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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一生的守护天使

  母亲去世那年,她才6岁。被小姨扯着,懵懵懂懂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好奇地打量着一群哭哭啼啼的人,觉得很奇怪。她盯着花圈上那只紫色的蝴蝶,颤颤地扬着翅膀,想飞呢。她从小姨的手里挣脱出来,跳着伸手去捉,被小姨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傻丫头,你妈死了,也不知道哭一声……她果然“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便见他,急急地从队伍的最前面踅身回来,把她抱在怀里。他用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恣意横流的泪水,附在她耳边说:“乖,不哭,还有爸爸在呢。”她在他的怀里,瞪着眼睛看着一身戎装的他。那么温暖安适的怀抱,对她却是那样陌生。连同爸爸这个称呼,和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都让她觉得陌生而遥远。那是记忆里她和父亲第一次见面。当然以前也见过,但于她,是没有记忆的。父亲是部队里的教导员,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所以,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母亲的葬礼结束后,一家人开始讨论她的归属问题。

  小姨红着脸低着头,两手绞着衣角,好久才嗫嚅着说,我还没有结婚,带着个孩子,别人怎么说?舅舅刚想过去抱她,被舅妈狠狠一拽,嘴里已经骂上了:你瞧你那熊样,每月赚那仨核桃俩枣,自己老婆孩子都喂不饱,还有闲心去管别人……小姨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什么叫别人?……她孤伶伶站在门边,看着一屋子面红耳赤吵闹不休的人,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无助。她一步步往后退着,想跑出去找妈妈,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拉住。那双手拉着她,一直走到屋子中间,对着一屋子的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是她父亲,妞儿以后由我带,我回部队打转业报告。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呆在没有妈妈的家里,她一直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他为她整理衣橱,收拾书包,看他笨拙地把蛋壳打碎在碗里,油锅热得着了火……她很怀疑: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他能像妈妈一样照顾好自己吗?晚上她躺在床上,看见他进来,赶紧闭上眼睛。他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然后为她掖掖被角,沉沉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汨汨地往下淌。父亲很快办好了转业手续,她开始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处。喝他榨的果汁,穿他洗的衣服,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去上学。

  她渐渐习惯有这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照顾她的生活,却不习惯叫他爸爸,甚至很少和他说话,甚至,也很少和老师同学讲话。她从前是多么活泼快乐的一个女孩儿啊,演讲,唱歌,样样拿手。可是现在,她变得孤僻内向,少言寡语。但是有个爸,感觉还是挺好的。父亲转业后在一家国营工厂做电焊工,他会用那些没用的下脚料,拼拼凑凑,为她焊个漂亮的书架。父亲从来没有外出应酬之类的活动,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嗜好,只是喜欢对着菜谱研究,然后关在厨房里,煎炒煮炸。每做好一样食物,父亲便喜洋洋地端到她面前,坐在她对面,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她吃,非常满足。父亲的厨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突飞猛进,那两年她长得也特别快,春天新买的衣服,到了秋天穿上就短了。父亲一直都没有再娶,其实父亲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军人出身的他身材挺拔相貌英俊,不断地有人给父亲提亲,可是父亲甚至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便统统回绝。有一天晚上,她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父亲的门口,房间的门半掩着,父亲半靠在床上,身边有厚厚的一摞报纸,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翻过来再翻过去,指间的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父亲的面容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显得那样寂寞。她呆呆地站在门外,心里突然有些紧。

  14岁的她,已经能够明白父亲的寂寞和无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对父亲说,要不,你再给我找个妈吧。父亲看着她,有点惊讶,然后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傻妞想什么呢?咱们俩在一起多好啊,再加个生人进来,多别扭。高一的时候她喜欢上班里的一个男生,有一次传的纸条被老师发现,老师把父亲叫到学校。晚上她忐忑不安地回家,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并没有她想像中的狂风暴雨。一直到吃完饭,父亲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今天去你们学校了。她刚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父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学校的男生,还真没一个能让我看上眼的。然后父亲便笑,说,妞儿,将来你要找男朋友,一定得找像爸爸这样帅的,知道不?有一次吃着饭,父亲忽然问,你将来结婚,会带我一起过吗?她含了一嘴的饭,含混地嗯了一声,父亲便兴奋地像个孩子,燃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来,淡淡的烟雾后面,父亲的脸笑得很灿烂。

  他说,我给你当保姆,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将来你有个孩子,我给你带,哄孩子洗尿布陪他玩儿,你小时候没享受过的,到时候一起补回来,嘿嘿。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看着得意洋洋的父亲,想,幸福,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她读高三那年,在过马路时,被一辆公交车给撞了。父亲赶到医院时,她的思维还很清醒。她抓住父亲的手,惊慌地问:我的腿呢?爸我咋感觉不到我的腿呢?父亲拉住她的手,一直往下摸,妞儿,腿不是好好的吗,你摸摸。她终于摸到了腿,心便安了。她附在父亲的耳旁,低低的声音说,爸,我以后是不是找不着婆家了?要是没人要我,你可得养我一辈子……父亲抓着她的手,捏捏她的鼻子说,我这么好的闺女,得等他们骑着大马抬着彩礼来求婚才能嫁,彩礼少了咱可不嫁,不然老爸养你不就赔了?她笑,爸你可真贪心……父亲抱着她的头,有冰凉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手术后她一直昏迷着,第三天醒过来时,她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个男人,他的面容苍白憔悴,挺拔的身躯突然就佝偻起来。

  以前她总以为一夜老去这样的事在传奇故事里才有,现在她知道,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在一夕老去。班里的同学来看她,一群未经世事的孩子,在她的床前嘻笑打闹。一个女孩儿说,小雅你赶快好吧,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是想读北京的大学吗?再晚可就跟不上了。她笑着答应,目光扫向父亲。父亲蹲在角落里,眼睛盯着窗户,很久都没有动一下,目光茫然。同学走后她变得格外烦燥,她让父亲给她找课本,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父亲含糊地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吧。父亲听别人说,有个从台湾回来的老中医,有一套很奇特的治疗方法,专治疑难杂症。

  那天下午父亲去为她找医生,护士来给她输液,她问:为啥我的腿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护士是新来的,口无遮拦:何止是没感觉,怕是要瘫了,以后再站不起来了……父亲带着医生回来,刚一进门她就抓起一个茶杯朝他掷过去,歇斯底里地喊:为什么不让我死?茶杯擦着他的眼角飞过去,血迅速地流出来,他顾不得擦,几步奔到她的床头,用力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说,乖,没事儿的,这不是找了医生吗?妞,妞,爸爸在啊……父亲找的医生并不管用,后来又去了好几家医院,针灸,按摩,从不信邪的父亲,跟着一群大妈去庙里烧香求佛,又去教堂祷告,甚至还找了有特异功能的大师。她觉得父亲真是傻,那些没影的事他也信,真不知道他当年在部队怎么当的教导员。她终于知道,伤了中枢神经的后果,就是坐在轮椅上再不能站起来。她不能再去学校读书了,可是总得找点儿事做。她给父亲织毛衣,织着织着就用了心思,织出的花样总是别出心裁,漂亮大方。父亲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嘴都合不拢。父亲说,我的妞儿还真是长了一双巧手呢。父亲开始不断地往家里拿回五颜六色的毛线,他说妞啊,我那同事老李,你见过的,对,就是李叔叔,他让你照着我这个,给他也织一件。

  隔两天又说,你王阿姨家的姑娘,想跟你学织这种花样……再后来,有一天父亲推她去毛线市场,父亲打开一家临街的门面房,说,妞,咱在这儿开个编织店你看行不?她的编织店因为式样别致花型漂亮,一开张生意就特别好,每天迎来送往,虽然忙,却很充实。干满一个月盘点,竟赚了一千多块钱。那天她给父亲买了两瓶茅台,父亲乐得像个孩子,擦桌,洗杯,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父亲倒满了两个杯子,说,妞啊,和爸干一杯。喝着喝着父亲就哭了,父亲不停地叫她,妞儿,妞儿,妞儿啊……24岁那年,她谈了男朋友,是个小学老师,教体育的,陪她下棋,听她唱歌,能一口气把她背到五楼上。父亲看着她在这段恋情中痴迷沉醉,眼睛里全是担心。他不止一次地问男孩儿,你和妞儿的事你父母知道吗?你要是真心喜欢妞儿,就跟父母讲清楚妞儿的情况,妞儿是受过大难的人,你要是敢让她受伤害,我饶不了你!!男孩儿拍着胸脯跟父亲保证: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也要和妞在一起。结果,还是父亲最担心的这个环节出了问题。他的父母为此大动干戈,到学校去闹,以死相逼。男孩儿最终选择了妥协。

  一连几天,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吃不喝,父亲怎么叫她都不应。父亲硬拉开被子,她的身体委屈地蜷成一团,满脸是泪。父亲心疼地抱着她,父亲说,妞儿,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你还有爸,爸会一辈子陪着你,做你的守护神。父亲老泪纵横。父亲终于因为劳累过度,得了严重的尿毒症。那天保姆推着她从店里回来,她一眼看到父亲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着,目光空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一句:妞儿,妞儿怎么办?她接过父亲的病危通知书,泪,一层一层漫过双眼。她抱住父亲,泣不成声:爸,不怕,还有我。

  你会好的,你说过,我们俩在一起,要好好活着的……在医院里,她见到了小姨。父亲把她的手交到小姨手上,说,妞儿啊,其实小姨才是你亲妈……她才知道,父亲并不她的亲生父亲,那年小姨爱上一个外地的大学生,未婚先孕,稀里糊涂地就有了她。那人后来丢下小姨,和公司的女老板远走高飞。她生下来就被母亲抱了过来,因为母亲不会生孩子。父亲对小姨说:我把妞儿交给你,你答应我,要一辈子保护她,不能让妞儿受一点委屈……小姨不停地点头,泪流满面。一个月后,父亲去了。她心一下子就空了,她知道,此后,终极一生,她都是孤儿了,哪怕她的父母亲还健在。她最亲的那个人,却是永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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