仙子忍俊不禁:“你真会说话,我厉害吗?可惜呀,我再厉害也还是妖,做不得神。”
  玄乙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从腕上褪下珠串放在扶苍手中,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道:“扶苍师兄,麻烦你将珠串还给仙子。”
  珠串一入手,扶苍神色不变,忽然扬手将它远远抛了出去,神力一掷便是九万里,珠串眨眼就不见了。
  乌江仙子的面色终于阴沉了下去,冷冷盯着他。
  扶苍不理会她的无声威胁,淡道:“你不去追,珠串便要被其他妖族捡走,你自然清楚萦绕神力的珠串有多少妖族眼红,那些藏在暗处的上古妖族亦然。”
  乌江仙子似怨似怒哼了一声:“谁叫我还舍不得吃掉你,好罢,我就陪你们玩玩。”
  她转身踏莲而去,步子轻巧而缓慢,却走得极快,不过一晃眼,已在百里之外。
  “快走!”玄乙低头催促,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先把我放下来!”
  扶苍像没听见似的,紧紧箍住她的两只手,御风往南天门方向疾驰。
  玄乙只觉指骨都快被他捏碎了,疼得在他身上一顿乱踢,齐南要是看到他家平日里端庄无比的小公主如此泼妇样,怕是眼珠子都要吓掉出来。
  “南天门离这里还远,而你飞得太慢。”扶苍任由她踢了无数下,“以她的本事,要追上我们不必费多少工夫。你再踢一下,我便把你捆住投进江里,看她是要珠串还是追我。”
  玄乙高高扬起的脚只得再慢慢缩回去,她是不怕五行阴阳术法,但那个乌江仙子要是打她,那还是很疼的,她不像清晏,她可是一点架都不会打。
  “飞快点!”她憋了一肚子火,那个乌江仙子要是发现丢出去的珠串是她用白雪捏出来的赝品,肯定会怒火滔天地杀回来,不管怎么说先赶回南天门是正经。
  可恨这南天门建得那么远,可恨凡间时间流逝那么快,眼看天边晚霞灿烂,南天门还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玄乙心中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欲开口催促,忽闻乌江仙子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竟敢骗我!”
  她来得好快!两位天神心中都是一凛。
  扶苍抽出纯钧,急退数丈,便见乌江仙子远远地踏莲而来,面色铁青。
  她冷笑着在他俩脸上看了片刻,说道:“扶苍神君,我本舍不得找你的麻烦,可你们不该戏耍我!不要以为我不会动手!”
  她将脚一跺,身上素白的冕服忽然裂成碎片,清越的江神神力瞬间化为磅礴的妖力震荡开,连天上的云都被震散,扶苍没料到她竟有如此妖力,情不自禁退了数步。
  天色骤然一暗,狂风大作,妖云密布,层层叠叠将他俩困住。乌江仙子的妖娆身段被包裹在一层极薄的赭色长裙中,她瞥向扶苍背上趴着的烛阴氏公主,小丫头手脚并用死死抱着他,脸色发白,看起来好像与传闻中牛逼哄哄的烛阴氏不太像。
  她忽地从肋下抽出两根长长的软鞭,快若疾电,一左一右刺向扶苍的双目。
  扶苍将纯钧当胸画了个圈,两仪八卦的清光乍现,谁知两根软鞭中途竟然转向,一鞭击碎两仪八卦的清光,又一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向玄乙。
  扶苍凝神念动真言,一层无形屏障罩在玄乙身周三尺处,只听“啪”地一声,那屏障竟毫无作用,瞬间被打个粉碎,长鞭飞快绕住玄乙的腿,用力一扯。
  玄乙大吃一惊,又来这招!腿上拉扯的巨力让她全然无法抵抗,惊呼着被拉下去,她慌乱中两手乱挥,一把抓住了扶苍的头发。
  他的头皮被扯得剧痛无比,不得不弯下身体,两手托在她腋下,紧紧箍住她,一面急道:“松手!”
  “我不松!”玄乙气急败坏,“拽不住我你就做秃子吧!”
  只会捣乱的龙公主!扶苍一口气吹出,利风切断了头发,双手箍着她的姿势变成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一条胳膊,另一手挥舞纯钧,劈向软鞭。
  谁知那软鞭看着细而长,竟坚韧无比,以纯钧之威,竟只削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乌江仙子呵呵笑道:“以你的本事,砍上一千年也砍不断我的软鞭!你家先生来了或许还可一试!放手罢,待我吃了这烛阴氏,再来和你耍耍!”
  扶苍眉头紧蹙,只觉对面的拉力越来越大,他不肯放弃,用上十成气力,将玄乙拽紧。
  要断了!她要断了!玄乙疼得差点尖叫。
  她忽地面露惊喜,望向乌江仙子身后,急道:“爹爹!快杀了这妖!”
  钟山帝君来了?!
  乌江仙子心中一惊,手上的力道不禁放松了几分,尚未来得及回头,只觉身后风声锐利,她对烛阴氏三个字极为忌惮,不敢硬抗,当下将软鞭一丢,滴溜溜转了无数圈,急急避开。
  谁知身后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道苍蓝的剑光稀稀疏疏地划过方才她站立的位置,想来方才的风声只是术法的剑气声。
  她被耍了!
  说时迟那时快,令她毛骨悚然的纯钧剑又到眼前,秋水寒光似一张密网,将她牢牢锁在里面,霎时间血光四溅,她身上纵横交错也不知被削了多少剑,那件薄薄的赭色长裙几乎成了块破抹布。
  想不到这年纪不大的神君身手如此犀利,加上纯钧乃天之宝剑,为其所伤之处痛彻心扉,乌江仙子怒吼一声,身体忽地蜷成一团,赫然现出原身,竟是一条长有几十丈的鲶鱼巨妖。她无声地朝扶苍嘶吼,鱼尾以雷霆万钧之势拍下。
  玄乙低呼道:“快回南天门!”
  话音一落,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骤然降落,乌江仙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这片黑暗来得快,去得也极快,待眼睛能看见东西后,她立即朝南天门方向追去,足飞了数千里,才突然醒悟:她又被骗了!
  这狡猾的烛阴氏公主!
  她恨得咬碎银牙,鱼尾一甩便飞出数百里,再甩又是数百里——她非得把她找出来生吞活剥!
 
第三十一章 幽谷深处
  扶苍屏息静气躲在岩石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眼,警惕地四处打量。
  现在他们身处一处深谷之中,借着夜色与复杂的地形,藏在最深处,一动也不敢动。那只鲶鱼妖出乎意料的强横,以纯钧这样的天之宝剑,都只能砍伤她的外皮,真跟她耗下去,迟早没命。
  只能暂时在这边躲着,随机应变了。
  凡间七月的夏夜本该闷热潮湿,扶苍却觉周围越来越冷,俯首一看,地上不知何时竟已结了薄薄一层冰霜。
  他回过头,便见玄乙抱膝坐在阴影里,既不动,也不说话,很有些反常。
  他想起方才她被鲶鱼妖用软鞭绕住了腿,那两根软鞭生得奇形怪状,又坚韧无比,十有八九是鲶鱼的长须化成,这位龙公主年齿尚幼,怕是不经意间受了伤。
  “你怎样?”扶苍立即俯身,飞快将她周身打量一遍。
  玄乙朝后缩了缩,声音冷漠:“还没死,叫你失望了。”
  扶苍毫不留情拉开她抱住膝盖的手,淡道:“凡人才称死,神族只有陨灭,先生的册子你没看么。”
  她右边的小腿上猩红一片,果然是受伤了,怪不得神力外溢,不受控制,将这谷底铺上冰霜。
  “华胥氏真是刻苦用功,佩服佩服。”玄乙随口嘲讽,将被他撩开的裙摆重新按回去,“别碰我。”
  要不是他,她能卷入这场麻烦里么?
  扶苍慢慢解开衣带,将外衣脱下,将她从头罩到脚:“你的神力在外溢,披好,这衣裳可以收敛神力,别叫那只鱼妖发觉。”
  玄乙并不反抗,整个身体藏在他外衣里,他忽又抬手扯下她的丝白披帛,她立即攥住,冷冷瞪他:“干什么?”
  “你说呢?”他毫不费力便将这条可怜的披帛撕成两半,紧跟着一把抓住她乱踢的腿,飞快将她受伤的右腿用披帛绕了好几圈,神血有浓郁的香气,若不将伤口裹住,只怕瞒不过鱼妖的鼻子。
  趁他裹好伤口,玄乙使劲挪开身体,她已经没心情跟他打哈哈,她讨厌死他了,蛮横莽夫!鼻孔朝天!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
  谁知他忽然又把她像提袋子似的一提,她奋力挣扎:“别碰我!”
  剧烈的动作让右腿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扶苍紧紧皱眉,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用剩下的披帛一道道把她两条腿捆在一处。
  只怕被鱼妖发觉,玄乙既不敢破口大骂,也不敢剧烈挣扎,只能伸手扯他头发,没头没脑地乱扇巴掌。
  这样做的下场是,她的两只手腕也被捆了起来。
  “华胥氏清雅重礼,果然名不虚传!”玄乙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扶苍将她身上那件松垮的外衣再一次裹紧,直将她裹成一条肉虫,只能无力蠕动,这才吁出一口气:“烛阴氏骁勇善战,也是厉害得很。”
  “你给我等着!”活了九千七百年,她何尝踢过这样的铁板,这个扶苍简直专门是生出来跟她作对的,软硬不吃,花样百出。
  扶苍将被裹成肉虫的她紧紧与腰带系在一处,一手执了纯钧剑,一手托抱着她,起身小心看了看周围,这才一步步往谷底深处走去,一面道:“现在开始,再说一个字,就把你丢在这里。”
  素来趾高气昂的烛阴氏公主终于憋气又沉默地缩着不动弹了。
  她想踩死这个扶苍,踩成碎渣才好,可她又做不到。腿上的伤好疼,肚子也饿了,手脚被捆住动不了,外面还有个厉害无比的鱼妖在追杀他们,今天真是倒霉透顶,都是这个混蛋非把她扯进来。
  扶苍沿着细软的泥土小道走了片刻,忽觉四周安静的十分诡异,虫鸣夜枭一概不闻,在下界来说,这种情况很有些不对劲。他微微眯起眼,仰头将四面高山峭壁细细打量一番,凡间的高山地形他并不熟悉,此地山崖陡峭,石壁林立,常年见不到阳光的谷底阴气浓郁,正是滋生魔物的好地方。
  想到此处,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不再往最深处走,寻了一块数枚巨岩拼成的空地,倚着山岩缓缓坐下去,反手将玄乙抱在身前,往腿上一放。
  这烛阴氏的小公主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果然乖乖地一个字都不说。
  扶苍对她这种识时务怪欣赏的,总能把事情弄坏到快不可开交的前一步,也是个本事。
  他从怀中取出先生发的那本厚册子,默默翻看起来。
  这种情况他还故作镇定地看书,肯定脑子坏掉了……玄乙恶毒地在肚子里凌迟他。
  幽谷深夜,寂静无比,不知过了多久,扶苍只觉这小公主困得脑袋一会儿点一下,她倒真有骨气,即便坐他腿上,还是挺直了腰背,一付宁死也不屈服的模样。
  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睡。”
  本以为这小公主又要出言嘲讽,谁知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软:“我饿了。”
  扶苍的视线停留在册子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两排阴影,淡道:“忍着。”
  玄乙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悄悄凑近一些,额头几乎贴上他下巴:“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莽夫,我才九千多岁,还受了伤,你叫我忍?”
  他不说话,像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看书。过了片刻,忽觉耳上一凉,这胆大包天的龙公主竟然张嘴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一时竟僵在原地。
  “扶苍师兄,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把你耳朵咬下来。”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却暗藏杀气。
  他浓密的睫毛扬了两下:“哦?你试试?”
  玄乙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下巴被他的手一把掐住,他五根手指刚刚好掐在痛点,疼得她“啊”一声,下一刻她就被揪着领口提到了他面前。
  扶苍神色平静无波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玄乙都觉得毛骨悚然,他才突然开口:“还是想自个儿跑掉,嗯?”
  玄乙默不作声。
  被咬过的耳朵留下的感觉十分诡异,扶苍静静看着她月色下玉瓷般剔透的脸庞,她丰润漂亮的唇。
  不知为何,他越是讨厌她反而越是要气她,越是气她到抓狂,他反而越是心情舒畅。对着她,简直是一种又厌恶又上瘾、自我折磨偏又带着愉悦的恶习。
  每次和她待久了,他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冲动,所有隐藏在最深处的恶意都会倾巢而出。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厌恶而想要远离她,还是盼着和她在一起时那种诡异的愉悦。
  想把这可恶的公主揉成碎片,想把她气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想……还想……
  他面色忽然一变,抬手捂住玄乙的嘴,只听那只鲶鱼巨妖冷冽含恨的声音自不知名的地方响起:“烛阴氏的小公主,你躲去哪里啦?你可要仔细躲好,别叫我找到你。不然我会一点点把你吃掉,从脚开始吃,叫你慢慢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白骨!”
 
第三十二章 掌中泥鳅
  看样子她应该并没有找到他们,只是放出声音恐吓。
  扶苍慢慢动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暗沉的天色,凡间的时光流逝要比神界快上许多,眼看一夜将尽,古庭大概才刚刚飞到南天门,只怕还要再在这里耗上一天一夜,才能等来救援。
  扶苍将手掌放在柔软潮湿的泥地上,整个身体缓缓陷进去,足足潜了近百丈才停下。
  被他按住的玄乙剧烈地蠕动着,他把她提起来,立即嗅到一股淡淡的神血香气。扶苍心中微微一惊,一把握住她的小腿,触手只觉湿漉漉一片,她的伤口竟然崩裂了。
  他扯下袖子用力缠绕在伤处,黑暗里只听得见玄乙细微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想不到这一趟竟叫她吃了这些苦头,扶苍用手指慢慢摸索她的脸,她冰凉柔软的皮肤上满是冷汗。本以为烛阴氏的公主即便不是骁勇善战,起码也该有一些身手,谁知她竟真的半点动手本事都没有。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忍一下。”
  他勾住她的膝弯,让她蜷缩得稍微舒服些,冷不丁她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真真是毫不留情,再用力点大约他的拇指就要断了。
  她受伤,他也别想好过!玄乙恶狠狠地用大牙在他手指上碾磨。
  他倒也真是硬气,一声不吭任由她咬,只是将裹住她的外套再裹紧一些,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脑袋,过了好久,才低声道:“解气了没?”
  等了半天她还在用力啃他可怜的拇指,扶苍终于不耐烦,屈指在她门牙上轻轻一弹,迫得她张开嘴,把拇指吐了出来。
  可恨的莽夫!玄乙强行把怒气压下去,把脑袋别到一边,继续保持沉默。
  鲶鱼妖的声音忽远忽近,以她的本事,应当不出一刻便能发觉方才他们的藏身之处。扶苍运起土行之术,一气遁了数千里,终于再也听不见她的叫声。
  地底偶有零散的小妖族与地底游龙路过,撞见这两个神族都吓得纷纷逃窜,扶苍不欲久留,又遁了数千里,忽觉上方有清气横流,他自地下一跃而出,举目四望,却见这里似乎是个凡间的都城,格局四方而齐整,因着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风过处,从东面带来香火的味道,而横流盘踞的清气,也自东面隐隐而来。
  会有香火,想必是什么地仙观或者庙宇,龙公主受创神力外溢,有清气掩饰那便再好不过,也省得受了伤还四处奔逃。
  扶苍向东疾驰而去,只见那里竟建了一座青帝庙,金碧辉煌,香火阵阵,天还没亮就有无数凡人进庙烧香,祈愿还愿络绎不绝。想不到逃了半天,还是逃入自家的地盘……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急急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青帝庙后清气最磅礴的地方。
  这里种了一株足有十人合抱粗的老桃树,清气自其上漫溢而发,假以时日,便可成就地仙。凡人似乎也察觉出这棵桃树的神异,用白玉栏圈起,系起红绸,派了四个人端立四角守护。
  看起来,这座青帝庙与其说供奉的是他父亲,倒不如说祷念之力全被这株神异的桃树借走了,怪不得香火如此旺盛。
  扶苍抱着玄乙飘然落在树下,她自方才便安静得像块木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有些担心,扒拉开包裹住她的外衣,却见她双目紧闭,一张脸陷在衣服里,竟好似睡着了。
  被鱼妖追杀,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她竟能睡着?
  扶苍心中忽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慢慢撩开她的衣衫下摆,果然裙摆和他的外套已经被神血浸透,那鲶鱼妖一扯之力竟有如此威力?
  他放出神力试探伤口,谁知术法一触到她皮肤上便化为虚无——不好,烛阴氏万法无用,术法伤不到他们,自然也救不到他们。
  白霜开始在草地上凝结,烛阴氏一受伤便控制不住神力外溢,他的外衣已经容不下她倾泻而出的神力了。为阴寒之力所感,桃树上落叶纷纷,守在白玉栏外的四个凡人不由打起了寒颤。
  似是为了壮胆,守卫之一厉声喝道:“什么东西?!”
  这一声甚是响亮,沉睡中的玄乙不由皱了皱眉头,扶苍一口气吹出去,掀翻了四人的长戟,慌得他们连连喊叫,一股脑跑远了。
  如今怎么是好?扶苍抱着她静坐在桃树下,听见她细细的喘息声,看着半空坠落的桃叶与冰霜,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怀里的龙公主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冷,简直像抱了一块万年寒冰,他朝上托了托,只听“噗”一声,他的外衣骤然扬起,紧跟着双手又是一沉,一条漆黑巨大足有数丈长的龙落在他身上。
  扶苍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觉怀里这条龙用力挣扎了数下,接着便泄了气似的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尾半尺来长的漆黑小泥鳅,在他掌中蜷成一团。
  这是……烛阴龙神?!扶苍万分错愕,她竟然现出了龙身!
  传说中烛阴龙神个个能吞月驱日,神勇无双,谁知她竟生得如此细小孱弱,身上的鳞片还没长齐,背上鳞片倒是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肚皮上却东一块西一块,四只脚更是光秃秃地一块鳞片也没长,右边的后腿上鲜血淋漓,伤口相当深。
  怪不得她受创如此重,原来鳞片还没长到腿上。扶苍扯下另一条袖子,撕成碎片,将她的右腿紧紧裹住。
  掌中的小泥鳅突然恹恹抬头瞥了他一眼,小眼睛掠过一丝高傲的不屑和愤怒,猛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中指上,放在细牙里恶狠狠啃了半天。
  扶苍一根手指轻轻按住她的小脑袋,低声道:“别闹,你伤得很重。”
  她兀自不甘心地啃了许久,渐渐地又软下去沉沉睡着,细牙还抠在他手指头上,咬出几个小血洞。
  扶苍捏住她的脑袋,替她把嘴合上,指尖触在光溜溜的脑壳上,只觉有两个小如米粒般的凸起,他不禁用手掌托住,仔细打量,原来她脑袋上长了两颗米粒大小的龙角,不十分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忍不住又用拇指轻轻去摩挲那两粒娇小的龙角,手感很好。
  她在睡梦中“吱”地轻叫一声——烛阴龙神叫起来倒像一只老鼠。
  扶苍一时觉得无措,一时又有点好笑。
  因受创而外溢的神力停了,龙之身比人身要强壮许多,地面上的冰霜渐渐化开,桃叶也不再坠落。晨曦的微光落在她漆黑的鳞片上,反射出一种温润冰凉的色彩,他慢慢摸了摸,果然冷冰冰,却又软绵绵。
  这个龙公主,做泥鳅反倒比做神女的时候要讨喜得多。
 
第三十三章 乱我心曲
  天边的云卷云舒像是被一双巨手迅速地拉扯合拢,青帝庙中人来人往的喧嚣渐渐淡了下去,掌心的小泥鳅睡得很沉,把肚皮也亮出来。
  扶苍用外衣盖住她,遮蔽毒辣的日头,忽闻一阵噪杂的人声由远至近,有个人急急地不停重复:“是真的!方才我们真的察觉到那株神桃树下有不干净的东西!地上都结霜了!还有怪风!诛邪国师,请您一定仔细!”
  说话间,但见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凡人,簇拥着一个穿红袍,头戴细长乌纱冠的男子。因见桃树下白霜都已化完,那四个守卫只得指着满地桃叶连声道:“国师请看!桃叶无缘无故凋落!方才真的有异象!”
  扶苍倚在桃树上静静看着这个“国师”,这哪是什么国师,分明是个妖,一眼望见坐在桃树下的神族,国师脸都绿了,寻了个借口将其他人都赶跑,这才小心翼翼拱手行礼,斟酌道:“不知……上神莅临下界,这个……有何……”
  话没说完,又见到扶苍掌中的长脚小泥鳅,他的脸又白了,骇然道:“这……莫非是烛阴龙神?!”
  话音一落,冰冷的纯钧已抵在他喉头,国师浑身僵住,颤声道:“我没有害人!我是家住太行山的一只山魈!只是贪恋凡间荣华,过来当了个国师!上神饶命!”
  他求饶的声音太过响亮,掌中泥鳅十分不友善地“吱”了一声,翻了个个儿,肚子里也跟着发出个巨大的响声——这条龙公主,用场派不上多少,麻烦倒是挺多,受伤了还饿得这么快。
  扶苍淡道:“送点吃的过来。”
  国师连连点头:“是!是!”
  他使劲用眼睛去瞟抵在脖子上的纯钧剑,这柄天之宝剑让他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软如棉花,可它偏偏好像还没离开自己喉咙的意思。
  扶苍看了他一会儿,又道:“这里的事,你若说出去半个字。”
  后面的话他没说,国师急忙应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这便告辞了!”
  他一路躬身倒退,撞翻了池塘边的假山却也顾不得去扶。这些声响又惊动了掌心里的小泥鳅,她不满地动了动,忽然一头钻进扶苍的领口,冷冰冰一团蜷缩在他胸前,嘴巴张开,又打了个呵欠,这才把脑袋塞进领口,阻绝噪音。
  扶苍下意识按住胸口那团冰凉,面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窘迫,打开衣领,有些无奈地低头看了一眼盘踞怀中的泥鳅,她虽是沉睡,却并不老实,脑袋不停地动,贴着皮肤,又凉又痒。
  扶苍试着揪了揪这条泥鳅,想把她从胸口揪出来,她不满地扭动,脑袋挂在领口上,无力地耷拉着。
  他更加无奈,欲要把她强行拎出,却又怕触及伤口,愣了半日,最后只得罢了。
  四下里又变得寂静,只有怀中泥鳅低低的呼噜声回荡,翠绿的桃叶落如疏雨,有一片掉在她的小脑袋上,扶苍用指尖细细替她捏下来,一时没忍住,又去摸她那两粒小小的龙角。
  手感真的很好。
  国师很快便回来,还用袖里乾坤装了满满三桌佳肴,毕恭毕敬地放在桃树下,一面道:“启禀上神,这些吃食都经过小的精挑细选,绝对洁净,希望能合上神的口味。小的什么都没看见,这便告退,请上神自便。”
  扶苍起身朝那些佳肴看了看,凡间吃食大多粗糙,这位国师能带来这些,已是十分不容易了。他挑了好一会儿,总没几个能吃的,只得选了一粒颜色好看些的茶点,放在泥鳅嘴边。
  她的鼻子皱了皱,忽地张开嘴,一口就把茶点吞了下去。
  看她这细小的身子,一粒点心也差不多了,他们行踪暴露,此地不宜久留。扶苍按住胸口,正欲离开,这条泥鳅又“吱”地叫一声,十分不满。
  扶苍无奈之下只得抓起一把点心,眼睁睁看着她一粒粒全塞嘴里,撑得身子圆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又缩回领口,躲里面打饱嗝。
  他现在简直有种她根本没睡着的感觉,撩开领口看看,她的小眼睛还是紧紧闭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口水横流。
  钟山帝君养她那么大一定不太容易。
  扶苍潜入土中,一气再遁数千里,曲曲折折朝南天门的方向疾驰。那只鲶鱼妖找不到他们,必然会在南天门附近徘徊等候,不过无论如何,离南天门近一分,脱身的希望便也大一分。
  忽见前面影影绰绰,似有大片漆黑楼宇,只怕是什么上古妖族的地宫,倘若从中穿过,必然会受到盘问。扶苍不欲惹麻烦,当即跃上地面,但见明月当空而照,四下里枝横石乱,也不知是何处的荒郊野岭。
  凡间又已到深夜,古庭倘若顺利,此刻应该快有救援赶到了。
  扶苍不敢大意,将纯钧握在手中,御风曲折前行,方绕过一座孤崖,却听崖顶有人“咦”了一声,声音温柔而甜蜜,甚至有些耳熟。
  他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那孤崖上建了一座玲珑竹亭,本应在东海逍遥快活的少夷神君,此时此刻左手端着蓝玉酒杯,右手揽着一位美貌女妖,斜斜倚在凉亭里,带着一分笑意,三分惊讶,愕然看着他。
  “扶苍师弟?”少夷讶然轻呼,“你怎会在此?”
  他身边那美貌女妖一听“扶苍”二字,竟蹦了起来,捂着胸口惊道:“天啊!他就是扶苍神君?!”
  扶苍不禁默然,扭头看看少夷,他有些无奈地摊开手,轻笑:“不错,他就是那个扶苍神君。宁婴你且淡定些,莫要太激动。扶苍师弟,请过来一叙。”
  扶苍眉梢轻扬,微一思索,开口道:“……那就叨扰少夷师兄了。”
  他轻轻一跃,纵身落至竹亭中,少夷身边那位女妖又是一声惊叫,粉面通红,捂住脸只管盯着他使劲看。
  少夷笑着将酒壶朝她手里一塞,悠然道:“宁婴,不如你来斟酒?”
  扶苍掩住蓝玉杯,淡道:“我不擅饮酒,不劳公主操持。”
  少夷支颐浅笑:“看不出扶苍师弟的眼力竟如此犀利。宁婴,你看看,他已经看出你是上古十八族之一的公主啦,这下你开心了罢?”
  被称作宁婴的女妖粉面嫣红,上前一步盈盈下拜,腻声道:“扶苍神君,我是玉鼠大君的四女,我叫宁婴。早就听闻神君典则俊雅,芳兰竟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第三十四章 神君风流
  原来方才所见的地宫是玉鼠大君的住处,有上古妖族在此处盘踞,那只鲶鱼妖只怕不敢轻举妄动。
  扶苍颔首回礼,问道:“少夷师兄为何在此?”
  少夷就着宁婴送到唇边的蓝玉杯喝了一口酒,笑道:“东海我有些腻了,便来下界看看宁婴,想不到竟与扶苍师弟偶遇。”
  都说青阳氏的少夷神君风流倜傥,看样子他不单风流,胆子更有十分大,连上古妖族的公主也染指,还堂而皇之在别人家的头顶饮酒调情。
  那叫宁婴的玉鼠公主坐在少夷怀中,一双妙目却死死盯着扶苍,因见他领口敞开,露出一半锁骨,她的目光又变得炽热,低低一笑。
  扶苍面不改色收了收领口:“少夷师兄好雅兴。”
  少夷看看他参差不齐的头发,还有衣服上乱七八糟的裂痕,不禁失笑:“扶苍师弟怎的如此狼狈?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扶苍正要说话,怀中的泥鳅大约是不喜欢亭中酒气,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在衣服里面使劲挣扎,他怎么拦都没用,她硬是用力钻进他袖管,一阵乱爬,终于把脑袋从袖口里面探出来,又打了个打喷嚏。
  少夷手里的蓝玉杯掉了下去,惊道:“小泥鳅?”
  一旁的宁婴公主却遽然变色,急急退了好几步,面露惧意:“烛阴龙神?!”
  她是玉鼠一族的妖,见到上界之龙便有本能的恐惧,更何况万龙之尊的烛阴龙神,当即化作一团阴风,呼啸着出了竹亭,幽幽开口:“少夷,我陪不得你了,你要记着常来看我。扶苍神君,下回再见,我愿与神君一同双修阴阳,任君采撷。”
  下界女妖素来大胆直接,她甜甜一笑,阴风消散在半空。
  少夷捡起蓝玉杯,拭去袖子上的酒痕,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扶苍:“你啊,一来便抢我风头。以后你得小心些,女妖可是很会痴缠的。”
  说着他凑到近前,去看那只没精打采的小泥鳅,因见她脑袋上那两粒小龙角怪可爱的,他忍不住也要伸手去摸,扶苍轻轻拦住,低声道:“少夷师兄,她受伤了。”
  “我知道她受伤了。”少夷只是笑,“不然怎么会现出龙身?看样子伤得不轻。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
  扶苍将经历简单说了一遍,少夷不禁吸了一口气:“意思是——那个会吃神族的鲶鱼妖……十分美貌?”
  扶苍淡道:“不错,十分厉害。”
  “比许多神女都好看?”
  “比许多神族都厉害。”
  “吃神族之前,还要先风流快活一番?”
  “吃之前先用七煞大阵将神力夺取一空。”
  少夷连连叹息:“为何我的功课不是这个?先生如此偏心!”
  扶苍看了他几眼,道:“少夷师兄不必嗟叹,以师兄之诚心,何愁见不到她。”
  “那再好不过。”少夷微微一笑,忽地出手如电,从他袖中将那只小泥鳅揪了出来,扯掉她右腿上的包扎,夹在两指间细细打量,一面笑道:“哎呀,伤在没长鳞片的地方,怪不得,可怜的小泥鳅,我看着都有些心疼了,帮你一把罢。”
  他轻轻朝这只沉睡的小泥鳅吹了一口气,霎时间泥鳅的肚皮上泛起一片金光,很快,金光又隐没入心口,她右腿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瞬间愈合了一些。
  不是说烛阴氏万法无用?扶苍心中暗惊,这是什么法子?
  少夷将泥鳅放在掌中细看,方欲去摩挲她那两颗米粒般的龙角,却听“噗”一声,这条泥鳅瞬间又变成了人身,他一手接住,毫不客气便去解她腰带,指尖方触到她的衣服,对面的扶苍忽然又拦住了。
  “少夷师兄。”他慢慢唤他一声,“看伤口不必解衣。”
  少夷笑得无辜:“你说的是。”
  他弯腰撩起玄乙的裙摆,很有分寸地只撩到膝盖位置,果然她右腿上三道深邃的拉伤已不再流血,外卷的皮肉甚至微微合拢起来。
  素来听闻青阳氏与烛阴氏龃龉难解,想不到万法无用的烛阴氏在青阳氏的手上竟然颇为不同,扶苍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少夷师兄用的什么法子?”
  少夷笑眯眯地放下裙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把怀里的玄乙颠了一下,长叹:“这小泥鳅真沉,还冷冰冰的,给你抱罢。”
  扶苍被他冷不丁把玄乙塞过来,急忙用手托住,重新替她将右腿包扎好,这龙公主还在沉睡,整张脸埋在他的外衣里,也不知何时能醒。
  崖顶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两位神君的衣摆被吹得飒飒作响,少夷独自喝完杯中酒,方欲再斟,壶内却已空了。他晃了晃酒壶,带了一丝微醺醉意,开口道:“那么,走罢?”
  这才真真是色胆包天。
  扶苍定睛望向夜色深处,他已经察觉到那只鲶鱼妖的妖气,因着这里是玉鼠大君的地宫之上,她也有所顾忌,不敢出手,若是离开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瞥了一眼少夷:“师兄怕是醉了。”
  少夷笑道:“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能得见乌江仙子玉容,即便把我吃了,那又如何?”
  话音一落,乌江仙子甜腻婉转的声音便在亭内响起:“这位小神君才是真正知情知趣者,哪里像这个扶苍神君,把人家打伤了,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说罢,她清丽的身影似倾入清水中的墨,渐渐变得清晰,慵懒地斜倚在少夷身旁,含笑打量他,见他容貌俊美不输扶苍,她便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柔声道:“你是谁?”
  少夷伸手毫不客气揽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将她的下巴一抬,笑眯眯地低头端详片刻,反问:“你又是谁?”
  乌江仙子嫣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少夷神君。你晓不晓得,下界有多少女妖为你相思刻骨呀?”
  少夷声音温柔甜蜜:“原来我这样有名,那你愿不愿意做她们之一?”
  乌江仙子嘻嘻一笑:“你们两个我都喜欢,那个烛阴氏的小公主我也喜欢得紧。怎么办?我一个都舍不得丢掉,不如你们一起随我来罢?”
  她的双手骤然合拢在一处,两位神君只觉眼前光景瞬间变幻,竟一下又回到了江神府邸。
  少夷也不禁微微变色,这只鲶鱼妖的修为居然如此深不可测,在玉鼠大君的地宫之上,她还真敢动手。
  “扶苍神君离开时下了好重的手,把人家辛辛苦苦建好的七煞大阵都弄坏了。”乌江仙子幽幽叹息,飘然落在漆黑的地砖上,一面指了指自己身上,她赭色而贴身的长裙上有许多细小的裂口,也染了几滴血,“还打伤人家,真是好狠的心。”
  她的目光流连在扶苍如冰似雪的面上,他恍若未闻,只用外衣将怀中熟睡的玄乙重新裹成肉虫,一只手抱着,另一手摘下了腰间的纯钧剑。
  乌江仙子娇声道:“这样罢,扶苍神君,你把烛阴氏小公主交给我,你们两位小神君再陪我说说话,喝喝茶,我开心了便放你俩走,怎样?”
  他还是不说话,倒是一旁的少夷沿着荒烟蔓草布满灰雾的江神府邸绕了一圈,背着手啧啧感慨:“仙子花容月貌,这江神府邸却打理得不甚好,荒芜萧索,仙子如何住得?”
 
第三十五章 洗耳恭听
  他这样情真意切的抱怨,连乌江仙子一瞬间都感到一丝惭愧,低声道:“是我疏忽了……”
  少夷慢悠悠地盘腿坐下去,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轻弹:“我帮仙子种些花草罢,看着也欢喜。”
  他长袖一扫,霎时间满地葱郁,无数绵软青草自漆黑地砖下奋力钻出,不一会儿工夫便没至小腿。
  乌江仙子还没来得及赞叹,却见他食指与拇指圈起放在唇边,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股和暖的风拂遍江神府邸,那些青草仿佛受到鼓舞般,摇晃着身体,一朵朵艳丽的花苞自顶端现出,顷刻间,春蕾初盛,锦绣遍地。
  “好漂亮……”乌江仙子喃喃,转头去看他,满面不思议,“不愧是叫万千红颜魂牵梦萦的少夷神君。”
  少夷微微一笑,将手指一弹,下一刻无数花苞同时盛开,阴冷的江神府邸忽然之间变得炽热无比,每一朵花的花蕊竟都是一团鲜艳的凤凰涅槃之火。
  乌江仙子的神色微妙地变了,他却伸个懒腰,闲闲支颐半卧于花丛,大喇喇地吩咐她:“美酒何在?愿与仙子共醉。”
  乌江仙子眯起美目,柔声道:“请少夷神君稍候,这便来了。”
  她莲足一动,轻轻踩在一团凤凰涅槃火上,那团火无声无息便灭了,她每走一步便踏灭一团火,不快不慢,款款走进不远的江神殿内。
  少夷吁了一口气,蹙眉望向扶苍:“她这么厉害的?我打不过她,怎么办?”
  扶苍盘腿坐下去,把玄乙往腿上一放,语气冷淡:“少夷师兄得偿所愿,何以愁眉苦脸?”
  他实在懒得责怪这位风流师兄自找麻烦,看他那么笃定,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段,他真是想太多了。
  少夷长叹一声:“我不过入门早些,论年纪还不如你大,莫要再叫我师兄,我晓得你精通剑道身手一流,看看怎么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要是能脱身他们早就跑了,扶苍缓缓摇头,不知这乌江仙子究竟用什么法子,不管他们跑多远,她总能不远不近追在后面。
  少夷盯着他怀里的玄乙:“快把小泥鳅叫醒,论鬼点子她最多。”
  扶苍索性用外衣把她的脑袋盖住,提醒他:“她受伤了。”
  “这会儿该醒了。”少夷看着乌江仙子端了酒案又从江神殿内出来,不禁又叹了口气,“美则美矣,却教我胆战心寒。”
  乌江仙子款款踏火走至近前,躬身放下酒案,缓缓笑道:“少夷神君在背后偷偷说人家坏话,这样可不好。”
  说罢她翻过倒扣的四只水晶杯,满满斟了四杯酒,凤凰涅槃火的炽热烘烤下,酒气发散极快,浓烈甘醇,竟是神界有名的烈酒无上常融。
  少夷两指捻起水晶杯,凝望其中清澈而碧绿的酒液,喃喃道:“仙子未免太过厉害,叫我不敢放肆。”
  乌江仙子掩唇偷笑:“天底下的男人,无论人神妖魔,看起来都不大喜欢女子太过厉害,少夷神君这话,我早已听得耳痒。”
  “哦?曾经也有上界神君与仙子这般饮酒笑谈过?”
  乌江仙子以袖覆去半张脸,一口喝干杯中酒,方才道:“愿意与我这般说笑的,少夷神君是第二个。”
  少夷只用指尖轻轻转动水晶杯,却不去饮,似闲话家常般笑道:“愿闻其详。”
  她仿佛触动了什么心事,幽幽说道:“我已有许多年不曾与谁这样说过话,你这小神君倒很会讨人欢喜。我问你,我长得如何?修为如何?比之上界神女,又是如何?”
  少夷一本正经端详她,赞道:“仙子器彩韶澈,长得比你美的神女,修为不如你;修为比你强的,长得又不如你。”
  乌江仙子微微一笑:“可你们这些神君,最后还是会喜欢一个长相不如我,修为也不如我的神女。”
  少夷愕然道:“是哪位神君这般没眼光?仙子莫恼,回头我替你出这口恶气。”
  乌江仙子眸光流转,细声道:“这负心汉早已被我撕成碎片拆解下肚了。我头天吃他一部分,隔日再吃她一部分,叫他们互相看着,那场景倒是有趣得紧。”
  少夷更加愕然:“不知他们究竟对仙子做了什么,竟叫仙子这般高洁的女妖使出如此酷烈手段?”
  乌江仙子咯咯笑出声,面上酡红,轻轻推了他一把:“你的嘴真甜。好罢,我晓得你们在拖时间,想等上界救援,可惜除非你们先生这般的帝君下界,否则那些天兵天将我有何惧?我告诉你,有一天我救了一位上界的神君,他很感激我,陪我留在下界,成天说要报恩,可惜这知情知趣的神君见着一位神女就变心了,要和她成婚,还想回神界,我一气之下就把他们都捉来吃掉,神族的味道果然不错,比凡人好吃多了,从此我只爱吃神族,再也不想吃人了。”
  扶苍见她这样笑语晏晏地说起这些残忍往事,不由皱起眉头。
  细细回想她的言辞,她好似与白泽帝君有过一面之缘,对珠串的态度也十分执着……珠串?
  扶苍忽然灵光一动,他自信逃跑过程中绝没有遗留半点蛛丝马迹,而这乌江仙子却始终阴魂不散,莫非,她在珠串上动了什么手脚?
  他低头在玄乙怀中摸索,想要把珠串找出来细细查看,谁知手腕突然被玄乙使劲抓住,她的脸从层层叠叠的外衣里面扭过来,极其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
  别碰我。她动了动嘴皮子,无声地警告他。
  扶苍只觉消失已久的那股气又开始横在胸口,他面无表情看着她,声音淡漠:“你醒了。”
  不知何时醒的,看上去她似乎还打算继续装睡。
  玄乙正要警告他别发声,谁知那凤凰涅槃火把无上常融酒的酒气烤得四处泛滥,她猛然吸上一口气,立即打了几十个喷嚏,不得不懊丧地坐了起来。
  方才乌江仙子妖力震荡将他们拖进江神府邸,她就已经醒了,看着情况不对,她原本想装睡到底的,可恨这鱼妖居然准备什么无上常融酒,真是的!
  乌江仙子朝她讥诮地瞥了一眼:“小公主既然醒了,何苦憋着气儿装睡?酒我已经替你斟好,公主还请给几分薄面饮了它。”
  玄乙冷冷“嗯”了一声,翻身从扶苍腿上下来,足离了数尺远,这才整理衣裳头发,优雅地端坐火焰花丛中,开口道:“多谢仙子盛情,不过我素来喝不得酒。我倒是对那位容貌不如仙子,修为也不如仙子的神女颇为好奇,左右无事,我们都已是仙子盘中餐,仙子何不解我心中疑惑呢?我洗耳恭听。”
 
第三十六章 千钧一发
  乌江仙子自斟自饮,又喝了一杯酒,方才冷笑:“本来看你是烛阴氏,倒要礼让三分,谁知你这般无用。小公主,腿疼不疼?好教你知道,就算你不惧五行阴阳,也躲不过我的十万妖毒软刺,它们只要沾了你的血肉,你一辈子也别想把它们弄出来。只要我想,你这条右腿便废了。哼!什么烛阴氏!什么神女!不过如此!”
  她将水晶杯重重放回案上,玄乙的身体忽然微微抖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揭开裙摆,却见已不再流血的伤处竟再一次崩裂开,剧痛让她额上满是冷汗。
  玄乙看了一会儿伤,又把裙子盖回去,神色柔倦,缓缓道:“仙子果然手段了得,不过我还在洗耳恭听,请仙子解惑,那个神女是谁?”
  乌江仙子冷冷盯着她:“你似乎对自己的聪明非常有自信,既然你要拖时间,我陪你拖。你小小年纪,有什么资格向我问话?应当我问你才对!”
  玄乙笑了笑,不以为意:“也好,仙子有何疑问?”
  乌江仙子犹如猫戏耗子般打量她:“你猜猜看,这一路你们明明逃得很快,躲得很远,我是怎么追上你们的?猜不出的话,我便要吃掉你的右腿。”
  玄乙从怀中取出珍珠串,淡道:“问题怕是在这珠串上,方才我仔细看了一下,先生开辟天然之道,讲究三生万物,故而身边诸般物品都是以三为倍,我数了数珠串,却有三十四粒,只怕里面有一粒是仙子造的赝品。不过我神力微薄,却看不出哪一粒是假的。”
  乌江仙子万万想不到她竟真说对了,一时反倒无话。
  玄乙道:“现在我可以洗耳恭听了吗?仙子。”
  乌江仙子看着她平静无波的双眼,即便她右腿鲜血淋漓,她还是维持了烛阴氏的优雅,坐得端正,丝毫不受伤势的影响。
  乌江仙子猫戏耗子般的神色渐渐收敛,正色道:“小公主确实冰雪聪明,叫我很是佩服。好,我告诉你。我曾有一个亲生妹妹,两万年前我和她不过是乌江中两条小小的鱼妖,那天你们先生路过乌江,遗落了珠串,将妹妹砸死。他告诉我,妹妹本应投生为乌江江神之女,不过错投了妖胎,所以他赶在妹妹五千岁时遗落珠串将她摄走,重新投了神胎,并将珠串留给我作为表记,将来妹妹长大知事,我与她还可相认。”
  两万年前?三位天神心底都是暗暗吃惊,从她所言,妖族修得人身花费数千年,再加上两万年修行,怪不得神界没有她的记录,她离十万岁还差了太多。
  玄乙愕然用袖子捂住唇,佩服地上下打量她:“做妖族竟这般轻松?两万年就比我们几十万岁的神君还厉害,我竟有些羡慕了。”
  乌江仙子娇笑起来:“你这狡猾的小公主,想套我的话?你年纪这么小,却生得太过聪明,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既已得罪烛阴氏,索性就得罪个彻底罢!”
  她的指甲忽然长了数寸长,根根尖利似刀,竟是说动手就动手,毫无预警便朝玄乙的心口挖去,“叮”一声脆响,刀一般的指甲撞在突然阻挡的纯钧剑上,她的指甲瞬间断了数根,而扶苍也被她的大力撞得倒退数步,指骨剧痛无比,险些握不住纯钧。
  乌江仙子冷笑一声:“扶苍神君,你再护着她,我连你一起杀。”
  她化作一股阴风,直扑过来,又抓向玄乙,谁知身后忽然一热,少夷长臂将她抱住,指尖托了一朵凤凰涅槃火焰花送到她面前,柔声道:“仙子,我不爱看美貌女子打打杀杀,咱们好好喝酒聊天,莫要动手。”
  乌江仙子徒手捏住那团凤凰涅槃火,“卒”一下就掐灭了,她似笑非笑:“你们二位神君为了小公主花招百出,真是煞费苦心,可惜,我偏要杀她!”
  少夷叹了口气,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比往常一年叹气的次数还多:“小泥鳅,师兄若是自己跑掉,你不会怪我罢?”
  玄乙一本正经看着他:“会,少夷师兄若跑了,我在仙子的肚子里也要诅咒你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一个神女。”
  少夷苦笑:“你好可怕。”
  怀里的乌江仙子把身子一扭,又要去捉玄乙,他只得把胳膊一弯,重新抱住,下巴贴在她肩窝上,低声道:“仙子就当为了我,且歇歇。”
  乌江仙子不答,两指朝他眼睛戳去,少夷偏头让过,只觉怀中的身体妖力震荡,强横无比,他的胳膊再也抱不住她,被震了开来,好在对面的玄乙已经被扶苍像提米袋似的提在了手上,避过乌江仙子的一击。
  “你……”扶苍看了看面色铁青的乌江仙子,想了想,还有点犹豫:“你嚼食天神,莫非是为了逼迫白泽帝君下界看你?”www.xiaoshuotxt.net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玄乙和少夷面色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乌江仙子显然也大受打击,露出满脸嫌弃的神情:“白泽帝君?一付长不大的怪样,我怎会看上他!”
  话音未落,却见寒光一闪,纯钧犹如银龙般朝自己刺来,被这天之宝剑近身,令她感到本能的惊悚,急急退了数丈。扶苍又像扔米袋似的把玄乙朝少夷身上一扔,握紧纯钧追上,没有碍事的龙公主在旁边,他百无禁忌,念动真言,点在乌江仙子肩头,她方才被他的话大大刺激了一下,妖力竟有些涣散,身体不由自主朝右倒下,只听他似松了口气似的说道:“那就好。”
  纯钧的寒光朝她面上刺来,快到极致,她被真言束缚,只得偏头闪避,下一刻便觉左眼中一凉,以她这般妖力横贯刀枪不入的身躯,竟被纯钧刺伤了左眼。
  她痛得厉吼一声,身上的赭色衣裙立时化为碎片,巨大的风和妖云在这小小的江神府邸内呼啸肆卷,她现出庞大的妖身,无声地向地下三个神族嘶吼,巨口内满嘴密密麻麻的钢牙,比他们大腿还粗。
  少夷抱着玄乙退了数步,失笑道:“原来是这般模样,看着怪吓人的。”
  眼看那条巨大的鱼尾要拍下来,这一拍之力,加上她磅礴可怕的妖力,只怕整个江神府邸都会化为齑粉,更遑论他们三个小神族。
  扶苍疾退去大门边,方欲将大门再次劈开,却听玄乙笑道:“仙子,看这里。”
  她抬起手,指尖捏着那串珍珠晃了晃,乌江仙子登时明白珠串还在这小公主的手里,恨得厉声道:“还给我!”
  玄乙悠然道:“这珠串仙子留了这么多年,还特意摄来无数神明养护,应该对你很重要罢?唉,都是为了这破珠串,看着就来气,且看我把它冻成冰捏碎。”
  乌江仙子登时大怒:“你敢?!”
  玄乙讥诮道:“我都要被你杀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掌中团团寒气涌现,顷刻间便将三十四粒珍珠冻成了冰坨,五根纤细的手指微微合拢,似乎马上就要把它们捏碎。
  乌江仙子再也想不到她出这种花招,心神激荡下,妖力再也无法凝聚,散去妖相现出人身,只怒吼:“你好大的胆子!”
  却听头顶传来一个陌生而浑厚的天神之声:“不错,你好大的胆子!”
  紧跟着巨大的雷光劈落,瞬间将这座砂粒中的江神府邸劈开,满地火焰之花翻滚残乱,这布满迷雾的虚空世界犹如蛋壳般碎裂,光影瞬息万变,一眨眼他们便回到了乌江之底。
 
第三十七章 鱼妖凶猛
  乌江仙子动如脱兔,迅速闪过两道劈下的雷光,下一刻万道雷光倾泻而来,似鸟笼般将她锁在其中,夜游神与纠察灵官们不知何时也已现出身形,无数根捆妖索如箭一般射出,把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那陌生而浑厚的天神之声又一次炸开:“被困的几位还不快快远离!”
  说罢,一个金甲天神自云端现身,正是神界战将之一雷泽神君,他放出万道雷光将乌江仙子困住,然而她竟好似全然不惧,身上缠绕着捆妖索,却仍在雷光笼中左冲右突,雷泽神君面色显得十分凝重。
  “走。”扶苍御风疾飞而起,一回头却发现少夷抱着玄乙正愣在原地,他只得落回去,问道:“怎么了?”
  少夷苦笑道:“这小泥鳅好沉,我飞不动,你来罢。”
  沉?扶苍将玄乙一把拽入怀中,神力提拽千万斤都不在话下,何况她的人身比一片羽毛也重不到哪里去,他为何觉得沉?
  眼看这江神府邸将成齑粉,两位神君急忙御风远离,没飞一会儿,玄乙把脑袋从扶苍的肩膀上面伸出来,不大愉快地瞪着少夷:“少夷师兄,你未免太柔脆了些,我哪里沉?”
  这种时候她还纠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扶苍把她脑袋一推,冷道:“别乱动。”
  玄乙板下脸,不搭理他。
  她的伤口方才又崩裂了,扶苍正要说话,却听后面乌江仙子长声高叫,一股毛骨悚然的妖力似海潮般震荡开,三位小天神骇然扭头,便见那妙龄少女般的乌江仙子又一次现出鱼妖原身,与雷泽神君鏖战不止,先前用捆妖索捆住鱼妖的夜游神和纠察灵官们都已被甩得老远,捆妖索裂成了碎片,而雷泽神君的电光似乎对她的影响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巨大,不知为何,她竟是越战越勇,雷泽神君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身上也不知挂了多少伤。
  突然间,鲶鱼巨妖的长须无声无息地朝他们这里刷了过来,她的怒吼声也响起:“珠串还我!”
  竟连神界战将也对付不了她!三位小天神面色巨变,扶苍与少夷将神力震荡到极致,朝南天门方向疾驰而去,鲶鱼妖紧紧追在后面,寸步不让。
  “珠串给她!”扶苍急急开口,一把从玄乙手里抢过珠串,反手用力抛出,刚好落在鲶鱼巨妖的脊背上,她追逐的势头终于缓了一缓。
  便在此时,扶苍的坐骑九头青狮自云层后一跃而出,狮背上坐了两个天神,正是古庭与芷兮,看样子他们是刚刚才从南天门赶来,见着三个狼狈逃窜的同窗,少夷也在其中,古庭不由愣了一下,跟着急忙伸手将他们拽上狮背,一面急道:“你们没事罢?!好在我赶回南天门刚巧遇到雷泽神君带着部下在交接……”
  话音未落,却见那只巨大的鲶鱼妖长尾一甩,眨眼就近在咫尺,对着九头狮张开血盆大口咬下来,只听“咔”一声巨响,鲶鱼妖密密麻麻的利齿咬在一块凭空出现的巨大玉石镇纸上,霎时间崩断无数根牙,痛得她嘶声大吼。
  随后数道寒光袭来,势如破竹般刺入鱼妖的脊背,根根交错,将其背骨卡住,她又是一声大叫,巨大的鱼身顷刻间散去,现出人身,狼狈地伏在玉石镇纸上,背上不多不少,插了四根碧玉发簪,卡在脊椎之内,令她无法动作。
  早已吓僵的九头狮当即软了下去,无论扶苍怎么呼喝,它的十八只眼睛只管默默流泪,一动也不敢动了。
  自后面辛苦追上的雷泽神君见到这一幕,到底松了口气,抱拳遥向高空行礼,恭敬称道:“原来是白泽帝君驾到,若非帝君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罪魁祸首来了!小天神们含怒带怨地抬头,连古庭都没什么好脸色,方才那阵势,足够他几百年睡不好觉。
  很快,白泽帝君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视界里。这次他是单独来的,服饰齐整,神情肃然,与上回打发飞廉神君时的随意可谓天差地别。
  他先停在九头狮附近,眼见古庭他们无恙,微微松了口气,再见弟子们都瞪着自己,既不行礼也不请安,素来喜欢把弟子当仆从使唤的白泽帝君难免有点心虚。
  他厚着脸皮先不去理弟子们,将手一抬,莹白的珠串便款款飞至他掌心,他垂头看了半日,喟然道:“想不到啊,本是一桩美事,却弄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缓缓飞去乌江仙子对面,她一言不发,只是用尽全力仰头,左眼中鲜血汩汩而下,她便用右眼死死盯着他,眼中满是不屑。
  白泽帝君神情似悲悯,似冷酷,隔了片刻,低声道:“当年本座窥得天机,乌江江神将有一女出世,却错投了妖胎,成了你妹妹。令妹不过是个假躯壳,五千岁时注定殒命,是以本座在她五千岁时遗落珠串毁去她的妖身,令她重新结成神胎,更留下珠串为证,待江神之女知事后,你姐妹尚有重逢之日。可惜……江神一家都已命丧你手。”
  乌江仙子经过一场鏖战,发髻凌乱,清丽的面上满是血迹,她吃吃笑了两声,道:“妹子孱弱,连独自捕食都做不到,修行全靠我相帮,论天分论素质,我比妹妹强了无数,凭什么你一句话她却成了神女,而我继续缩在江底泥沙里做见不得光的妖族?白泽老儿,你莫非有眼无珠,看不出我比妹妹厉害无数吗?!”
  白泽帝君淡道:“厉不厉害,你都是妖,擅自干涉神之道便是重罪,何况你嚼食神族,更是罪不可赦。”
  她森然道:“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杀我!你杀罢!我早就不想活了!死之前吃了那么多神族,我也值了!”
  白泽帝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两只手背过去,说道:“这些年你挟持过往神明,山神土地也为你所迫不敢出声,乌江年年泛滥,淹死无数凡人,你——现在和本座说早就不想活?”
  乌江仙子面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冷笑一声:“从你说妹妹本应是神女那一刻起,我便不想活了。天下神职本该能者胜任,她孱弱而无能,何以胜任江神?!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你分明是弄错了人,却不肯承认!”
  白泽帝君低低笑了两声:“数千年前乌江江神曾寄了张喜帖给本座,应当是江神之女与西海龙神八龙子的婚宴,可惜本座当年有事在身,未能前往。今次派遣弟子下界取回珠串,一则令他们体会下界众生之态,二则也有探望你们姐妹的意思。想不到婚宴最终没办成,弄到如今这般局面。西海龙神子女众多,八龙子数千年不归倒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才叫你得意了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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