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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慕容岩笑了,那笑容因为他苍白的面容与灼亮的眼神而显得格外动人。

 
    “是我,”他轻声的说,看着那玉牌的眼神格外柔软,“慕容岩,字长卿。”
 
    慕容岩做了极长的一个梦,他梦到了姚宫无边无际的桃花,开得铺天盖地,格外绚烂。他站在花树下,已是成年模样了,心里却和小时候一样干净欢喜,母妃依旧是记忆里的温柔模样,笑着伸手捧他脸,柔声的唤着他的字。
 
    “母妃!”他环顾四周,惊喜不已的问:“今年的桃花怎如此好?”
 
    “因为你回来了呀。”
 
    可我一直在这里,慕容岩心里疑惑,每一年桃花开时,不管多远他都会赶回姚宫。
 
    “岩儿,这些桃树,一直长在你的心里,已经有十年未曾开花了,”母妃对他说,“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你看,它们开得多好啊。”
 
    长在他心里吗……慕容岩似懂非懂,由着母妃牵他往桃林深处走,一路落英缤纷,母妃乌黑柔顺的长发上落了花瓣,他伸手去摘,母妃回头来一笑,却变成了纪南的模样。
 
    “小四?”慕容岩揽她入怀,心里无限欢喜。
 
    即使是这样光怪陆离、无法解释的梦里,他也还记得她对他说的那句“独一无二”。
 
    “二哥,这桃花开得真好。”她轻声说,在他怀里仰着脸,笑容无邪。他不禁低头,用那唇轻碰她的眼睛。
 
    两人头顶的花树长得更高、开得更好,整个世界只剩他俩与这一天一地的桃花,那情形和星涯山石洞里一样,慕容岩满心的欢喜,如登仙界。
 
    他就从那样的欢喜里渐渐醒来,枕在枕上的头原本就稍稍歪着,因此一睁眼,就看到了方才梦里人的面孔。
 
    他从梦里带来的笑容更盛,张口欲叫她,却发现自己喉咙里仿佛着过了火,又疼又哑,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纪南已换了常服,柔弱不堪。大概是刚沐浴过了,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一身的药香,就这样趴在他枕边睡着,睡梦之中表情依旧凝重,英气的两道眉微微的皱着。
 
    水蔻蔻轻手轻脚的上前来欲给她披衣,却惊喜的发现慕容岩已经醒了。
 
    “殿下醒了!”她开心的叫出声来,惊得纪南猛地坐起,水蔻蔻把衣服往她肩头一披,自顾自飞快的跑出去找姚远了。
 
    纪南忙伸手探他额头,他费劲却大力的反握住她手,声音支离破碎:“……我梦到你了……小四,那些桃花、是为你开的……”
 
    “唔……”慕容岩脚边,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呓语打断了他。
 
    是慕容宋,蜷缩在他二哥脚边守着,这时好像正巧睡醒,睡眼惺忪的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清眼前两人,他立刻又惊又喜的爬了过来:“二哥你终于醒了!”
 
    纪南早抽开了手,慕容岩空握了握拳,遗憾的收入被中,倦倦的“恩”了声,问他:“你怎么睡在那里?”
 
    “我要守着你啊!”阿宋理直气壮,又指指纪南,“臭老虎也一直守着你。”
 
    慕容岩心一软,此刻真想转头看看她,可又担心她在阿宋面前脸红,只好强自克制住。幸好阿宋好久没见到他,思念不已,问这又问那,完全没功夫在意纪南脸上是何等柔情。
 
    姚远原本在为军医讲解一干疑难杂症,这时被水蔻蔻激动不已的拖进帐中来,他见慕容岩已苏醒,二话不说,动手便解他的衣服。
 
    在场水蔻蔻和纪南连忙的回避,阿宋还想留,那两人都怕他一惊一乍影响了姚远,便一左一右抓住他拖了出去。
 
    姚远在旁笑着摇头不止,慕容岩终于从纪南背影上收回目光,低声叫他:“舅舅?”
 
    “你已经昏迷三天两夜了,这回伤的可当真不轻。”姚远给他换药,查看伤口时发现新肉都已长出,基本愈合。
 
    临行前那人特意带信来,嘱咐他带上最好的刀伤药,果不其然,又被他言中了。
 
    “小将军片刻不肯离开,自己一身的伤拖着不肯包扎,昨夜伤口发炎,我诳她那会传染与你,她才去敷了药,可沐浴更衣后,又片刻不停的赶过来守着你。”姚远诊着他的脉,低声告诉他这三天以来的事,“六殿下也是一样,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军中除了我外,所有的军医都被他罚过了,还差点砍了几个的脑袋。”
 
    慕容岩完全能想象那两人的模样:一个闷声不吭,咬牙死守;一个迁怒于人,上蹿下跳。
 
    “还好有钦差大人在这里,耐心调度,否则我一人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姚远替他包好伤口,走到桌前在盆中净手,转头笑道:“你们大夜的女子,可真是个个都非同凡响。”
 
    慕容岩听得清楚他说的是“你们大夜”,但却没有反驳,只淡淡一笑,问道:“父皇怎会命她做这钦差?”
 
    “水丞相竭力主张,皇上便准了。只是押送粮草而已,况且又有六皇子殿下一路护送。”
 
    “水丞相……看中阿宋了?”慕容岩表情微微一滞,眼神顿时莫测了起来。
 
    姚远洗净了手慢慢拭干,在他榻前坐下,“他应当仍是更中意你的,否则怎会千里迢迢派孙女来与你相聚?”
 
    “也有在小六与我之间考量之意吧?”慕容岩淡淡笑起,接下去说道,“他选个孙女婿,比皇家选妃还要慎重呢。”
 
    当他的大夜皇子们是萝卜青菜么?由得他挑挑拣拣?
 
    姚远看他不悦的沉下了脸,瞬间又变回了上京二皇子殿下,心里暗自好笑不已。
 
    “要防着此事么?还是说,殿下其实对蔻蔻姑娘也有意?”姚远沉吟,“可那两位,大概都不是愿意做小的主……”
 
    “谁对她有意了!”慕容岩果然皱起了眉,急出声反驳。顿了顿,他转念想起别的,声音轻柔的接着说道:“我也绝不会让她做小。”
 
    不消问,后一句的那个“她”,指的一定不是那水大美人。
 
    姚远不动声色的逗着外甥好玩,心里乐的一塌糊涂。
 
    这前线对别人来说是战火地狱,可对岩儿来说,倒反而是清净之地了——他心中多年压抑,在上京无可宣泄,而这里没有那么多人与复杂事情需要他算计,有的只是简单与热血,世界重又变得黑白分明,就像回到了他年幼时的姚宫。
 
    事隔十年,慕容岩找回了自己。
 
    所以才会有衡州城这成就传奇的英雄一战,否则,以二皇子殿下一贯的温和深沉,无论如何不会疯狂至此。
 
    “你自己心中知道就好。”姚远站起身往外走去,背对着他,他微微的笑着,“无论是你母妃还是我,都只希望你平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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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慕容岩昏迷的这两天三夜里,自己并不知道,但全军上下甚至远在上京的人们,都已沸沸扬扬的传说着他是如何神勇威猛,与纪南双剑合璧,同心合力,一举夺回衡州城的传奇事迹。
 
    纪南被形容成一柄银色的利剑,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令生性凶残的西里人都闻风丧胆。从此人们说起她时,很少会再用“镇南王嫡子”或者“纪大将军之子”,她是大夜将军,纪南。
 
    而他,温柔尊贵的二皇子殿下,被传颂成有勇有谋的虎胆英雄,带领区区五千大夜好儿郎,就抵挡住了九万西里援兵,为衡州城的最终胜利争取了最宝贵的一段时间。这可是二皇子殿下首次出征呐!
 
    可惜,因为后来许多年里的一些变故,史书在记载这场衡州之战时,通常都将慕容岩的身影从中抹去,将功劳全都归给了纪南,即后世称颂的将军王。
 
    后世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人们,翻遍正史野记,只在《大夜轶事》中保留有语焉不详的这么一段:当是时,将军王已初露锋芒,英勇无双,所向披靡。衡州一战,将军王久攻不下,后幸得其时姚宫公子从旁相助,携手破西里二十万大军,功载史册。
 
    **
 
    那后来“功载史册”的人,这时其实并不好过。
 
    没有后世人心神往之的意气风发、英雄盖世,纪南背上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动作重又迸裂开,内伤也因多日停药而反复,她扶着帐门咳嗽不止,末了喉头一甜,竟吐出了一口血来。
 
    她皱眉举袖擦拭,忽然横里伸来一块干净的素色丝帕,她抬头看,是李河越。
 
    才几日不见,他竟消瘦了一圈,原本结实活泼的一个青年,如今眉宇之间竟也有了忧愁之色。
 
    见纪南不接,他眼神一黯,默默的收回手,将那帕子捏紧在手心里。
 
    “容岩……二皇子殿下,伤势好转些未?”他眼睛盯着纪南的袍子下摆,低低的问。
 
    纪南将慕容岩已醒的情况告知与他,又关切问道:“河越,你是不是负了伤?怎么脸色如此不好?”
 
    李河越摇头,苦笑着道:“比起殿下来,我的伤实在不算什么。”
 
    “这有什么好比的……”纪南虽已累极,可想起那人,还是不由得低下头去勾了勾嘴角。
 
    李河越将那细微神情尽收眼底,顿时脸色愈加憔悴难看了。他僵硬的笑了笑,黯然地说道:“我的确比不上他。”
 
    他说完又嘱咐她好好养伤,接着转身就走了。纪南此时筋疲力尽,也就并没有将他神情与话语中的失落放在心上。
 
    **
 
    当晚,因为慕容岩终于平安醒来,吴乾高兴的邀了这一战立下功劳的十几位将领,在营地中办了个庆功宴。
 
    除此以外,他头一回痛痛快快的批了许多头原本留给他直辖军队的猪、牛、羊,给全军上下所有的将士都美美的加了顿餐!
 
    庆功宴设在营地中心,主帅帐前举行,吴乾亲自挽了袖上阵,乐呵呵的像个没脾气的厨子一般,快乐的舞着刷子,将夏城最出名的烤全羊抹匀了香料,烤的香气四溢。
 
    水蔻蔻本就最好此道,不顾前几天还为了慕容岩和纪南将吴乾骂的半死,这时又围着他前前后后讨教技巧,“吴将军”长“吴将军”短的,直爽亲热。
 
    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得慕容宋,他扯了一只还未十分熟的羊腿,烫的左手扔右手,却还能奇异的抽出空狠狠撕咬一口。
 
    嘴里的皮都被那吱吱羊油烫脱,他热泪盈眶的连呼:“好吃!真好吃!好吃死了!”
 
    纪南也在。她下午服了药又躺了片刻,此时已恢复了许多,作为立了头功的主将出现,与众人把盏言欢。
 
    军中都是粗犷汉子,喝酒用的并不是杯而是坛,连水蔻蔻都是如此,纪南本不胜酒力,更何况带伤之下这般豪饮。见众人渐渐皆有了醉意,她悄悄退了出去。
 
    她本想去星涯山顶,可刚走到营地边,便停了下来,偏头淡道:“姚医正准你下床了?”
 
    军帐后的影里一声温柔轻笑,月色之下,又一次转出了那月白身影来。
 
    因为伤势他步伐比平常要慢,眼里的柔情却满的快要溢出来。
 
    “不准,”慕容岩笑着低声道,“可怎么能不来?”
 
    他走近,纪南再装不下去,神色柔和的如同任何一个温柔少女那般。他笑,伸手捧她脸颊,“我们小四,过了今日就是大姑娘了呢!”
 
    大夜民风开放,在民间女儿家甚至可以当做男子一般养。但,凡年满十六成年,就要收心待嫁。所以这一天寻常人家都会送女儿一样首饰,意味着从此她是个大姑娘了。
 
    今日是腊月十五,十六年前的今天纪南呱呱坠地,被赋予镇南王“嫡子”的身份,开始了她艰难而认真的一生。
 
    她从来没有也不敢想,她也会有十六岁。
 
    “这个给你,好好收着。”慕容岩修长的指间勾了一枚玉牌,以极细的红线纠缠几束做穗,玉质是纪南从未见过的温和透亮,背着一旁火光,她看到玉牌上面刻了“长卿”二字,用的是南国人常用的飞扬古体。
 
    “长、卿。”她一字一字的念,又问:“谁是长卿?”
 
    慕容岩笑了,那笑容因为他苍白的面容与灼亮的眼神而显得格外动人。
 
    “是我,”他轻声的说,看着那玉牌的眼神格外柔软,“慕容岩,字长卿。”
 
    夜国人一般是没有字与号的,这些缠绵长情的东西,南国人才爱。所以他极少对外人提起。
 
    “我母妃的娘家,拥有南国几乎全部的玉矿。这块玉百年难得一见,姚家世代相传,是我母妃唯一的陪嫁。我出生时,母妃悄悄为我取了字,由父皇亲自雕在这玉上,佑我一世平安如意。”慕容岩拉过她手,将那玉牌交到她手里,合上,他的手包在她拳外,“现在我将它交给你,只愿小四你从此以后,平安、如意。”
 
    纪南掌心奇烫,那玉如同一团火一般,几乎要烙进她血脉之中去。她低头看着他玉石一般的手指,说不出一个字来。
 
    “收好。”他收回手,抚了抚她脑袋,温柔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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