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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离了纸醉金迷的上京,他虽然还着那身翩翩月白衣,却渐渐已不是上京城中那个永远微微笑着的温柔皇子。军中日子简单,人心直率,上京城里他日常惯用的那套,在这里不再被需要,渐渐放下,他终于找回自己。

  
  几日后,大军整装出发。
  
  纪府内,下人们忙碌的来来往往,为纪南做着出征前的准备。纪南此时人在镇南王妃房中,被王妃与艳阳公主一左一右的拉着手。
  
  “小四,”艳阳公主嗓音沙哑,人病仄仄的,就这么几日就已瘦了一大圈,“求求你,将纪东好好的找回来,我日夜都盼着能再见到他……”
  
  “二娘请放心!”纪南握紧她手,温声的安慰,语气里很是肯定,“此行尽我所能,一定能找到大哥的!”
  
  “小四……”艳阳忍不住哭了出来,用手帕掩着面,她竟于王妃与纪南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她仰着脸流着泪,哀哀的看着王妃,“我半辈子嚣张跋扈,从不把你放在眼里……是我心有不甘,是我不懂事是我糊涂,对不起,一切都是我不好……如今我只愿我的孩子能平安回来,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来,我此生若对你再有半分不敬,叫我天打雷劈、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不要说了!艳阳,你快起来!”王妃也是眼圈红红,连忙的下来扶她,“我们是一家人,纪东是小四的大哥,这是她分内之事,你千万不要再说这些傻话。”
  
  艳阳公主与她执手相顾,痛哭出声。
  
  一旁纪霆看不下去,抬了抬手,命人扶艳阳公主回房休息。
  
  人一走,屋里安静下来,王妃竟也控制不住的掉了泪。知道出征前忌讳这个,她默默无声的靠在窗边塌上,低头悄悄的拭。
  
  纪南走过去拉拉她袖子,小声的叫她:“母亲。”
  
  王妃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她,哽咽出声:“你二娘有三个儿子,尚且如此,我只有你一个啊,小四,若你有半分差池,我该怎么办?”
  
  纪南轻拍她背,良久,她轻声的答:“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是纪家子孙至高的荣耀,若我真有那么一天,母亲,请您为我骄傲。”
  
  王妃顿时泣不成声,“好……”她答,声音已经颤的几乎是语不成调。
  
  “纪南,”纪霆开口打断母女俩,“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纪南又抱了抱母亲,低声安慰了两句,这才走到父亲跟前,跪下聆训,“请父亲教诲。”
  
  纪霆低头看跪在脚边的女儿,她是如此像年轻时候的他:英勇、果敢、正直不阿,甚至一样的没有自我。
  只是,他那时是心甘情愿为大夜奉献一切,而她是因为她父亲的自私软弱,从生下起被剥夺了自我。
  
  世人只知道这是他最疼爱最看重的孩子,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该说的,你从小到大我都已经对你说过许多遍了,战场对我们军人来说是宿命,我知道你不怕。”他坐着,微低着头,声音沉沉的,“我只盼你早日凯旋。”
  
  “是!”纪南肃声应道,“父亲,”她抬起头,那目光清澈的让纪霆不忍直视。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要求您。”
  
  “你说。”
  
  “那日是我撺掇纪西纪北一起入宫面圣,大哥生死不明,剩我们三人骨肉同胞,理应同进同退,请父亲看在二娘还病着的份上,放纪西纪北出来吧!”她一鼓作气的说完。
  
  那日她从慕容岩处回来,纪西纪北已经连军棍都挨过了。她因为有皇命在身,即将出征,纪霆罚不得她,就只把纪西和纪北两人拎到祠堂里关了起来,至今都还没放他们出来。
  
  “他们此刻已经在前面等着为你送行了。”纪霆沉声说,他早知她会趁着今日提出来,“纪南,家中一切事情有我,你在外不必挂念。”
  
  他这话意有所指,让纪南想起那日慕容岩信中所说,顿时她心里狠狠一揪,不禁语噎。最后她向父母又磕了个头,起身毫不迟疑的往外走去。
  
  **
  点将台前,十万大夜铁血男儿集结成军,他们个个铠甲轩昂,手中兵器之上锋利刀锋泛着冷冷的光,那寒光衬着他们坚毅的年轻脸庞,顿时场上万千肃杀之气凝聚成一股,豪迈直冲云霄。
  
  点将台上,国师礼毕,皇帝颁令:出征!
  
  纪南一身银色盔甲骑在马上,正在队伍的最前方,她高举方天戟,顿时底下十万男儿齐声怒吼:“杀!”
  
  那声音简直如炸雷一般,滚滚声浪卷着沙尘,震的慕容岩衣袂飘飘。他就在纪南身边,十万铠甲之中,唯独他穿着那描金秀龙的华丽月白衣,闲适优雅,分毫不像是去战场的监军。
  
  可他那般的气度从容,与纪南的威严谨慎,两相对比,竟成为大军中的一颗定心丸——主帅有勇,监军有谋,这仗想不胜也难!
  
  路上走了十几日,二皇子殿下已俨然风靡了全军。他素来有着好名声,人又温文有礼,丝毫不拿捏架子,军中人人都喜欢他。纪南的四个副将更是与他打成一片,若不是他身份尊贵,几乎要称兄道弟。
  
  这天晚上纪南巡查军营,负责点人数的士官上前汇报时,支支吾吾的,面有难色。她顿时心中了然,不动声色的出了帐,提一口气迅速的掠了出去,穿过军队扎营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果然被她发现:在林子那一头的草地上,燃着一堆旺盛的篝火,四个副将齐聚于此,正在火旁的一处临时沙盘上推演,他们四人一拨有商有量,慕容岩一人手执树枝,两边正对阵着。
  
  纪南悄无声息的靠近,却被他发现,四个副将得他提醒,见是主帅驾到,顿时齐齐噤声,不待她发作,全都灰溜溜的回去了。
  
  “小四——”他拉住抬脚欲走的她,却被她回首狠狠瞪的忙不迭松开了手。
  
  “殿下,恕臣冒犯:军中有军规,在这里您该叫我声‘将军’。”她认真的对他说。
  
  慕容岩笑起来,“小四。”他又叫了一声,比刚才更为温柔轻和。
  
  “你把他们吓跑了,剩下的局,你替他们吧。”他居然还敢邀约。
  
  “殿下,”纪南吸了一口气,按耐住心中不满,言辞婉转:“军中有严格的作息,每个人都应当遵守。四位副将与我父亲同辈,还请殿下别逼得我对长辈不孝,不得不当众责罚他们!”
  
  “呵……你一到军中就变了一个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慕容岩轻声说,隔着一栏篝火看着她,他目光平和,带着些微审视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但似乎,这才是真正的纪南。”
  
  他的话很平静,纪南听了,抬起了头来,“在这里我是主帅,除此以外没有也不能有任何其他身份。”她此刻的眼神很是认真,“殿下,真正的战场和您脚下这沙盘完全不同——单单只靠一个人是赢不了的,哪怕这个人再厉害也绝无可能。一支军队的成功最重要在于: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各司其职,彼此之间相互配合,精诚合作,而这一切的行动规章俱都依赖着军规的约束。所以即使是作息这么小的事,都必须严格尊章执行。”
  
  “原来是这样啊,”慕容岩恍若大悟般点了点头,“受教了,不知小将军还有何指教?”
  
  “殿下,”纪南默了好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战场凶险,还请万万小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殿下是因为我才卷进这局中的,此行我说什么也要保护您周全,所以委屈殿下配合我,一定打赢这场仗。”
  
  篝火“吡啵”作响,瞳中印着火花的漂亮桃花眼,微微的眯了起来……她方才的意思是:他这个监军走个过场就好,最好是躲在她身后,一刻别出头,等她打赢了仗,高高兴兴一起班师回朝,对那纸军令状有个交代就行。
  
  自年幼时他母妃逝后,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有人将他置于需要被保护的地位上,而这个人,是个扮作男子的小少女,甚至还未成年。
  慕容岩觉得脑中似乎“嗡”了一声,全身血液顿时逆行起来,有种从来没有过的新奇感觉,用尽词语也描绘不出:似乎是想把眼前的她用七七四十九种致命格杀过一遍,捏的稀巴烂,可又想立刻伸手把她拉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不顾一切。
  
  他眼神几番变化,神色变幻莫测,但他惯常披着的那层温柔外衣已消失不见,纪南能清楚的感觉出来。
  “夜深了,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她说完,抬脚欲踩灭篝火,却被他拦住。
  
  “我还想再待会儿。”他淡淡笑着对她说,在那火边坐了下来,“既然是最后一次违背军规了,就让我再放纵片刻吧?小将军请先回去吧。”
  
  他真是好说话,就这么答应了她从此晚上不再擅自离营。
  他既已许诺,纪南也无可挑剔,可走出去才两步,不知为何,她心里越来越感觉不安。
  
  脚步声去而复返,慕容岩望着重又立在眼前的人,略略惊讶的抬着头仰望着她。
  
  “我陪你坐会儿吧。”她轻声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W W W.XIAO SHUOTXT.net随手捡了根树枝,代替那四位副将与他推演那残局。
  
  慕容岩在火光照映下更显得轮廓清俊,他束着手不动,笑了声问道:“这回来的可是小四?”
  
  纪南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声音闷闷的:“是。”
  
  “那可实在太好了,”他闻言仿佛松了口气似地,连语调都轻快了一些,“纪小将军年少英雄、不同凡响不假,但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与小四相对更为惬意。”
  
  他说得好像真的那是两个人一样,表情生动极了,纪南嘴角微微上扬,手中树枝敲了敲他的,与他在沙盘上对阵。
  
  “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她垂眼看着地下,轻声的说,“你曾在信中劝我不要离开上京,但又为了我能出征西里而暗中奔走,为什么?”
  
  战局正值关键处,纪南接连几步妙着,一扭之前副将们的下风,甚至已经压过了慕容岩这边。慕容岩不甘,正全神贯注,她问完好久他才抬起头来,轻笑了一声,说:“因为即使我不帮你,你也会去西里的,哪怕孤身一人前去,你也不会放弃。既然如此,不如赌一赌。”
  
  “我赌你赢,赌你大胜而归,赌你们纪家不会就这么轻易被端密太后斗倒。”他轻声的说着,手下树枝划的飞快,“我相信你。”
  
  他后起直追,纪南略微一分心,已经又落了下风,没几步就大势已去,输得彻底。她意兴阑珊的拨拉着沙盘旁的野草,径自沉默。慕容岩安静的坐着。
  
  “我听说你是国师大人同门师兄,和他一样能从天上星星的分布中看出玄机,预测后事。”纪南忽然转头过来问他。
  
  慕容岩立刻摇头,“我可要比他厉害一些。”
  
  噗……纪南笑了出来,出来这么久,他终于看到一次她笑了。
  “小四,”他轻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世上哪有人能做到真正完全的心无杂念?主帅又如何?会笑会害怕的小四一样能战无不胜。”
  
  纪南笑的埋下头去,环在双臂中轻轻的点了点。
  
  慕容岩点到为止,至此不再继续说下去。
  夜这时已深,这里离西里已是不远,初冬就已十分寒冷,更何况是如此深夜。他将篝火挑的更旺了一些。
  
  极西之地是传说中的天之涯,星空与地面相吻,伸手可摘星。慕容岩想起这个说法,抬头观星,发现这里的夜空似乎的确比上京离得他更近。
  
  “小四,那颗星就是你。”他轻拍她背,指给她看代表了她的那一颗星子,“年轻、闪耀、冉冉升起、熠熠发光……你会是大夜最传奇的将领之一的。”
  
  纪南按照他说的方法仔细辨认,但她丝毫没能看出,那一点遥远的亮光与周围其他有何不同之处。
  半晌她还是摇头,“看不出来。”
  
  慕容岩笑了,难得一见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我能看出来。”
  
  纪南侧目,他也已自觉失态,笑着看过来,说:“到了军中之后,我好像也变得和平常不一样了?”
  
  纪南点头,“与你方才所说是一样的,殿下,现在的你更像真实的你。”
  
  离了纸醉金迷的上京,他虽然还着那身翩翩月白衣,却渐渐已不是上京城中那个永远微微笑着的温柔皇子。军中日子简单,人心直率,上京城里他日常惯用的那套,在这里不再被需要,渐渐放下,他终于找回自己。
  
  纪南看着他的眼睛,“这样的你很好。”
  我更喜欢了。
  
  慕容岩哑然失声,定定的看着她。
  
  篝火上火舌上下跳跃着,火光映在两张侧脸之上,颜色温暖。天上的星安安静静,方才慕容岩指给纪南看的那一颗,此刻星芒闪烁,动人万分。
  
  这世上哪有什么观星术呢?观的不过是人心而已。
  
  所以,动心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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