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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至死不渝

    喜欢她,你会伤心。
    这句幻术中的话,在时隔两万多年后,再一次从少夷嘴里说出。
    扶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无论怎样看,少夷都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神君,哪怕资质再出众,哪怕出身青阳氏,天地之道不可逆,年纪所限,他的手段与修为都不可能多到哪里去。
    可他偏偏好像就是有那么多心计与花招。
    钟山帝君的风流之祸早些年可谓神界的笑柄,因着龙公主,扶苍刻意关注过,倘若她幼年受创,大约便是被掳去桐山一族的时候,那时候少夷多大?两万岁?两万岁不世出的青阳氏神君是如何知道她会受到这样巨大的创伤,因此提供凤凰心羽的?
    还是说,这一切早就谋划好了?少夷以凤凰心羽牵制龙公主,要挟小龙君与钟山帝君,所以他们俩忽然便失踪,如今她也落在他手上——青阳氏是要报宿仇,在上下界大乱的节骨眼上把烛阴氏灭族?
    这样细密而周全的计划,想必背后有青阳氏帝君做推手,这一族素来深居简出,行事低调,十分的神秘,穷桑城无数年几乎不见外客,难道一直在内里布置这些策划?
    “我还赶着回去。”少夷语气温和,“扶苍师弟,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赶回去?赶回九天之上的穷桑城么?扶苍身侧的金龙倏地弹入云中,冷道:“不必废话,不伤你而捉住你,我并非办不到。”
    剑鞘一扬,划过一道利风,袭向少夷的下巴,他双手抱着玄乙,只得退了两步,忽闻身后风声清越,他御风而起,险险避过,却见那条金龙比平日里又大了数圈,巨口张开,头尾摇曳,在空中打了个卷又游来,竟是打算把他吞下去。
    这可是纯钧剑化作的金龙,被吞进去怕是再难出来。
    少夷衣衫翩跹,再度险险避开金龙,冷不丁扶苍一把掷出剑鞘,倏忽间又化为一条细小金龙,疾若流星,一把卷住他的腿,朝下一拽,呼啸的清风将他长发吹得扬起,巨大金龙自下而上张口便吞。
    少夷长袖一振,急冲入云海,此时却再也不能双手抱住玄乙,只得单手箍住她的腰身,指尖一弹,羽毛长刀带着幽蓝的火光,骤然劈向金龙。火光快,两道金光更快,剑鞘化出的金龙再一次卷住他的腿,将他的身体高高抛出,巨大的金龙紧追其后,龙尾一摆,金光璀璨的巨口便近在眼前。
    这么厉害的?少夷勉强疾飞闪避,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雪色身影御风而来,旋即肩上一震,捉住玄乙的那只胳膊竟有些脱力,不由自主便要将她松开。他的袖子似翅膀般一扬,在她身上轻轻一托,让过扶苍伸过来的手,她像一片羽毛般落回他怀中。
    方吁了口气,忽觉后背又有风声涌动,少夷正欲再次闪躲,谁知身上忽然一紧,剑鞘化作的金龙如绳索般将他一圈圈捆住,云海乍然破裂,金龙倏地飞至眼前,他急急念动真言,一道屏障落在身前,金龙一撞之威,屏障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竟一时还没碎。
    少夷迅速架起新的屏障,望着扶苍叹气:“扶苍师弟,你捉我,是想送去刑部么?”
    金龙款款游走在屏障周围,扶苍淡道:“诸天屠魔诏令一出,再无身份种族之别。擅自囚禁同僚,不顾天地大义,是三十三天之上厉雷劈打的酷刑,青阳氏未免太大胆了些。”
    少夷幽幽道:“天道无情,诸神如今大肆讨伐魔族,为的只是维护天地秩序。而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小泥鳅怕是命丢得更快,你一定不大乐意见到她陨灭罢?”
    ……这两者有何关联?狂言无状的青阳氏。
    扶苍手腕一翻,金龙化作万千潮水,四面八方扑向屏障。
    忽听远处响起一个隐含怒意的喝声:“扶苍!”
    扶苍没有回头,潮水般的金光亦没有半分犹豫,眼看便要将屏障绞碎,倏地一条无比巨大的金龙疾电般窜来,将少夷的屏障一裹,护得严严实实,那些金光潮水打在金龙之上,发出可怕的轰鸣声,云海被飓风吹得散乱不堪。
    扶苍停了片刻,终于回身行礼:“……父亲。”
    匆匆赶来的青帝面色严峻,见他还不收回纯钧剑气,眉头不由皱的更深:“诛杀同僚!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本因着近日下界大君都不似以往活跃,开始藏匿行踪,他便有心去丁卯部看看扶苍的情况,他睡了十几日应当醒了,剑道必然有所领悟,他自然须得提点一下。孰料到了丁卯部,他竟不在,他一路沿着清气的痕迹追踪,不曾想便撞见他对同僚下杀手。
    青帝何等眼力,早已望见那青阳氏怀里捉着的神女正是与扶苍纠缠不清的烛阴氏公主,他心中更为不喜,即便素来不干涉扶苍的私事,可他绝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个神女走上歪路。
    “收剑。”青帝极罕见地沉下脸。
    扶苍默然良久,复又背过身去,低声道:“抱歉,我做不到。”
    潮水般的金光将青帝的金龙连同屏障一起包围缠绕,他长袖一挥,只听一声巨响,那面屏障竟硬生生被压碎,剑鞘化龙在其中流星般绕了一圈,少夷竟已消失了。
    他面色遽然而变,华胥氏剑气化龙与剑气化潮两层包围,少夷怎么跑的?
    金龙化为桃木剑飞回青帝掌中,他面上也有一丝惊异,竟然连他也没注意那年轻的青阳氏是何时逃脱的,眼角余光瞥见扶苍将纯钧收回鞘中,青帝皱眉道:“扶苍,你素来不是冲动的性子,这次是怎么了?”
    扶苍合目深深吸进一口气,脑海里掠过少夷的话:你不想看到她陨灭罢?
    他心里有个直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件事果然不要说出去为好。
    再度睁开眼,凡间泛滥的浊气充斥着天际的云边,犹如黑火燎天一般,也犹如他此刻的心,暴烈而不能平静。
    九天之上虚无缥缈的穷桑城。
    他唤来九头狮,朝青帝躬身行礼,一言不发便欲离开。
    缰绳被捉住,青帝紧紧皱眉,不悦道:“你与那个烛阴氏公主纠缠到这种境界,怕是日后不得善终。将来你继承青帝之位,四野八荒天上地下,何愁没有更好的神女?一念太过执着,有负华胥氏之名。”
    扶苍低声道:“母亲当年历百世轮回劫未能成功,神魂破碎消散,父亲创出剑气化幽明收拢神魂躯体护在桃木剑中,为的自然也是这一念执着。”
    青帝蹙眉看着他,长叹一声:“你母亲陨灭在即,我不得不如此,你是为了什么?扶苍,烛阴氏公主将你折磨的性子都变了,这一族素来邪气妄为,恐非良配,她若无心于你,你这样与强行囚禁何异?”
    “她在我心中,与母亲在父亲心中是一样的。”扶苍缓慢而坚决地抽出缰绳。
    追逐与庇护,这便是华胥氏。
    不知为何,扶苍忽然想起很早以前,在下界与龙公主一同对付乌江仙子时,他把纯钧剑交给她,随口说了一句胡话,可现在想来,竟一语成谶。
    至死不渝,纯钧为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凄艳绝望
    芷兮立在茂密的枝叶后,静静看着乙丙寅部的战将行宫。
    清光幽幽,乙丙寅部的外出巡逻战将们来来回回,一如往昔地平静,她也一如往昔地没有见到少夷。眼看天色不早,她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什么别的。
    他吻过她,不是挑逗风情的,而是温和抚慰地,她无法忘掉那个吻,一面严厉地阻止自己再来找他,一面又不可抑制地沉湎下来。
    当日商卯与胡申两位大君忽然作祟,召集令符发向所有战部,她自然也去了。去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想,只满心想要剿杀魔族,可她望见了烛阴氏的暴风雪。那是非常显眼的烛阴氏独有的术法,想不看都难。
    然后,她就见到了少夷和玄乙。
    他俩只说了几句话,看上去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亲密,芷兮忽然之间又觉得,可能之前一切都是自己猜错了。
    少夷当然不会喜欢玄乙,是的,他怎会喜欢她?他待她分明与那些个莺莺燕燕没什么区别,与扶苍的争夺可能也只是为了赌上一口气。少夷一向喜欢放纵在风花雪月间,可他待自己却截然不同,甚至还那样温柔地吻了她,那是暗示么?
    芷兮不断地为他和自己寻找合理的借口,她也知道这样愚蠢极了,可她已陷进那片离恨海,无法脱身,把她再抓下去,让她更加销魂蚀骨,不要这样折磨她。
    她打听到了少夷如今所在的乙丙寅部,每日做完剿杀魔族的任务,她都会下意识来这里的战将行宫附近看一眼,好像只有这样做了,才能安心睡去。
    但今天还是没能见到他,芷兮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走,忽闻风声呼啸,一道玄黑的身影落在了行宫前,她只觉呼吸都停了,下意识迈开脚步追过去,追了两步又急忙停下——她说过绝不会纠缠,便必须要说到做到。
    少夷怀里似乎抱着谁,宽大的袖子将那具纤细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双手仔细搂着,像抱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爱护小心。
    那是谁?
    芷兮情不自禁再度迈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朝行宫侍卫亮出自己的腰牌,亦步亦趋地远远跟在少夷身后。
    绕过铺满藤影的回廊,少夷的脚步停在一座草木繁盛的庭院前,他没有进去,反而回过头,狭长浓黑的凤目一下便捉住芷兮的身影。这一次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叹息,而是用一种十分料峭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芷兮被他看得退了两步,声音发抖:“我、我没有……我只是……想看一眼……”
    他没有给任何回应,转身走进庭院,轻轻把门合上。进屋后他却一路不停,一直走向后院,足尖在地上轻轻一踏,暗处立即传来战将神官的声音:“凤君,此地上下两界上古通道已清理完毕。”
    少夷微微颔首:“替我告假,我走后把通道恢复原样。”
    他环紧怀中神力耗尽仍在昏睡的身体,他这个被单独留下者,执念与夙愿可否被了却,全看她的了。
    芷兮在藤影弥漫的回廊中呆呆站了很久很久,来来往往的战将们均好奇地看着她,也有那些风流倜傥者,见她虽脂粉不施,却姿容明丽,不禁上前搭讪。
    她厌恶地转身避开,一步步往战将行宫外走,头重脚轻,胸膛里的心脏突然变得特别沉,好像沉到了脚底。
    少夷为什么会对她露出那么可怕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面目含糊不清的蝼蚁。
    不该是这样,他对她,至少该是有些特殊的。
    此刻芷兮竟然有种盼着可以像延霞和扶苍那样灵性受损的自虐念头,如果这样的话,他会不会下界来替她了却因缘?
    可她的心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固许多,灵性一点也没有受损的迹象。
    刚才她看清了,少夷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身体应该是玄乙。袖子下露出的软靴上十分爱美而别致地嵌了数颗漆黑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只有这爱美的小公主才会花心思把战将装也打扮一下。
    少夷现在在做什么?和玄乙谈笑风生?暧昧调情?还是……颠鸾倒凤?
    他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砸碎她所有的幻想,是她不知足?还是她太天真?天真有什么不好?她有什么不好?
    她可以给他完整的一颗心,还有最干净的身体。她是白泽帝君的得意弟子,神界战将家族的得力战将。她知书达理,公正严明,一路靠着自己的勤奋与努力走到现在,为了接近喜欢的神君认真地追逐着。玄乙有什么?靠着她显赫的家世胡闹?靠着她清艳妩媚的容姿乱来?
    曾经她宠玄乙,觉得这小公主有十分的可爱,可如今她把自己一路辛苦走来的所有自尊自傲都砸得彻底粉碎,她简直嗤之以鼻,她到底哪里比她好?
    她竟然输给这妄为任性的公主两次,被她狠狠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芷兮觉得自己最后一点坚持的清明理智要像头发丝一样断开了,她骤然转身,快步往少夷的庭院走去。
    她要当面问玄乙,到底对扶苍是怎样的,对少夷又是怎样的。她看不下去这样的事,这世间还有没有公平可言了?
    芷兮用力推开屋门,她就是要制造最大的声响惊动他们,好叫少夷知道她不是那种吃了他的暧昧便甩手走掉的轻佻廉价神女,也好叫玄乙知道,她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可屋内空荡荡的,她从外间进到内间,来回绕了好几遍,始终没见到少夷的身影,方才明明见到他抱着玄乙进来的。
    芷兮推开后院的门,却见后院立着几个身穿玄黑神官服,衣摆上绣满金色玄鸟的青阳氏战将神官,她不由愣住,一时摸不着头脑。
    神官们见她擅自闯入后院,不禁都皱了皱眉头,可凤君一向风流,这神女怕是他周围莺莺燕燕之一,他们当即垂首默然行礼。
    芷兮呆了半日,喃喃道:“少夷呢?”
    战将神官淡道:“凤君身体不适,告假回穷桑城了,待缓和过来便可下界,神女不必牵挂。”
    说罢众神官一一行礼告退,消失在暗处。
    青阳氏还会身体不适?他是把玄乙带回穷桑城罢?带回去见他的父亲母亲?他们已到这种地步了?
    芷兮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该去哪儿?难道再追去穷桑城?芷兮神女,你的自尊与傲气呢?
    她眼怔怔看着天边一线晚霞的凄艳之红,她真是个傻子,天上地下,最大的傻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九天穷桑
    带着亘古久远气息的风扑在脸上,陌生的气味令玄乙微微一动,茫然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条条无规则的苍白与浓黑交织的神界土地碎末,犹如丝带般悬浮视界内。头顶传来少夷的声音:“醒了?刚好我们也快到了。”
    先前神力消耗干净让玄乙这次醒来感到头晕目眩,视界十分不清明,她勉强揉了揉额角,声音虚弱:“……这是哪里?”
    “以前还没有南天门时,诸神时常下界玩耍走的都是自己开辟的通道,这里是上古通道之一。”
    听起来怎么这么玄乎?他从哪里把上古通道翻出来的?
    玄乙凝神细望,忽觉眼前光明大作,刺得她目内剧痛无比,不得不急忙用手护住。下一瞬间,炽热而干净的神界之风将他们包围,居然真的就这么回神界了!
    少夷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悠远:“这条通道是我父亲昔年开辟的,那时我常走这里下界玩耍。”他以一根凤凰心羽的代价才被调来这里,真不容易。
    是说青阳氏当代的帝君?他不是体弱么,怎么又开辟上古通道了?
    玄乙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因觉光线似是柔和了些,她放开手,只见脚下有一座巨大的火山悬浮在云海之上,山中遍布岩浆,这些岩浆中种满了木火梧桐,在神界的深秋季节,木火梧桐的叶片泛出极其鲜艳而璀璨的颜色。
    树根处,只有穷桑一地出产的万年火岩在岩浆中被炙烤出炽白的色泽。
    巨大的火山口中建了一座同样炽白的城,五彩斑斓的鸾鸟与凤凰在城上随意飞舞停歇,见着少夷过来,它们亲热地想要靠近,然而似是察觉到烛阴龙神阴寒的气息,又迅速逃离。
    这里的天空比钟山的要清透无数,是最薄最浅淡的一种蓝色,丝丝缕缕的云流转缠绵——九天之上原来长这样,实在是亮的叫她十分不愉快。
    玄乙用袖子捂住眼睛,便听少夷又道:“往昔嫁到这里来的烛阴氏公主都有专门的寝宫与护眼薄纱,回头我叫女仙替你准备。”
    谁会嫁到这里来!玄乙皱眉不语。
    炽白的城渐渐近了,少夷轻飘飘地落在一座鲜红如血的红玉高台上,四周神官立即迎上行礼:“凤君回来了,公主大驾光临,我等有礼了。”
    早有神仆过来要从他手中接过玄乙,少夷微微一让:“不必,我来罢。”
    红玉高台全无台阶,他跃上高台边缘,下面竟然是万丈深渊,穷桑城的景象正落在这深渊中,大片大片的木火梧桐,尖而高的宫殿,与钟山的横铺霸气截然不同,与万神群殿的雄伟壮观也全然不同,别有一种纤细而华美的气质。
    少夷骤然从台上跳下,长袖似羽翼般一振,轻飘飘地朝万丈深渊中坠落。玄乙愣了一瞬才想起,九天凤凰一族都有翅膀,自然不在乎神明之府的限制。
    回旋,滑行,华美而空旷的穷桑城流逝在脚下,忽而顺风跃上一座高峰,峰顶竟是白雪皑皑,雪地里种满了钟山常见的万年松,熟悉的冰冷气息包围住玄乙,她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十分怪异的感觉来。
    少夷破开雪林云境,其内景致竟与紫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帝女桑,漫山遍野长的全是奇花异草。
    “这里曾是我太祖母住过的地方,叫元詹殿,想必你紫府内的宫殿也叫这名字罢?”
    少夷将她往殿前一放,立即有数个侍立女仙自殿内排列而出,躬身行礼。
    “你沐浴更衣罢,过后我再来。”
    他转身要走,玄乙只觉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你的太祖母?我记得那一辈我们两族没有互通婚嫁,反而是两位帝君把离恨海弄出来了。”
    少夷偏头故作沉思,眸光流转,竟微微一笑:“你说的对,我记错了。”
    这算什么!玄乙冷道:“我不要沐浴更衣,带我去见清晏和我父亲。”
    少夷淡道:“你现在太脏了,我看不得,什么时候弄干净了,什么时候去。”
    玄乙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转身便往元詹殿内走,侍立女仙们立即跟上。
    殿内的格局与她在钟山的元詹殿也是一模一样,除了那些看上去极其古老的家私铺陈,甚至有些是她从没见过的上古的东西。
    巨大的白玉浴池内已备好清水,玄乙脱了衣裳缓缓走进去,盯着墙壁上古朴的青铜壁灯出神。
    看上去青阳氏和烛阴氏以前还真如少夷所说,关系极好,嫁过来的烛阴氏公主甚至有和在钟山一样的紫府,可见肯定是伉俪情深。这样说来,钟山也有类似穷桑城这样地火喷涌的地方,就是齐南成日被罚去面壁的龙眠谷。
    钟山帝君不喜欢那里,特意封了起来不给她和清晏靠近,如今想来,大约那里也有给嫁到钟山的青阳氏公主专门居住的云境。
    关系都好成这样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玄乙细细把自己洗个干干净净,女仙们捧来鲛绡云纱,各类天衣,一一摊开任她挑选,又是从没见过的古老式样,清一色的漆黑,哪一任的烛阴氏公主喜欢如此难看的颜色?一点品味都没有。
    她勉强挑了半日,眼见是没得选了,只得指了一件看上去还算能看的黑色丝衣。女仙们恭敬地伺候她更衣,将潮湿的长发用金梳一点点梳理,将其慢慢梳到半干,插入金环,旋即又递上一幅薄薄的黑纱,替她将眼睛遮住。
    玄乙觉得自己这会儿看上去大约老了十万岁,她素来爱美,穿个战将装都要花心思打扮好看些,如今弄成这模样,真是万般不情愿,当下沉着脸走出去,后面立即有女仙跟上,小声询问:“公主可要用些茶点?”
    她心中牵挂清晏与父亲,竟没有心思吃东西,只摆了摆手,女仙们识趣地退下了。
    步出元詹殿,似是而非的景色,玄乙缓缓走到一丛牡丹旁,她的紫府,这里应当种着帝女桑。
    她慢悠悠把富丽堂皇的牡丹花瓣一片片揪下来放在掌中揉碎。等见到清晏和父亲后,她得想法子叫他们脱离穷桑城,只不知那个青阳氏的帝君在何处,又会用什么法子牵制烛阴氏。
    正想的出神,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破开云境踏入紫府,来者穿着风骚明丽的樱草色长衣,衬得面如冠玉,逼魂摄魄的俊美如烈酒般浓冽,正是少夷,也就他能把这些鲜丽的颜色穿的这样活灵活现。
    他笑吟吟地扬起眉梢打量玄乙,走到近前忽然蹲下,将她与牡丹花枝勾在一处的柔丝裙摆拈下,仰首柔声道:“我虽然没见过太祖母,不过当年她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的模样,大约和你也差不多。”
    玄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到底是谁?”
    她不信他只是区区五万岁的青阳氏凤君,他说的话,做的事,超出太多限制,更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不可以常理度之。
    少夷含笑起身牵住她的手往云境外走:“你既然这样聪明,何不自己猜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帝君还魂
    铺满了五彩宝石的殿顶高而华丽,纤细的金色枝条勾勒出一扇扇巨大的竖格窗,木底鞋踩在黑水晶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犹如此刻玄乙的心跳。
    在这座穷桑城巨大囚笼般的高塔宫殿里,她见到了清晏和父亲,如果说在来之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少夷兴许是在诓她,那见到他们之后,这丝侥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被安置在十分华美的寝宫内,一切都安排的体贴而周到,可他们没有一个是醒着的,连叫他们想办法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她细细检查过他们的身体,谁也没受伤,可父亲的手紧紧捂在胸前,似是忍着痛,清晏则是神力耗尽后的昏睡。
    玄乙骤然停在一扇巨大的竖格窗前,定定看着外面清透的天空,少夷的脚步也停在三步之外,声音很温和:“很难过吗?我提醒过你最好别看。”
    她没有看他,只低声道:“清晏是怎么回事?”
    少夷扶着竖格窗,静静望着下面灿烂的木火梧桐林,轻道:“虽然放心小龙君不会擅自走掉,可你若来了,他大约会发火,不得不叫他先把神力耗尽睡上几天。”
    玄乙冷道:“那我父亲呢?青阳氏帝君给他种了心羽?什么时候种的?”
    上回少夷给她第三根心羽时,过程既漫长又痛苦,她不信父亲会任由青阳氏摆布,帝君倘若打斗起来,下界又怎会悄无声息?穷桑城又怎会安然无恙?
    少夷吹去窗上一片浮灰:“是父亲种的心羽,不然总不能叫这愚蠢的帝君把穷桑城砸烂罢?至于什么时候种的,你猜啊。”
    她猛然转身盯着他,他便浅浅一笑:“你问我答岂不是太无趣,你既然来了,穷桑城对你百无禁忌,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自己猜才更有趣。”
    玄乙眉头皱紧:“你说过我来了便把事情告诉我。”
    少夷悠然道:“我说过,但我现在又不想了,须得等我有兴致的时候再说。”
    她简直恨不得把他抓烂踩碎。
    玄乙转身便走,因觉他还跟在后面,便森然道:“别跟着我。”
    她的黑色裙摆拂过墙角一只高大的青玉花瓶,木底鞋清脆的声音迅速远去。
    她得仔细看看这穷桑城里到底搞什么鬼,本以为窝在里面的青阳氏没有一窝也有一把,想不到还真如少夷所说空旷无比,连神官都比其他神明之府的少。穿过宽广的回廊,炽热犹如烧灼般的风扑面而来,这里的宫殿高塔都是用万年火岩所建。
    万年火岩,只有穷桑出产的石头,当年穿透她心脏的那根针就是万年火岩针。桐山一族盛产木火梧桐,青阳氏离不开这种神树——看来,当年的惨剧也是青阳氏一手策划的。
    胸口一阵阵紧缩,玄乙慢慢把憋在肺里的气吐出来,她刚进明性殿时,白泽帝君便似是而非地询问过,桐山一族实在算不得什么厉害的族群,何以来的胆量将帝君夫人折磨至陨灭,更何以来的胆量要将烛阴氏的后裔重创?
    可倘若有青阳氏在背后当推手,这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正是要重创她,才可以叫少夷种下两根凤凰心羽,牵制她直到现在。为何是少夷?为何不是那个在背后鬼鬼祟祟的青阳氏帝君?
    黑色丝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玄乙漫无边际地眺望这座空旷的穷桑城,或许少夷没有说错,她是个极度自私者,所以她的聪明剔透都围绕在自私这一块发扬光大了,一旦扯到别的就不大上心。
    如果她早能想明白……w w w/xiao shu Otx t.Net
    轻盈的脚步声再度停在背后,玄乙扭头瞥了一眼,穿樱草色长衣的神君如附骨之疽般跟着。
    “当年我父亲一怒之下灭了桐山一族,自己也受创不小,神力耗尽晕了过去。”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心羽是在那时候种下的罢?所以青阳氏帝君才会体弱。”
    已成熟的钟山帝君毕竟与她不同,受创的程度也不同,青阳氏帝君吃不消心羽带来的影响十分正常,父亲在长生殿关了近万年,突然某一天开始伤势一阵好过一阵,正是不切断心羽结系后的反应。
    少夷含笑看着她单薄丝衣下袅娜的身姿:“小泥鳅果然冰雪聪明,不过,我父亲体弱是天生,并非因为种下心羽。”
    玄乙淡道:“你说的那件十分困难的事,原本是打算叫我父亲去做?”
    少夷抱着胳膊反靠在回廊栏杆上:“不错,可惜他受创太重,且天赋太差,想必成不得事,小龙君天赋又稍逊色于你,还是你这样两百年便得了人身的烛阴氏更好些。”
    玄乙低柔的声音里染上一丝阴冷:“就是为了这件破事,你们勾搭桐山一族,把我的阿娘……”
    少夷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少见地显得正经,低声道:“不是我的吩咐,那根针是三公主找我们要的,可她做了什么,青阳氏后来才知道。”
    “你以为我会信吗?”
    少夷缓缓道:“你信不信无所谓,事情是你父亲自己折腾出来的,一次次给三公主可以做帝君夫人的希望,她做什么,我预料不到,后来你受重创,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其时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将钟山帝君逼出钟山,以方便种下心羽,毕竟帝君之战声势浩大,须得找个稳妥而不会被发觉的地方。谁也料想不到三公主如此疯狂竟把翠河神女连同烛阴氏公主挟持走,毁人毁己。
    “你?”玄乙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青阳氏把你一个年轻神君推出来背黑锅,你们的帝君呢?我要见他!”
    少夷反而笑了,在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上摸了摸,声音轻柔:“你套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高,不错,种下心羽,要你们替我办事,都是我的策划,父亲不过从旁协助。至于我是谁,你慢慢猜。”
    话音一落,玄乙的指尖忽然一弹,一条巨大的冰龙呼啸而来,立即便将他从头到脚缠住,方欲碾压绞缠,却见他周围幽蓝的火光一闪,她的冰龙竟瞬间被烧化。他额上那粒火红的宝珠此刻发出极其夺目的光华,比平日里要鲜艳无数。
    玄乙没有再唤出冰龙,抬眼看了他许久,少夷用一种似赞许似感慨的温和目光与她对望。
    半晌后,她移开视线,扶上栏杆,开口道:“和你一起把离恨海折腾出来的那个钟山帝君,你们有什么仇怨?”
    少夷忍不住凑过去和她并肩而立,垂头看着她苍白而幽静的脸颊:“怎么不问点别的?”
    比如上上代的青阳氏帝君为什么会变成如今年轻的凤君?比如他这牛逼哄哄的帝君修为到底能持续多久?再比如他为什么突然愿意暴露身份?之前他一直藏得很好的。
    因为她不感兴趣。玄乙支颐眯眼盯着远处璀璨的木火梧桐林,良久,她方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夷低声道:“少夷,青阳帝君少夷。”
    原来还是叫这名字。她吸了口气:“青阳帝君少夷,你到底要叫我做什么困难的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被留下者
    炽烈鲜艳的宝珠颜色渐渐淡下去,少夷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年轻凤君的神之躯还不能容纳天赋卓绝又在鼎盛时期的青阳帝君修为之力,近来又频繁使用,他只觉疲惫不堪。
    他没有擦拭滑落额角的汗水,淡道:“你既然聪明到一下便猜出我是谁,自然也可以猜到我想叫你做什么。”
    这个她真猜不出。
    玄乙烦躁地胡乱想了一通,道:“你做腻了天神,想叫我替你把离恨海的浊气吸过来,把你变成魔王大君吗?”
    少夷忍不住又笑出声:“你对我做魔王大君的执念好深。”
    玄乙绵软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冰冷的讥诮:“魔王大君也未必能做出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呢。”
    少夷哑然失笑:“小泥鳅,现在下界浊气浓厚,魔族肆虐,诸神为了维护秩序,不得不发诸天屠魔诏令,也因此陨灭了许多战将,挺糟糕的,是罢?”
    是挺糟糕,那又如何?
    “究其源头,是因为离恨海,这是你我两族造成的祸患,对罢?”
    对,那又如何?
    “既然是你我两族造就的灾祸,自然也应当两族合力解决,不好给旁人添麻烦,对不对?”
    “你确定是两族合力,不是叫我独个儿背?”她被黑纱蒙住的双眼里也浮现一层浓厚的讥诮。
    少夷神色十分无辜:“此事当然是能者多劳,除了万法无用的烛阴氏,谁也不能进入离恨海后还能全身而退,何况追究这场灾祸的源头,倒还是你们的过错更大一些,多出力也正常。”
    进入离恨海?她就知道这件事会和离恨海扯上关系。漆黑深邃的离恨海,让诸神烦恼无比的离恨海,让这位上上代青阳帝君还魂后也念念不忘的离恨海。
    少夷撑着半边脸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弧度优雅的侧面,她正静静出着神,藏在黑纱后面的睫毛极细微地颤动。在明性殿的时候,她的面颊还带着稚气的饱满,如今饱满依旧,却已不再是青涩的稚嫩,别有一番妩媚诱惑。
    他最喜欢的美色类型,到她这模样差不多也是极限了。
    他慢悠悠伸出手,似要摘一朵花般轻柔,将玄乙覆眼的黑纱细细撩开,那双黑白分明而平静的眼睛便转在了他面上,漂亮的嘴唇动了动,绵软地唤他:“少夷师兄。”
    还叫他少夷师兄。少夷语气温和:“怎么?”
    玄乙轻声道:“你用两根凤凰心羽救了我的命,对烛阴氏来说,这是至高的恩情,你想解决离恨海的事情,如此光明磊落之求,我相信无论有多困难,烛阴氏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少夷眸光闪烁,眨了眨眼睛:“所以?”
    玄乙淡道:“所以你何必以不切断心羽结系做要挟?只要承了你的救命之恩,烛阴氏无论如何都必还你恩情,这点傲骨我们还是有的。你又是青阳氏,帝君还魂相信在上界也不过是讨论一阵的事,何不大大方方公布于众?搞的这样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本来是件诸天欢喜的好事,被你弄得像报复宿仇一样,这又是何苦?”
    少夷偏头仔细想了想:“大概因为我生性喜欢低调,不爱宣扬,而且特别谨慎?”
    玄乙笑吟吟地盯着他:“老实说,我不在乎解决离恨海的事是为了天地秩序还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反正这些好听的理由都不会打动我去为这个天灾卖命。你时常说我们是同类,以前我不认同,现在却有些认同,我们都是一样自私透顶,你要不要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狭长浓黑的凤目微微眯起,他也盯着她,目光交错,她开启了不动声色的战场,一眼看穿所有迷障,冰雪的利刃落在喉咙前,他不接也要接。
    少夷反而笑了,他的前世今生多彩而斑斓,放纵而愉悦,同时也恪守着天神的职责,以天道无情的目光高高在上看待每一个生灵,每一件事。极度无私,却也极度自私,因无私而无情,因自私而剔透。
    时隔三百多万年,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堪称知己的神女,清艳无双,诡诈而狡黠。
    偏偏是她,偏偏她是烛阴氏。
    乌云盖顶一般的烛阴氏。
    少夷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长发,声音很轻:“既然你我都是这样自私,你为什么又愿意来穷桑城?你若一直躲着,见不到你的面,我也收不回心羽,你可以继续过逍遥日子。”
    玄乙移开交错的目光,低声道:“我说过,我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个。”
    被留下自顾自过下去,看日升日落,冰雪滔天,繁花万景,神族的生命无比漫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改变,大约到最后什么都会好起来。可她就是不想要。
    被留下的那一个是最痛苦的。
    少夷很久都没有说话,风把他额上的宝珠吹得不停摇晃,漆黑长发与樱草色的长衣和在一处款款摆动。
    “这一点我可和你不同。”他忽又浅浅一笑,“我是那个千方百计要留下的。比起旁人忘不掉我,我更愿意留下来忘掉他们。”
    “那你忘掉了吗?”玄乙随口问。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面上笑意浮现,牵住她的手,悠然转身离开回廊:“我确实有自己的目的,不过想解决离恨海祸患的大公无私之心也是有的,你这小泥鳅太小看我。走罢,穷桑城大的很,可以逛逛。”
    和他逛?逛个鬼。
    玄乙试着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你想叫我进入离恨海解决祸患,具体要怎么做?”
    少夷头也不回:“眼下我没心情说这个,改天罢。”
    玄乙硬生生止住脚步,高傲地指使他:“既然这样,那就送我回那个紫府,我饿了。”
    少夷近乎无奈地把她拦腰一抱:“我到现在竟还是个做苦力的,走罢,我的公主。”
    他的长袖一振,骤然飞起,华美的穷桑城又一次在脚下流逝而过。
    玄乙低头看着身上式样古老的黑色丝衣,忽然道:“那个太祖母是你身为帝君时的太祖母?那个上古通道,也是你身为帝君时的父亲开辟的罢?”
    “是,怎么?”
    玄乙眯了眯眼:“看来你没忘掉。”
    他没有说话,玄乙也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天边飞过的鸾鸟凤凰,直到它们消失在云海中。
    破开云境,元詹殿内的侍立女仙们立即鱼贯而出,这里的女仙比钟山的还训练有素,少夷只做了个手势,没一会儿她们便端出了好茶茶点,将纤云华毯铺在牡丹花丛中。
    玄乙看看毯上两个茶案,再抬头看看少夷,他神态自然地坐下去,朝她招招手:“来,请用茶。”
    她索性也坐在对面,接过他递来的黄玉杯,杯中茶色黑白交织,正是上等的九九归元茶。水晶茶盒被女仙们小心打开,里面一列玛瑙白玉糕,一列她从没见过的茶点,晶莹剔透,玲珑可爱。
    玄乙忍不住拈起一粒放手上看:“这是?”
    少夷解释:“这是冰蓉碎雪糕,工艺很是麻烦,如今怕是没有几个会做了。配九九归元茶非常合适。”
    原来是数百万年前的古老茶点,玄乙叹了口气:“看起来你们那个时代挺好的。”
    没有离恨海,昆仑太行都还在上界待着,下界浊气不重,连茶点都比现在多。
    少夷浅啜九九归元茶,低声道:“嗯,你若生在那个时代,确实挺好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霄旧梦(上)
    暮色四合,火烧云的天空反而亮起来,今日穷桑城内的霞光似乎比平日都要艳丽许多,为对面的小泥鳅勾勒出一层淡红的边。
    一壶九九归元茶差不多到了尽头,水晶盒内的茶点也只剩一两粒。少夷放下杯子,随手捻起一片落叶,放在唇边吹响,断断续续的小调随风飘远。
    他先时似是忘了节拍,可吹着吹着,渐渐又流畅起来,不知为何,已经被忘掉的那部分好像突然又想起来了。
    这是一首调子干净而温柔的小调,与如今诸神喜爱的那些华丽奢靡的曲调截然不同。
    玄乙听了半晌,居然意外地和颜悦色起来:“这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曲子?挺好听的。”
    少夷搓了搓叶片:“不过是首不知名的小曲,你喜欢就好。”
    玄乙面上现出一层笑:“不如给我说说你们那时的事,那时候咱们两族关系不是不错么?你身为帝君,大约要娶的也是烛阴氏公主罢?还是有青阳氏的公主要嫁到钟山?”
    少夷下意识接口:“烛阴氏没有公主,我却有一个小妹……”
    说到一半,他忽然又停下,抬眼去看她,她笑得淡漠,像是在说:你明明什么都没忘。
    少夷移开视线,将手里的叶片松开,任它被风带远:“和你这小泥鳅说话,我总得打起八九分精神,你真不知叫我讨厌还是欢喜。”
    玄乙淡道:“既然叫我豁出命替你办事,总该告诉我些什么罢,你和我的太爷爷到底为了什么打起来?争着做魔王大君?还是有什么惊天仇恨?”
    少夷仔细想了想,摇头:“都不是,只是棋逢对手,到后来再也停不下来。”
    霞光渐渐暗下,初初升起的银月将一切都映的模模糊糊,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可能小泥鳅说的对,他什么都没忘掉,无论看多少景色,经历多少事,遇到多少神族,值得记在心里的始终只有几个。
    那时候的天空都比现在要通透些,极西之地的离恨海还是蔚蓝而清澈的,太行昆仑还没掉下界,上下两界一片平静祥和,诸神也还没有必须找先生授课,到了五万岁必须获取神职的死规矩。
    而他,也不过是个一如现在这般流连风花雪月中的年轻凤君。
    青阳氏的凤君天赋卓绝,一梦千年足足睡了三千年,他身边围绕的神女成百上千,多到他连名字都记不住,有时候连容貌也记不住。
    他实在也不需要去记她们的容貌与名字,神界的风气向来放浪形骸,漫长的岁月让他们极少提真心****,逢场作戏,互相慰藉,都再正常不过。
    做满了二十万年的战将,他回到穷桑城,即位青阳帝君。
    他的半生顺遂而光芒万丈,天赋卓绝,数代难见,家中父母神官,一族都以他为重,他有自己的傲气,也有身为青阳氏的傲气。那时候,四野八荒对青阳氏的印象,大多是顺带在烛阴氏赫赫名声之下的,可他有能力让青阳氏跃居更上,不要再被烛阴氏笼罩。
    乌云般的烛阴氏。
    少夷不清楚青阳氏曾经的帝君们是怎样忍让烛阴氏那些嚣张的,这一代的钟山帝君名唤长御,大约因着天赋好,他性子无比狂妄,整个青阳氏上下都不大欢喜他,他更不喜欢,也十分不乐意让青阳氏像以前那样对烛阴氏百般忍让包容。
    其实两族到了他们这一代,关系已大不如前,来往十分稀少,互相维持的不过是个面子,大家都有点烦了,太祖母那一辈伉俪情深的联姻如今看来简直是个遥远的奇迹。
    对了,长御的联姻对象,是他的小妹,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名唤流桑,因父母生子极早,他们年纪相差很多,他已是帝君,她却仍未满五万岁。
    这也是个尽会胡来的小妹。
    说起来,好像正是他即位青阳帝君典礼的那天,穷桑城罕见地下着细雨,大殿里有些暗,少夷吹亮烛火,对着明镜换上玄黑的冕服,仔细系下巴上的丝绦,他很讨厌把头发束上去,金冠压着脑壳儿发疼,那丝绦怎样也系不好,麻烦的很。
    门突然被打开,流桑轻盈地跑进来,大约极少见他这样盛装正经,她便笑话他:“这样穿起来还有点帝君的样子,只要别开口和那些神女们说话。”
    少夷朝她招招手:“来,帮我把这绦子系好。”
    流桑凑上前一面替他系绦子,一面道:“母亲前日还说,你如今即位帝君,该成婚了,今日若见着有合意的神女,她便叫父亲去谈婚事。”
    少夷笑了两声,索性换个话题:“烛阴氏那位帝君来了没?”
    流桑一提起他面色就不好看:“我不知道,我懒得看。”
    其实她几乎就没接触过那位长御帝君,都是被神官们带的,觉得长御是个老坏蛋,又因出生起便知道必须得嫁给他,婚事既无盼头,她反而变得相当放纵,成日只喜欢与神君们嬉笑玩闹,弄得外面都晓得青阳氏一子一女全是风流神明。
    少夷含笑道:“你倒是跟他说两句话,若真讨厌,我也好替你回了联姻。”
    流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替我回了罢!我喜欢三帝子那样的儒雅君子!”
    他满意这个回答。
    那天的即位典礼盛大而隆重,鲜艳的凤凰涅槃火照亮了整个夜空,成礼后,忽有一位穿着青莲色长衣的神君款款而来,优雅地朝他敬酒,乌发如云,面色苍白,容姿清逸而傲然,正是当今的钟山帝君长御。
    流桑见他来了,便故意与神君们嬉笑亲热,只盼把他气跑。
    长御神色冷淡的很,烛阴氏脸上好像很少会笑眯眯的,少夷猜他大概也不乐意联姻,与他随意寒暄了几句,便道:“我家小妹顽劣无比,帝君如有心仪神女,大可不必执着联姻之事。”
    长御扬了扬眉梢:“如此便多谢帝君宽宏。”
    大概他嫌弃的意思太明显,流桑被逗气了,走过来皱眉道:“什么叫宽宏?你怎么说话的?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这位清逸俊朗的钟山帝君垂头看看她,忽然一反常态地笑了,他一笑便显得十分地神采飞扬:“是我言辞不当,公主见谅。”
    流桑被他笑得愣了一下,大约这不是一个老坏蛋能笑出来的漂亮笑容,她反而说不出话,嗫嚅着垂下头,耳根忽然红了。
    少夷没有想到,取消联姻后,流桑对长御的迷恋反而来的凶猛而突然。
    她甚至离开了穷桑城,成日只是与长御厮混在一处。美艳妖娆的青阳氏公主投怀送抱,以烛阴氏的张狂,岂会拒绝,他们俩的关系变得异常的好,甚至连母亲也来询问,是不是要恢复联姻。
    少夷没有理会,两族的婚事到如今已是不可能,已取消的联姻他绝不会再重新联回来,青阳氏已在他手中辉煌起来,他实在不想为她一份莫名其妙的迷恋而变回曾经隐忍的关系。
    大抵他是从不相信痴心这回事的,它既无用,又累赘,流桑不过是一时忘情的冲动,时间一长,自然而然便会淡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九霄旧梦(下)
    少夷记得,那是一个飘着柳絮的春日,神官忽然带来一个消息:钟山帝君长御将迎娶已为他产下一子的巫山神女,盛大的婚宴准备办在离恨海,据说那是他们定情的地方。
    流桑得知这消息便急匆匆地离开了穷桑城,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眼睛通红,憔悴无比,少夷一时倒被她的反应惊了一瞬,或许在他的设想里,流桑应当潇洒地拍拍手跟长御道别,这模样是怎么了?
    流桑垂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睫毛里滚出来,她轻声道:“哥,他说我应当是玩得起的神女,他是什么意思啊?我没有想跟他玩,我是真心喜欢他,他怎么不信我?”
    何止长御不信,连他也不信。
    喜欢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今日喜欢他,一万年后还喜欢?
    少夷摇了摇头:“……回房休息罢。”
    流桑面色苍白,难得柔顺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她这一躺就是大半个月,再也不肯下床,也不肯吃饭,少夷去玉凰楼看她的时候,她瘦了一大圈,只躺在被子里发愣。
    “想开点罢。”少夷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天底下那么多神君,不差他一个。”
    流桑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真真是反复无常。
    少夷从窗台上拈了个鲜嫩叶片,吹出小调,这是母亲在他幼年时常吹给他听的,一般用来哄他睡觉,她也还是快些睡了才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钟山帝君盛大婚宴的邀帖很快便送来了穷桑城,风轻云淡地邀请青阳帝君与公主前来观礼。少夷没有叫流桑同行,她这些日子始终颓废的很,若是在长御的婚宴上失声痛哭起来,那也实在太糟糕。
    他独自去了离恨海,这片蔚蓝而清澈的极西之地的海洋大约是上界最美的景致之一,无数白玉翡翠般的小岛点缀在海面上,长御的婚宴便在海中心的一座岛上铺开。
    烛阴氏成婚,宾客往来不绝,少夷在一片刺目的祥光中找到长御时,他正亲热地与即将成为帝君夫人的巫山神女喁喁细语,见着他来,这位钟山帝君便遣开夫人,面无表情地与他对望。
    少夷冷冷看着他,淡道:“钟山帝君莫非忘记,流桑是青阳氏的公主?”
    狂放的烛阴氏终于露出嚣张轻蔑的一面:“我以为答应取消联姻已是我的态度,但公主妖娆,更兼大胆放纵,我没理由拒绝。青阳帝君素日风流,自然是明白的。”
    可他风流的对象不该是青阳氏。
    少夷取了一杯酒敬给他,长御方接过,冷不丁那杯酒化作一团幽蓝的火焰,险些燎坏他的衣裳,他退了一步,面色也渐渐沉下去。
    “听说你天赋甚好,”少夷微微一笑,“依我看,倒也一般。”
    长御缓缓道:“我也听说你天资卓绝,很早便想讨教一番。”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帝君之间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长御此举是对青阳氏尊严的彻底践踏,两族温情的最后一块面纱被撕得粉碎,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小岛忽然间变得昏暗下来,密密麻麻的白雪落如骤雨,前来观礼的诸神哪里想到婚宴上还打起架来了,不禁纷纷惊叫躲闪。
    刚开始,他们不过互相试探底细,并没有下狠手,可是很快他们便发现,两个都是天资卓绝的帝君,棋逢对手便极难再停下。或许斗到后来,他们俩都有了一丝悔意,但是,已经停不下来。巨大的烛阴之暗吞噬了整片美丽的离恨海,幽蓝的毁灭之火将小岛烧成了灰烬。
    帝君之间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的战斗持续了三天,连当时的天帝也被惊动,却无力阻止。根本没有谁能从外进入那边巨大的烛阴之暗,华胥氏的青帝也只能用剑气化龙艰难地钻入其中查看动静。
    最后的最后,其实少夷已经记不大清了,他们的战斗已经停止,神力消耗一空,介乎陨灭与不陨灭之间。在这样弥留的瞬间,他心中的悔意才如潮水般汹涌而起,无数的怀念不舍似巨石般压在胸口。
    他冲动了,他还不想陨灭,青阳氏还可以继续在他的带领下更加辉煌;母亲怀了第三胎,不知生下的是公主还是凤君;他那些愉悦而放纵的生涯、精致的野心、理智的策划;天上地下那么多的美好和希望。
    他不想陨灭。
    深邃的黑暗里,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朝自己努力靠近,少夷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轮廓,却无能为力。她伏在他身上,滚烫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脸上,艰难地叫他:“哥!你撑住!我给你心羽!”
    流桑?!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一直躲在这边?那她一定受了极重的重伤,不治自己,给他什么心羽?
    种下心羽的剧痛让他眼前更加模糊,耳内也嗡嗡乱响,流桑好像一直在道歉,如果她不去喜欢长御,又或者可以坚强一些就好了,是她的任性把一切弄成这样。
    但其实不是的,他和长御搏命相斗,有更多的理由是出于他自己的傲气,青阳氏的傲气,可能对长御来说也是一样。他们棋逢对手,旗鼓相当,这是一场生平最酣畅淋漓的战斗。
    还有,他从来也没打算和烛阴氏联姻,无论流桑喜不喜欢这位钟山帝君,她的痴心在他看来只是个小麻烦。他不信,也不屑。可现在听着她的哭声和道歉,少夷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哥,他陨灭了。”流桑反身趴在一旁的长御身上,“你赢了,恭喜你。”
    若不是她的心羽,他这会儿大约也陨灭了,实在算不得什么赢。
    “这样罢,等你能起来了,如果我还活着,咱们一起撑着,我要是陨灭了,就只能你独个儿撑着了。”
    她后来说了什么,少夷已经听不见,他被心羽的剧痛折磨得险些晕过去,可是等剧痛如潮水般褪去后,他的伤也已尽数痊愈。
    他猛然翻身坐起,在这片窒息的黑暗中慢慢摸索。他只摸到满手的沙,陨灭的神族一个时辰之内便会化为清气消散,流桑还不到五万岁,夹在两个帝君惊天动地的相斗中,受到的创伤足够令她陨灭,何况她还给了他一根心羽。
    为什么要来?他这个做哥哥的从来也没把她的感受放在心上,这位钟山帝君更不用说了,流桑不过是他猎艳名单中已完成的那一个,她为两个混蛋丧命,傻得要命。不是一直爱和其他神君嬉笑打闹么?为什么偏偏对长御就不一样?他实在不懂她的痴心。
    他现在有点想成全她,她又不在了。
    所以,无论如何,活着才是最好的,不要陨灭,陨灭了便什么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少夷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待了很久很久,不断催动额上拥有青阳氏祈愿之力的神魂宝珠,令青阳氏的族人们给他传递神力。千方百计,用尽手段,哪怕青阳氏的后裔会因他的不断索取而体弱,他也要留下来,他必须要活下去。
    可他也离不开这片巨大的烛阴之暗,它们万法无用。
    又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清气磅礴的黑暗中无缘由地生出一丝浊气,时间越久,浊气竟越来越多,而离恨海也不知道被谁从外面丢了许多魔族和妖族的尸骨,甚至还有一双帝江之翼。浊气与清气相互碰撞勾结,渐渐地,这片黑暗中开始滋生魔煞,也开始真正让少夷感到窒息。
    浊气与再生神力和烛阴之暗混杂了太久,竟渐渐融合进来,也开始渐渐被他的身体吸纳。
    他觉得自己又开始介乎陨灭与不陨灭之间,只有一股一定要活下去的执念在支撑着他。
    等他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涅槃重生
    月上枝梢,流霜满地,小泥鳅的手里仿佛也捏着一团月华。
    她在用烛阴白雪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凤凰,长长的尾羽,华丽的翎羽,凤凰脖子上系了一根长长的丝带——流桑纤细修长的脖子上总爱系一根杏黄丝带,她觉得那样挺美。
    少夷静静看着她手里的白雪凤凰,半晌,开口道:“小泥鳅,先生的册子你看过不少,自然知道神族的陨灭便是连神魂一起消散,神躯神魂一并化为清气,不入轮回罢。”
    玄乙专心致志地捏凤凰,只“嗯”了一声。
    其实他早已陨灭了,在那片深邃无边万法无用的黑暗中,漫长的数百万年岁月已令他丧命,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太厚重,纠缠着躯体与神魂,令它们无法消散,回归天地。
    兴许正是这股庞大执着的念头,才让离恨海中生出一丝浊气,太过执着的念头,向来天地不容。
    近乎凝滞的时间里,他清醒的时候其实是断断续续的,到后来他才发觉,在他不清醒的时候,便只剩执念与那些混杂的浊气纠缠。慢慢地,他不再能够控制那些执念,它们和浊气交融,和再生神力交融,和烛阴之暗交融,和那些被丢进离恨海的尸骨们交融,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怪物。
    可怕的不是离恨海,一片海洋再大,也有边际。可怕的其实是那股与神躯缠绕一处的执念,它们没有边际。
    神魂宝珠传来的神力越来越少,少夷知道,这是他对青阳氏后裔无止境索取的恶果。可是已经足够了,他的神魂在数百万年的时光中已变得无比强大,近乎不可摧毁,切断被污染的执念后进行涅槃重生,应当不至于神魂俱灭。
    他的神魂全部凝聚在宝珠中,切开被污染执念的那一瞬间,神躯生出不舍,化作万道飓风,宝珠被风卷到黑暗的边缘。当神魂接触到第一缕神界的阳光时,他已分不清,那到底是至高的喜悦,还是深沉的悲哀。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每一个青阳氏都知道这几个词,可从没有谁可以涅槃成功,即便贵为天神,也逃不脱天之道注定的陨灭,但他逃脱了,他实实在在是青阳氏的第一帝君。
    借了当代青阳氏帝君夫人之腹,他重新成为年轻的凤君,当神魂宝珠重新被系在额上时,他感慨万千。
    明镜里的凤君修眉俊目,唇齿含笑,与往昔一无二样,他那些放纵而愉悦的生涯也一无二样。蓝天白日,青山绿水,繁华万千,什么都一样。可也什么都不一样,这天上地下变得他再也不认得,他是唯一的留下者,怀着数百万年前的回忆,对所有的一切又贪恋,又冷漠。
    穷桑城变得空旷无垠,昔日的繁华只剩一个体弱的帝君,一群苟延残喘的神官。
    可是不要紧,交给他罢,他会让什么都好起来,这是这些年他无度索取应负的义务。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离恨海,它是极大的隐患,务必要早日清除,而能做到这些的,只有烛阴氏。
    凤凰已经捏好了,脖子上长长的丝带像是要飘起来那样,少夷从玄乙掌中轻轻把它拿起,那根丝带像是一直飘到了他心里,系住他,那一瞬间他竟然会感到难过。
    “真漂亮。”他柔声称赞,“可以送给我吗?”
    玄乙想了想,大方点头:“既然你把缘由都说了,可以,送给你了。”
    “谢谢。”
    少夷凝神看了一会儿白雪凤凰,这才仔细放入袖中。玄乙用袖子压下一个巨大的呵欠,她真是累了,心伤复发,神力耗尽,又听了那么漫长的一个故事,后面还有那么艰难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必须得狠狠睡上几天才行。
    “你让我进离恨海,是想叫我把你那个帝君的尸体带出来吗?”她问。
    少夷摇了摇头,淡道:“那具躯体和被污染的执念纠缠,已经变成和防风氏双手类似的东西。我现在还能极偶尔与离恨海里残存的执念沟通控制一下,等到再也不能沟通时,便该你出动了。我要你把那个尸体彻底毁掉。”
    玄乙问的直截了当:“怎么毁?青阳氏我可冻不住。”
    少夷笑了笑:“你天赋很好,我的两根心羽也不能叫你发挥全力。但我给你加了一根,三根心羽足够你释放所有神力,也足够你冻住那个尸体,它毕竟只是尸体,不是真正的青阳氏。不过,离恨海里只怕不止它一个怪物,你小心些。”
    她小心有什么用?若真是简单的事,他都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了,可见她这一趟十有八九要丢了小命。算了,反正这条命也是他吊着,还害的清晏这么多年一直活得辛苦,她宁可自己去离恨海,陨灭在里面,看不到他们的眼泪,他们还能一直念着她,好过她留在外面看他们进去,然后像个傻子一样活下去。
    玄乙呆了半日,忽然叹一口气:“我怎么突然觉得我好伟大。”
    她起身掸掸丝衣,把坐皱的地方抹平,转身便要回元詹殿,得睡了,希望不要做梦,这样说明她大约还能活着。
    少夷唤了她一声:“小泥鳅。”
    什么?她扭头,冷不丁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唇上一烫,他低头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见她咬破舌尖要喷冰障,少夷用手捂住她的嘴,面上露出一丝笑,声音变得温柔:“你要是生在我的那个时代,离恨海到现在大约还是原来那个漂亮的离恨海。”
    他将她覆眼的黑纱轻轻摘下,旋即摸了摸她的长发,声音里又多了一丝疏离:“去睡罢,不要做梦。”
    *
    下界魔族的肆虐已近乎停止,曾经嚣张无比的大君们因着数位大君被残酷剿杀全族,大约终于意识到诸神此次维护天地秩序的决心与手段,纷纷选择偃旗息鼓隐藏行踪。
    众战将虽然有心将藏匿的魔族们翻出,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还要预防大君们密谋凑在一处突然袭击,剩下的十二位大君都没哪个是好对付的,只要凑两三个一起出动,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正因如此,为防止战将们懈怠,戒律刑罚反而比先前严格无数,扶苍一路经过乙丙寅部战将行宫时,已见到三四个因为擅自脱部行动而遭到太阳之辉灌顶之刑的战将了。
    绕过藤影弥漫的回廊,草木繁盛的庭院出现在眼前。扶苍仔细看了看庭院周围,因着这份异样的草木繁密,这里很适合隐藏踪迹。
    他之前去了一趟南天门,将十日内往来战将的名册仔细看了三遍,没有看到少夷和龙公主的名字,那即是说,他要么没回上界,要么便是有别的路径回。
    穷桑城矗立九天之上,连父亲也不知其行踪,扶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徒然的寻找上,与其寻求那一丝奇迹,还不如顺着少夷留下的痕迹走。
    少夷在来乙丙寅部之前,一直待在戊辰部,负责镇守离恨海,诸天屠魔诏令发布后,他以一根凤凰心羽为诺,贿赂了青元大帝,特意指定要来乙丙寅部,这个举动实在值得深思。
    扶苍慢慢推开院门,走进屋内,冷不丁椅子上蹦起一个浅蓝身影,惊惶地“啊”了一声,扶苍定睛一看,却是芷兮,他少见地有些错愕:“……师姐怎会在此?”
    芷兮尴尬地捉起衣角:“我……在等少夷。”
    饶是扶苍通透,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在他印象里,芷兮正经而勤奋,怎样也不像是会和那风流神君有沾染的样子。他不想多说,只仔细在屋中绕了几圈,没见什么破绽,便道:“师姐等了几日?”
    芷兮的尴尬总算消褪了些许,小声道:“差不多四日。”
    扶苍眸光一动,回头看着她:“他走的时候,师姐见到的?”
    芷兮这几日有些迟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少夷把玄乙强行掳走,扶苍必然是来追回。她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进屋,等追进来的时候,青阳氏的神官说他已经走了。”
    连青阳氏神官都下来了,他果然有什么筹划。
    扶苍推开后院门,方欲仔细搜寻,忽闻正门被敲了几下,陌生战将的声音响起:“芷兮战将,开门。”
    他回过头,便见芷兮面色惨白,做错事一样羞愧地垂下头,踯躅了良久方才打开门,立即有几个别部战将走进来,将她双手扣在背后,领头的那位像是执掌主将,面色惋惜,连连叹气:“你一向不曾出错,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脱部行动?太阳之辉灌顶多疼你知道吗?”
    芷兮默然不语,执掌主将手一挥,战将们押着她便推出去,她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唤道:“扶苍师弟,玄乙她……”
    她脱口便想将玄乙和少夷亲热异常的事说出来,可一下又住了口。太难看了,这行径。
    她望着扶苍幽黑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我受刑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扶苍默然颔首,看着她被带离庭院,这才返回后院,神力骤然震荡,整座行宫的清气流动都尽入眼内。他转身,沿着后院的墙慢慢往前走,最后停在一片小小的池塘前。
    塘边种着梧桐树,盈盈清气自其上漫溢而出,不十分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道清气虽然细微,却袅袅不散,直通向天际。
    他伸出手,方要触摸那清气最中心的一点,忽觉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并不回头,右足在地上轻轻一踏,地面霎时剧烈震颤数下,连风仿佛都震颤起来,身后传来痛呼声,扶苍猛然转身,便见几个青阳氏战将神官在地上跌做一团。
    血脉限制,战将神官再怎样厉害也无法与他们这些真神相比,扶苍并不继续打杀,只道:“少夷从这条通道回的上界?”
    神官们个个面色发白,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扶苍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急着进这条通道。这应当是上古通道,白泽帝君提过,自昆仑和太行掉下界后,上古通道大部分被浊气感染,已为诸神放弃使用,后来建了南天门,上下界往返便有了个固定的地方。
    这件事到现在只怕已经不是单纯的宿仇了,这样精密的筹划,仔细的准备,只为将烛阴氏灭族那也太小题大做。说起两族的恩怨起始,应当就是离恨海一战,离恨海……少夷先前所在的戊辰部便是镇守离恨海的。
    扶苍迈开脚步,绕过地上的青阳氏战将神官们,竟是要按原路返回的样子,一面走,一面状似随意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离恨海?”
    某个战将神官下意识脱口道:“快了……”
    话未说完,面色已是更加惨白,扶苍神君也会套话了?跟谁学的?
    果然要去离恨海。扶苍不再说话,直接离开战将行宫,九头狮往离恨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幽华双梦
    玄乙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原中,凡间的那株帝女桑突兀地竖在对面,叶片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发出飒飒的清朗声。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转身,白衣神君正向她走来。她一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他,可他却钻进她梦里。
    那就来罢,陪着她。
    玄乙朝他伸出手,这里就是他们的三千景色,天涯海角。
    白衣神君握住她的手,她只觉面前寒光一闪,苍蓝的纯钧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剧痛和惊惧伴随着鲜血从她口中漫溢出来,流淌在脖子上。
    玄乙一下惊醒,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汗水打湿了丝衣,她怔忡良久,始终不能回神。
    ……结果她还是做梦了。
    沐浴后,她躺在庭院的软榻上晾头发,把手放在眼前盯着看。哪怕梦见自己化成黑灰都不会让她这样震撼,这个梦到底什么意思?她到底是陨灭还是不陨灭?为什么是扶苍拿纯钧杀她?
    老实说,要是少夷拿他那根羽毛长刀捅她,她还觉得挺合理的。
    侍立女仙们忽然整齐地后退行礼,下一刻少夷的声音便响起:“小泥鳅,该换衣裳了。”
    玄乙翻身坐起,便见他手里捧着自己那件赤红战将装走过来。她没说话,接过衣裳便要回元詹殿,少夷忽又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细细看脸色:“你这一觉睡了两天,怎么越睡越没精神?”
    她都要去送命了还不给她颓废一下?
    玄乙去推他的手,他却纹丝不动,低声道:“你有梦降临了?”
    她皱起眉头:“放手。”
    少夷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放开手,她飞快走进元詹殿,没一会儿便换上赤红战将装出来,发间金环熠熠生辉,她苍白的肤色因着这份艳丽的色彩也变得鲜活许多。
    “先用膳罢。”
    他做了个手势,女仙们立即铺好长桌,端上珍馐佳肴,还特意给玄乙面前放了食盒,里面是两列冰蓉碎雪糕。
    做个饱死鬼也好。
    玄乙悲观地想着,一面将那两列茶点吃得干干净净,顺便还喝了大半壶九九归元茶。
    破开云境出去的时候,青阳氏五彩斑斓的长车竟已等在外面,拉车的两只巨大丹凤亲热地将脑袋往少夷身上蹭。
    玄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再看看清晏和我父亲。”
    少夷轻道:“他们就在车上。”
    她急忙走向长车,神仆立即恭敬地拉开车门,果然钟山帝君与清晏被安置在车厢内的牙床上。她先奔向清晏,却见他也是眉头紧皱,一手死死捂着胸口,便森然道:“……你给他也种了心羽?”
    是打算她不行就让清晏上?清晏不行再让父亲上?
    少夷走过来将她一把抱上长车,淡道:“你一定不大愿意叫他们见着你进离恨海罢?我也不大愿意,若是叫小龙君清醒过来,他势必要碍手碍脚。心羽是我父亲种的,你放心,无论你此事成不成,我都会把他们送回钟山,收回心羽。”
    她可以相信他吗?!
    “现在离恨海和以往不同,会主动吞噬神族,也曾有战将想进入其内查看情况,却没有一个能出来,全部陨灭在里面,我说过,只有烛阴氏才能全身而退,你若不成,天底下便没有谁能成了,你的父兄都不合适。我不过是想处理离恨海的事,并不想节外生枝收拾烛阴氏。”
    玄乙沉着脸不说话,长车被缓缓拉动,渐渐飞高,车厢里只有父亲和清晏粗重的呼吸声在来回起伏。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长车掠过炽白高塔宫殿的时候,她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论修为,她区区三万三千岁,天赋再怎么好,和钟山帝君也差了太多,和清晏也有差距,他却只盯着她不放,虽说这样也挺好的,但她就是这点想不明白。
    少夷今日一反常态,面上没有挂着笑意,抱着胳膊坐在软垫上,背靠车厢,只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比自己想的要强很多。何况,也只有你身上有我三根心羽。”
    有三根心羽难道那尸体就认得她,自己躺倒随便她冻么?
    少夷忽然舒了一口气,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正色道:“你听好,无论里面遇到什么,只管竭尽全力去战斗,濒临陨灭也不要紧,你有我的三根心羽,便是有三条命。”
    玄乙总算悟出一丝味儿来:“你给我种那么多心羽,就是为了这个?”
    她一直认为他不切断心羽结系是为了今日布局,将烛阴氏一家三口翻过来掉过去的要挟,原来还有这个用途。也是,当年救她时他两万岁,也就两根心羽,全给她了,为了替她吊着命他又不能收回心羽种给清晏或父亲,给父亲种心羽的青阳氏帝君还体弱,只怕吃不消离恨海一行,选来选去果然也只剩她这两百年便有人身的,好歹还能用有天赋这个理由来安慰安慰自己。
    少夷没有说话,四周忽地骤然变成火红色,玄乙诧异地扭头望向窗外,这才发觉那两只丹凤竟往火山内疾飞而去,一头扎入炽白的岩浆中,一倏忽间,岩浆火山都没了,车厢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方愣了一瞬,只觉掐着肩膀的那双手滑落后背,将她用力揉进怀中,紧跟着一双烫若火焰的嘴唇落下,近乎凶悍地与她纠缠,与少夷平日里轻佻柔缓的作风截然不同,她的脊椎都像是要被他勒断。
    烈焰与寒冰碰撞厮磨,他此时才真正像一团烈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莫名黑暗里暴戾而直截了当。
    渐渐地,车窗外开始泛起丝丝缕缕的微弱光线,少夷又骤然放开玄乙,身上被数柄冰刃抵着,他却浑不在意,声音沙哑而凶狠:“你若是陨灭了也好,这样我便能在心里记着你一辈子了。”
    她是烛阴氏,是全天下谁都可以唯独她不可以的存在,是他亲手送上陨灭之道的神女。
    可原来这些约束根本没有半点用。
    只是,情意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今日爱,明日恨,后日兴许什么都没了。既然情总会消失,既然她已有先兆梦临,既然是他亲手递了屠刀,那她就陨灭在这个最好的时候罢。
    光线开始亮起来,长车原来是进了另一条上古通道,玄乙朝后退了两步,撤了冰刃。她没有说话,只靠在车厢上,静静看着外面丝带般的神界土地碎末。
    少夷也没有再说话,依旧抱着胳膊,长睫低垂,优雅而淡定地望着车窗上的雕花,仿佛刚才黑暗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终于,长车降落在下界一处浊气异常浓厚的林间。
    “照看好他们。”少夷吩咐神官们留意车内的两个烛阴氏,一面又冷淡地嘱咐玄乙:“和我来,这里有我在戊辰部时开辟出通向离恨海的暗道。”
    玄乙扭头朝车内看了最后一眼,她那两个一向牛逼哄哄天下无敌的父亲和哥哥,这会儿都软的跟棉花一样,等他们醒来后还不知怎么发疯。
    无论如何,不要哭就好,让齐南也不要哭,他一哭脸就肿,难看的很。
    收回目光,玄乙头也不回跟在少夷身后走向暗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砂粒之城
    走了数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少夷停在一丛木芙蓉前,这丛凡间的花树已被浊气感染成了漆黑的,枝叶似活了般蠕动。前方不远有清光大阵的光辉,大阵内便是漆黑深邃的离恨海。
    玄乙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它,实在难以想象她那个太爷爷有多厉害,她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烛阴之暗。
    “看守大阵的战将有些麻烦,我帮你把他们撤开。”
    少夷合上眼,额上的火红宝珠骤然闪烁起来,过了许久,他的面色越来越白,最后终于睁开眼,汗水顺着脸庞滑落:“好了,等着罢。”
    玄乙一言不发蹲在木芙蓉后面,静静看着它漆黑蠕动的叶片被风细细吹动,慢慢地,风越来越大,她仰头朝天边望去,一团团赭黄色的妖雾正在凝聚,她到底忍不住吸了口气。
    “叫来了子丑大君。”少夷淡漠地勾起唇角,“有几个大君吸纳碎片最早,如今已被执念侵蚀得差不多了,这大君大约是我能控制的最后一个,和执念的联系马上就要彻底断了。”
    她就说剿杀胡申和商卯的时候十分古怪,为什么胡申总盯着清晏,最后那一口黑浪分明是故意把他喷远,果然是少夷弄的。
    戊辰部此时乱成一团,看守大阵的战将们纷纷迎战,眼见他们撤得差不多,玄乙立即绕过木芙蓉,朝离恨海飞去。
    一阵清朗的风扑面而来,玄乙忽觉不好,立即架起冰墙,只听“当”一声巨响,一条巨大的金龙撞碎她的冰墙,张开金光灿灿的大嘴,竟要将她w w w.x iaoshu otx t.NET吞下去。
    剑气化龙!
    她急急闪避,再架起一道冰墙,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冰墙只颤了颤,并没碎开。玄乙停下脚步,慢慢转身,对上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
    唉,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白衣神君衣袂拂动,款款朝冰墙行来。玄乙盯着他的眼睛,别过来,别过来,她这是要去送命呢,他来干什么?他怎么会来离恨海的?
    她的眼神近乎祈求,像是在求他快些离开。扶苍没有停,他一路从天上追到地下,不是为了听她说离开,也不是为了看她这样的表情,他实在是不喜欢她这个表情。
    他的手轻轻放在冰墙上,比寒冰还冷的声音传过来:“把冰墙撤了。”
    胸膛里的心像是又要裂开一样,这种疼痛甚至让玄乙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心伤复发了。她垂头笑了笑,飘过去,手掌隔着冰墙抵在他掌中。
    “不要看。”她素来牙尖嘴利,此时顿了半日,竟只说出三个字。
    不看她,他还能看谁呢?
    目光交错,过了良久,扶苍的视线终于移向她身后,一丛漆黑的木芙蓉旁,玄黑色长衣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开口:“他叫你进离恨海?”
    少夷这会儿怎么不过来了?过来帮她阻止他,赶跑他啊!他不是很厉害的吗?什么帝君之力,把扶苍揍个半死丢远些好不好?!他不是特别狠毒特别冷酷吗?为什么现在不冷酷一下了?
    玄乙简直咬牙切齿,忽然双手一合,数面无形冰墙将扶苍团团困在冰盒之内,她转身骤然飘远,只留下一句话:“看了就不要后悔。”
    惊天动地的碎裂声震荡耳畔,玄乙没有回头,一道道冰墙架在身后,到今天她还能这么狠心,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清光大阵的光辉近在眼前,她如一道流星般落在其上,平静漆黑的离恨海似是察觉到有神族靠近,那些浓厚的黑雾开始款款波动起来。她朝那片巨大的黑雾中疾飞,那些冰墙碎裂的声音也不再响起,对,就这样走罢。
    清朗的风声轻轻落在她身侧,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玄乙错愕地扭头——却见她架在后面的冰墙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无声无息地碎了,他居然有这种本事?!
    那只手把她狠狠一拽,她的后脑勺便重重撞在扶苍胸前,紧跟着另一只手将她的口鼻用力捂住,扶苍的声音简直可以用阴森来形容:“这样急着送命,不如我送你一程?”
    她一身烛阴氏牛逼哄哄的本领遇到他好像就不灵了,玄乙使劲拽他的手,可是拼力气她从来也没赢过他,每次都是惨败。
    扶苍拖着她转身便要御风飞起,冷不丁平静的离恨海突然涨高,漆黑阴寒的黑雾犹如一张巨口,朝他们迅速扑来。他急急朝后避让,怀中的龙公主却开始震荡神力,想要再度将他推开。
    为什么总是要推开他?她为了救自己的父兄,一声不吭跑来独闯离恨海,难道想叫他称赞她一声伟大光辉吗?那个向来自私的龙公主呢?他从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盼着她更自私一点。
    如果一定要去,那就一起罢!他的剑道原本就是为了她才一次次变得更加犀利,倘若没有她,要这柄纯钧又有何用?
    扶苍移开捂住她口鼻的手,双臂紧紧箍死她,不退反迎,在玄乙的惊呼声中,他们的身影迅速被黑雾吞没。
    像是落入一团奇寒彻骨的浆糊里,浓稠到近乎疯狂的浊气骤然包裹上来,令他们立即感到一股窒息般的痛苦,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停止了,连时间也近乎凝滞。纯钧发出杀意浓厚的嗡鸣声,这样汹涌的浊气叫它感受到当年对付共工大君时的威胁,它迫不及待要离鞘而出。
    扶苍一手按住它,一手圈住玄乙,这里什么也看不见,黑雾阴寒,可身下的砂粒却滚烫。他正要起身,怀里的她却揪住他的领口,颤抖而用力地摇了两下,她什么都没说,只有粗重的呼吸刺透他的耳膜。
    他放开纯钧,手掌盖在她脸上,无数冰粒般的眼泪正从睫毛里一颗颗滑落。
    他将龙公主抱起来,在她冰冷潮湿的面颊上吻了吻,随即却又用力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发出好大的“咚”一声。
    玄乙正哭得心碎,被他一下敲的反而愣住,有龙鳞,疼倒是不疼,可他居然打她……
    扶苍将她拽的站起身,语气依旧冰冷:“这笔账回头和你慢慢算。”
    纯钧骤然出鞘,化作巨大的金龙,刺目的光芒照亮周围的景致,却让他们都愣住。
    原本以为离恨海里应当是一片荒芜的沙地,谁知竟有影影绰绰的高而圆细的宫殿群,似是砂粒建成,在这片漆黑的死寂中,显得异样的诡异。
    玄乙把面上的泪痕拭干,她也确实不大适合哭,哭了一会儿自己都受不了。她的目光在那片砂粒宫殿群上转了一圈,犹带鼻音地开口:“这是穷桑城的模样。”
    既然扶苍已经跟来,她也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口齿伶俐地将事情迅速说了一遍。
    少夷的执念是要活下去,这里留下的景象大约就是执念产生的根源,他原本便是为了青阳氏的傲气选择战斗至陨灭,这座砂粒的穷桑城应当是他神魂最深处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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