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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

 第六十五章 太山之顶

    这下不单玄乙,连陷入兴奋不可自拔的齐南都怔住。
    “这么快就回天北?”玄乙喃喃,“那个玄冥帝君有什么好,天北还那么远,要么你再多呆几年再去嘛。”
    齐南亦劝道:“小龙君才回来三天,不如多住几天陪陪公主也好。”
    小龙君不在钟山,公主脸上的笑都少了好多,夫人陨灭后,帝君终日锁在长生殿不问外事,尽管自己用尽心力关照他们两个孩子,终究不能替代父母,巨大的被冰封的钟山,只有他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似的。三百年了无音讯,才见面他又说走就走,公主必然要郁郁寡欢好几日。Www.XiaosHuotxt.net
    清晏淡淡一笑,将玄乙的脑袋揉了揉:“我一梦千年被离恨海坠落中断,再不回去,这些日子的修行便白费了,相聚的日子以后总有的是,不急这几天。待白泽帝君将近日杂事处理完毕后,你也该回去继续听课,好生修行,即便不学拳脚剑道,术法总得认真学学,再被欺负也好还手。”
    玄乙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了半日,终于慢慢放开,低声道:“一梦千年……那我要一千年之后才能再见到你了?”
    清晏轻道:“千年不过是个笼统说法,兴许只要几百年,兴许也有数千年。你可以时常给我写信,这次我醒后必然每一封都仔细看。”
    玄乙盯着他:“好,那我一定时常给你写信。你……明天、不,后天再走好不好?”
    清晏摇头:“我马上就走,方才已叫神仆在山门处备好长车,赶去天北还要一天,再迟真的于修行有损,先生也要责骂了。”
    玄乙垂下头,停了半晌,道:“那我送你去山门。”
    清晏反倒笑了一声:“又不是见不到,精神点,别把齐南怄哭了,他的脸还没消肿呢。”
    齐南本来已经含了两包眼泪,被他这样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哭了,赶紧偷偷揉揉眼睛,勉强笑道:“走罢,我们送小龙君去山门。”
    他没有通知钟山帝君,清晏必然也不会喜欢他提到帝君,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如今形同陌路。
    上车前,见玄乙还是神色阴郁,清晏便道:“你才多大,相隔几千年就觉得一辈子似的,不过弹指瞬间而已,莫要再板着脸。”
    玄乙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你也知道我年纪小,我就是舍不得。”
    清晏苦笑摇头,忽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慎重道:“别和那个青阳氏少夷走太近,最好连话也不说。”
    玄乙笑得更深:“你还真会乱想,这点心力还是省省罢。”
    清晏眉梢一扬:“也是,我竟担心你被骗,你不使诈便算好的了。跟你斗气的那个扶苍神君,等我回来了再帮你揍他一顿出气,我不回来你只管跟他胡搅蛮缠便是,有大哥罩着你,不怕。”
    玄乙“嗤”一声笑出来:“你说的啊。”
    “嗯,我说的。”
    尽管是怕公主寂寞所以才叫她跟扶苍斗气,但小龙君这个样子岂不是把公主教的更坏?齐南叹着气目送长车远去,低头看看玄乙,她眼里有一丝泪花,可是一倏忽间又消失了,只余一层清郁。
    她那丝眼泪真要流出来兴许倒好些。
    齐南柔声安慰:“公主,小龙君说的没错,你年纪小,觉得几千年很长,其实真的一下就过去了,以后还有一梦万年的境界呢,习惯就好。”
    玄乙眨了眨眼睛,一梦万年,她现在就希望可以一梦万年,醒来后谁也不会离开她了。
    *
    午时前,太山顶又落了一场细雨,长而曲折的楠木回廊上湿痕斑斑,远处的澄江湖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中,偶有金色巨大的鲤鱼跃过雾气,长尾带动一串清澈的水珠,涟漪荡漾。
    湖边大道上的淡月小榭内,一盏盏白石小案已被整齐放好。这座淡月小榭以万年松筑就,细而长,顶上铺满碧绿松针,地下嵌了细碎的天河星屑,犹如湖畔一轮幽绿之月。小榭四面开阔,连轻纱也不坠,只在各角挂了几枚铜铃,此时偶有微风拂过湖面,水雾弥漫,远山薄绿,铃声清脆,有别于朱宣玉阳府奢华到了极致的景象,如此简而雅,又是另一种别样舒适。
    此时青帝邀请的宾客已来了七七八八,扶苍剑道觉醒,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青帝又素来不爱铺张排场,这次只请了扶苍的同窗,并自己平时里私交甚好的几位好友,原本要请白泽帝君,奈何离恨海之事使得神界五行阴阳流动都受到影响,这位帝君忙得连明性殿都没回,只得罢了。
    离午时还有些时刻,但与青帝来往者也多为清雅重礼之辈,白泽帝君的弟子们个个身份高贵,更是不会在这方面失了礼数,大多已到了,淡月小榭内笑语阵阵,比起当日玉阳府的喧嚣热闹,当真低调许多。
    古庭因自幼便与扶苍相识,太山他算是熟客,当下领着弟子们沿着湖畔缓缓绕一圈,一面介绍:“青帝宫在对面的山顶,这叫澄江湖,上代青帝在其中养了两条金鲤鱼,到今年应当比寻常的龙神还要大了。这边岔路过去是花园,里面有两畦仙华杏树是扶苍五千岁时亲手种下的,前年杏花开,至今还未凋谢。再过去是楠木回廊,客房雅间都在那边……”
    正说着,只听扶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古庭。”
    哎呀,今天的主角来了!众弟子纷纷回身行礼,一面道喜,扶苍今日罕见地没穿白衣,反而套了一件藏青色长衣,头戴玉冠,立在烟波浩渺的澄江湖畔,整座山水的颜色仿佛都被压了下去。
    他含笑一一还礼,古庭不由打趣他:“平时在明性殿跟冰雪堆出来似的,今天倒成翩翩佳公子了。”
    扶苍笑道:“既是做东,自然不能失礼,淡月小榭如今酒水应当备齐,诸位师兄何不移步,容我敬上一杯薄酒,以谢厚爱。”
    芷兮实在忍不住低低笑出声,轻道:“我好不习惯这样的扶苍师弟。”说的太尧也跟着笑了。
    芷兮自己笑了一阵,忽又发现胸膛里那颗心居然稳稳地,丝毫没有颤动,若在以前,她见着扶苍有别于平时的装扮,必然要芳心大乱小鹿乱撞,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
    及至回到淡月小榭,她近乎本能地四处张望,望见坐在角落里捏着铜铃欣赏的浅紫色身影,她的心便突然被一只小手摇了摇。
    不可以过去!她在心底严厉地警告自己,寻了一张远离少夷的白石小案,端坐下来,静静听同窗们说笑。
    扶苍正往十几枚绿冻石酒杯中斟满罗浮春酒,忽闻礼官唱道:“钟山龙神烛阴氏公主玄乙,神官齐南到——”
    他的手腕微微一颤,罗浮春洒了几滴在案上,他即刻用指尖擦去,放下酒壶,起身与青帝一同迎向小榭外,片刻后,便见神官领着玄乙和齐南沿着湖边大道行来,她右腿的伤还没好彻底,今日是自家中带了一张藤制软椅,款款飘动。
    青帝对这位烛阴氏小公主向来只听过传闻,却没见过真人,因见她穿着珊瑚色的裙子,披帛如新雪,发间金环熠熠生辉,到底年纪小,还有些稚嫩,然而清艳剔透,容姿鲜丽,将来必定是个难得的美人,心底便赞了一声。
    很快她便与神官行到近前,单足立起,优雅拜下行礼,声音似夏夜凉风般轻柔:“青帝陛下,扶苍师兄,烛阴氏玄乙有礼了。”
    青帝眼角余光瞥向扶苍,这孩子睫毛低垂,面无表情一派正经,他不由微微一笑。
  
 
第六十六章 此情何解
    午时正,所有的宾客都已来齐,除了十几名白泽帝君的弟子,其余不过七八位年长帝君,这次宴请果然范围极小。
    齐南因为不知道送天火之精合适还是送西海明珠合适,他干脆把两个都带来了,天火之精又特别大,用一辆车才装满,放在贺礼堆里显得特别扎眼。
    他心情倒是很不错,和青帝有说有笑的。玄乙垂头用筷子慢慢去戳碟子里一粒粒的豆子,她心情不好,什么也不想吃。
    她旁边坐着的是一位面生的年轻神君,也不知是在座哪位帝君的儿子,他总是吃一会儿便回头看她一眼。玄乙心情更不好了,把脑袋别过去,忽然一枚绿冻石酒杯放在了白石小案上,少夷柔声道:“常言道,一醉可解万古愁,小泥鳅看着郁郁寡欢的,不如来一杯罗浮春?对了,小龙君没和你一起来吗?”
    玄乙默不作声把杯子推回去:“他回天北继续一梦千年了。”
    少夷有些讶然:“这么快就回去?他当真刻苦。”
    玄乙抬头看着他:“少夷师兄,你和我哥哥是怎么认识的?上回听你提起,我还以为你俩关系不错,如今看来倒像有什么芥蒂,不如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们化解。”
    少夷浅啜罗浮春,轻道:“小龙君没告诉你么?”
    玄乙叹了一口气:“我不要听他说,我就要听你说。”
    少夷不由笑出声:“他都不告诉你,我自然更不能告诉你了,我这样越俎代庖,岂不是叫小龙君不高兴。”
    玄乙轻轻勾住他的袖子,用指尖挠了挠:“你偷偷的告诉我,我绝对不叫哥哥知道,好不好?”
    少夷忍俊不禁,抬手在她发间金环上扶了扶:“不好。”
    玄乙眉头一皱,她这会儿没心情跟他虚以委蛇,正打算摔手离开,却见芷兮快步朝这里走来,她似乎心情也不大好,神情十分严厉,一双眼瞪着少夷,一面道:“玄乙,到我那边去。”
    方才少夷和玄乙亲密的模样她都看见了,她本来都对他改观,觉得他并非是自己想的那么浪荡薄情之人,谁知他又开始招惹玄乙。玄乙年纪小不懂事也算了,她不信如此聪明的少夷会不懂得吸取教训,非要继续把明性殿弄得一团乱。
    玄乙巴不得离开这鬼位置,一把抱住芷兮的胳膊,笑得开了花:“好啊,我要跟师姐坐。”
    芷兮指向东面几个位置,古庭太尧他们都在:“你到那边等着,我马上过去。”
    有师姐罩,玄乙乐颠颠地奔着古庭他们去了。芷兮盯着少夷,淡道:“少夷师弟,我不想看到明性殿再出类似延霞和夫萝那样的事了,希望你能够言行谨慎一些,至少在师妹面前有个师兄的样子。”
    少夷苦笑:“是是,我知道了,师姐。”
    芷兮又道:“你对延霞……是真的心怀愧疚?”
    少夷将酒杯抵在唇边,缓缓道:“是真的,对她,我真心愧疚。”
    芷兮不解:“既然有愧疚,为何不反省,还要故态复萌?今天招惹一个,明天再招惹一个,你这样让延霞回归上界后,还怎么和你继续?”
    少夷比她更不解:“延霞和我继续什么?”
    芷兮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会错意了,她不禁皱起眉头:“你去救延霞,还了结了她的因缘,难道不是为了就此收心,对她专一不二吗?”
    少夷默然片刻,慢慢放下酒杯,再慢慢斟满罗浮春,最后慢慢开口:“师姐心地纯善,将我也想的这么好,我很是感激。不过,我和延霞从前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师姐,我喜欢多情的女子,但并不喜欢痴情女子,我喜欢在一块儿开开心心,不在一块儿便各自找别人开开心心。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家伙,师姐莫要把我想的太好。”
    “你……”芷兮愣了半日,又一次无话可说。
    少夷冲她浅浅一笑,柔声道:“我敬重师姐的高洁,也请师姐莫要再谆谆教诲,浪费了你的口舌和精力,岂不尴尬?”
    芷兮怔怔看了他良久,什么也没说,慢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她的目光始终本能地要往那浅紫色的身影上凑,她已经彻底明白这家伙是个真正的恶棍,是她最厌恶的那种神君,她在一遍又一遍严厉地警告自己,然而曾经引以为傲的理智此刻竟全无作用。
    真真要命了。她手腕微微发抖,斟满一杯酒一口喝下去,第一次盼着自己快点醉。
    玄乙一面用筷子戳碟子里的豆腐,一面听古庭跟她说他跟太尧在下界痛快玩耍了几天的经历。
    他大概是喝多了,舌头都大了一圈,含含糊糊地重复了好几遍下界居然有客栈这样的存在。在诸神看来,建一栋破楼,里面开几个破房间给出门在外的人睡觉吃喝是如此不可思议。
    正说着,扶苍提着酒壶走了过来,他已给诸位长辈敬了好几圈酒,只怕喝了不下五坛罗浮春,看上去倒像没事似的,藏青色的长衣铺开在白石小案对面,优雅地跪坐下来,排开绿冻石酒杯,又要给师兄们斟酒。
    太尧拦住,轻声道:“扶苍师弟,莫要饮太多酒,我们这里也不能喝了,你看古庭。”
    扶苍看着古庭醉态朦胧的模样,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素来量浅,还总爱贪杯。”
    他朝玄乙那边看了一眼,她面前白石小案上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吃,豆腐都被她用筷子戳碎了,她又去戳鹌鹑,把脆皮戳出一个个洞。
    怕是这里的吃食不合这位挑食公主的胃口,扶苍下意识凑过去,正要说话,冷不丁她忽然转头,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扶苍师兄,给我倒一杯酒罢。”
    她居然要喝酒?她不是闻到酒气便打喷嚏么?今日酒水是味道极淡的罗浮春,喷嚏她是不打了,反倒主动要酒。
    “你能喝酒?”扶苍反问,一面却已替她斟了少少一杯,放在案上。
    “不能。”玄乙捏着绿冻石杯,她就摆个姿势,看看齐南什么时候注意这边,他忙着跟青帝说话,头也不回,他到底有多少话要跟青帝诉说!
    扶苍觉得自己又要开始搞不懂龙公主这莫名其妙的思路了,午时到现在也过了挺久,她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倒有些不对劲,平日里她挑食是有的,却没这么严重。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显得有些黯淡,心情不好么?
    对面忽然行来一位神君,肤色青白,面带病容,他款款走到众弟子面前,恭敬行礼,十分客气:“扶苍神君,芷兮神女,玄乙公主,我家小妹在下界遭遇无妄之灾,多亏诸位出手相助,吴回感激不尽,还请去对面一叙,家父家母恭候三位。”
    吴回?这不是赤帝长子么?
    芷兮已喝了半醉,这会儿却不能失礼,急忙与众弟子一同起身还礼,一面又顺口道:“吴回神君太客气,当日与我们一起的还有少夷神君……”
    她倏地又闭上嘴,不好,真喝多了,居然在延霞家人面前提少夷,别人都刻意绕过他了。
 
第六十七章 霞映澄江
    果然吴回神君仿佛没听见,笑吟吟地请了他们三个去对面,赤帝与赤帝夫人含笑起身相迎,夫人尤其和颜悦色,握住扶苍的手,柔声道:“延霞这孩子任性顽皮,下界历劫也不得安生,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扶苍神君此番剑道觉醒听说也是为了回护小女,实在叫我们又欣慰又过意不去。”
    说着她又去握住玄乙和芷兮的手,满脸怜爱地打量。
    赤帝平日里不苟言笑,待夫人却极温和,温言道:“阿秀,以后有的是说话的机会,今日扶苍神君是主人,我们还是莫要耽误他太久。”
    他们夫妻俩与长子一共举杯道谢,连敬三杯,这下玄乙不喝也得喝,连着灌了三杯罗浮春,酒味诡异无比,她还不好摆出受不了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把齐南骂了多少遍。
    对面吴回笑道:“小妹自小娇宠,在明性殿中任性妄为得罪良多,请诸位莫要与她计较。”
    诶,这个当大哥的真不错,看着病恹恹的,不用成天待天北一梦千年杳无音讯,也不会说走就走,数千年只见短短几次。
    玄乙慢悠悠地四处打量,又见赤帝含笑与扶苍交谈,这个父亲也不错,不用一天到晚锁长生殿里面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也不会勾三搭四害死自家夫人。
    那边赤帝夫人握着芷兮的手亲亲热热,这个阿娘……唉,阿娘。
    玄乙忽觉意兴阑珊,扭头再去找齐南,他还在和青帝他们几位帝君说话,他是不是真的不管她了?
    她头晕脑胀,盼着叫冷风吹一会儿,当下悄无声息离开了淡月小榭。
    澄江湖上氤氲的湿气已随着午后渐渐灿烂的阳光消失殆尽,波浪里像是撒了刺眼的金屑,晃得她头更晕,眼睛还疼。她搓了一粒雪球放脑门上,转过身朝背阴处飞,忽听湖中“噗通”一声巨响,却是上代青帝养的两条金鲤跃出水面戏耍。
    这两条金鲤可比上回的鲶鱼妖漂亮多了。
    她手腕一转,摸出一团白雪,开始捏金鲤,片刻后却有一阵踏草之声由远至近,她懒得抬头,只道:“齐南,你终于想到我啦。”
    脚步声停在藤椅旁,却没回答,玄乙目光落在碧绿的草地上,这双鞋好像不是齐南的,她顺着藏青色的长衣朝上看,对上了扶苍幽黑的眼睛。
    他手里提了一枚食盒,送到她面前,只有简单一个字:“吃。”
    玄乙嫌弃地别开脑袋:“我不爱你家饭菜。”
    扶苍吁了一口气,蹲下身将食盒打开,里面一列玛瑙白玉糕,一列桃花百果糕,并一壶华光飞景茶,他淡道:“那我家的茶点你也不爱罢?”
    玄乙一把握住他的袖子,一本正经:“爱。”
    他面上露出一丝忍不住的笑,将华光飞景茶斟入白玉杯中,放在她手上。
    玄乙浅啜一口茶,又挑了一粒桃花百果糕,好茶好糕。奇怪也哉,大概她心情不好,居然不想跟他斗气,暂且放过他。
    “小龙君为何没来?”扶苍记得写邀帖的时候,他特意在帖内写上了小龙君的名讳。
    玄乙淡道:“他回天北继续一梦千年的修行。”
    原来是大哥来去匆匆,怪不得看上去神色黯然,扶苍索性坐在草地上,伸手也去拿茶点,冷不丁她一把拦住:“都是我的。”
    他立即想起上回苦到极致的烛阴白雪虾仁,手腕又是一颤,今日他也喝了不少酒,为免出现上次的荒唐事,他决定不与她争。
    澄江湖里的金鲤还在戏耍翻腾,玄乙出了很久的神,雪球顶在脑门上,头是不晕了,但心里晕,眼角余光瞥见扶苍还坐在旁边,她便道:“扶苍师兄,你怎么还不走?今天你是主人罢?”
    扶苍淡淡“嗯”了一声,却不答。
    玄乙又道:“要么就带我逛逛罢,这湖水刺得我眼睛疼,快换个好看又暗些的地方。”
    扶苍起身握住藤椅的扶手,轻轻一拉,她就跟着动了。
    玄乙乐得笑起来:“去那边,那边。”她指向对面树影幢幢的密林小道。
    扶苍淡道:“那边是花园,这个时节百花凋零,没什么可看的。”
    玄乙哪里理他,把他袖子扭成了麻花:“快去快去!”
    扶苍把自己可怜的袖子拔出来,近乎无奈地瞥她一眼,这龙公主好像是醉了,三杯罗浮春就醉,酒量之浅他生平第一次见。她脑门儿上还顶着一粒雪球,晃晃悠悠,倒有些可爱,他伸手拿起,她居然不气,大方极了:“那个旧的送给你,不客气。”
    说罢她捏了个新的又顶脑门上。
    扶苍忍不住笑起来,摇着头将她拽进密林小道。
    华胥氏并不讲究铺张,花园里没有什么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也没什么华美奢侈的楼阁亭台,一方水榭高台下,种了许多花树,如今冬日未过,花树大多秃枝无花,唯独东面有几畦如霞似锦的杏花开得极好。
    玄乙指着那边:“那不是花吗?走,赏花去。”
    扶苍道:“那是我五千岁时种下的仙华杏树,非普通凡品,前年才开花,至今未凋零。”
    五千岁时种下的,那现在树龄多少?玄乙心中昏沉,一时竟算不清,把手指头掰得飞快。
    “两万五千年。”扶苍替她算好。
    玄乙用大吃一惊的眼神瞪着他:“你这么老了!”
    老?扶苍眉头一皱,却听她又道:“是我年纪的三倍,等我十万岁的时候,你就三十万岁了。”
    ……她的算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惊才绝艳。www.xiaoshuotxt.net
    他不去理她酒后胡言,将她拽入杏花林,这些仙华杏花有的好似新雪般洁白,有的又如明霞般艳丽,红白交织,花朵大如手掌,一团团沉坠枝头。
    扶苍寻了一处幽静的树下,早有看守花园的仆从送来纤云华毯,添上新的茶水与茶点。玄乙感觉半个身子都要陷进柔软的纤云毯里面,这毯子做的居然比她家的舒服许多,可见织女们偏心。
    此处地势稍稍高于澄江湖,一眼望去除了满目繁华杏花,还有湖面上刺眼的金光,远方的太山青黑雄峻,金顶的青帝宫有一半陷入云雾。
    玄乙定定看了半日,突然轻轻问道:“扶苍师兄,华胥氏剑道觉醒,是不是以后舞刀弄枪就更厉害啦?”
    这龙公主为什么醉了之后说话还是如此叫人揪心?扶苍背靠杏树,语气淡漠:“不错,一剑过去你便没头发了。”
    她急忙把头发全部拢进衣服里面,清晏去天北了,他真要削头发,她可完全没辙,结果一慌头顶的雪球掉了下来,她伸手要捡,扶苍早已先捏了起来,轻轻往她脑门上一放,垂睫看了片刻,眼睛里又流露出让她恐惧的温柔。
    玄乙闭上眼,却觉他的手指触在额上,替她取下一片落英。
    她慢慢躺下去,把脸埋进柔软的纤云毯中,过了很久很久,又小声问:“那……你是不是也要一梦千年了?”
    扶苍低头去看她,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寂寞的神情。他忽觉心口有些许疼痛,仿佛那天中了幻术,被纯钧穿心而过,只不过那一次是冰冷的,而此刻,却是火热的。
    “……不急。”他低声回答。
    她朝他笑了笑,把食盒推给他:“给你吃。”
    扶苍又觉好笑,一时还觉心惊,他方才说了什么?
    霞光丝丝缕缕地吞噬天边,远处的澄江湖倒映出艳丽的颜色,纤云毯上的龙公主终于不胜酒力沉沉睡去,落英满身。
    他替她将拢进衣服里的头发慢慢拔出来,放在手里梳理。
    原来这四野八荒最要命的从来不是什么迷魂幻术、明争暗斗,也不是日复一日漫长而空虚的日子。最要命的是,你明明厌恶,却又深深被吸引。
 
第六十八章 雪月一色
    当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并时,齐南终于在几位神仆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赶到了花园,老远望见纤云华毯上的两个小天神,他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扶苍神君失踪了一下午,淡月小榭里面个个都在问,他四处没找着公主,就知道事情不对,本来还以为必然又是公主胡搅蛮缠拖着扶苍神君,两个小辈不知在哪里斗气,结果他家的公主小祖宗居然大喇喇地睡别人腿上,头上的金环都掉下来,被扶苍神君拿在手里。
    齐南急促的脚步瞬间停下,转过身便想往回走,倒让一旁的神仆反应不过来:“齐南神官,玄乙公主正在那边,你往哪里走?”
    别出声!齐南泪流满面地阻止,结果还是迟了,扶苍神君已抱着公主起身,缓缓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怕吵醒公主,他周身的祥光尽数收敛,将暗未暗的朦胧夜色中,俊雅清隽的神君面上掠过一丝隐晦的窘迫与羞涩,低声道:“齐南神官,她……喝了三杯酒,刚睡不久,客房就在不远处,我领神官去。”
    说着他便要将玄乙递给齐南。
    齐南哪里肯接,捂着老腰满面愁容:“我这几日腰酸……”
    扶苍只得抱着玄乙转身走在前:“神官请随我来。”
    再往高处走一段,便是客房与雅间,长长的楠木回廊上,灯火如明珠疏疏点缀。神仆拉开房门,往青铜鼎内放了一把九和香,侍立女仙们整理完床帐,扶苍正要把怀里的小公主放上去,却觉她忽然一动,紧跟着便狠狠打了数十个喷嚏。
    “……什么味道?”她双眼通红,捂着鼻子声音沙哑。
    神仆们急忙赔罪:“不知公主不喜这九和香的味道,我们马上撤下。”
    齐南客气笑道:“我家公主脾气怪,不大爱这些有名香料,劳烦各位神仆了。”
    扶苍少不得再把她抱出门,行至楠木回廊上,冰冷的夜风一吹,玄乙的精神不由恢复五六分,脸也板了下去,哑着嗓子道:“齐南你终于发现我啦?”
    她微微一挣,扶苍便将她放下,齐南忙不迭奔过来扶着她坐在楠木回廊上,低声道:“公主你怎么样?都怪我,竟叫你喝了三杯酒。”
    玄乙噘嘴道:“我渴了,我头疼。”
    侍立女仙早已送上茶水,齐南掐了掐她脑袋:“是这里疼么公主?”再疼点就好了,这任性妄为的小祖宗。
    玄乙疼得赶紧阻止:“脑仁儿都要被你掐出来了。”
    她摸摸脑袋,长发披散,绾发的金环却不见了,正疑惑时,一只手托着玲珑精致的金环送到眼前,扶苍淡道:“找这个么?”
    玄乙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她接过金环,用五指梳理长发,忽然道:“我饿了。”
    ……这么快就饿了,扶苍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仆从端上白石小案,上面陈列的不再是她讨厌的豆腐鹌鹑,而是几道新菜。
    她略讶异地扬起眉梢:“你家饭菜也有好的嘛。”
    扶苍不理她,只向齐南拱手:“今日已晚,没有让客人踏月而归的道理,请二位留宿客房,我久去未归,须得回淡月小榭了,告辞。”
    玄乙翻了半天没见下午的茶点,急道:“等一下!我的桃花百果糕和玛瑙白玉糕呢?你全吃啦?”
    她以为个个都像她这样嗜茶点如命么?扶苍无奈,低声吩咐仆从再去做些茶点,正要走,却听她在后面又轻轻叫了他一声:“扶苍师兄。”
    他转过身,齐南早就避让到客房了,长长的楠木回廊上只她独自坐着,清澈幽冷的月光下,她眼睛里有一种细微的寂寞和警惕,停了片刻,她轻声道:“一梦千年……真的不急?”
    那隐隐约约的疼痛又泛滥在胸口,扶苍情不自禁走向回廊,长衣铺开,缓缓坐在她身边,“嗯”了一声:“不急。”
    玄乙微微一笑,推过去一份不爱吃的冬菇:“给你吃。”
    这是她表达谢意的特殊方式?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怔了许久终究还是接过来放在一边。
    她正在低头吃饭,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每一样只用筷子尖夹上一点点送入口中,忽然又道:“你要是再说削我头发,我就要跟先生学拳脚剑道了。”
    “然后呢?”他不动声色,反正总也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他索性顺其自然。
    见她发上的金环插歪了,他下意识便用手扶正,只听她干脆利落地开口:“然后我亲自揍你一顿。”
    扶苍嗤笑一声:“就凭你?”
    她都大方的原谅他以前的恶行了,这家伙还要挑衅她,玄乙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别碰我。”
    她饭量不大,吃了一小半就不肯再吃,把白石小案推到一边,从袖中取出捏了一小半的白雪金鲤继续捏,一面慢悠悠地问:“茶点还没好么?”
    银月流辉,渐渐攀上太山顶,她纤细手指间仿佛在揉捏一团月光,不知是月光更苍白,还是她的手更苍白一些。冰冷的夜风穿梭在楠木回廊上,她发丝间一星淡淡的幽香若隐若现,有别于烛阴氏独有熏香的气息。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该回淡月小榭了,撇下众多宾客几乎一整天,实在太失礼。扶苍觉得自己可以找到一万个离开这里的理由,却一个都不想用。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太山顶,他的家,他日日夜夜相对的楠木回廊,眼下多了一个龙公主。自相识以来,他们几乎没有这样安静且和平共处的时光,现在他竟然盼着此时此刻可以像胸膛里的灼痛一样,再长一会儿。
    小巧玲珑的白雪金鲤很快在她掌中变得活灵活现,玄乙用指甲掐出最后一片鱼鳞,将这条小金鲤托在掌中,转头问他:“好看吗?”
    扶苍的目光从金鲤转到她面上,匆匆一掠而过,又“嗯”了一声。
    玄乙哼哼一笑:“好看也不会送你。”
    诡异的愉悦犹如邪火焚烧,他竟不知是想把她揉碎在手掌中,还是想……想那些他平日绝对不去想的荒唐举动。
    扶苍骤然朝后退了一下,幸好仆从们端着刚做好的茶点躬身走上前,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起身:“你吃罢,我告辞了。”
    玄乙朝他亲切挥手道别:“早点睡。”
    只怕难。
    扶苍沉默着踏月而去,这真是他最要命的一天。
 
 
第六十九章 不战心魔
    淡月小榭内,晚宴已进行到一半,酒也从清淡的罗浮春换成了浓冽的太清酒。
    太尧有些无奈地看着身边两个师弟师妹,古庭醉得已经开始满嘴胡话,因方才有个师弟嫌他老提客栈,便说起凡间青楼,结果古庭到现在还扯着他连声问青楼是不是涂成青色的楼。
    芷兮素来是弟子里面最稳重的,孰料她今天不知为何抓着酒杯就没放下过,两眼都已经直了,满面通红,只会傻笑。
    只盼这两个算是明性殿脸面的好弟子今日千万别把明性殿的脸面砸坏在这里。
    忽地望见一下午都失踪的扶苍款款走来,太尧急忙招手:“扶苍师弟。”
    扶苍尴尬地不去看青帝戏谑的目光,快步走到近前坐下,轻声道:“抱歉,我……有点事,自罚三杯酒。”
    太尧现在提到酒就头大,赶紧拦住:“别喝酒了,你看他俩!”
    芷兮还好,安安静静坐着傻笑,古庭把在座每个弟子都折腾了一遍,终于扑过来揽住扶苍,笑道:“你和玄乙一下午在外面聊得还好罢?”
    扶苍把他手中酒杯捉过来,淡道:“你醉了,坐下。”
    花皇姚氏行事素来讲究“度”,无论做什么都会在一个限度之内,古庭以前在类似的宴席场合绝不会喝到这般酩酊大醉,这次却不知为何,莫非有心事?
    古庭果然坐下,酒杯他抢不过来,索性又抓了个新的,叹道:“我找你一下午……你也不说陪我喝酒,不知跑哪边去。我跟你说,昨天夫萝来看我了,她……听说我掉下界,很是担心。我以前送给她十八朵君影草的腰饰……后来坏了,她又自己重新补好……”
    他说着说着身子就歪下去,扶苍伸手将他扶正,却见他已酣然睡着了。
    太尧不由叹气:“在下界也是,偷那些凡人们的酒喝,喝多了就念夫萝,既是忘不掉,不如不计前嫌重归于好。”
    扶苍摇摇头,对古庭来说,只怕宁可此后几千年日日夜夜醉酒思念,也绝不会重归于好,他就是能这么固执。
    这边古庭才安静地睡过去,那边芷兮忽然又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太尧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大家出来开开心心给扶苍道喜,结果一个两个都喝多了,不是念旧爱名字就是莫名其妙开始哭,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的同窗们了。
    他只得低声安慰:“芷兮师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只管说出来,说出来发泄一下便好。”
    芷兮不说话,只是捂着额头,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
    太尧向来不知如何应付哭泣的神女,只得求助一般望向周围弟子,结果一个两个都回避他的视线,开什么玩笑,芷兮师姐一向那么严肃正经,都能叫她哭了,那事必然麻烦的很,谁也不要惹麻烦。
    他又望向扶苍,扶苍只唤来两个侍立女仙,将芷兮搀扶起,他自己将古庭架起:“我送他们回客房休息。”
    太尧叹着气也起身:“一起罢,我也倦了。”
    此时已近亥时,帝君们也三三两两回客房休憩,扶苍和太尧将古庭安置好,方步出房门,却听另一间客房内还传来芷兮低微的啜泣声。
    太尧在门外重重咳嗽一声,芷兮的哭声立即断开,再也没动静。
    “改天问问她罢。”太尧摇着头向扶苍拱手,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湖畔大道为银月照得雪亮,来客都已散的差不多,扶苍了无睡意,沿着大道慢慢往前走。周围的景致他自小看到大,早已熟悉无比,今晚不知为何,看旧的景色里反而生出一丝新鲜的旖旎之意,他竟不想那么早回房睡觉。
    忽见前方一块巨大青石旁有个人影斜倚,石上堆了一片空酒壶,他还在自斟自饮,举止间额间火红宝珠微微晃动。
    似是听见脚步声,少夷愕然回头,因见是扶苍,他便舒展眉头:“怕是天宫也找不到这样的观月之景,真是漂亮。”
    说罢他晃了晃手中酒壶:“共饮一杯否?”
    他们俩脾性极为不投,素日里便是无话可说,加上还有古庭的事,扶苍本不大愿意接近这位莫测的师兄,可他今日是主人,离席一下午已经非常失礼,华胥氏的重礼令他不能再拒绝客人之邀,当下颔首,接过酒杯,喝了半口。
    少夷含笑道:“扶苍师弟剑道觉醒,很快便要一梦千年无法无相了罢?想不到你成了明性殿第一个一梦千年的,做师兄的好生惭愧。”
    扶苍淡道:“少夷师兄何故如此谦虚,师兄若是有心于此,明性殿第一个一梦千年的本该是你。”
    少夷歪着脑袋想了想,回首笑问:“这是客套话罢?”
    扶苍也笑了:“师兄觉得呢?”
    少夷叹了口气,浅啜杯中酒,遥望太山顶的皎洁之月,不再说话,四周又变得安静下来。
    明月渐渐升上中天,扶苍终于感到一丝倦意,少夷也打了个呵欠,一面伸着懒腰,一面说道:“对了,扶苍师弟,我还没谢谢你,这次天灾你替我把小泥鳅护得这么好。”
    扶苍浑身一震,几乎忍不住要猛然回头。
    他用尽所有的理智,才能慢慢转身望向少夷,他神色诚挚,又道:“辛苦你了。”
    扶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直以为被纯钧穿心而过才是幻术,原来之前少夷的话也是。现在他与自己说出和幻术中几乎一样的话,他竟不知是惊还是疑。
    “扶苍师弟?”少夷见他神色古怪,不由轻问。
    扶苍忽地冷笑一声,是他自己生出了心魔,槐妖的幻术让他窥见心底的不安,而此时此刻,心魔依稀重现,但他岂会就此沉沦?
    “替你?”他傲然反问了一句。
    少夷笑了笑:“是我言辞不当,抱歉。”
    扶苍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
    白泽帝君匆匆踏入万神群殿西北角的毓华殿,这些日子天天奔波,他既没时间吃喝也没睡觉,原本稚嫩饱满的脸颊看着都憔悴了许多。
    太子长琴一见他便叹道:“白泽帝君,都说了五行阴阳流动之事有我们,你老人家何必这样操劳?”
    白泽帝君脱了鞋盘腿坐在软椅上,接过神官递来的茶,一面喝一面累得叹气:“本座倒希望只有五行阴阳流动之事,苍生镜因着离恨海坠落倒了,两位司命一直在整理乱成一团的命理线,还不知多久才能理好;那边文华殿又说如今堕入魔道的妖族过多,下方山河土地之神也须得一一彻查……”
    他还没说完,太子长琴已听得头皮发麻,急忙打断:“帝君,上回您送到毓华殿的槐妖尸体查过了,防风氏的双手也剥皮拆骨一一查过,这反复痊愈之力,倒与九天凤凰一族的再生之神力十分相似,当年那两位在离恨海一战的帝君可是有神力残留,才致使离恨海发生这种异变?”
    白泽帝君并不惊讶:“帝君之战何其威势,那两位更是以命相搏,怎可能没有神力残留,封冻离恨海的黑雾不就是烛阴之暗么。”
    太子长琴叹道:“原来如此,解了我心头疑惑,想必这么多年下来,浊气清气互相纠缠,生出这样的怪东西。白泽帝君,你老人家年纪最大,可知道当年那两位帝君谁胜谁负?又是为何以命相搏?”
    凡间素来都有龙凤呈祥之美谈,可见青阳氏与烛阴氏曾经关系应当不错,怎的现在形同水火了?
    白泽帝君凝神想了许久,缓缓摇头:“那时候本座也还小,太多年了,记不清。倒是有过青阳氏的公主要嫁给烛阴氏的印象,可后来不知怎么不了了之。两位帝君突如其来便要以命相搏,上代天帝也不能阻止,到最后也不知胜负。他两位老人家的孽缘,到今天才算结出恶果,倒麻烦本座收拾烂摊子,可恨!”
    太子长琴见他一派老气横秋地说出孩子气的话,不由失笑:“帝君,这反复痊愈之力的来源,要公布吗?”
    其实公不公布,有心者应当可以猜出真相了,就像笼罩离恨海的黑暗一样,都知道是烛阴之暗,但都不提,这些著名神族要造孽,天帝也挡不住。
    白泽帝君穿好鞋子,打了个巨大的呵欠,道:“别公布,你以为青阳氏好惹?他们有时候比烛阴氏难缠多了。本座去也。”
    他还有一堆事要忙。
   
第七十章 尾巴玄乙
    当明性殿坠落了今年的第三场雪之后,忙成陀螺的白泽帝君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苍生镜里乱成一团的命理线还没整理完毕,下界山河土地之神彻查一事也正在进行中,对离恨海的监守、下界堕落之妖的扫除……事情简直一堆一堆的来,即便有许多不需要他亲身处理,但他毕竟是掌管万神群殿者,不出事他可以成天闲在明性殿里睡懒觉,一出事比谁都忙。
    在大半个月都没吃饭睡觉的情况下,白泽帝君忍无可忍,一道召集书信将弟子们招来了明性殿。
    望着暌违了快一个月的明性殿,芷兮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怀念之情,先生脾气古怪任性,以前也时常放几个月的假,可她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希望日子回归从前的正规,哪怕无聊枯燥。
    身后传来长车落地的声音,她一回头,便望见玄乙坐着藤制软椅慢悠悠飘过来,一面优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儿,亲切地唤她一声:“师姐。”
    这小公主每次见都穿不同的衣裳,今天穿了一身五彩斑斓的裙子,没挂披帛,腰上倒系了一条粗而长的漆黑腰带,越发显得纤细如柳。
    她一过来就友好地分了半包糖渍梅给她——真真是个贪嘴的小鬼。
    芷兮好气且好笑:“成天不好好吃饭尽吃这些。”
    玄乙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进明性殿,娇声道:“先生说有功课要布置,肯定又是叫我们替他跑腿,师姐,等下我们一起拒绝。”
    芷兮笑道:“那三千字见闻录你写好没?”
    坏了,她早就彻彻底底把三千字见闻录丢在了脑后。玄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好师姐,回头把你的借给我抄抄。”
    芷兮故意跟她开玩笑:“借你抄可以,那这次的功课你也替我做了罢。”
    玄乙厚颜无耻地把自己的伤势搬出来:“我腿脚不利索,替不得,要不我再帮师姐做几罐蔻丹膏好不好?”
    说着她上下打量芷兮,眉头一蹙:“师姐怎么不打扮了?你打扮起来才好看。”
    她讲究什么“清水之雅”,往往只穿一身素裙,头上用一根碧玉发簪点缀,胭脂水粉一概不见,连镯子耳坠腰饰之类都不用。上回去朱宣玉阳府和青帝宫她都刻意打扮过,很是惊艳,结果今日一见又变回“清水之雅”了。
    芷兮只淡淡一笑不答。
    说话间,已到合德殿,殿前已来了许多弟子,相隔大半个月不见,都在热热闹闹地说笑,见到芷兮便纷纷行礼问好,顺便交流一下三千字见闻录的事。
    芷兮正说到兴头上,忽闻一个甜蜜柔和的声音含笑道:“芷兮师姐,有礼了。”
    她顿了一下,神色自然地转身,果然见少夷立在对面。她点头淡道:“少夷师弟,有礼了。”
    那天在青帝宫大醉一场,她便觉得自己想通了,无论对他还是对扶苍,她都是虚幻的迷恋,自顾自把想象加注在他们头上,一旦发现真正的他们跟想象中不同,她就傻了。所以问题并不在他们身上,而在她自己身上,是她不够成熟也不够坦诚,总会沉迷自己想象中的身影。
    既然真正的少夷是自己最厌恶的类型,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保持距离就好,至于那颗狂跳的心,放着不管,终有一日也会平静下来。
    玄乙找了处阴暗的殿角,将芷兮的见闻录拆开胡乱拼凑抄写,这位师姐态度实在太认真,先生只要求三千字,她写了六千字,三千写景三千写宝物,抄的她头大。
    方抄了一小半,一个魅惑而低沉的声音骤然在头顶响起:“写什么?”
    玄乙抬起头,大半个月不见的扶苍正立在身侧,低头看她铺在膝上的册子,他又穿回了白衣,一派纤尘不染丰神俊朗的讨厌模样。大概是见她在抄见闻录,他目光闪动,面上露出一丝笑来。
    “扶苍师兄。”她朝他伸出手,“把你的见闻录借我看看。”
    扶苍实在没想到大半个月没见,她第一句话是管自己要功课来抄,他只得将自己的也递给她,看着她下笔如有神,抄的飞快。
    他的字清雅方正,对比起来,她的字龙飞凤舞,简直是一团草书。扶苍看了一会儿,指着墨迹含糊不清的地方问:“这是什么字?”
    玄乙像看文盲一样瞥他一眼:“这个字你都不认识?这是……呃……这是……”
    不好,连她自己也不认识了。她毫不心虚信口开河:“这是楼阁的阁字。”
    扶苍淡道:“前面写的是后羿箭矢,阁字从何而来?”
    “就这么来的。”玄乙一挥手,“走开,别烦我。”
    他非但不走,反而蹲了下来,指着另一处又问:“这是什么字?”
    玄乙皱眉扭头看他:“我还能不能愉快的抄见闻录了?”
    扶苍嫌弃地勾起唇角:“你的字须得好好练练。”
    玄乙不理他,一面继续龙飞凤舞,一面道:“等我像你这么老的时候写字自然就好看了。”
    老?扶苍正欲将她的册子抓过来,却听合德殿前传来弟子们的行礼声,白泽帝君到了。
    玄乙偷偷摸摸缩在最后面,埋头使劲把最后一千字抄完,白泽帝君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离恨海坠落一事破坏了神界许多固有秩序,接下来本座还要忙上一段时日,无法授课。上回给你们发的册子记得背,另外本座另有功课布置——”
    他指尖一弹,弟子们面前的案桌上便出现一张长长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起码五十行字,粗粗一看,全是什么眼珠、牙齿、手指之类的古怪物事。
    “这里五十样东西,明性殿十二名弟子,每个弟子能带回两件便算完成功课。半年后恢复授课,谁没有完成,便将本座先前发的册子抄一百遍。”
    弟子们登时沸腾了,这无耻的先生!把自己忙翻天的怒火转嫁到他们这些无辜小辈身上!什么功课!每次都说是功课,每次不是替他找遗失的物品就是替他收集这些古怪玩意!
    芷兮“腾”一下站起来,第一个仗义执言:“先生,恕我直言,收集这些东西根本不能算功课!”
    古庭也不敢苟同:“离恨海都掉下去了,先生这些古怪嗜好也收敛些罢?”
    要不是他把防风氏尸骨丢进离恨海,能出这么大事么?
    白泽帝君满面无辜:“怎么不是功课了?难不成出来跟先生学习就是成天背书?这四野八荒那么大,你们去过多少地方?将来五万岁得了神职,去哪里还得问路?本座教出来的弟子可不会是书呆子,应当个个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对。”
    狡辩!这是狡辩!连太尧都忍不住了:“先生……我来这里也有一万年,从没见您教过什么术法。”从头到尾就是念书背书,什么能文能武,他真敢说。
    白泽帝君叹了口气:“原是想着你们还小,术法拳脚之类的修行可以到四万岁再做也不迟,何况你们家中长辈都有自己套路,不必劳烦本座越俎代庖,既是这样,那待本座忙完这段,自当如你们所愿。”
    他还想再说,却见合德殿外跑来一个小仙童,气喘吁吁地低声唤他:“帝君,文华殿又派神官过来催啦!”
    白泽帝君面色发绿,丢下一句“你们记得完成功课”,便匆匆离开了明性殿。
    玄乙终于成功把三千字见闻录抄完,一抬头却发现先生已经走了,他不收见闻录么?她好不容易抄完的!
    那边厢弟子们却也不得不去做这看上去一点也不愉快的功课,先生忙得团团转,他们不好意思在背后说他坏话,只得各自腹诽,将白纸上列出的东西看了数遍,古庭忽然指着其中一个道:“这个婆娑牡丹花蕊三根我倒是可以弄到。”
    另有弟子也道:“九婴眼珠我家有。”
    众弟子先将自家能找到的东西都画上勾,剩下的那些一看就是极难弄到手的,大家吵吵嚷嚷分了半日,各自领了不同的任务,只留下三四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这才气呼呼地一一离开了合德殿。
    扶苍沿着积雪小道往前走,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玄乙像条尾巴一样不紧不慢跟后面,他往东她也往东,他往西她也往西。他有些无奈,方才还一路的芷兮古庭他们几个早就避远了,他只得停下脚步,回头道:“这是在做什么?”
    玄乙挥了挥手里的白纸:“做功课。”
    扶苍淡道:“黑水玄蛇胆和青鸟尾羽我有,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那是你有,又不是我有。”
    扶苍吁了一口气,和她说话怎么就那么累呢?他凑上前蹲下来,低声道:“你腿脚不便,老实回钟山,不用担心功课的事。”
    玄乙低头抠藤椅上的雕花:“先生半年后才开始授课。”
    扶苍说不出话来,她是因为小龙君走了,心情转换不过来,所以转而黏上他?还是因为……?
    他起身继续往前走,语气很坚决:“回钟山。”
    她默不作声,继续做尾巴跟在后面。
    扶苍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体会齐南的感觉了,他猛然刹住脚步,扭头冷冷盯着她。玄乙飘过去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这素来胡搅蛮缠毫无道理的龙公主一旦收起爪子露出柔顺的一面,他竟然毫无办法。
    “……不许拖后腿。”
    扶苍抓住藤椅扶手,头也不回拉着她大步往明性殿外走去。
 
第七十一章 三生石畔
    绵密的白云擦着衣裳的边缘飞逝而去,身下的九头狮在飞驰。
    他们要去哪儿?玄乙对这件事并不是很关心,其实去哪里都好,近来她好像不能够安安静静呆在紫府,时间一长便觉得百无聊赖。
    对面的扶苍坐得端端正正,面沉如水且一声不吭,她也全然不在意,一面低头看先生给的册子,一面取出剩下的半包糖渍梅,吃得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云海中忽然开始坐骑长车往来不绝,祥光万丈,玄乙即便用手挡着也被刺得再也没法看书。她用袖子遮住脸,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扶苍示意九头狮降下云头,一面道:“三生石畔有紫元织女府,她曾是先生的弟子,功课里的杜鹃血红羽毛缎找她帮忙做还有几分希望。”
    白泽帝君留下的那张白纸被他翻过来调过去看了无数遍,有些需要下界杀妖才能取到的自然是不用想了,还有些一看就知道绝对没可能弄到,譬如天帝玉冠上的玄珠,也不知先生写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剩下的那些说难是难到了极致,说简单也简单到极致,全凭运气而已,例如这杜鹃血红羽毛缎,若紫元织女愿意做,事情便成了。
    三生石位于西之荒的灵河岸,在离恨海成为禁地后,这地方成了唯一的爱侣胜地,岸边坐满无数神仙鸳鸯,灵河岸水雾缥缈,薄雾轻纱般舔\/舐诸神的衣摆,一切都迷迷蒙蒙的,连头顶那颗太阳都显得温婉了许多。
    玄乙停在三生石下,仰头张望这块神界最著名的石头,也不过是一块稍大些的青红交织的岩石,伸手摸摸,粗糙冰冷,全然不见有何神奇之处。
    三生石畔,情定终生,阿娘说过,当年她和父亲就是在三生石下相约终老,可惜情易变,誓约终究成空,多情的翠河神女含恨陨灭,这块石头不过是个笑话。
    “这里来。”扶苍往前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不由驻足。
    灵河岸雾气弥漫,玄乙拨开水雾跟在他后面,此时太阳高照,灵河上缥缈的雾气散去不少,远方山水似淡墨涂抹,在云水间若隐若现。她贪看新鲜风景,走走停停,扶苍只得将藤椅扶手再次握在手中。
    “等下出来再看。”他一面说,步子却放慢了。
    谁知她却叹了一口气:“灵河岸三生石大名鼎鼎,好像也没多好看,怎么就成胜地了?”
    扶苍握住藤椅扶手缓缓朝前走:“当今天帝与天后便是在这三生石畔定情,帝后伉俪情深,此地情大于景。”
    玄乙淡道:“这地方不好,不要在这里定情。”
    扶苍的脚步倏地停下,他本来完全没多想,结果被她这样一说,他就开始不由自主想很多,一时尴尬,一时疑惑,一时竟还有些喜悦。
    “怎么不走了?”玄乙愕然。
    他立即又迈开脚步,淡道:“是么?我觉得还行。”
    玄乙支颐发呆:“反正我不喜欢。”
    扶苍微微眯起眼,漫天的日光仿佛都照进他心里,顺着血液,把耳根熏热了。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个问题,有点荒唐也有点可笑,没有办法问出口,天生的谨慎也叫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他沉默着快步朝前走,这条路忽然变得好长。
    跨过灵河岸的雾气,紫元织女府坐落在灵河岸两座山的夹缝中。当今众多织女中,唯有她资格最老,手艺最好,当年帝女出嫁,嫁衣便由她亲手所制,足足缝制三年,帝女珍爱无比,至今仍时常将嫁衣取出玩赏赞叹。
    叩开织女府大门,两位小天神都愣了一下,府内道路纵横交错,道旁皆种满紫阳花,乍一看倒与明性殿有几分相似。两名玲珑精致的小女童将他俩引到一座院落前,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这院落……看着跟先生住的芳馨院倒挺像的。
    玄乙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却见院门忽然被打开,紫元织女快步走出,清丽的面上挂着笑,嘴里的话却十分不客气:“今日二位上神来的不巧,我没空会客,请去前院喝杯茶,喝完就请回罢。”
    扶苍拱手行礼,道:“在下华胥氏扶苍,这位是烛阴氏玄乙,今日奉先生白泽帝君之命,前来……”
    他话还没说完,紫元织女忽地换了个语气,变得温柔无比:“原来是先生新晋的弟子,既是同门,快快请进。”
    ……她的态度转变得好快!玄乙默默跟着她飘进院落,只听紫元织女温柔的声音难抑激动,流水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们俩是他一年前新收的弟子,这些年我一直忙着替西王母织四野八荒图,没来得及去探望先生,先生如今可好?离恨海坠落,他一定忙坏了罢?你们可有好好照顾他?他一定瘦了,说不定连觉都没法睡,唉,提起我便好生心疼!”
    及至进了大屋,迎面便见一幅巨大的神像刺绣,绣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粉妆玉琢的犹如孩童般的白泽帝君,他手里端了一枚金灿灿的橘子,笑容可掬,眉目灵动,玄乙和扶苍一时惊呆了。
    紫元织女红着脸柔声问:“先生还是这么可爱么?”
    玄乙吁了口气,颔首正色道:“是的,越发可爱了。”
    她终于明白这位织女前后态度迥异的缘故了,白泽帝君年纪老的不能再老,看上去却是凡间六岁孩童之貌,使得这位紫元织女大概对他充满了……古怪的感情。
    “我时常想回明性殿拜见他老人家,可我实在太忙,只盼先生莫要怪我。”紫元织女亲自倒了两杯茶奉上,一面又道:“师弟师妹今日奉了什么师命?我力所能及,必然全力以赴。”
    扶苍说明来意,紫元织女露出为难的神情:“杜鹃血红羽毛缎须得吉光的羽毛,我府中没有。此物珍稀,现今只剩天宫马厩中还养了几匹吉光兽,上回帝女嫁衣都没用得上吉光之羽。”
    得了,看样子是没戏了。玄乙喝了半杯茶,正准备说走,冷不丁扶苍忽然起身,低声道:“请织女稍候片刻。”
    说着他就往外走,玄乙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儿?”
    扶苍道:“你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回来。”
    玄乙哪里肯放,两眼冒光,小声道:“你去偷吉光之羽?我也要去。”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龙公主。他掰开她的手,眉头皱了起来:“我说了不许拖后腿。”
    结果她整个身体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我也要去。”
    扶苍深深吸了一口气,龙公主突然从刺猬变成了软硬不吃的牛皮糖,毫无道理地死死黏着他,变化之快让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他皱眉低头看她,她的脸挤在他袖子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里面写满了一句话:我也要去。
    扶苍一手推在她下巴上,硬生生用一种不大优雅的姿势把她推开,忽地将足尖一点,骤然消失在织女府中,只留余音袅袅:“在这里待着!”
    玄乙气坏了,奈何她腿脚不便,要追也追不上他,只得愣在原地。
    紫元织女笑眯眯地挽住她,一个劲只是问白泽帝君的近况,问的还都是吃了多少饭,睡得好不好,衣服有没有按时换之类的琐碎问题,玄乙只觉脑仁儿都快沸腾,忍不住提醒她:“织女,先生年纪很大了。”
    白泽帝君自出生至今,每五十万年方长一岁的模样,看上去是个小孩,其实比天帝还老得多。
    紫元织女捂着脸:“我知道呀,可他看上去小嘛。”
    玄乙吁了口气,朝她礼貌地笑笑,索性从袖中取出先生发的那张白纸,假装低头看,不防一旁的紫元织女见着白泽帝君的笔迹便走不动路。
    “先生的字还是这么圆润可爱。”她的脸又红了。
    玄乙只装没听见,忽听她又笑道:“织杜鹃血红羽毛缎须得七日,先生的功课是叫你们拿这些东西里面的两样罢?等那个小神君回来,你们不如先去找别的物事——唔,这个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就不错。”
    “可她肯定不愿意罢?”玄乙觉得这事儿挺难,她若是那个九公主,也不会乐意随便把自己的尾巴毛揪下来送人。
    紫元织女道:“无妨,天狐一族无论男女皆爱慕美色,跟你一处的那个小神君,凭他的容貌,莫说要尾巴毛,给他一条尾巴也不是难事。”
    玄乙不由失笑。
    本以为扶苍这一去,一个时辰内便可回来,谁知等到夕阳西照,他还是连个影子也没。紫元织女忙着织四野八荒图,偶尔出来倒些热茶,见玄乙怔怔坐在门边发愣,便道:“外面就是三生石畔,你干等着还不如出去看看风景。”
    说了几次,见她像没听见似的,紫元织女也不再说,继续埋头织图。
    天要暗了,庭院里的紫阳花影子被拉得细长细长,玄乙用脚尖轻点地下的方砖,她的脚也被拉得长长的,四下里好安静,让她恍然感觉似乎回到了钟山,那时候她也是每天在山门这样等清晏回来。
    影子渐渐变淡,夕阳为青蓝的夜幕遮去,玄乙手腕一转,摸出一团白雪,可她又不知道该捏个什么,只把白雪放在手中慢慢揉捏。
    脚下清淡的影子忽然被另一道影子盖住,玄乙抬起头,去了很久的白衣神君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头发丝都没乱上一分。
    扶苍幽黑的眼睛看着她,隔了片刻,低声问:“怎么不进屋?”
    白雪团掉在地上,玄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仰头道:“你回来了。”
    扶苍觉得想笑,可胸膛里那种灼痛再度出现,一次比一次让他感到痛楚。他点点头,捉住藤椅扶手将她拉进屋,她已经开始捉着袖子各种瞄,连声问:“偷到了吗?”
    里屋的紫元织女跑了出来,撑圆了眼睛看着扶苍从怀中摸出一把美丽的吉光之羽,羽毛半红半白,带着一粒粒细小的如露珠般的清气结晶,切口崭新而整齐。
    “有劳紫元织女。”他把吉光之羽递了过去。
  
第七十二章 落入尘埃(上)
    离开紫元织女府时,巨大的明月已从灵河岸升起,银辉照耀下,水雾犹如轻纱,笼罩在三生石之上。
    方才紫元织女的惊呼声犹在耳畔:“你这小神君好生大胆!竟然真的敢从天宫马厩里偷吉光之羽!”
    扶苍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做的实在是太过大胆,此时犹有余悸。他自小到大都安分守礼,一是因为生性疏懒,二是家风如此,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能做这样大的坏事,若叫天帝和父亲晓得是他偷了吉光兽极为珍贵的羽毛,还不知要怎样收场。
    轻纱薄雾漫过衣裳,他的袖子好重,实在忍不住,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龙公主像一粒牛皮糖,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袖子,他的衣服都被扯下了半截。
    “……坐好了。”扶苍把衣服拉正,扯回袖子,下一刻她又拽着不放,一面还打了个呵欠。
    “我困了。”玄乙懒洋洋地开口。
    扶苍连着扯了几回袖子,她都死活不放手,他抿起唇,忽地将她后领口一抓,玄乙只觉腾云驾雾般,落在了他背上。
    “睡罢,别闹。”他手指在藤椅上一点,椅子“扑”一声变成了叶片,被他收进袖中。
    脖子一紧,她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他,冰凉而柔软的脸颊几乎贴在他耳朵上,声音细细的:“扶苍师兄,你怎么偷到吉光羽毛的?”
    扶苍偏过脑袋,让开她肆无忌惮的亲近:“问这么多做什么。”
    玄乙怎会放过他,扭得和麻花似的:“反正也没事,说给我听听嘛。”
    没事?是她自己说困了,她是这么个困法?扶苍不欲理她,可她缠得厉害,若像从前那样用强硬手段逼迫她住嘴,他好像也做不出。
    他忽地吹了声口哨,停在云海中打盹的九头狮立即撒着欢儿奔下来。扶苍把玄乙往狮背上轻轻一扔,淡道:“睡觉。”
    她翻个个儿,还是捉住了他的袖子,指尖捻住一点点,挠痒痒似的用指甲挠两下袖口的暗纹。五彩斑斓的裙子胡乱地铺在狮背上,她躺的也乱七八糟,越发显得被漆黑腰带束着的腰身细若杨柳,蓬松的长发和狮毛卷在一处,她用手拨了两下,接着继续专心致志地抠他袖口上暗银线的纹绣。
    扶苍觉得她纤细的指甲尖好像是抠在自己心上,疼里面还带了剧烈的痒。
    他做最后的挣扎般,将袖子慢慢扯回来,下一刻,她的手指又如同柔软的藤蔓,不依不饶执着地缠住他。
    扶苍只觉整个身体仿佛也被缠住了,她像是在把他往下拉,可他不能拒绝,他竟不能拒绝。
    他怔了许久,低头再去看,玄乙已经在狮背上缩成一团睡着了,头发盖住半张脸,露出半张的嘴唇。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触碰一下,天性里的谨慎又叫他将手缩了回去。
    最后只拍了拍狮背,小九御风飞起,钻入了云海。
    *
    二月二,龙抬头,天狐一族的五公主正式出嫁,扶苍和玄乙赶到南之荒的时候,盛大的婚宴已经持续了两天,天狐大帝大概想跟当年的帝女婚宴比排场,诸神来访无论有没有邀帖,都来者不拒,酒水珍馐流水价似的送上,从青丘山顶铺到山脚,天乐阵阵,妖娆的男女狐狸们婆娑起舞,看这个架势估计再办十天都没问题。
    玄乙一路顺着宽敞的白石台阶飘上山,沿途时常有那些穿着白衫子,生着桃花眼的天狐族神君笑吟吟地送她一枚果子,还没上到半山腰,她怀里的果子已经多的不停往下掉。
    她疑惑地扭头望向扶苍,谁知这家伙被一群天狐族神女堵在山脚下,橘子梨子桃子之类的果子都淹到他小腿了,他还在秉持什么华胥氏的礼仪之道,面无表情淡淡地跟神女们说话。
    玄乙笑吟吟地飘过去,却听他在问:“请问九公主在何处?”
    一个天狐族神女掩着嘴娇笑:“扶苍神君竟然也看上咱们的九公主,大帝若知道了,必然欢喜。”
    扶苍淡道:“今次我来是有事相求九公主,盖因素未谋面,不知九公主是何样貌,还请神女指点。”
    神女们的思路明显跟他不在一条线上,一个个惊叫:“面都没见过便钟情于咱们九公主!扶苍神君好生腼腆多情!”
    玄乙觉着他大约忍耐到了极限,虽说看他对她们冷言冷语的模样也有趣,但万一惹恼了天狐族的神女们,把他俩赶出去那可怎么办?
    她软绵绵叫了一声:“扶苍师兄!”傲然等在台阶上,只朝他招手,却不过去。
    天狐族的神女们上下打量她,见她容姿鲜丽,便有些灰心,也有那些温柔多情的,悄悄和扶苍耳语:“九公主天生九尾,神力浑厚,扶苍神君见着哪位神女背后有九条尾巴,便是九公主啦。”
    扶苍从果子堆里快步走出,握住藤椅扶手将玄乙拉上山,见她要将怀中的果子丢掉,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别丢,天狐一族的习俗如此,见着合眼的便送果子,丢了十分失礼。”
    怪不得紫元织女说天狐一族爱慕美色,原来是这么个爱慕法。
    玄乙小心将怀里的果子们挪挪,见不停还有迎面而来的天狐族神女红着脸往扶苍怀里塞各种果子,没一会儿他又抱了半怀,她“嗤”一下笑起来:“这趟来对了,扶苍师兄好受欢迎。”
    扶苍不去理她,四处眺望,仔细寻找那位有九条尾巴的九公主,忽见山顶有一只巨大的赑屃,背上驮着漆黑的石碑,其上文字莹白闪烁,光芒流淌,应当正是天狐族自上古保存至今的天书。
    类似的石碑天书还有许多,散落在四野八荒各处,记载的都是无数代之前神界诸般要闻。青帝对这些很感兴趣,曾专门抽出一千年将各处的石碑抄录下来,只是天狐与屠香山两族平日里不与外界互通,他一直未能抄录这两族保存的天书。
    今日天狐大帝嫁女,广开山门,有此机会,扶苍不想放弃,当即拽着玄乙登上山顶,立在碑前默默观看。
    玄乙剥了一粒橘子,一面吃一面问:“这是什么?”
    “天书。”他的回答十分简洁。
    玄乙凑过去一起看,忽然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年纪大就会知道了?”
    扶苍立时觉得石碑上的文字乱成一团。第三次了,她这无礼的说法,许久不打压她,她大约皮痒的厉害。
    他冷着脸正要敲打她一下,冷不丁一阵山风吹过,带来芬芳浓烈的酒气,奔放的天狐一族待客的美酒都是无上常融酒,不出意外,玄乙的喷嚏声一个接一个响起,怀里的果子滚了一地,最后不得不用袖子使劲捂住脸。
 
 
第七十三章 落入尘埃(下)
    扶苍忍俊不禁,将她袖子拉开,这受不得酒气的龙公主鼻子眼睛都红了,泪光闪闪,跟哭了一场似的。
    他将她拽进山顶通风的凉亭:“在这里待着。”
    他走回去继续看石碑,隔了许久,方背完一面,却觉旁边有个人影跟着,一低头便见玄乙嘴里塞着橘子,非跟他凑一块儿,也专心致志地看着碑上的天书。
    扶苍这几天已经被她黏的没脾气,索性不去管她,绕到背面继续看,没一会儿,她又跟了上来,轻轻抓住他的袖子,像是怕他跑掉,还在手里绕了一圈。
    扶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再也没心思去看碑文,见她发间金环歪了,他下意识替她扶正,低声问道:“为何总是用这个金环?”
    龙公主素来爱美,衣服几乎没见重样的,唯独头上饰物永远只这一枚金环。
    玄乙低头去抠他袖口的暗银线纹绣,慢悠悠道:“因为好看啊。”
    她浓密的睫毛上水淋淋的,带着一丝鼻音,说话像在撒娇。扶苍的目光下意识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去她手指上,他袖子上的云纹这几天快被她抠烂了,她抠纹绣一定是行家,先用指甲扒拉松,再一根根把暗银线揪出来,也不知谁教她的。
    “扶苍师兄。”玄乙漫不经心地唤他,“这次功课做完了,能不能别急着回去?”
    扶苍默然片刻,低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忽然从满身尖刺的公主变成了绵软而粘腻的牛皮糖?
    他心底有无数疑问和警惕,可他又如此放纵她的依赖,允许她突如其来的种种亲近,他欲罢不能,却还不敢太过放肆。
    玄乙轻道:“因为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她还不想回冰封雪埋的钟山,她一度不愿离开那里,现在却又不大愿意一直留在那里。
    她淡粉桃色的纤细指甲在袖口上游走,十指纤纤,扶苍看了半日,突然伸手,将她两只手握在掌中,不再是以前的掐腕骨掰手指,他修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仿佛托着两团云。
    纤细的手指迟疑地动了两下,便柔顺地依附在他手中。
    四周柔靡万端的乐曲与妖娆狂乱的舞蹈,那些欢声笑语,那些芬芳的酒气,忽然之间离开了极远。从与她相识以来,百般交错的恶意与愉悦,难分彼此的厌恶与吸引,他暗藏警惕,百般克制,却无能为力。
    她已经把他拉下高台,跌落尘埃。
    扶苍用指尖细细摩挲她的手指,她给予的回应十分迟疑,像是怕痒似的,手指蜷缩在一处,在他掌心调皮地轻轻一挠,仿佛又挠在他的心上,痒而酥。
    他握紧她的手,情难自抑,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猛然把手抽回,扶苍俯身去看她低垂的眉眼,用手慢慢拨开她耳边的长发,她微微一躲,面上绯红一片,可是很快又变得苍白。
    “……抱歉。”扶苍只觉脖子也跟着烫起来。
    玄乙扬高睫毛,和他幽黑深邃的眼睛静静对望了片刻,又飞快移开。她面上并没有他以为的羞涩或恼怒,她似是心事重重,有些疑惑,又不知思忖着什么,最后却继续用指甲在他袖子的暗纹上轻轻抠着。
    这莫名的反应令他心中暗暗一沉,他素来心思剔透且谨慎,又深知她的诡诈,即便心神荡漾,对她的贸然亲近却始终存了一丝戒备。
    此刻她给予的古怪回应让他疑窦丛生,下意识朝后退了一些,玄乙紧紧抓住他试图远离的袖子,忽然低低唤了他一声:“扶苍师兄。”
    扶苍凝视她良久,声音有些沙哑:“我有件事要问你,抬头看着我。”
    她好像有些为难,睫毛颤了半日,终于还是扬起,只看了他一眼,便逃避似的移开了目光。
    扶苍慢慢皱起眉头,方欲说话,却听山道台阶上由远及近传来说笑声,这里到处都是说笑声,唯独这渐渐靠近的里面有一个他熟悉的甜蜜柔和嗓音:“有些日子不见,阿九又长高许多。”
    他面色微微一变,果然很快台阶上行来两个身影,穿着玄色长衣,额坠火红宝珠的正是少夷,一个绿衣神女挽着他的胳膊,与其他天狐族不同,她身后九条巨大的白色尾巴没有收敛,犹如变幻莫测的白雾,在裙摆后摇曳不休——怪不得先生想要她的尾巴毛。
    四位天神骤然在山顶打了个照面,不禁都有点愣神,少夷反应最快,露出一丝苦笑:“哎呀,扶苍师弟,小泥鳅,你们该不会也是为了先生的功课罢?”
    说的没错。
    玄乙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那绿衣神女,少夷看似疏懒,其实甚少做无用之事,她叫阿九,那想必九公主十有八九就是她了,这下不好,他俩看起来好像认识,只怕要被他捷足先登。
    她心里瞬间转了无数个点子,忽然移动藤椅飘到少夷面前,笑吟吟地捉住他的袖子:“少夷师兄,好巧在这里遇见,你想没想我?我们去那边聊聊罢。”
    她准备将他强行拽走,想来这总觉得她沉的少夷神君也反抗不了,谁知旁边的九公主一见扶苍登时粉面羞红,盯着他一顿看,身后的九条大尾巴都柔顺地耷拉下去,垂头怯生生开口:“这位就是扶苍神君?妾身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样子比起少夷,这位九公主更中意扶苍。
    玄乙心中得意,就靠他用这张脸骗到狐狸尾巴毛了。
    她催动藤椅,打算把凉亭让给他俩,谁知藤椅竟被扶苍紧紧捉着,动也动不了。玄乙疑惑地抬起头,对上扶苍冰冷的双眼,以前他的眼睛里也时常流露出冰冷之意,却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寒意渗人。
    “扶苍师兄?”她声若蚊呐,满面愕然,“快上啊,把她哄开心点。”
    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南之荒的青丘,既然已有行动,她便绝不会空手而归,更绝不会输给青阳氏少夷。
    扶苍的手指紧紧卡在藤椅扶手里,藤椅甚至因此发出近乎碎裂的声音,他森然瞥了玄乙一眼,忽地骤然松开手,向九公主微微颔首,声音淡漠而有礼:“九公主,有礼了。”
    玄乙不由分说拖着少夷便走,他也不反抗,似笑非笑随着她走下台阶,回头看看九公主正红着脸和扶苍说话,他叹了口气,在玄乙鼻子上轻轻一掐:“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小泥鳅,浪费我三天时间。”
    玄乙满面无辜:“是九公主更喜欢扶苍师兄,和我有什么关系?”www.xiaoshuotxt.net
    少夷眉梢微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继续扭头望向凉亭中两位天神,他微微一笑:“看起来他俩确实更般配,一看就是一挂的。”
    玄乙回头望向凉亭,山风正将亭中两位天神的衣袂拂起,发丝飞扬,他们俩靠得挺近的,一绿一白,走得都是端庄清雅的路子,果然十分般配。
    她笑了笑,神色平静:“看着是不错。少夷师兄,你生气了吗?”
    少夷拽着她的藤椅一面沿着台阶往下走,一面柔声道:“我生什么气?阿九不喜欢我不要紧,你喜欢我就行了。” 
 
第七十四章 寂寞祸患
    玄乙慢悠悠地玩着自己的袖子:“我当然喜欢你啊,我不是还想着帮你化解和我哥哥之间的芥蒂么?”
    少夷将她拽进半山腰的小亭子里,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跟你说话我真得打起八分精神,一不小心便要被你下套。你腿脚不利索,这会儿做什么功课?反正有半年时间,何不等伤好了再做?”
    玄乙开始抠自己袖口上的闭目之龙纹绣:“我家神官说,我这个伤要三十年才能好。”
    少夷从袖中取出一只橘子,慢慢剥开,道:“依我看,再过一个月只怕便可彻底痊愈。”
    玄乙的手指停了一瞬,又继续慢慢抠纹绣,一面低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好像不止一次提及她的伤势,都是用一种彻底了然的语气,好生古怪。
    少夷“嗯”了一声,将橘肉上白色的脉络撕下,丢了一粒进嘴里,被酸得直皱眉头:“你过来,用力拽我一下。”
    玄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真拽了?”
    说罢不等他回答,用力推了一把,他却纹丝不动,只朝她吃吃地笑:“狡猾的小东西,又给我下绊子。”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玄乙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被他勾住腰身,环在身前。
    “你看,因为你轻了,再也不怕你压死我家丹凤。”
    他歪着脑袋仰头看她,笑得纯善。
    玄乙并不挣扎,盯着他额上的火红宝珠看了一会儿,这颗宝珠的色泽比原先又艳丽了许多,越发映衬得他面如美玉,眉目浓黑。
    她用指尖碰了碰,少夷的胳膊便将她箍紧了些:“你成日对扶苍师弟动手动脚也罢,如今对我也动手动脚的。”
    玄乙微微一挣:“你掐得我好疼。”
    少夷眯起眼:“这就疼啦?还有更疼的。”
    玄乙叹了一声:“少夷师兄,你其他都好,就是爱卖关子这点让我深恶痛绝。”
    少夷低低一笑,正欲说话,却见九公主与扶苍并肩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九公主粉面依旧通红,怯生生地凑近行礼:“少夷神君,我陪扶苍神君逛一逛这青丘,怕是要怠慢你了。”
    少夷柔声道:“这没什么,阿九只管去,不用在意我。”
    玄乙拉长了脖子去看扶苍,他却没有看她,背着身子,背影是一贯的挺拔,却无端生出一丝料峭之感。她盯着他与九公主走下长长的山道台阶,直到再也看不见。
    下巴被掐住,那只手半强迫地将她的脑袋拉回来,少夷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脸上转:“小泥鳅,怎么不笑了?”
    玄乙推开他的手,眉头微皱:“我笑不笑少夷师兄也要管?”
    他笑着放开她,将剩下的橘子全丢嘴里,酸得脸都皱起来,一面又道:“你这小泥鳅,今日坏了我的事,我得想个法子惩罚你一下。”
    玄乙用袖子捂住嘴,楚楚可怜:“少夷师兄忍心吗?”
    他起身拍了拍手,偏头想了片刻,颔首道:“非常忍心。小泥鳅一直想知道我和小龙君之间的芥蒂是什么,我如今好心告诉你——我们的芥蒂都是因为你。”
    他转身便走,下一刻袖子就被她拽住了。
    “说清楚点。”玄乙盯着他。
    少夷笑吟吟地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说清楚还叫什么惩罚?自己去问小龙君罢,他不肯告诉你,那可不关我的事。”
    他继续往前走,玄乙便拉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跟着,他一本正经地提醒她:“慢点慢点,小心摔着,小心叫扶苍师弟看到。”
    玄乙噘嘴道:“你真不肯告诉我?”
    少夷十分认真严肃:“即便你找来天下最美的十个神女放我床上,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利落干脆地放开手,少夷反问:“怎么,不问啦?”
    玄乙淡道:“既然问不出来,我干嘛还浪费精力?”
    少夷幽幽一笑:“这才乖,小泥鳅,有些事不必问那么多,你这条命是我的,记得替我留好,可别再受伤了。”
    玄乙货真价实吃了一惊,然而定睛再看,他竟已不在眼前。她在原地待了半日,仔细琢磨他的话,只是疑惑不解。
    往来青丘的天神越来越多,旧的宾客去了,又有源源不绝的新客来到,玄乙山上山下跑了好几圈,始终没找着少夷的身影,想来九公主的尾巴毛无望,他不打算留着,干脆地离开了。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到山顶凉亭,却见那赑屃驮着的巨大石碑前,许久不见的白衣神君正独自负手端立,静静仰头看着碑文。
    玄乙又开心起来,笑眯眯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娇声软语:“扶苍师兄,狐狸尾巴毛拿到没?”
    扶苍缓慢却坚决地从她怀中将胳膊抽回,他没有回头,手腕一转,三根雪白的狐尾长毛出现在掌中。
    玄乙捻起这三根尾巴毛,和飞廉神君的头发一样,它们无风自舞,柔韧而纤细。她松了口气,这下功课算是彻底完成了。
    将三根尾巴毛收进怀中,她又拽住扶苍的袖子,问:“你怎么拿到的?你们说什么啦?”
    扶苍终于低头看她,目光中凌厉的寒意已经消失,只余一片深邃的幽黑。
    “你想知道?”他的声音平淡而缓慢。
    其实她也没有特别想知道,只是随口一问,玄乙拉长了脖子去看石碑上莹白闪烁的文字,心不在焉:“是啊,你说呀。”
    她的双肩忽然被一把掐住,一股全然无法反抗的大力将她整个身体都拽起来,后背狠狠撞在石碑上,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然而更疼的却是她的肩膀,骨头几乎要被掐碎了。
    玄乙本能地双脚乱蹬,体内的神力随之震荡开,密密麻麻的烛阴白雪自虚空处缓缓飘落,膝盖又被重重一撞,她乱蹬的两条腿软下去跌坐在赑屃背上,紧跟着一只手卡着脖子将她困住。
    她疼得大口喘息,凝神细看,隔着窸窸窣窣的雪花,扶苍冰冷的面上毫无表情,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手却陷在她肩膀里,令她剧痛无比。他俯身凑近,语气阴森:“我问你,你把我当什么?”
    玄乙喘了一阵,目光骤然一狠:“放开我!”
    她用力在他身上踹了无数脚,他的手便缓缓收紧,她渐渐有些喘不上气,非但不服输,反而更用力去踹他,他的白衣裳被脚印污得一塌糊涂。
    令她窒息的手忽然又松了,滑下去掐住另一边的肩膀,手指几乎扣进她的骨头,疼得她大叫一声。
    扶苍森然道:“烛阴氏都是像你这样践踏玩弄旁人的?你仔细看清楚,我不是小龙君,也不是齐南,更不是少夷,别把你的空虚倒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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