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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第四十六章 奈何顽劣

  辰时正,明性殿前热闹无比,这是白泽帝君头一次带着弟子们出门,去的还是以华美奢侈著称的朱宣玉阳府,弟子们难抑兴奋,个个都将最正式隆重的天衣拿出来穿,将最好的坐骑唤出来打理,一时间明性殿前祥光万里,瑞兽灵禽争奇斗艳。
  芷兮扶了扶耳畔的玉茶花,有点焦急又有点期待地盯着殿门看,她今天也刻意装扮过,甚至薄施粉黛,前几日更问玄乙借了蔻丹膏来贴。
  她素日里极少在妆容上下工夫,今日难得盛装,只隐隐期盼叫扶苍看一眼。
  “芷兮师姐。”
  殿门处传来古庭的声音,她一回身,便见古庭和扶苍他们从明性殿内走了出来,扶苍牵着九头青狮,古庭牵了一头通体雪白的老牛,玄乙正坐在牛背上捧着一只食盒,嘴里不知吃着什么。
  芷兮心内一阵紧张,竭力克制自己的局促,快步迎上去,笑问:“今天不是应当扶苍师弟接送玄乙吗?怎的坐在古庭师弟的牛背上?”
  古庭唯有苦笑,路上遇到扶苍他们,玄乙开口要骑白牛,他总不能说不给吧?结果不单让她赖在牛背上不肯走,连预备去朱宣玉阳府吃的茶点都给她吃了。
  因见芷兮牵着一头神气活现的獬豸,玄乙便将食盒放下,笑眯眯地问:“师姐,你的獬豸好神气,可以让我骑一下吗?”
  他们个个都有坐骑,就她没有,虽说龙神从来不用坐骑,但骑骑别人家的坐骑倒也有趣。
  芷兮叹着气将她抱上自己的獬豸:“茶点就这么被你吃了一半,你看着纤瘦,胃口真不坏,一碗十全大补汤喝完还吃这么多茶点。”
  玄乙假装没听见,把脑袋扭过去继续吃点心。芷兮有心去寻扶苍,却见他目不斜视,面上好似罩了一层寒霜,牵了小九去一旁用手指替它梳毛,她羞于主动搭话,不由懊丧地咬了咬唇。
  身后不远处,少夷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咦,师姐这只獬豸好漂亮。”
  玄乙转过头,见到少夷手里牵了一只巨大的丹凤,两只眼里登时放出光来:“少夷师兄,我能坐一下你的丹凤吗?”
  她对骑不同的坐骑到底有多大的趣味?芷兮简直无奈。
  少夷微微一笑,戏谑道:“当然可以啊,你亲我一下,丹凤就给你骑。”
  芷兮怒道:“言辞放荡,成何体统!”
  少夷叹了口气,抬手将玄乙抱起,摇头道:“是是,师姐,我错了。走罢,骑丹凤去。”
  他把玄乙往丹凤背上轻轻一放,却不丢手,用手臂托着她的身体,轻道:“我竟不知你这小泥鳅成了师姐的掌上明珠。”
  她动了动,眸光流转,一会儿看看他的胳膊,一会儿再看看丹凤,他不放下去她怎么骑丹凤?
  少夷柔声道:“小泥鳅,我的丹凤可载不动你,你不想把它压死罢?”
  玄乙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无视他说自己沉的事实了,上下打量他,极为怀疑:“为何少夷师兄总说我重?”
  少夷仔细想了想:“或许这就是青阳氏和烛阴氏的孽缘?”
  这算劳什子的孽缘,他不放手,她骑不得丹凤,便意兴阑珊起来:“那我还是骑獬豸,少夷师兄送我过去罢。”
  少夷垂睫端详她今日的娇妍装扮,笑得更深:“你亲我一下,我再把你送回去。”
  玄乙应得极快:“你把眼睛闭上。”
  他依言合眼,长睫在面上轻轻颤抖,玄乙从食盒内挑了一粒自己最讨厌的千草长生糕,往他嘴里一塞,少夷的眉头立马皱起来了。
  “好难吃……”他软软地抱怨,睁眼埋怨地盯着她。
  玄乙不由笑出声,抬手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火红宝珠,这粒宝珠不知为何看着颜色似乎比曾经艳丽许多。
  她细细的吐息喷在面上,如兰似馥,指尖玉凉柔软,触在额上说不出的舒服,少夷的声音情不自禁压低:“烛阴氏都是你这样坏心眼的?”
  “当然不。”她巧笑倩兮,“我是最好心的那个。”
  少夷侧头沉思片刻:“我看不像。”
  他这样说,好像真的见过别的烛阴氏一样,玄乙不禁讶然,正欲询问,冷不丁少夷朝后面殷切地招呼:“扶苍师弟,能麻烦你将这小泥鳅抱走么?”
  玄乙登时不愉快地沉下脸,少夷微微苦笑:“师兄抱了你太长时间,胳膊要断了。”
  他到底有多柔脆!玄乙索性直截了当发问:“少夷师兄除了我以外,见过其他的烛阴氏吗?”
  少夷“唔”了一声,不等他说话,只听扶苍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走了,过来。”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便落在了九头狮背上。
  “……我还有话没说完。”玄乙瞪他。
  扶苍跨上狮背,坐在她身后不远处,清叱一声,九头狮立即御风而起,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嗯。”
  “还有,我不要你接送!”她有一万分嫌弃。
  “哦。”
  玄乙被他彻底敷衍的态度气坏了,他不跟她斗嘴,她就成了对着墙狂叫的傻子一样,她索性也闭上嘴,坐的好似一尊雕塑。
  扶苍静静望着身周流云肆卷,他想起临走时,父亲的话:我华胥氏素来重礼平和,即便是这邪里邪气的烛阴氏,也要以礼叫他们心悦诚服,何况她是公主,天帝也得礼让三分。
  是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个身份高贵的公主,和颜悦色,举止高雅,她自然是擅长的,只不过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张牙舞爪、傲慢刻薄。
  他停了半年多没来明性殿,一为剑道突破,二来,也有想控制局面的意图。放纵自己的恶意虽然愉悦,却并非他的秉性,何况龙公主对他的怨气只怕有大半是源自她的伤,等她伤势痊愈,他们便可如往日般形同陌路,那便再好不过。
  然而他觉得自己又想多了,他就是一座山,遇到龙公主,也立马会变成火山。
  半年不见,如今方过了一会儿,他们便从言语攻击到近身肉搏都来了一遍,扶苍一时为了自己压抑不住的暴躁而愕然,一时又为这龙公主滔滔不绝的恶意而恼火。
  太尧骑着朝天犼缓缓靠近,因见玄乙和扶苍都黑着脸一言不发,他便笑道:“难得出门玩一次,你们怎么还不开心?”
  玄乙兀自有些恼火:“朱宣玉阳府有什么好玩的?”
  太尧沉吟道:“除了上古九黎族蚩尤大君的指甲,听说朱宣帝君还藏了昔年撞破天柱的共工大君的一片头骨,那也是十分难得的。”
  玄乙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跟白泽帝君呆久了,这位大师兄也沾染上了此等怪癖,专门对别人的指甲骨头感兴趣。
  太尧似是看出她的念头,失笑道:“好罢,其实还有一样好玩的。我听说朱宣帝君这次请了专为西王母奏乐的乐官们,太子长琴也来,说不准又要叫扶苍来一曲剑舞,你也可以看看当年叫神女们魂牵梦萦的剑舞是何等模样。”
  玄乙暗暗撇嘴,她对这莽夫舞刀弄枪的动作毫无兴趣。
  坐在后面的扶苍忍不住开口:“太尧师兄,慎言。”
  太尧打趣道:“我可没有乱说,不信去问问古庭和芷兮,当年帝女婚宴上的一曲剑舞是何等潇洒?哦,我记得羲和神女当日击鼓相奏,那之后她到今天还对你念念不忘。”
  玄乙想起上回去羲和神殿,扶苍被蹭了半袖子的胭脂,终于“嗤”一下笑了。
  “羲和神女如此痴情,真叫人感动。”她悠然说道,“以她这般美貌直率,配扶苍师兄正是刚好。”
  太尧勉强笑道:“这……只怕不大合适……”
  他俩之间气氛好像不对劲,看样子这个圆场打不得,他素来不爱惹麻烦,当下悄悄避远。
  两道冷冷的视线定在她脸上,玄乙扭头,便撞上扶苍不那么友善的眼神,她报以更不友善的笑容:“扶苍师兄,真心难得,你莫要辜负。”
  他一言不发朝她伸出手,玄乙急忙要躲,谁知他只抓住了她的裙摆,撩上膝盖,将包裹伤处的白布一点点解开,低头看了看伤处。
  半年前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如今几乎彻底长好,怪不得不再渗出血水,只是好得如此迅速,反而显得怪异。
  扶苍忽然想起那天在玉鼠大君的地宫之上,少夷呼出的那口气,还有渗透进泥鳅肚皮的金光,是青阳氏的手段么?
  掌中的脚踝在用力扭动,对面的龙公主扬起另一只脚,打算照他脸上来一下,扶苍朝她蠢蠢欲动的左脚瞥了一眼:“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玄乙气极反笑:“只许你摸我的腿,不许我踹你?谁准你碰我!”
  扶苍不理她,将白布重新缠好,一把放开她。
  可恨的混账,他不碰还好,一碰伤口就开始痒,玄乙板着脸隔着裙子用手指按了按,效果不大,她索性用力抓了数下,他的手就又挡在了裙子上。
  “别抓。”扶苍把她的手拨开。
  玄乙微笑:“不然扶苍师兄要把我丢下去?”
  他懒得和她做口舌之争,好似一堵沉默的墙,把她想要抓痒的动作全部反弹回去,玄乙又痒又气,百爪挠心一般,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到底还是做不出打滚无赖的行径,只憋得眼泪汪汪,在心里把扶苍凌迟了一万遍。
 
第四十七章 玉阳神府
  朱宣玉阳府位于极西之地的中曲山脚下,与传说中的离恨海相隔不到百里。
  历代朱宣帝君都喜好讲究排场,当年离恨海尚未成为禁地时,多少神族对玉阳府的好地段艳羡眼红,谁知变故陡生,好地段一夜之间变成了禁地,爱面子的朱宣帝君们又不肯搬家,离恨海年年扩张,他们也只得把玉阳府往后面迁移,直到如今已迁了千里,中曲山脚下往西延伸处,依稀犹可见曾经朱宣玉阳府的辉煌痕迹。
  午时差二刻,朱宣玉阳府前已是热闹非凡,宾客往来不绝,无数朵碗大金花坠个不停,玉阳府格局开阔,朱宣帝君更喜朱砂涂墙,彩瓦为顶,高楼万丈拔地而起,另有一番华美繁荣的景象。
  沿途从正门走白玉大道,两旁无数妖娆女仙婆娑起舞,流云星沙乱滚,更兼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每一座高楼顶都以斗大的至阳明珠点缀,或雕成莲花状,或刻成诸般花鸟鱼虫,青天白日下,明珠光辉幽蓝,极尽奢华之能事。
  白泽帝君的弟子们几乎个个都是身份高贵,却也极少见到这般景象,除了古庭与扶苍曾来过,显得淡定些,其他弟子几乎都在目瞪口呆,连玄乙都看的有些发怔——比起朱宣玉阳府,明性殿三百院根本就是个破烂。
  绕过一幢水晶阁,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巨大的青玉堆砌成的高台横在对面,其上宝光流肆,祥云万朵,无数水晶架整齐排列,架上所封多是历代朱宣帝君收集的各种宝贝,从三十三天之上的珍稀丹药,到上古诸神遗留的法宝,甚至昔年素女遗落三生石畔的绾发玉珠、玄女当日见上古天帝时披的玄狐之裘之类层出不穷,看的诸弟子眼花缭乱,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本来以为这位朱宣帝君收集的宝贝都是什么头发指甲,看样子他比自家先生还是要正常许多。
  青玉台下有许多神官随侍递送茶水,见玄乙腿脚不便,被扶苍背在背上,早有神官送上一张腾空软椅,言道:“此椅可以神力驱使,公主行动更方便。”
  随后又有女仙上前用黑纱替玄乙蒙上双眼,恭声道:“公主双目受不得光亮,以此纱遮眼便无事。”
  连她是烛阴氏的公主,双眼不喜强光的习性都知道,这位朱宣帝君好生细心周到。
  玄乙坐上软椅,昂着头从扶苍面前刺溜溜飞了过去,随心所欲转了个圈,再把折磨多时的伤口痒处大抓特抓一通,霎时间神清气爽,通体愉悦——看看别人朱宣帝君出手多大方!白泽帝君枉负盛名,小气得要命。
  天神府内都有限制,不允许腾云御风乃至坐骑飞行,弟子们用两条腿走,她用软椅飞,反倒比他们快上许多,一下便飞过了青玉台。
  她对青玉台上陈列的各种宝贝兴趣不大,因见东边不远处有一座通体用碧琉璃打造的八角玲珑塔,看起来十分别致巧妙,她不由凑到近前,仰头细细观摩。
  来之前便听说有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被镇在碧琉璃塔内,看这座塔以两仪八卦为形,内里隐隐有磅礴神力流动,一定就是那座塔了。
  玄乙手腕一转,一团白雪出现在掌心,细细按照碧琉璃塔的模样开始揉捏,方捏了个雏形,肩上忽然被轻轻一拍,古庭笑道:“你这小鬼可别乱跑,小心迷路。”
  玄乙四处看了看,却见他孤零零地,不由奇道:“芷兮师姐和扶苍师兄呢?你们不是时常厮混一处么?”
  厮混?古庭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芷兮师姐正给三千字见闻录打腹稿,扶苍被太子长琴拉着说话,我随处逛逛。”
  独自随处逛逛不大像这位古庭神君的习性,他看着古板,其实最喜欢呼朋唤友。玄乙扭头朝后张望,果然见弟子们都闹哄哄跟少夷在一处,因为他身边总有年轻美貌的神女围绕,这才来了一会儿,就有四五个小神女和他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了。
  她心下了然,也不点破,继续捏手里的白雪琉璃塔。
  “古庭师弟!”芷兮从青玉台上跑了下来,急急唤他,这位标准好弟子正一脸苦思,“那三千字见闻录你可有构思好?是着重写宝物还是写玉阳府之景?”
  古庭似是对她这般用功也有些无奈,正欲应声,却见一旁路过的几位神君频频回头朝这里张望,目光并不怎么客气,好像带了些嘲讽,甚至还有点同情。
  他忍不住开口:“诸位,请问有什么事?”
  那几个神君只是笑,其中一个揶揄道:“没什么,得罪了。”
  说罢他们转身离去,一面走一面还在低语,古庭隐约听见“婚约取消”、“这个就是古庭”、“未婚妻和其他神君跑走”之类的话,只觉心里一沉,藏在袖中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芷兮紧紧皱眉:“你们几个,背后说闲话,实在太难看!”
  几个天神不由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跟着笑道:“那就抱歉了,听说诸位是白泽帝君的弟子,白泽帝君久负盛名,弟子果然个个出类拔萃,我等不敢望其项背,惭愧惭愧。”
  虽是道歉,可话里的嘲讽之意连白痴也能听出来,芷兮目中闪过一丝怒意,冷道:“我看诸位的模样,想必也是某位帝君的弟子,承蒙诸位谬赞,出类拔萃不敢说,我等比诸位更懂礼仪之道,倒是可以断言!”
  几位年轻的神君登时恼了,其中一位冷笑起来:“你还真是大言不惭,礼仪之道?给古庭神君戴了绿帽的神君是你们的同窗,他那个跟其他神君偷情的未婚妻也是你们的同窗,怎么,许你们做,不许我们说?白泽帝君收弟子如此严苛,依我看,收来的弟子倒也不怎么样!少把架子端那么高!”
  芷兮怒不可遏,偏又想不出什么犀利的言辞回击,急的珠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肯在这些家伙面前示弱,只咬牙死死忍住。
  玄乙绵软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诸位对白泽帝君弟子的事如此了如指掌,莫非是因妒生恨?”
  那言辞十分犀利的神君冷道:“因妒生恨?可笑!我们的先生既没像白泽帝君那样怪癖众多,我的同窗也没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什么可妒恨的。”
  玄乙上下打量他们一番,面上现出一丝笑:“怕是你们想,也找不到这么没眼光的神女。”
  “你!”几位神君立时大怒。
  玄乙驱使软椅朝后飘了几尺,用长袖捂住鼻子,轻道:“别靠过来,就站在那边,咱们慢慢说话。”
  她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刻薄激怒了他们几个,那神君怒道:“我只问你,我方才所言可有一句谬误?你有本事能说出我们的不是,也算你厉害!”
  玄乙把手中的八角塔雏形转来转去,道:“天上地下从来也不缺各种传闻,而能叫你们津津乐道口沫横飞的,都是些著名神族。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这些小神有什么不是,即便有,我也不大感兴趣。”
  年轻的神君们气得浑身发抖,玄乙友好地笑了笑,慢悠悠开口:“或者你们说一说,我看能不能解闷?”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神女,说话如此诛心,态度如此傲慢,非得叫她丢个脸才行!
  一位神君动作奇快,在芷兮的惊叫声中,上前便要将玄乙从软椅上掀翻下去。
  谁知喉头忽然一凉,一根嵌了碧蓝宝石的剑柄不知何时竟轻轻抵在了他喉咙上,剑柄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着,顺着雪白的袖子往上看,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剑并没有出鞘,却比出鞘更让他心惊胆战。
  “你长了这样长的舌头,想必碍事的很。”
  扶苍用剑柄轻轻抵在那位神君的喉头,垂睫定定看着他。
 
第四十八章 望舒神女
  “扶苍师弟!”芷兮松了口气,幸好他赶到了!她恨恨地看着那几个神君,怒道:“他们太过分了!不但出口中伤古庭师弟,竟然还想对玄乙动手!”
  古庭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罢了……这里是朱宣帝君的府邸,闹大了不好看。”
  扶苍将纯钧飞快收回,那几个神君立时如鸟兽散,他扭头瞥了一眼玄乙,她正支颐摆出看好戏的模样,动也没动,真是胆大包天。
  眼看他们跑远,芷兮还有些不甘心:“真是便宜他们了!”
  古庭低声道:“和他们计较这些,岂不是沦落到与他们一样,算了罢。”
  他望向玄乙,面上露出一丝笑:“多谢你,替我出了一口气。”
  玄乙优雅还礼:“古庭师兄不必太客气,倘若一定要谢我,我只有一事相求。”
  古庭奇道:“什么事?”
  “回到明性殿后,请师兄不要再吩咐仙童给我送十全大补汤了。”
  看她严肃认真姿态端庄,还以为要说什么正经事,古庭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胡闹,你偏又亲切得很。说你懂事,偏又这么狂妄!方才要不是扶苍出手,你岂不是遭遇飞来横祸?”
  玄乙缓缓说道:“一言不合刀剑相向是莽夫之行,我向来不屑为之。连凡人都晓得,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唯有下士才会端个石盘打打杀杀。”
  一肚子歪理。扶苍盯着她,毫不客气地评价:“毫无身手偏又口出狂言。”
  玄乙抬头朝他笑了笑,笑得怪甜的。
  “我不是还有扶苍师兄你这样的英雄相救么?师兄救了我,我感激不尽,来日一定报答此番恩情。”
  看似真诚的道谢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没有诚意?古庭急忙将话题扯开:“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把扶苍拉到一边,省的他俩又斗起来。
  青玉台上已有无数神族驻足观赏,台下更是已经铺满礼桌,其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玄乙见桌上糕点甚多,忙不迭凑上前挑选,一面挑一面暗暗摇头,奢侈铺张的朱宣帝君也有弱项,这些茶点哪里能待客?无非是些绿豆凉糕红豆软糕之类的平庸货色,好一点的也不过是五景藤萝饼,比当日延霞准备的十景藤萝饼差了太多。
  正准备要杯茶喝喝,忽听礼唱神官绵长响亮地唱道:“传,望舒神女到,飞廉神君到。”
  “嗡”地一下,诸神纷纷转身张望。
  朱宣帝君能请动望舒神女,面子实在不小,当年帝女婚宴,天帝也没能请动她。这位望舒神女比白泽帝君还要神出鬼没,即便是许多老一辈的神君帝君都没见过她的模样,传闻她冰姿超逸,纤尘不染,惹得无数天神为之魂牵梦萦,却不知传闻是否属实。
  很快,满头银发的飞廉神君神色肃然地出现在白玉大道上,举止间系在发梢的赤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他身后,传说中的望舒神女似飘似幻,她只裹了一袭式样极简单的青纱,然而周身都笼罩在清幽的月华之中,显得一种异样的洁净与寂静。谁也看不清她长的何等容貌,她头顶坠了一面细银流苏,将眉眼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淡色的薄唇与白皙的下颌。
  玄乙清楚地听见身后有几个神女在小声讨论:“好看吗?脸都看不到,什么冰姿超逸?我听说她比羲和神女还要大上十几万岁……”
  “你不懂,就是这种云里雾里飘渺虚幻的模样才勾人。”
  “哈哈,你看前面这个坐软椅上的小神女,也学得有模有样,用块黑纱蒙眼。”
  “哼!”飞廉神君似是听见这些细碎窃语,忽地冷哼了一声,发上的赤金铃响得越发清脆。
  玄乙赶紧朝后面缩了缩,不叫他看到自己。
  谁知望舒神女似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慢慢把头转向她这个方向,即便有银流苏遮眼,玄乙还是觉得她无形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后又迅速撤离。
  不像是有敌意的目光,反而是带着一些探究与研判,玄乙不由微微讶然。
  不远处正与其他天神们说笑的朱宣帝君见望舒与飞廉到了,立即含笑迎上,拱手道:“望舒今日可算给足本座面子,本座这朱宣玉阳府可谓蓬荜生辉啊!”
  望舒神女盈盈下拜,她的声音竟意外地有些沙哑,说话间细碎的银流苏在面上摇晃不止:“朱宣帝君客气了。”
  朱宣帝君又转身朝飞廉神君笑道:“神君发上所系,可是白泽帝君的天音赤金铃?”
  飞廉神君素来最不喜欢被问到“头发”之类的事,当即白眼一翻,怪声怪气:“不错,他全送我了。”
  朱宣帝君十分意外,他对白泽帝君废弃不用的天音赤金铃垂涎已久,无数次开口讨要交换都未曾达成心愿,想不到他居然白送给飞廉神君。
  他下意识在青玉台上寻找白泽帝君的身影,谁知这帝君早躲得看不见,连他的弟子们都纷纷背过身假装没注意这里,他心中惊讶,一时猜不透其中缘由。
  望舒神女上了青玉台,她清淡的身影很快便被诸般宝光与祥云吞噬,忽然绕过一尊水晶架,她款款下拜行礼:“先生,弟子望舒有礼了。”
  水晶架后很快闪出一个娇小身影,果然是白泽帝君,他笑吟吟地望着她,道:“望舒,你果然来了。”
  望舒淡道:“弟子今日来,一为报恩,二为结下一桩缘分。”
  白泽帝君愕然:“报恩?缘分?你不是因为本座给你写信才来的么?”
  望舒低低笑了一声:“多年不见,先生还是这般风趣。我生平最痛恨者,一为风流滥情,二为暴力相迫,钟山帝君两样都已占全,不要说先生写信,即便天帝出动,我也绝不会屈服。”
  白泽帝君更加错愕:“那你为何又来了?”
  他倒有些吃不准她的心思,月华之精唯有望舒可以操控,玄乙受伤后他便写信给她,望她看在有同窗之谊的份上出手相助,谁知发了三四封信她也不回,他本以为没希望,不想过了数月她忽然回信,不提疗伤,只说带上玄乙在朱宣玉阳府见,否则他何必劳师动众带上一堆弟子过来?
  望舒低声道:“弟子方才说了,为了报恩,那位有恩于我的帝君托我出手,我不好推脱。何况玄乙公主与我,尚有一桩缘分。”
  白泽帝君被她弄得一头雾水,还盼着她多解释两句,可这位昔日的得意弟子再次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第四十九章 剑舞惊鸿
  眼看宾客来的差不多,朱宣帝君笑吟吟地搬出了今天压箱底的宝贝——一枚在下界寻到的据说孕育了灵胎的灵石。
  可惜诸神对此兴趣似乎并不大,谁能看出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里有没有灵胎?至于朱宣帝君说的青苔呼吸,胎动细节诸般,他们谁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在青石旁围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想不到压轴就要变成败笔,朱宣帝君只得转头朝神官们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过得片刻,忽闻后方一阵喧嚣,又有十几名神官推着一辆巨大的独轮车款款而来,车上似是放了一尊大纸箱,凑近了看才发现那上面是贴满了白纸,每张白纸上都用朱砂画了真言,将箱子封得密不透风。
  不明真相的众神议论纷纷,素闻朱宣帝君收藏了蚩尤大君的指甲与共工大君的头骨,莫不是大家对灵石反应太淡漠,他特意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供诸神欣赏?
  朱宣帝君微微颔首示意,神官们立即手脚麻利地将箱子上封印的朱砂真言一根根撕开剥下,露出下面漆黑的金属大箱,其后便有所畏惧般,纷纷离远。
  朱宣帝君不由笑道:“此物已被大神通封印,怕什么?诸位,下界后羿射日后,本座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下界极北之渊将后羿当日所射空的最后一支箭矢寻了回来,便是此物了。只是年代虽然久远,箭矢依旧凶狠异常,乃是集合了凡人怨念的弑神之物,本座以清气养了许多年,直至今日才敢取出以供玩赏,各位小辈倒要小心些,莫靠得太近。”
  他长袖一挥,漆黑的金属巨箱无声无息开启,正中以天金之锁捆住一根手指般粗细的赤色箭矢,许多年过去,这下界凡人打造的弑神之物依旧锐利如新,望一眼便胆战心寒。
  诸神终于发出惊愕的低呼声,这件东西果然比那莫名其妙的青石要有趣的多。www。xiaoshuotxt.Net
  古庭四处看了看,忍不住拽拽扶苍的袖子,低笑:“幸好今日羲和神女没来。”
  不然只怕不单扶苍要为难,整个朱宣玉阳府的来宾都要为难,羲和神女若见到后羿的箭矢,眼泪珠子能把这玉阳府给烧个精光。
  至宝都已列出,诸神个个趣味盎然地观赏起来,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风落在青玉台下,西王母的乐官们飘然而至,隐在屏风后,丝竹笙簧悠扬而起,奏的正是九韶。
  此时天乐阵阵,天香幽幽,诸神观宝的观宝,闲聊的闲聊,吃喝的吃喝,一派悠闲景象,唯有白泽帝君扯着朱宣帝君的袖子不放:“朱宣小鬼,你那片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头骨放在哪里?为何不拿出来?”
  朱宣帝君晓得他的怪癖,当即苦笑:“白泽帝君,那两样东西是上古魔族遗物,只能放在碧琉璃塔里镇住,却不好示众。您老若想看,本座亲自领您去一趟碧琉璃塔,如何?”
  白泽帝君怎么说也是个老辈神族,陪他看一会儿应该就可脱身——可怜的朱宣帝君带着这样天真的想法陪他进了碧琉璃塔,其后叫苦不迭泪流满面在里面耗了几个时辰,白泽帝君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那已是后话了。
  古庭挑了两坛太清酒,一碟碧藕,今日玄乙替他出了长久以来横贯心头的一口恶气,他说不出的痛快,只想与他们痛饮三百杯,大醉一场。四处张望一番,没见到玄乙,却见扶苍远远站在一边,对面有一位面生的长须神君正热切地与他说着什么,长须神君身后又有一个小神女,面颊通红,一会儿拿眼偷瞟他一下。
  芷兮一见这景象,心里就是咯噔一声,忍不住开口:“扶苍师弟这是在做什么?”
  古庭却习以为常地笑道:“又有神族朝他引荐自家的女儿了,此事常见,你看他不停摸袖子,心里必然不耐烦得很。”
  从帝女婚宴剑舞之后,扶苍忽然就有了极大的名气,一来他身份高贵,乃是青帝的独子;二来他不染神界放浪形骸的风气,没什么不好的传闻,单这一点便叫无数有女儿的神族们爱不释手。上回天帝牵线烛阴氏公主竟没能成,更让诸神蠢蠢欲动,先前他一直待在明性殿倒也罢了,如今出来参加这样的盛宴,自然被有心者抓住机会。
  古庭有心替他解围,当即高声叫道:“扶苍!过来一下!”
  扶苍点了点头,朝那位长须神君拱手行礼,施施然走过来,微微松了口气:“多谢。”
  古庭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来,陪我喝酒,可惜玄乙那小魔头不知躲哪里,不然今天说什么也得灌她几杯。”
  找不到玄乙?扶苍方将蓝玉杯抵在唇边,听见古庭这话,不由扫视一圈,下意识朝远处一株巨大的帝女桑望去,她不是正在那里么?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垂首捏手中的白雪琉璃塔,身体有大半被阴影覆盖,显得一种异样的安静。
  他忽然发现,要找龙公主并不难,比起热闹的说笑畅谈,她似乎更爱独个儿待着,藏在深幽的晕影里,幺弦孤韵一般,日复一日捏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白雪。
  古庭似乎和他说了什么,他便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句,很快又会不受控制地把目光停留在帝女桑下。
  浓绿与浅红的交织,光与影互相吞噬,像一幅孤单的画。
  扶苍情不自禁放下酒杯,竟生出一股想过去的冲动。
  身体方动一下,却听铜钟忽然被振振敲响,柔和中正的丝竹笙簧猛地一转,变作了激昂刚烈,扶苍猛然回神,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演奏的正是九歌一曲。
  果然下一刻太子长琴远远地唤他:“扶苍!来舞剑助兴否?”
  此言一出,诸神皆喜,当年帝女婚宴上扶苍神君的一曲剑舞可是名震八方,想不到今天又有兴得见!芷兮更是兴奋得粉面通红,自觉不好意思,不想叫旁人看出来,却又压不下脸上的潮热。
  扶苍转过身,太子长琴正怀抱五十弦瑟,笑吟吟地冲他招手。他慢慢摇头,示意并不想上场,太子长琴哪里理他,五十弦的瑟铮铮响起,音色如裂金石,声声催他过去。
  扶苍眉头微蹙,无奈之下只得手执纯钧,一剑指东,翩若惊鸿般落入场内。
  九歌一曲本就振聋发聩,太子长琴怀里的五十弦瑟弹奏起来更是音色极烈,扶苍手执天之宝剑纯钧做剑舞,四方风起云涌,声势浩大,玄乙离了那么远都被吵得脑壳疼。
  她对这家伙的剑舞一点兴趣也没有,舞刀弄枪还吵得要命,只得四处张望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把琉璃塔捏好。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恶狠狠说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哼!这下看谁来帮你!”
  玄乙微微一惊,下一刻便被一把从软椅上粗鲁地抓了起来。
  抓她的神君似是也没想到她竟全无反抗之力,这么容易就被捉住,反倒愣了一瞬,紧跟着便将玄乙挟在腋下,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以防叫嚷。
  “快走,别叫他们看见!”他身侧其他几个神君紧张地四处打量,生怕被发现。
  动手的那位神君左右看了看,见远处有一座仙梅林,为诸般华美奢侈的楼阁挡住,他丢了个眼色,诸神君立即往仙梅林而去。
  一进仙梅林,她就被丢在了地上,那挟住她的神君厉声道:“看你还怎么猖狂!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神女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替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你记好了,我叫墨招!有虞氏墨招!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惹有虞氏!”
  玄乙一声不吭,眸光流转,在他们面上打量了一圈,原来正是方才碧琉璃塔前的几个神君,想必找到她报复来了。
  “怎么,吓得不敢说话了?”墨招神君冷笑,“刚才在琉璃塔附近,你不是言辞很犀利嘛!你再说啊!”
  他本想吓唬一下这小神女,听她哭喊几声,再道个歉也就罢了,谁知她慢慢把头抬起来,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冷笑声,带着近乎冷酷的高高在上,比什么傲慢的神情都更令他们恼火。
  墨招神君怒吼:“哼什么?!快道歉!不然就把你衣裳剥了!”
  她缓缓屈膝坐起,将裙子上的灰掸掉,捡起捏了一半的白雪琉璃塔,仔细放进袖子里。
  看样子对付下士,也只能用下士的法子了。
  柔软碧绿的草地上不知何时结起厚厚的一层白霜,半空中竟开始细细落下密密麻麻的白雪,诸神只觉一阵诡异的奇寒彻骨,竟好似连骨头也冻住,更诡异的是,原本还阳光明媚的仙梅林竟忽然变得阴暗昏沉。
  这一下诸神君终于醒悟过来,纷纷惊骇万分:“烛阴氏!她是那个烛阴氏的小公主!”
  “烛阴氏又怎么了!”墨招暗自心惊,还在嘴硬,“烛阴氏就可以随便口出狂言?!我倒要跟钟山帝君理论一下!”
  其他神君却不敢再强撑,一个个缓缓朝后撤,墨招一定是失心疯了,被黑暗封冻的离恨海就在百里之外,无论是谁经过此地都会恐惧烛阴氏的手段,他还敢挑衅,简直不知死活。
  诸神君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公主殿下,此事前后皆是有虞氏墨招神君挑起,冤有头债有主,公主如要怪罪,恳请莫要牵连我等。”
  墨招神君想不到同窗翻脸如翻书,大怒之下厉声道:“一帮懦弱之辈!我倒不信她在朱宣玉阳府敢把我如何!来啊!你有种让我陨灭当场!”
  话音一落,却听一个魅惑而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如你所愿。”
  诸神君只觉胸口一痛,不由自主一个个倒飞出去,墨招神君方欲惊叫,但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耳上一凉,头顶也是一凉,紧跟着胸口如被巨石击中,他那声惊叫没能叫出来,仆倒在地当场晕死过去。
  一双手把玄乙抓起,她有些错愕地抬头,便见着本应在前面做风骚剑舞的扶苍立在身前,出鞘的纯钧丢在地上,剑身上有一道细细血痕。
 
第五十章 望舒之邀
  墨招神君俯面朝下,被削断的长发满地凌乱,猩红的血迹正在晕染他月白色的天衣。
  玄乙低声道:“……他死了?”
  扶苍上下打量她,似是没见受伤,便道:“凡人才称死,神族只有陨灭。”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玄乙更加错愕,她少见地有些反应不过来,等等,让她理一理这个情况:扶苍刚才在剑舞、她被墨招神君他们掳来仙梅林、扶苍出现在仙梅林、墨招神君死了。
  她忽地骇笑,这家伙居然在朱宣玉阳府动手杀了神族!她伸手在扶苍额上摸了摸,难道他失心疯了?
  扶苍侧头避开她的手,捡起纯钧,在墨招神君的衣服上擦干净血迹,淡道:“只是给他们一个小教训。”
  一扭头见玄乙唤出烛阴白雪,居然打算把这几个神君埋了,他只觉才吞下去的满肚子邪火又冲上头顶:“做什么?”
  “消灭罪证。”玄乙特意把埋好的神君们往仙梅林的普通积雪那边推了推,防止被有心者发现。
  被她这样消灭罪证他们不陨灭也得陨灭了!扶苍额上青筋乱蹦,再把这几个可怜的神君从烛阴白雪里面拔出来,完全忘记他们是自己揍晕的事实。
  “不许再动。”他将这莫名其妙的龙公主一把提起,转身便走。
  玄乙仰高脖子定定望着他,他的下巴犹如美玉,两片薄唇犹带怒意地微抿,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便低下头来,幽黑的眸子冷冰冰地与她对视。
  她眨了眨眼睛:“扶苍师兄的剑舞跳完了?”
  他声音极淡:“嗯。”
  她娇声软语:“一跳完就来救我,扶苍师兄真关心我。”
  扶苍像没听见,龙公主一句半开玩笑半带讽刺的话好像突然戳中他某个软肋,潜藏在内心的无数恶意毫无道理的钻出来,他亟不可待要反击,却发现无话可说。
  踏出仙梅林,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赤金铃声,玄乙转头一看,果然见满头叮当响的飞廉神君与望舒神女朝这里行来。
  见着他俩,飞廉与望舒似乎一点都没有意外,飞廉神君还满脸冷笑地打量玄乙,目光特别在她右腿上转了半日。
  玄乙笑吟吟地开口:“神君的头发如今看着十分柔顺光滑,我便放心了。”
  飞廉神君登时沉下脸:“胆大包天的小鬼!我还有账没和你们算清!今日你们自己掉在我手上,我废了你一条胳膊!再打断他一条腿!看你们以后还嚣张不!
  身后的望舒神女突然开口:“飞廉神使,莫要冲动,我等今日前来另有要务。”
  飞廉神君冷道:“神女,这小混蛋十分诡诈凶险!当日将我狠狠戏耍一番!她那该死的爹又对我百般侮辱拷打,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还望神使看在烛阴氏公主与我有同窗之谊的份上,莫要将怨恨挂怀。”
  这话一出,飞廉神君瞬间变得平和,颔首道:“神女如此说,我便不气了。”
  咦?这狂暴的飞廉神君这么听望舒神女的话?玄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望舒神女款款走至玄乙身前,那道无形的目光又一次缠绕在自己面上,带了一丝研判。玄乙不知她究竟何意,索性一言不发缩在扶苍怀中,歪着脑袋朝她微笑。
  扶苍突然开口:”望舒神女,有劳了,不知神女欲在何处施法?”
  望舒道:“我方才与飞廉神使在整个朱宣玉阳府内寻了一遍,清气最浓郁的地方正是这座仙梅林,烦请神君与公主移步林中。”
  哎呀,那几桩罪证还在仙梅林中躺着……玄乙默不作声被抱进去,果然飞廉神君望见地上晕死的几个神君,又开始冷笑:“两个心狠手辣的小魔头!”
  他散开月砂将他们抓住,问道:“神女,他们几个怎么办?”
  “他们挟持公主,须得管教一番,有劳神使跑一趟,送还给离朱帝君,是他的弟子们。”
  飞廉将墨招神君翻过来,他左边的耳朵被切开一道口子,头顶的长发也尽数被削去,露出发亮的头皮,看着反倒有些滑稽。
  那个叫扶苍的小鬼,剑道是不是又精进了?飞廉神君心中暗自嘀咕,用月砂拖拽那几个神君,离开了仙梅林。
  “扶苍神君,可否让我看看公主的伤处?”望舒神女指尖轻弹,空荡荡的仙梅林中忽然便多了一张水晶桌,三副水晶椅。玄乙心中讶然,这一手她也会?
  扶苍将她放在水晶椅上,撩起裙摆将衬裤卷起,白布拆开:“有劳神女。”
  望舒神女用手轻轻摸了摸近乎痊愈的伤处,见玄乙的目光总是落在水晶桌上,她便轻道:“玄乙公主,我本是太阴山龙神后裔,而太阴山一脉在上古曾隶属烛阴氏,点水成冰我自然也是会的。”
  哦,这样子啊……玄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谁知望舒忽然又道:“待公主年满五万岁时,可愿接替我做这望舒一职?”
  玄乙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这位神女一开口竟然是邀她做月神望舒,当即愣住了。
  “太阴山一脉早已凋零,我也不再年轻,更无婚嫁生育的念头,望舒一职须得神力阴寒者,我思前想后,唯有玄乙公主最为合适,何况烛阴氏天生强横,公主若做这望舒,必然比我要强上许多,请公主考虑一下。”
  这高帽子一顶顶的砸过来,砸得玄乙有些头晕,她呆了半日,奇道:“神女特意前来朱宣玉阳府,莫非就是为了邀我将来做望舒一职?”
  望舒缓缓道:“坦白说,我十分不喜烛阴氏一贯行事风格,然而一位于我有恩的帝君开导了我,与这些私下里的恩怨比起来,天地规则更为重要,望舒一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还是要最为合适者方能担当。公主不必急着今天便给我答复,我期盼今日的一场善缘可以让公主在五万岁时多一个选择。”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青色丝囊,内里幽光冷辉,正是一粒粒月华之精。玄乙眼睁睁看着她将它们倾倒在自己右腿上,一阵清亮舒缓之意瞬间漫溢开,这些泪珠般的月华之精竟穿透伤口,毫无阻碍地进入了烛阴氏的体内。
  很快,被染黑的月华之精又一粒粒从她右腿上渗透出,望舒神女临空一抓,其内的软刺便被拉扯出来,拳头般大小的一团黑气,细细密密一根根犹如牛毫,在她掌心缓缓旋转。
  “十万妖毒软刺,都在这里了。”
  望舒神女指尖轻弹,牛毫般的软刺霎时间化作冰屑一寸寸碎裂开,再也不留一丝痕迹。
  玄乙沉吟道:“望舒神女,谢谢你,那位有恩于你的帝君,不知是哪一位?我应当登门拜谢。”
  望舒神女把月华之精装回丝囊,却不答她的问题,只起身朝扶苍再一次行礼:“此间事了,烦请扶苍神君转告青帝陛下,先前的恩情虽然还清,但我又欠下帝君一件开导之恩。”
  她说完,转身便飘然而去,竟丝毫不拖泥带水。
  扶苍弯腰捉住脚踝重新缠好白布,将裙摆抚平,对面的龙公主居然一反常态,一声不吭。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她也正垂睫看他,隔着黑纱,她的神情幽静而平和,这片目光竟让他想起花皇仙岛初见时,她优雅外表下,藏着的深深疏离。
  扶苍避开她的视线,再度将她打横抱起,冷不防她开口,声音绵软:“原来是青帝陛下出面,扶苍师兄,你……”
  方才被他压下的那些恶意在蠢蠢欲动,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她说话。
  “闭嘴。”他快步往仙梅林外走。
  玄乙哪里理他:“都因为是扶苍师兄你我才受了伤,你这个赔罪,我接受了。”
  赔罪?扶苍吸了一口气,脚步猛然停下。
  他拜托父亲去找望舒神女,本意十分简单,玄乙受伤毕竟与他有关,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毫不过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重礼平和的华胥氏,若能因此消解一桩莫名其妙的斗气,那便最好。
  他没有想过她的反应,其实他寻了望舒替她疗伤,何尝没有了结孽缘从此形同陌路的念头?
  可她此刻给予的回应让他浑身上下的刺都开始疯狂生长。
  赔罪?他?给她赔罪?
  扶苍冷笑一声,抬手将她歪过来看自己的脑袋重重按回去,疼得她大叫,狂涌而来的敌意令他语气阴森而犀利:“给你赔罪?做梦!”
  青玉台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热闹景象,玄乙的短暂失踪显然没什么弟子发现,倒是古庭看见扶苍将她带回来,不由奇道:“咦,你方才躲哪儿去了?扶苍的剑舞你都没看到。”
  玄乙板着脸,使劲挣开扶苍的桎梏,落在腾空软椅上,才怨气冲天地开口:“我没兴趣!”
  他俩好好的怎么又斗气了?古庭懒得自找麻烦,只笑道:“扶苍,方才那剑舞为何只跳了半阙?”
  扶苍自斟了一杯酒,一气饮干:“我练剑并非为了剑舞取乐。”
  坏了,看样子他俩这次斗气不小,扶苍居然气成这样。
  古庭索性不再找话,倒了一杯酒准备敬芷兮,谁知芷兮方才还在的,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古庭满心疑惑,今天他们几个怎么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搞什么?
 
第五十一章 地火明夷
  芷兮一步步漫无目的地在玉阳府中闲逛,她已经逛了很久,刻意避开青玉台附近的热闹。
  这会儿她没有心情饮酒说笑。
  她出身神界战将之家,父亲掌管南天门一带守卫兵将,族中神君众多,神女极少,风气粗犷而不失严明,柔媚婉转之道素来不通,自小处事都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后来拜入白泽帝君座下,先生教导仁雅度,她认真地遵从着,只是天性眼里容不得沙,与同窗相处时,师兄弟们倒是敬畏她居多。
  玄乙曾经就是那粒沙。
  其后南花园一事,下界乌江一事,这在她眼里成日只会胡闹的龙公主忽然生出了十分的可爱,她的调皮捣蛋也跟白泽帝君那些怪癖一样,成了无伤大雅的东西。
  所以扶苍待玄乙特别不同,应该也是情有可原。
  芷兮叹了口气,想起之前自己万分期待的剑舞,其时九歌一曲方演了半阙,五十弦瑟做裂天之音,汹涌的风云与白雪缠绕纯钧四周,正中的扶苍却忽然收势,霎时间,云散,雪落,纯钧划了一个清绝的弧线,稳稳地收入鞘内。
  不止是她,诸神都有些茫然,连太子长琴也满面愕然:剑舞这就跳完了?
  扶苍四方拱手,跟着转身便走,竟走得极快,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细细唤了声:“扶苍师弟……”
  他却不答,或许是没听见,一眨眼便不见人影了。
  后来……后来他便抱着玄乙回来了,芷兮心里像是拨云见日般,突然醒悟了什么。
  她早已隐约看出扶苍待玄乙的不同,无论他对玄乙是什么样的感情,讨厌也好、不服也好、孩童一样的斗气也好,这古灵精怪的龙公主在他心中必然与其他神族有极大的分别。
  她只是一直没有往深处去想,或许也是避免自己去想。
  昔年帝女婚宴上惊鸿一剑,年少的神君高旷清净,像一抹幽冷的月光,在她心中照了万年。她再怎样不懂柔媚婉转,终究是个年轻神女,心怀恋慕,战战兢兢,对他有无数稀奇古怪的期盼,又自诩为他的知己。
  此刻回想,只觉可笑而可悲。
  芷兮无神地扫视周围的华美楼阁,忽然瞥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在青玉栏杆上,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她下意识凑近了一些,却听见他断断续续用叶子吹着一首古怪的小调儿,可能连他自己也忘了具体的调子,简陋的叶片音显得短促而粗糙,却别具一股奇异的缠绵意味。
  风把他玄黑的长衣吹得款款摇曳,落日暖色的余晖勾勒一层金边,芷兮忽然觉得这首叶片吹出的断断续续小调儿分外悦耳起来,兴许触动了心事,她竟听得出了神。
  “师姐……你吓坏我了。”栏杆上的神君放下叶片,突然发现了她,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芷兮看着他额头上摇晃的火红宝珠,若在平时,她兴许早已转身离开,此时此刻她忽又不在乎起来。她都已经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单恋里输的一败涂地了,干嘛还要循规蹈矩恪守认真?
  “这是什么曲子?”她扶着栏杆,仰头低声问。
  少夷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和颜悦色:“我也记不得了,很早以前下界游玩,在凡间乐坊里听见的。”
  芷兮点了点头,淡淡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怎么不在前面跟神女们说笑,却跑来这里独个儿待着?”
  少夷更加意外:“师姐竟这样关心我。”
  芷兮定定望着他手里的叶片,鬼使神差一般,低声道:“我问你,倘若你喜欢一个神女喜欢了很久,可她又喜欢了别的神君,你要怎么办?”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当然是用尽手段抢回来。”
  “可她心里没有你,而她喜欢的那位神君你也心中欢喜,并不愿叫他难过。”
  “师姐心地高洁质朴,是我的话,绝不叫自己难过,宁可看着他们流眼泪,那也很有意思的。”
  芷兮秀眉紧紧皱了起来,不敢苟同地斜睇他:“这四野八荒的风气已经够坏了,个个都似你这样只顾自己快活,岂不是诸神堕落。”
  少夷半个身子都俯在青玉栏杆上,笑得更欢:“所以师姐问错了人,你说的情况,我可遇不上。”
  芷兮不由哑口无言,愣了半日,又意兴阑珊地放下双手,好荒唐,她怎会与这个堕落的家伙聊起来?在他眼里的喜欢大约是那些放浪形骸的风花雪月,玩够了直接抽身便走。
  她转身就要离开,忽听少夷在后面柔声道:“你心里不痛快,他们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师姐是喜欢自己折磨自己,还是喜欢自己快活些?”
  芷兮默然片刻,缓缓转过身,淡道:“你这番挑拨离间的话反倒让我清醒过来,即便我这一生都不能与喜欢的神君厮守一处,我也不会变成你这样堕落的家伙。”
  少夷还是笑:“我这样堕落的家伙也有在意的东西,师姐,我有个忙要请你帮呢。”
  芷兮错愕:“什么?”
  少夷摸了摸唇,似是有些为难:“我想下界看看延霞,听说师姐的父亲掌管南天门一带,有师姐作陪,下界定然方便许多。”
  芷兮更加错愕:“你……看延霞?你……”
  他终于知道良心啦?
  “神族下界并无限制,为何还要我帮忙?你自走你的,没人会拦你。”
  少夷笑而不答,只轻道:“师姐答应我便是了。”
  芷兮满头雾水地应下,便见他温柔含笑:“芷兮师姐今日这番妆容,实在是十分秀美,师姐应当时常打扮才是。”
  她恍若未闻,快步离开这座青玉小楼。她对少夷轻佻暧昧的言行素来看不上眼,可不知为何,方才被他赞赏,自己好像又没那么生气。
  从清早明性殿门口,到如今这余晖满地的青玉小楼,整整一天,只有他赞美了她细心的妆容。
  她的努力,竟然只有他注意到了。
  芷兮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委屈,长长叹息了一声。
  *
  月上中天,玉阳府内所有楼阁顶上的明珠将四下里照得亮若白昼,屏风后丝竹笙簧还在继续,天舞女仙们也依旧在妖娆舞动着,美酒与佳肴换了一批又一批——不过这些好像都跟朱宣帝君没什么关系。
  他面色如土,傻傻地坐在碧琉璃塔第七层冰冷的地板上,失神地看着对面的白泽帝君,这位帝君还在两眼放绿光地守着天神封印内的指甲跟头骨。
  五个时辰,白泽帝君在这里不吃不喝不动看了五个时辰,朱宣帝君觉得自己快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朱宣帝君清了清嗓子,第一百零八遍试探着问道:“白泽帝君……您在这碧琉璃塔内待了五个时辰,可会气闷?不如一同去下面喝些茶吃些东西?”
  白泽帝君头也不回:“你这小鬼自己下去就是了,难道还怕本座偷你的宝贝么!”
  没错!以白泽帝君的德性,他真能做出偷走蚩尤大君指甲跟共工大君头骨的事!头可断,血可流,宝贝绝对不能丢!朱宣帝君正襟危坐:“既然如此,那本座还是陪着帝君罢。”
  话音一落,忽觉脚下猛然一震,封印指甲与头骨的两尊珊瑚架也晃了数下,他习以为常,倒是对面的白泽帝君奇道:“为何地颤?”
  “想是离恨海又在扩张。”朱宣帝君不以为意,扭头看看天色,“快子时了,这些年天天一到子时便地颤,帝君不必在意,无甚影响。”
  无甚影响?神界土地乃是构造五行阴阳规则之根本,地颤怎会无事?
  白泽帝君走至窗边,仰头望着外面至阳明珠散发出的明亮光芒,一股寒意忽然自脚底传至后背心,他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他的预感素来很准。
  他沉吟半晌,从怀中摸出一把细细的竹签,随手一掷,竹签们似有灵性一般贴在琉璃墙上,款款挪动,最终拼成一付卦象——咦?坤上离下,地火明夷,好凶险的卦。
  白泽帝君怔了片刻,扭过头望向朱宣帝君:“你有没有派神官去看过离恨海的情况?”
  “五十日前才看过。”朱宣帝君见他谨慎,便不敢怠慢,“比之十年前暮冬,扩了不到半里,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白泽帝君收回竹签,一直凝固不动的脚步终于迈开,转身下塔:“现在再派神官去看一下。朱宣小鬼,下去送客罢,盛宴不要办了。”
 
第五十二章 离恨海落(上)
  诸神的盛宴还在继续,巨大山水屏风后传来的曲调柔靡万端,琴弦拨的一颗心也要掉下去,裹轻纱的天舞女仙玉腰如束,蛇一般舞动,极尽狂放媚态。
  此类妩媚天舞往常只在小宴中三五成群的天神们欣赏一番,今日朱宣帝君却在如此盛宴上唤出,足见其奢靡大胆。
  气氛骤然变得热烈起来,那魅惑妖娆的乐声和着芬芳浓烈的酒气,似是要飘散到古寂清寒的三十三天之上。
  酒气、噪音、乱舞,这些统统是玄乙讨厌的东西,她现在只想找一间宽敞又安静的房间,仔细沐浴一番,把头发和衣服上的酒味洗个干干净净,然后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美美睡一觉。
  可惜这些愿望一个也无法达成,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卡在软椅上的纯钧剑。
  扶苍席地而坐,抓了酒坛在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这坛酒被他喝完,“碰”一声,他又拆了一坛。
  玄乙低头看了看地下,他已经不停喝了十五坛太清酒,却一丝儿酒气都没发,手不抖眼不斜,纯钧稳当当地扣在软椅上,阻止她去任何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有他们这块的帝女桑下,死气沉沉,师兄们都晓得他俩在斗气,一下午个个都碰了一鼻子灰,谁也不过来叨扰,连古庭和芷兮都避得远远的,以免被无辜波及。
  又因为之前她被掳去仙梅林,飞廉神君将墨招他们送过去的时候,离朱帝君脸都是绿的,声势浩大地捉了几个作恶弟子当众给玄乙赔罪,现在搞得这里每个神族都晓得她是那个可怕的烛阴氏的公主,大家躲她躲得远远地,偌大的朱宣玉阳府,她竟找不到谁可以帮自己。
  不远处传来神女们银铃般的欢笑,果然是少夷被簇拥在其中,他就着一位神女的纤纤玉手喝了一口酒,忽然似是察觉到玄乙的视线,他便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额上的宝珠一阵乱颤。
  她顿时像找到救星似的,刚一动,纯钧又把软椅拦住了。
  “我要去找少夷师兄。”玄乙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放手。”
  扶苍一言不发喝了十五坛太清酒,其实早已有七八分醉意,心底犹如浮絮摇摆,不大清明。
  他也不晓得自己明明这样讨厌她,为何还要一整天把她拴在身边。可是想到这邪里邪气的龙公主在外面到处捅娄子,竟还是这样困着她更好些。
  “离子时中还有一会儿。”他冷道,“今天既然轮到我接送,便不许你乱跑。”
  他的意思是接送等于软禁加欺辱?时辰还卡得这么准?玄乙突然发现,这个华胥氏扶苍才是真正的万法无用。
  小案上残旧的美酒佳肴又被撤去,换上了崭新的美食,熊掌猩唇,豹胎鲤尾,全是极精美的珍馐。
  玄乙见扶苍不再干喝酒,用筷子去夹盘中的虾仁,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绵软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求饶似的祈求:“扶苍师兄,我想吃虾仁,能给我尝一口吗?”
  扶苍不说话,端起那盘芙蓉虾仁反手大方地递给她。玄乙只夹了一粒莹润的虾仁,重新把盘子推给他:“多谢扶苍师兄。”
  他一无所觉,继续夹虾仁送入口中,脸色忽然一变,迅速吐出来——这盘芙蓉虾仁竟是冰雪所变!而且苦得要命,即便马上吐出来,嘴里还是苦的难受至极。
  玄乙笑得前俯后仰,活该!叫他总摆出“我会剑道我就是如此牛逼哄哄”的模样!动不动就言语藐视她,动手摧残她,她请他吃天下第一苦的烛阴白雪虾仁,算是最温和的回礼了。
  扶苍捂着唇,忽地出手如电,一把将到处躲闪的她抓住,紧紧掐着胳膊。
  要怎样报复才解气?真想现在就把她揉碎在手里,想她遇到自己便像耗子遇到猫,再也不敢那样嚣张狂妄。
  他想……
  酒意上头,有一种令他发疯的情绪在迅速滋生,眼前一切都模糊而混乱,只有她的脸无比清晰,玉瓷般苍白,两片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翘起,还有那双幽静却又时常隐含嘲讽的眼睛。
  扶苍的双眸骤然变得暗沉,猛然俯首,张口便要咬住她可恶至极又可爱至极的唇。
  冷不丁脚下的土地忽然剧烈震颤了数下,玄乙登时坐不稳,一晃之下,被他那一口重重磕在脑门上,疼得捂着脑袋半天不能动。
  “你居然用这种卑鄙招数!”玄乙惊怒交加,他用牙啃她的脑门!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邪恶手段?!这是什么华胥氏?!
  对面的扶苍似乎也僵住了,雕塑一般半天不动弹,最后慢慢朝她伸手,声音听起来特别艰涩而为难:“……手拿开,我看看。”
  玄乙哪里让他碰,侧过身体一溜烟逃得飞快:“你给我等着!”
  扶苍再也没心情去拦她,先冲了一杯茶洗去口中苦味,最后将没喝完的酒坛丢老远——酒果然不是好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要做什么,一时觉得荒谬透顶,一时还觉得又羞又恼,耳朵与脖子一阵阵发烫,好在帝女桑的阴影挡住了他的尴尬。
  因着方才毫无预兆的地颤,周围满是抱怨声与惊诧声,被酒液污了天衣的神女们不满地抱怨着,美食掉在地上没来得及吃的吃货们抱怨着,神界也会像下界一样山崩地裂不成?
  朱宣帝君的神官们连连行礼安抚:“抱歉,没有提前告知诸位上神,离恨海年年扩张,这些年每到子时便会地颤,其实无妨,无妨……”
  玄乙沉着脸飞过乱糟糟一地狼藉,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软椅,少夷柔和甜蜜的声音唤她:“小泥鳅……”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她带得险些飞出去,连连踉跄。
  玄乙停下软椅,皱眉盯着他,这会儿她终于相信他说她沉是真的了,抓个软椅还踉跄,不像是装的。
  “险些把我骨头摔坏。”少夷松了口气,朝她苦笑,“你也飞慢些。”
  说罢他蹲下来,见她脑门儿上肿了一小块,便伸手去摸:“这是怎么了?长龙角么?”
  玄乙缓缓挡住他的手:“少夷师兄,我困得很,去找个客房休息,就不陪你了。”
  少夷失笑:“方才地颤,你还能睡得着?看你这气鼓鼓的模样,好好的出来玩,坏了心情岂不无趣,来和师兄坐一会儿,有好茶点。”
  她一听“茶点”二字,眉宇便舒展开,一路跟他来到纤云华毯上,先前绕着他的神女们早已如鸟兽散,毕竟不晓得她跟少夷的关系,谁也不愿叫这位烛阴氏的公主不高兴。数张案上珍馐佳肴都没动几筷子,倒是一地酒壶,看样子他们也喝了不少酒。
  少夷找了半日也没找到什么好茶点,干脆取了一枚仙桃塞给她:“先吃这个罢,这些茶点旧了,回头换新的再吃。”
  玄乙嫌弃地还回去:“皮没剥。”
  这娇生惯养的公主……少夷叹着气儿替她撕桃子皮,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这小泥鳅,脾气坏,心眼坏,好在小龙君跟你不大像,不然将来还不知得罪多少神族。”
  玄乙都快把早上的事忘掉了,不想他突然炸给她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他认识清晏?她怎么从来没听清晏提起过?
  她不动声色:“少夷师兄认识我哥哥?什么时候的事?”
  少夷仔细想了想:“那会儿他大概才三千来岁罢,倒是一付好风骨,不愧是烛阴氏。”
  三千来岁?玄乙努力回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少夷将桃子皮剥好,还细心地切成几片,放碟子里送给她,然后微微一笑:“你那时候更小,还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怕是记不得了。听说小龙君师从玄冥帝君时,年纪比你这小泥鳅还小上一些,真是个好哥哥,为了小妹这般拼命修行,一定是想好好保护你罢。”
  玄乙想起齐南也说过自己小时候受伤,想不到连这位青阳氏的师兄都知道此事,而且,命在旦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毫无印象?
  她正欲询问,朱宣帝君的声音却突然自青玉台上传来:“诸位……只怕、只怕今日这场盛宴不得不停了。”
  台下诸神喧嚣阵阵,朱宣帝君苦笑道:“方才白泽帝君为地颤算了一卦,出的是地火明夷,只怕是大凶之兆。此事蹊跷难解,白泽帝君既然有此警示,本座便不敢擅自冒险。如今夜寒露重,本不该逐客……”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觉地面再度剧烈震荡起来,这一次却比方才那下要猛烈无数,青玉台上的水晶架都被震翻许多,其上的宝物哗啦啦掉了满地,远处更有一阵阵可怕的轰鸣声传来,诸神不禁骇然,四下里忽然变得死寂。
  “报——”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刺破了此刻的异样寂静,紧跟着两个神官连滚带爬疾驰而来,声音好似在尖叫:“离恨海偏南二百里有一块地掉去下界了!”
 
第五十三章 离恨海落(中)
  众神哗然,朱宣帝君当机立断,立即厉声吩咐神官们:“速度撤去神府限制!将坐骑全部牵来!”
  一时间台下乱成一团,有些胆小的神女竟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神界有此异样变故还是上回共工大君撞破天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说年轻一辈,便是许多年长者也不曾经历过,这么长久的平稳岁月,如今突然弄出个神界土地掉落的事情,倒把他们一个个吓得不敢动弹。
  少夷用小叉子戳了一片仙桃,体贴地送去玄乙唇边:“快吃罢,不然等下回去明性殿,要到明早才有东西吃了。”
  玄乙皱眉摇了摇头,她素来挑食,瓜果珍馐之类一律不爱,唯独爱吃些精致茶点,给他面子吃了一片仙桃便再也不肯吃,只问:“少夷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受过伤?”
  少夷把剩下的桃子丢嘴里,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这乱糟糟的当口你还记着自己这点小事,回去找小龙君问罢,由他告诉你,不是更好?”
  咦?他说的竟然很有道理,玄乙点了点头:“少夷师兄用茶点当借口把我诓来,提起这个话头又卖关子,这是何必?”
  少夷淡道:“在你这小泥鳅心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另有深意,你啊,一点也不信我。”
  玄乙俯身搂住他的胳膊,娇声道:“谁说我不信你,你起了话头勾出我的兴趣,却不说完,弄得我心痒痒,未免太不厚道。”
  少夷扶住她的后脑勺,气味和声音都甜丝丝的:“你想知道?那你亲我一下。”
  玄乙看着他额上摇晃的火红宝珠:“那你把眼睛闭上。”
  他在她鼻子上掐了一把:“我再信你才怪。”
  白泽帝君的声音突然自不远处响起:“明性殿下弟子速速过来!”
  这位素来不怎么靠谱的先生,今天终于靠谱了一回,早已提前将弟子们的坐骑都放出,坐骑们见着自己的主人,立即欢喜地各自迎上去。
  巨大华丽的丹凤踱步到少夷面前,亲热地用脑袋蹭他的胸口,他摸了摸它丰盈的羽毛,握住缰绳翻身而上,垂首笑道:“小泥鳅,师兄如今载不得你,盼着下回有机会叫你骑丹凤。”
  意思他自己逃命,把她丢在这里是吧?果然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玄乙定定看了一会儿他飞远的背影,扶着软椅单脚站起,没蹦几步,忽见那只阴魂不散的扶苍骑着九头狮风一般奔至近前,伸手将她一捞,腾云驾雾一般,她瞬间就落在了狮背上,后背狠狠撞上他胸口,头上的金环都撞歪了。
  额上一热,他的手掌按在那个肿块上,玄乙怎么拽、拉、扯都弄不下来,反倒累得气喘吁吁:“……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扶苍声音出奇的平静:“嗯。”
  “今天轮到太尧师兄接送我。”
  “嗯。”
  玄乙便不说话了,今晚真累,她没力气再折腾,随便罢。她把脊背挺得很直,即便整个身体像是被他圈在怀中,也倔强地不肯碰他一丝一毫。
  此时神明之府的限制只解开了一部分,御风腾云飞不过五丈,九头狮连飞带跑,一路疾驰去白泽帝君身侧,他正在清点弟子,因见一个也没少,他少见地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待玉阳府上方限制解开后,只往后门飞,尽量离离恨海远一些。”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背心的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只怕今晚十之八九还要再出大事,上回他有这种预感,是昆仑与太行掉落下界。
  天地有清浊,下界为浊,上界为清,神界土地若是落到下界,只有一个可能:浊气太重。离恨海被黑暗封冻了太久,里面不知滋生出多少浊气与魔物,万一掉到下界,必然有无数凡人要遭遇灭顶之灾,后果不堪设想,何况那一下坠落的威力,不光整个朱宣玉阳府,也许极西之地都难保。
  “你们靠近一些,各自不要离开太远……”
  他仔细吩咐,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只漆黑的巨手突然自玉阳府外骤然抬高,整只手掌张开竟比一条白玉大道还要长,缓慢却毫不留情地朝玉阳府拍下来,霎时间,华美奢侈的白玉大道伴随着诸神惊恐的叫声,裂成了碎片。
  “那是什么?!”古庭见那只漆黑的巨手无头无尾无身,好似从混沌中突然生出,惊得声音都变了。
  他的声音瞬间便被利风吹散,这只巨手一挥之威,带起的飓风猛烈,有那些神力薄弱的小神竟难以抵抗,被风卷的如落叶般乱飞。眼看弟子们也受不住这股怪风,白泽帝君立即张开屏障,一面厉声道:“朱宣小鬼!快解开限制!”
  谁知定睛一看,朱宣帝君正忙着将青玉台上陈列的宝贝们用神力护住,白泽帝君恨得连连跺脚:“这当口还想着宝贝!”
  话音一落,只觉头顶一片漆黑,竟有另一只巨手突然出现,当头拍下,诸神哪里来得及闪避,只听“当”一声巨响,漆黑的巨手却是拍在白泽帝君的屏障上,震得那些小辈神族们一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离得近了诸神才发现,那只漆黑的手并非是皮肤黑,而是其上密密麻麻缠绕着魔煞之气,舞动间神界的清气与魔煞之气摩擦碰撞,发出极刺耳的尖啸声。
  白泽帝君面沉如水,双手骤然一合,将弟子们装入一只金色的巨车之内,驾车的八匹金麒麟奔逃如风,迅速躲过巨掌拍落的范围,他自怀中取出一把竹签,当空一撒,竹签迎风见长,化作密密麻麻无数根翠绿青竹箭,一根根走两仪八卦的方位将巨掌钉在地上,他清叱一声,巨掌霎时间被神力震荡成碎片,化为一股股黑气消散。
  青玉台附近的另一只巨手在跟朱宣帝君做殊死搏斗一般,眼看许多水晶架被漆黑巨掌拍碎,宝贝们也都成了渣渣,朱宣帝君简直气得肉抖,一面用手里的拂尘狠狠刷,一面怒道:“我的玉珠!我的玄丹!我的上古天书!”
  他一样样把被弄坏的宝贝念叨一遍,气得连“本座”两个字都不用了。漆黑巨手被他的拂尘刷的好似一块破抹布,没一会儿便只剩骨架,无力地瘫软在青玉台下。
  “神官何在?!”朱宣帝君面色铁青,一声大吼,“快把这里的宝贝收拾一下!全锁进碧琉璃塔!”
  被吓得躲了老远的神官们终于回过神,潮水般扑上,搬箱子的搬箱子,抬水晶架的抬水晶架,个个动作极快,眨眼便将青玉台上的宝贝们撤了个干干净净。
  弟子们扶在金色巨车的窗前拉长了脖子看,那两只突然出现的漆黑巨掌实在太诡异,以至于大家震惊得到现在都说不出话,唯有身为帝子的太尧斟酌着开口道:“方才那两只巨掌,莫不是防风氏的手?”
  防风氏三个字让弟子们又一次震惊到默然。
  防风氏乃是极高大极雄伟的一尊巨人,当年跟随蚩尤大君作祟上下两界,后来诸神于下界会稽山施计将其杀死,因其身躯太过巨大,用了无数辆大车,将尸首切割了分开装,这才能带回神界。
  芷兮显得小心翼翼:“防风氏不是早已死了吗?”
  更奇怪的是,玉阳府外空空荡荡,突然出现的只有手,没见巨人的身体。
  太尧似是想起什么:“当年防风氏的尸骨堆放在何处?”
  弟子们纷纷摇头,这种古旧往事,他们这些年轻神族怎会知道?
  “天帝原本想将防风氏尸骨送去下界。”白泽帝君不知何时过来了,小小的身体挂在巨车外,“但他毕竟曾是蚩尤大君的得力战将,死后无数年,魔煞之气浓而不散,丢在下界难免要出状况,在离恨海成为禁地前,一直被锁在天宫内。”
  太尧吸了一口气:“先生的意思是——离恨海成了禁地后,上父便把防风氏尸骨丢进了离恨海?”
  白泽帝君淡道:“是本座的建议,离恨海的情况诸神无法可使,白放在这里也无用,不如把伤脑筋的东西丢里面。”
  只是想不到这一丢就丢出事了。
  弟子们遽然变色,太尧不敢苟同地看着敬爱的先生:“您还丢了什么进去?”
  这个嘛,他一时半会儿怎么想得起来?白泽帝君正准备绞尽脑汁,忽闻身后尖叫声连连,但见方才被他打散的那只巨手竟又重新凝聚骨肉黑气,这次却是对准了后方的碧琉璃塔,一挥而下。
 
第五十四章 离恨海落(下)
  碧琉璃塔里面封着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头骨!白泽帝君勃然大怒,居然敢朝他的挚爱下手!
  他手边一时没有可用的东西,当即脱下一只鞋用力掷过去,硬生生挡了一挡,冷不丁又见方才被朱宣帝君用拂尘刷碎的另一只手也已凝聚完毕,不再与朱宣帝君在青玉台附近纠缠,而是转过来扑向碧琉璃塔。
  白泽帝君周身神力震荡,褪下腕间的珍珠串,正欲抛出,忽觉从头到脚都轻了数分——朱宣帝君终于把神明之府的限制全部解除了!
  白泽帝君再无顾忌,轻轻抛出珠串,这串曾在下界鲶鱼妖手中被养护了两万年的莹润珠串见风即长,珍珠粒颗颗变得犹如水缸般大小,在半空绕了个圈,诸神还来不及看清,那两只漆黑的巨掌便已被珠串缠绕在一处,狠狠砸在地上,也不知撞倒多少精致的黄金玛瑙楼。
  匆匆赶来的朱宣帝君眼看自己华美的玉阳府有一小半都变得废墟一般,心疼得脸上的肉一个劲抖。
  “太坏了!这防风氏太坏了!”他简直语无伦次,“要掉下界何不好好掉下去!何苦糟蹋我的朱宣玉阳府!”
  白泽帝君道:“朱宣小鬼,你看看这双手,有些古怪。”
  他打了个响指,捆住两只巨掌的珠串立即收紧,漆黑的魔煞之气与血肉再一次被挤压成碎片,靡靡散开,却不散尽,没一会儿,又重新凝聚在一处,蠢蠢欲动。
  朱宣帝君有些吃惊:“它竟会反复愈合?”
  这双巨手活不活死不死,也不知什么玩意,若说有谁操控,可没见身体,倒比防风氏真正复活还叫他们摸不着头脑。
  白泽帝君重新驭使珠串将这双愈合的巨手捆住,它们还不甘心,兀自竭力用手指在地上刨动,去捉近在咫尺的碧琉璃塔。
  看样子目标还真是他的挚爱。
  “朱宣小鬼,赶紧把第七层的东西拿出来。”白泽帝君回头看了看西面浓黑的夜空,万物静籁,星月无光,异样的安静像是更大灾祸的前兆,“想不到,在诸神的眼皮子下面生出这种怪物。”
  无论离恨海里如今藏了什么,都决不能让蚩尤大君和共工大君的遗物落入其中,防风氏的尸骨变成这样的怪物,谁知道那两件东西会变成什么?一个魔族大君已经够叫他们头疼了,若是冒出来两个,他宁可今晚跟这片离恨海一起掉下去。
  朱宣帝君拂尘一扫,两枚白玉盒便出现在掌中,即便其上贴满了朱砂真言,然而少了碧琉璃塔的神力镇压,白玉盒还是在不停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盒而出。
  “本座来拿着罢。”白泽帝君涎着脸朝他伸手。
  都什么时候了白泽老儿还来这套!朱宣帝君再也顾不得什么尊重长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严肃表达一下自己身为宝贝主人的坚定,忽闻一阵可怕的嗡鸣声,地面似滚开的水一般剧烈颤抖,其上的诸般华美楼阁摇摇晃晃,乒乒乓乓又倒了数座。
  西方离恨海方位犹如火山喷发,骤然激射而起两道漆黑的飓风,隔了那么远,都能听见这两团浊气飓风与神界清气摩擦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被派往前方视察的神官们又逃回来两个,嘶声喊叫:“离恨海偏北三百里掉下去一块!浊气冲上来了!”
  朱宣帝君面上掠过一丝极肉痛的神色,犹如壮士断腕一般,忽然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把后羿箭矢和灵石取下来!其他的都不要了!诸位,速速离开这里!”
  诸神哪里还等到他说,早已潮水般往东面疾飞,拉扯巨车的八只金麒麟更是飞快,一眨眼便奔出朱宣玉阳府,嗖一声飞上云海,停在云上等候还在跟朱宣帝君磨牙的白泽帝君。
  车内弟子们七嘴八舌地释放着这番变故带来的震撼,芷兮怯生生地问道:“你们说,离恨海会掉下去吗?”
  古庭急道:“先生和帝君们必然会竭尽全力不叫它掉去下界罢?不然岂不是叫下界凡人无辜遭遇浩劫!”
  太尧叹道:“神界土地乃构建五行阴阳神力之根本,一旦坠落下界,威力不亚于开天辟地,即便是三十三天之上的大帝们也无法可施。倘若这离恨海整个儿坠落,只怕咱们也要跟着遭殃,下面清浊气流碰撞,那滋味必然十分可怕。”
  他说得这样可怖,弟子们又陷入了新一轮惊恐的七嘴八舌之中。
  扶苍凝神望向窗外,远处浊气带起的巨大黑龙一般的飓风已多了数条,刺耳的尖啸声隔了那么远都震得耳内剧痛,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应当尽快离开此地,不可再多停留。
  身前的玄乙忽然动了动,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她脑门上,先前那股尴尬与无措又缓缓涌上心头,他默然将手缩回,停了半晌,低声道:“抱歉。”
  玄乙猛然扭头,两只眼撑圆了瞪他:“然后呢?”
  她毫无条理的反应让扶苍的长眉又皱了起来:“什么然后?”
  玄乙怒道:“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一声抱歉就想一笔勾销?”
  他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酒还没醒,居然会给她道歉。之前帝女桑下的事,他确实大错特错,明明应当诚心给她赔罪,然而望着这龙公主傲慢的模样,他就一点都不想了。
  扶苍面罩寒霜,掐着下巴把她的脑袋扭回去:“坐好了!”
  玄乙用指甲使劲去抠他的手背,他也不理,后来抠得重了,他索性一手一只掐住手腕,强行交错制在她身前,忽闻白泽帝君的声音在车外炸开:“离恨海要掉下去了!快走!快走!”
  驾车的八只金麒麟发出惊恐的叫声,巨车御风踏云朝前狂奔,没跑片刻,只听远处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连绵不绝,巨大而可怕的声势震荡胸口,甚至令这些年轻的天神们感到体内撕裂般的剧痛。
  下一刻,一股极大的力道狠狠撞在巨车上,车内的弟子们霎时间毫无反抗能力地滚做一团,天旋地转,太尧喊叫的声音在锐利的尖啸声中显得那么渺小:“和清浊气撞在一起了!快走!”
  走?往哪里走?怎么走?巨车已被卷入一股无比巨大的漆黑浊气中,八只金麒麟连惨叫都没发出,只一瞬间便被清浊气交错之力撕扯成了碎片,巨车在漩涡中抖得好似残絮,玄乙只觉自己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滚过去,颠得快吐了。
  山崩地裂的巨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扶苍在剧烈的颠簸中顺着车顶滑至窗前,车外无论上下左右,所见只有漆黑一片,极偶尔会有清浊交错的罅隙一闪而过,他瞥见了土地的崩散溃裂,神界土地在清浊气的碰撞下,碎成无数极细小的玄白二色砂粒。
  巨车车壁的碎裂声夹杂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简直叫弟子们肝肠寸断——巨车要是被挤碎,他们便要和这股狂暴的气流直接碰上了!都是那个不靠谱的先生!都是为了等他!弟子们的怨念从没像这一刻般剧烈爆发,连芷兮都气急败坏地怒吼了一声:“我要辞学!”
  她刚叫完,巨车的震颤翻滚突然停了下来,在车厢里横七竖八滚了一团的弟子们惊疑不定地撑起身体,白泽帝君吃力地自远处传音:“都去角落里!保护好自己!不要动!”
  众弟子急忙依言各自寻了角落,九头狮吓得连坐骑相都幻化不出,小的好似一只猫,四只爪子死死抠住扶苍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放,十八只眼睛里泪水涟涟,一面还在不停惨叫。
  扶苍将它捞起往袖子里一丢,怀里的玄乙软绵绵地一动不动,这娇弱的龙公主竟然被颠晕过去了。他把玄乙用腰带捆在胸前,凝神念动真言,唤出屏障,冷不丁一只手忽然在肩上轻轻一拍。
  少夷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朵响起:“扶苍师弟,豁出命也要护好小泥鳅,替我护好她。”
  替他?
  扶苍未置可否,巨车又开始剧烈颤抖,他们在车厢里被颠得好似热锅里的豆子。忽然之间,车厢裂成了碎片,化作无数金光,将弟子们一一缠绕,在清浊气摩擦碰撞的裂缝中,金光似碎裂的水滴溅射开,各自被弹飞。
  那天是丁酉年壬子月乙未日,子时过二刻,离恨海坠入下界,极西之地方圆五千里神界土地尽数跌落,奢侈华美的朱宣玉阳府不复存在,整个四野八荒都因为坠落之威而连续震颤了数日,当日在朱宣玉阳府做客的诸神只逃出来小半,共计有三百二十八名神族被卷入清浊气流,掉去下界,凶吉未知。
  
 
第五十五章 泥鳅快跑
     带着浊气的风扑在脸上,这感觉并不怎么美妙,玄乙用袖子盖住头脸继续睡,谁知袖子上一股刺鼻的酒味,掺和着滚滚浊气,那味道别提多难闻了。
    她硬生生被熏醒,十分不满地睁开眼,入目是有点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天空。天是挺蓝的,云也挺白,就是离着好远,太阳看上去好小一粒,也不那么刺眼了。
    玄乙没有翻身,也没有动,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和下界怎么就那么有缘,上回是被迫下界,后果是右腿差点废了,这次又是莫名其妙掉下来,不知后果是什么。
    身下的九头狮“嗷”地一叫,下一刻扶苍那张讨厌的脸就出现在了视界里,他素来冷冰冰的眼睛里居然带了一丝柔软的关切,低声问:“你怎样?”
    玄乙还是不动,仰面躺倒定定看着他。
    又是他。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眼里那亲近的柔软看上去如此碍眼,她讨厌它们,比先前讨厌他整个人还要讨厌,像讨厌洪水猛兽那样讨厌。
    她避开他的目光,慢慢爬起来,背过身用手指缓缓梳理长发,一言不发望着身边流逝的飞云。九头狮在云海中飞驰,脚下青山绵绵,正中一道黑色长河穿过,好似一条嵌在碧玉中的黑色丝带。
    “离恨海呢?”
    玄乙插好金环,四处张望,之前神界闹了那么大,怎么下界看上去好像很平静的样子?说起来离恨海还是她家老祖宗封冻的,她连一眼都没见过它就掉到下界了,实在太遗憾。
    “下界幅员辽阔,离恨海不知坠落在何处。”
    扶苍用手梳了梳被她睡乱的柔软狮毛,他们运气不错,没有掉在离恨海里面,就凭她那点微末身手,加上他还不算十分精通的剑道,两个年轻神族掉进离恨海,十有八九只能陨灭当场。
    “师兄们呢?”
    “清浊气流碰撞激烈,掉下来的神族应当都分散四处。”
    嗯,其他弟子都分散四处,就她倒霉,跟这家伙撞在一起,玄乙叹了口气:“这是哪里?”
    她的问题多而快,扶苍少见地居然没不耐烦,回答得十分淡定:“这里应当是下界的黑水附近,回到南天门大约需要凡间五日时间。”
    玄乙眼睛登时一亮:“黑水?那昆仑山不是也在附近?我记得山顶有玄女当年用的温泉。”
    她嗅了嗅头发上难闻的味道,立即高傲地指使他:“我要沐浴,让这蠢狮子下去。”
    扶苍头也不回,声音冷淡:“荒郊野外谈何沐浴,忍着。”
    她说的都是上古时候的事了,昆仑山早就坠入下界,鬼知道现在上面被什么妖族霸占。
    玄乙指着下方横贯的黑水:“那就下面这条黑水,那么多水,够我洗了。”
    “此话休提,免谈。”扶苍不耐地回头看她一眼,此次离恨海坠落实属天灾,下界又有无数妖族,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她不想着赶紧回去,怎么这么多事。
    玄乙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扶苍师兄,我自己也能回南天门的,要么你先走?”
    扶苍望向她受伤的右腿,她要自己走?怎么走?用手爬么?
    她看上去特别一本正经:“真的,我可以自己走。”
    扶苍淡道:“此话也休提,坐好了。”
    下界情况看似平静,但离恨海的坠落绝不可能像没事一样,龙公主的伤还没好,他绝不可能叫她独自走。他也算摸透这龙公主的恶劣性子,说不准她又能做出什么叫他吓一跳的事情来,当即将她一截长衣握在手中,绕了几圈。
    玄乙眯眼盯着他,现在这个华胥氏扶苍是越来越像铁板了,既不跟她斗嘴,也不跟她翻脸,每次都直接动手,仗着自己会点剑道,简直要爬到她头上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朝他一笑:“我偏要走。”
    扶苍下意识握紧她的长衣,冷不丁“噗”一声,眼前的龙公主突然消失,手里的长衣也突然消失,一团漆黑的小泥鳅用尾巴支撑着身体在狮背上连跳带蹦,兔子也没她蹦得快,刺溜一下就钻入云海中。
    他不由愣了片刻,她……平时也能变成泥鳅?
    玄乙把身体绷紧,似离弦的箭疾射而出,受伤的右腿用不上劲,好在龙身有尾巴,飞起来并不费多大力气,本来有了人身后再随便变回龙身是烛阴氏的耻辱,不过反正这里就他们两个,她花招百出,无所禁忌。
    噗通一声,她钻进冰冷的黑水中,舒服的吐了无数泡泡。
    干嘛非得和这莽夫一起走,她独个儿也能回南天门,而且龙身更快。
    玄乙在河底光滑的沙子中钻来钻去,任由它们把身上的异味带走,一面朝南天门方向疾驰,忽听身后水声潺动,只见河底突然生出无数乱流,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搅得浑浊不堪,两道银龙般的术法飞快从她身周窜过去,又将前面的河水翻卷而起。
    她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这是扶苍在找她,烛阴氏万法无用,他把河水用术法搅得天翻地覆,看哪里平静哪里就藏着她了。
    这狠毒的莽夫怎的如此擅长随机应变!
    她把身体藏在沙子里不停穿梭,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闪,纯钧剑半路拦截,剑尖正对着她肚皮上没长鳞片的地方,她猛地刹住,调转方向朝下钻进泥沙中,早有一只手把她一抓,从黑水里捞了出来。
    玄乙没命地挣扎,正要变回人身,忽觉身体被举到扶苍眼前,他盯着她看了良久,久到她都觉毛骨悚然,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第一,不许再逃;第二,不许变回人身,不然削了你的头发。”
    这凶狠的警告比他之前那些可怕多了,玄乙终于彻底被镇住,蔫蔫地在他掌中缩成一团,把四肢和尾巴都藏在肚子下面。
    扶苍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小泥鳅,她漆黑的鳞片在晨光中再一次反射出冰凉的色彩。
    从昨天到方才憋了一肚子的邪火突然就烟消云散,她果然还是做泥鳅更好。
    *
    下界翻滚的浊气被扶苍的袖子尽数挡在外面,玄乙在袖子里缩成一团。
    她睡了醒,醒了睡,已经有三四次,如今只觉腹中饥火燎心,再也没法睡下去。这家伙身上一点味道也没有,要是少夷在就好了,至少他身上有茶点的味道还能给她嗅来解馋。
    她把脸贴在袖子上,使劲朝外看,外面似乎已是凡间的黑夜,呼啸的风声擦过他的袖子,偶尔会有一丝凡间烟火的气息钻进鼻腔,依旧不好闻,但她真是饿得狠了,这一星油烟气竟勾得她馋虫大动,肚子里发出一个巨大的响声。
    袖子立即打开,身体被扶苍抓住,她继续闭目装死,只觉他将她托在掌心,淡道:“饿了的话,下面有凡间城镇,凡间的吃食可以吗?”
    玄乙把眼睛撑开一道缝,他脸上表情很平静,让她厌恶的恶意和柔软都不见踪影,她便点了点头。
    九头狮飞快降落云头,此时已是深夜,城镇里只有星星点点几盏稀疏的灯火还亮着,看起来一片平静,离恨海的坠落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里。
    玄乙的脑袋四面八方地转动着,忽然鼻子动了动,一口咬住扶苍的袖子:“南边有烟火气,过去。”
    夜风拂过,扶苍吸了一口气,那不是烟火气,而是香火,想必又有什么凡间的庙宇建在那里,只是不像上回的青帝庙清气横溢,反倒浊气滚滚。不过此事倒也不稀罕,自天柱被撞破,后来又经历了昆仑与太行掉落下界,凡间浊气越来越浓,曾经喜欢下界玩耍的神族们渐渐不再下来,庙宇被妖族占据也是常事。
    看浊气翻滚的程度,应当不是什么厉害妖族,扶苍并不顾忌,转身往南边飘去,忽然又道:“不许说话。”
    玄乙恼火万分:“凭什么?”
    “泥鳅不会说话。”只会吱吱叫。
    “那你现在见到会说话的了。”w w w. xiaos huotxt .net
    南边的小庙宇很是破旧,门上红漆斑驳,内里供奉的是玄女像,跟玄女本人一点都不像,花花绿绿的,不知穿着什么劣质的绫罗绸缎,脸上还涂了两坨通红的胭脂。
    幸好没有烛阴氏的庙宇,不然她一定把上面的神像冻成冰。
    案上供奉了一些不大新鲜的糕点,并一些桃子蜜桔之类,玄乙叼了一枚硬邦邦的千层糕,一面吃一面埋怨:“难吃,难吃。”
    说着便将半碟子糕点吃了个干干净净。
    扶苍见她塞了满嘴的糕点,把四肢藏在肚子下面,昏黄的烛火在她漆黑的鳞片上跳跃,小眼睛显得亮晶晶的,头顶那两只米粒龙角也越发玲珑有趣。
    两枚小龙角之间,光秃秃的脑壳上还有个包鼓起,是他酒后一口啃出来的。
    玄乙正嫌弃至极地吞着凡间粗糙的劣质糕点,冷不丁脑门被一根手指轻轻按住,她使劲扭脖子却也甩不开,现在她是龙身,也没法近身肉搏,何况斗得狠了,这莽夫要削她头发,别的她不信,削头发她非常信。
    她索性闭上眼不动,只管咀嚼嘴里的吃食。
    这根手指在她脑门鼓起的包上面慢慢揉了揉,又在她两粒龙角上摩挲了几下,然后,他竟然发出一个极轻极温和的笑声。
    他失心疯了?
    玄乙又把眼睛撑开一道缝,玄女庙内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一点也不亮,却好生刺眼。
    “像是生了三粒龙角。”扶苍轻轻一笑,眼里的冰霜顷刻间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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