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昌都拾疑

　　下穹南境边城昌都

　　桑吉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居所已近三更。卓仓部虽被击退出境，但始终在边境之处游荡，伺机而动，因此边防一丝不能疏忽，每日他必亲自巡视之后方才能安心。

　　轻手轻脚推开院门，不想竟看到院内的花厅里还亮着灯光，妻子洛云细碎的说话声在夜里压得很轻很低，怕惊扰了他人。

　　如此深夜会是何人造访？莫不是有紧急军情？

　　他心下猜测着，脚下步伐渐急。

　　“可把你等回来了。”身影未近，妻子洛云洋溢着喜悦的笑颜便从厅内迎了出来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着？”他的关切难掩一丝不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洛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低声笑道：“你自个儿进去看看！”

　　桑吉满脸孤疑地看了她一眼，抬脚步入厅内。

　　灯影下，一抹修长儒雅的人影静静站在花厅一隅。他一愣，瞬间的惊讶过后，脸上忽然掠过各种神色。

　　“莫儿拜见姨父！”

　　他连忙大步上前将那人扶起，惊喜道：“你来之前怎么不通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啊！”

　　洛卡莫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微有倦容，却依然不失儒雅，微笑道：“莫儿特来探望姨父姨母，怎能劳烦你们，所以就悄悄带个惊喜来了，呵呵！”

　　“确实是个惊喜！”洛云笑咪咪地走过来，佯装嗔怪道：“我还想着是谁这么无礼，深更半夜来敲门，指名要见镇国公夫人！”

　　洛卡莫面有歉意，忙行礼赔罪：“打扰了姨母休息，是莫儿失礼了！”

　　“唉呀，看你认真的。”她忙拉住他，笑道：“姨母高兴都来不及呢，倒是你来得突然，咱们全无准备，没能好好招待你，还让你在这里等了几个时辰，姨母是真过意不去呢！”

　　说罢，她转向桑吉说道：“莫儿这孩子实在是太有心了，都这么晚了，我叫他先去休息，可他一定要等到你回来，拜见过你才可。”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桑吉也忍不住关切道：“这么大老远的，怕是累坏了，应该先好好休息嘛！”

　　“多谢姨父、姨娘关心，能看到两位健康平安，莫儿也安心啊！”

　　桑吉拍了拍洛卡莫的肩说道：“天都快亮了，还是赶紧去休息会儿，休息好了咱们再好好聊聊。”

　　洛卡莫抬首与他目光相对，默然颔首。

　　“好了好了，莫儿现在可以安心休息了。”洛云笑着拉住洛卡莫的手说道：“姨娘亲自带你去为你准备的房间！”

　　“劳烦姨娘了！”他温文笑着，跟随其走出花厅。

　　屋外的天空一片漆黑。

　　待脚步声远去，桑吉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凝重取替。

　　昌都城的这幢居所是临时为桑吉安置的一座小宅院，不比苏毗王城里赦造的大宅，一切都很简陋。戎边随军的生活比较艰苦，为了能让镇国公夫妇吃住得好些，福伯和胖阿婶每隔半月便会不辞辛劳地回苏毗城置备一些生活物资。福伯和胖阿婶不在的几天，一切事物就都要洛云亲自打点了。

　　朝霞刚刚给天空染上了胭脂，洛云便梳洗整齐，精神抖擞地走出了房间。到东厨忙活了一番后，才命人去唤洛卡莫起床。

　　她将亲自做好的餐点摆好，心情愉悦地坐在桌边等着，却见婢女一个人回来了。

　　“表少爷呢？”她起身看向饭厅门外，续而笑道：“定是还没起床吧，呵呵，连夜赶路也是累坏了……”

　　“夫人……”婢女小声打断她的自言自语，清楚说道：“奴婢刚刚去表少爷房间，正好碰到刚打扫完房间的奴仆，他说表少爷一大早就和老爷出去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 洛云一愣，脸上掠过一抹诧异。

　　“嗯！”婢女点了点头，沉默立在门边。

　　一大早，他们出去做什么呢？

　　看着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餐点，她的心底忽然腾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昌都城头，桑吉支开城楼上的守卫与洛卡莫单独相处，直截了当地开口道：“珏儿出什么事了？”

　　面对桑吉如此直接的询问，洛卡莫也没有一丝意外，他知道，桑吉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知晓他的来意。

　　“珏儿失踪了！”

　　桑吉闻言只是皱了皱眉，似乎一切早已明了。

　　“姨父应该早已听闻世子为救‘狻猊将军’而放走了穆袅和穆兰嫣，为此甬帝大怒，将世子软禁宫中，并以养伤之名削去了‘狻猊将军’的兵权……”洛卡莫将事情的始末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述说了一遍。

　　“珏儿自那日离宫之后便音讯全无，世子派禁卫贝叶和贝竺与我四处寻找，至今仍未有半点线索。”洛卡莫沉沉叹息一声，面对桑吉觉得愧疚自责：“都怪莫儿没用，有负姨父、姨娘所托，没能照顾好珏儿……”

　　“你无需自责！”桑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望向天边的朝霞说道：“一切，自有定数！”

　　“姨父？”洛卡莫面有困惑之色，不太明白桑吉话中所指。

　　桑吉将目光收回，开口道：“有我一日，珏儿便性命无忧。”

　　洛卡莫一惊，怔怔看着桑吉，隐约间似乎悟出些什么：“如此，珏儿应该还在帝都？”

　　桑吉默然点头，沉吟半晌后忽然说道：“这战火恐不是短时间能熄灭的，你还是尽早回帝都吧！”

　　“嗯，侄儿明白。”洛卡莫点了点头，之后有丝为难道：“可是姨母那边……”

　　桑吉笑了笑，然后将一封写好的信递到洛卡莫手中：“放心吧，我早有准备！”

　　正午时分，洛云终于听到了桑吉和洛卡莫的说笑声从院外传来。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聊得甚欢，她又不禁质疑自己的担忧是不是多余？

　　“姨娘！”看到洛云站在院子里，洛卡莫连忙行礼问候。

　　“你这孩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怎么也不跟姨娘说一声？”洛云看了看洛卡莫，转而又埋怨地看向桑吉说道：“你也是的，不让莫儿多休息会儿，大清早的拉着他上哪去了？”

　　“让姨娘担心了！”洛卡莫解释道：“其实是莫儿想看看边疆城防，所以才要求姨父带我去军营的。”

　　洛云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那也不用起那么大早嘛！”

　　“哈哈哈……”桑吉忽然昂首挺胸大笑道：“不起个大早，怎么看得到威震天下的‘镇国公’操练旗下大军的壮观场面！”

　　洛云没好气地笑睇了桑吉一眼，拉过洛卡莫说道：“你姨父啊，是越老脸皮越厚了！”

　　闻言，洛卡莫抿嘴而笑。

　　桑吉则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做姨母的也不知道给我在侄儿面前留点面子！”

　　“都是自家人，面子里子还不都一样！”洛云也忍不住掩嘴笑道：“别人面前，咱们威震天下的‘镇国公’有面子就好了！”

　　“算了算了，赶紧吃饭！”桑吉无奈挥了挥手，笑着往饭厅走去：“省得越说，我这面子越来越少！”

　　饭桌上，洛卡莫将数月来帝都的情况跟桑吉和洛云细述了一番，特别提及上穹将军府中一切安好。

　　“甬帝亲率上穹大军南下征伐中穹叛臣，帝都的安危重任就全全落到了桑珏肩上，因此短期内无法亲自前来探望，又怕姨父姨母担心挂念，所以就托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医常表哥代为前来探望了。”

　　看到洛云眉目间依然有些疑虑的神色，桑吉不着痕迹地冲洛卡莫使了个眼色。

　　“呃……”洛卡莫微微愣了一下，忙笑道：“我都只顾着和姨父姨母叙旧，差点儿忘记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洛云疑惑将信接过，在洛卡莫微笑的注视下缓缓将信摊开。

　　熟悉的字迹跃然映入眼底，她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这是，这是珏儿写的？”

　　紧紧盯着手中的信，她脸上的神情几经转变，怀疑、惊讶、激动、欣喜……

　　将洛云脸上神情悄然收入眼底，桑吉与洛卡莫暗自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舒了口气。

　　晚间，洛卡莫在房间收拾包袱准备隔日一早起程返回上穹，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谁啊？”他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门边。拉开门，门外站着人令他不禁一惊：“姨娘！”

　　“这么晚了，姨娘还没休息啊！”他微微侧身，将她让进屋里。

　　洛云坐下来，抬眸看向他淡淡开口道：“你明日就要离开了，姨娘只是有些舍不得，想多跟你聊聊！”

　　“呵呵，姨娘想聊什么，莫儿陪您聊一整晚都行。”他笑着替她倒了杯茶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也没什么，就想跟莫儿说说心里话！”

　　洛卡莫一怔，终于察觉到洛云的神情有些异样。

　　“你知道么，每每看着你便会让姨娘想起你的母亲，她是我唯一的妹妹，而我却亏欠了她太多……”洛云缓缓开口，眼中有一缕淡淡的哀伤和自责：“若是没有当年的意外，又或者能早一些找到你们，你母亲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了。”

　　“姨娘！”洛卡莫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过去的事您又何需自责呢，那并不是您的错，更何况您对莫儿有如亲生母亲一般，莫儿觉得这已是上天赐予我的格外恩惠。”

　　洛云欣慰地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只可惜姨娘与你团聚的时间不长，才短短几个月便又分开了，还要麻烦你替我照顾珏儿！”

　　“姨娘如此说可就见外了，莫儿比珏儿年长，照顾她也是应该的，只怕照顾不周，有负姨母所托。”话落，他有些心虚地垂下目光，不敢面对洛云的眼睛。

　　洛云喝了口茶，忽然说道：“其实，你对珏儿的心意，姨娘一直都看在心里！”

　　他抬眸看她，温文的脸上微微拂过一丝尴尬的红晕。

　　“珏儿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连我这个作母亲的都猜不透她的想法。一个五岁的孩子却坚定地选择了一条异乎寻常的艰难之路，而她所承受的磨难和痛苦更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十年了，她终于实现了儿时那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可是我却越来越后悔……”洛云脸上凝着心疼和懊悔，深深叹息道：“若是能让一切重新来过，我宁愿她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呵！”洛卡莫理解地点了点头，却轻笑道：“只可惜，她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

　　“因为当年的选择造就了珏儿如今这段不平凡的人生，可她终究还是女子。”洛云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希望，她的下半辈子能够得到一份安定的幸福！”

　　洛卡莫胸口猛地一颤，如此明白的暗示令他心绪复杂：“莫儿自当倾尽全力，不负姨娘所托！”

　　洛云欣慰而笑，一字一句郑重道：“姨娘相信，这是对珏儿最好的选择！”

　　话落，她缓缓起身将那纸“珏儿的亲笔书信”轻轻搁到桌子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