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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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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1)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第二十四章(2)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第二十四章3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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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tXt小_说天_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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