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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一段路,三个人

  他们俩都老了。最近两年,她很健忘,炒菜时会放双份的盐,泡好的花生米总是忘了放盐;睡到半夜醒过来,会重新穿好衣服,去各个房间里检查窗户和灯有没有关好;去买菜,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她还多疑,半夜起来,摸黑到爸的房间里,叫几声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被折腾醒的爸骂上一顿,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有时她会趴到我的电脑屏幕上,想看看我写的字,只能看得一团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气。她的睡眠也不好,她和我睡一个房间,半夜醒了睡不着,就靠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她会突然很忧虑:要是有一天你被哪个地方调走了,我们老了,不能跟你去,谁来照顾你?然后她又学着歌里的词自言自语:阿弥陀佛保佑你,愿你有个好身体……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妈熬的粥糊了锅底,他一闻味儿就摔了筷子。有时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时候他说咸,咸的时候他又嫌淡,非吼上几嗓子才舒服。他的记忆力也衰退得很厉害,看过的电视情节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银行取钱,光密码就打电话问了我三次。

  他好像越来越胆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时精神很足的他忽然贪睡,也让他不安。有一次他推我去去逛商场,在男装柜台,他看中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换上后去照镜子,他被镜子里那个一头灰白头发,脸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的老头吓了一跳,他不相信地转身问我:妞儿,爸爸已经这么老了吗?爸爸从前穿上这样的衣服可是很帅呢。然后他很伤感地说:不知道爸爸还能陪你多久……是的,他们俩都老了。看着他们一天天地走向衰老,是件残酷而无奈的事情。我无法计算他们还能陪伴我的时间,只觉得这样的每一时每一分,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有时候在很深的夜里,听着他们俩一个在我旁边,一个在我隔壁,发出均匀的呼吸,我会觉得幸福。甚至他们叮叮当当地吵架,也让我觉得,幸福就是这样触手可及。二十多年来,我和他们俩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梦想高飞的。

  我听不得她的粗声大嗓和拖沓的脚步声,看不得她胡乱披件衣裳趿着拖鞋翘着一头乱发在灶旁烧饭的邋遢样儿;她总是在抱怨,张嘴就是“跟了你爸,没过一天好日子”;她还吝啬,我晚上写作业也会招她骂,她嫌我浪费电。还有他,虚荣,爱吹牛,没有个主心骨,脾气那么坏,动不动就和她吵架。家像个战场,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那时候,我是梦想要逃离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绩,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的机会。到县城读高中后,耳边没有了她的唠叨他的怒吼,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安稳静好。我走在桂花飘香的校园里,脚步都是愉悦飞扬的。可是,仅仅两年之后,我便被打回原形---读高三那年,在过马路时,我被一辆车给撞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他蹲在我的床头旁把烟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我的心绝望而悲凉。我已经不再奢望离开,因为我的腿成了摆设,再不能给我行走离开的机会。

  上帝用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将我搁置在他们之间,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样一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她还是那么邋遢,大清早蓬首垢面地出去为我买早餐,回来后粗声大嗓地跟我说:从广场经过时,看见上学的学生,和你一样的年龄,骑着自行车,跑那么快。我就想,咱们妞儿要是还能像他们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让我做牛做马都乐意……说着她的泪就落了下来。她一直那么泼辣,和爸吵架最厉害的时候,也没见她哭过。他最见不得护士给我输液,那次一个新来的护士,连换了五个地方都没找着血管,他便恼了。一把推开那个护士,赶紧拿热毛巾敷在我的手上,回头冲护士嚷:瞧瞧把妞儿的手扎成啥样了,你以为那是木头啊?他背着我,去五楼做脊椎穿刺,去三楼做电疗,再去一楼的双杠里练习走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趴在他的背上,附在他的耳边说,爸,以后要是没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辈子。他取笑我:你这么重,不赶紧学会自己走路,谁背得动啊?她跟在后面,想帮忙又使不上劲,嘴里咋咋呼呼的,让他抓紧我的腿让他停下来歇歇让他注意脚下路滑。他和我都听得不耐烦,免不了顶她两句,她便赌气不理我们。但隔不到两分钟,她就又唠叨开了。

  以前,他靠着一手电焊的手艺,开了个电气焊维修铺,给人修修补补,日子也过得去。我病了后,他们俩带着我东奔西跑地看病,钱花光了,铺子没人打理,也关了。可是还得生活,他就在建筑工地上给新建的楼房焊楼梯和钢架结构。工头开始不要他,嫌他年龄大,不能上脚手架,也怕活重他支撑不下来。他百般恳求,仗着手艺好,才留下的。每天早上五点,他们俩准时起床,一起陪我练习用双拐走路。然后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顾我。晚上他从工地上回来,脸都顾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间里,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个月挣的钱,全都给我买了药。没完没了的中药西药,直喝得我后来看见药就想吐,却一点效果都没有。我不能再去学校了,每天坐在房檐下,看天看地看墙角的蚂蚁。心越来越敏感,怕见人怕天黑,容不得他们对我丝毫的忽略和懈怠。有一次她给我倒水,水太烫,我抬手就掀翻了床头柜,水壶茶杯药瓶哗啦碎了一地。

  她接受不了我突然变坏的脾气,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冲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这么粗暴吧?老娘我不伺侯了……她真的走了,没有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听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变得沉寂。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一点一点地跌入黑暗的深渊。我突然害怕起来:她不会真的不要我了吧?然而她很快就回来了,捧着一堆旧杂志,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在外面遇见一个收破烂的,我看这些书兴许你还能看,就买回来了。十几本呢,才花了三块钱……她很为自己讨了便宜而得意。那天晚上,我迟迟疑疑地问她:要是我再惹你生气,你会丢下我不管吗?她反问我:如果你只有一个宝贝,你会舍得扔了她吗?然后她又说,其实我根本没走远,我怕你万一有事叫我我听不到……他们俩都没念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

  可是我喜欢书,他在工地上看到谁有书,一定会死乞百赖地跟人家借回来给我看,她看见别人包东西的报纸,也会揭下来带给我。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着写东西,我渴望用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我慢慢开始发一些文字,他们便拿着有我文章的杂志四处跟人炫耀:别看我家妞儿天天家里坐着,可比你们知道的多呢。知道不,这书上的字就是她写的……他们俩都成了我的超级粉丝,我也确确实实成了他们最宠爱的宝贝。她再也不唠叨我看书费电了,只是每天晚上一遍遍地催我睡觉。有一次我跟她说我要写长篇小说,然后又说写长篇很费精力,有个作家就是写小说累死了。她便很紧张,连说那咱不写小说了,人没了,写再好有什么用?就这样,一段路,三个人,相扶相携,磕磕绊绊,到今天,已经走了29年。他们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血压高,心脏也有问题,她糖尿病十多年,最轻的感冒都能引发一系列的病症。

  那次陪他们去医院看病,在医院门口,他将老年代步车停在向阳的地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腿上,又叮嘱我在车上等着不要着急,才和她相扶着进了门诊部。我看着她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很相爱的样子。可是,那苍老的背影迟缓的步履,还是把我的心深深刺痛。旁边一起看病的老人,都是由子女搀着进去。而我,却只能这样坐着,等他们回来。我想像着他们一个一个窗口挨着去排队,挂号,化验,检查,互相安慰,等待结果,谦卑地笑着跟人打听化验室在几楼,忐忑不安地躺在CT机上……心里就火辣辣地痛。为人父母,他们生我养我,已尽责任。而我病后12年,四千多个日子,他们跟着我辗转起伏,苦涩,心酸,欣喜,忧虑,种种滋味统统尝遍,粗糙的心早已磨砺得温柔似水。他们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和精力,没有任何仪器可以称量。他们已经接受了我不能走路的事实,我却无法接受,倘若有一天他们卧病在床,我甚至不能给亲手给他们做一碗热汤面。那一刻,我一直骄傲的心,终于被这种无能为力彻底击败。泪,从眼角慢慢地溢出来,无可扼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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