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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2)

  我容忍了他因帝王的身份拘囿,而无法给我全部的爱,也容忍了最好的姐妹与我共侍一夫的事实。可是当年,我唯独不能容忍的是,他对我的感情不过源自凤签,他爱的只是为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颜颜,你……”奕槿声音微颤,似是被触动心肠,怅恨道:“你当年也真真要强,现在晓得后悔,为什么那时任何回转的余地都不给?”我伏在他膝上,泪水如洪猛决堤,肆意流淌,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泪。心口沉积的哀恸和郁结化作扯心撕肺的哭声,昏天黑地哭着,像是要在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发泄中,榨干和耗竭体内的全部力气,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略微舒服一点,不知这样痛哭了多久,哭得五脏六腑都要锐利地痉挛起来,一股恶心而逼仄的感觉顺着肠子从胃底翻滚而上,我死死地掐住嘴唇不让自己呕出来。

  “颜颜,你真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朕的。”奕槿看我的眼神迷离而痛惜,嘶哑的声音如被利锯来回割着,“你要朕拿你怎么办?”当初紫嫣到冰璃宫看我时,她在我面前一会闹得形似疯癫,一会又哭得肝肠寸断,我知道她在做戏,从心底里鄙薄她,可是如今我所做的,何尝不是戏,跟她又有什么不同?

  我俯首咳了一阵,方觉得整个人缓了过来,两侧鬓发蓬散凌乱,湿黏地紧贴着面庞。我抬起头时,他的脸近在咫尺,在前一刻释放出来的软弱和屈服如同破冰。

  我凝住呼吸,好像浑身上下的毛孔尽数闭合了,从里到外都深深地屏住一口气,一鼓而上的力量,支撑着我扑上去抱住奕槿,几近疯狂地,低呜道:“我从未想过要折磨谁,若说我折磨你,你何尝就没有折磨过我?”奕槿如遭雷击,看我的眼神有难言的震撼,一时竟狠不下心推开我。我趁着他未说出下面的话,眼底犹然含着清泪,无言地魅惑着。我抬首吻上他的唇,我的唇冰冷,他的唇亦是冰冷,看似浓情蜜意的辗转结合间,却始终冷得毫无一丝温度。突如其来的亲密拥吻,纠缠着越来越深,气息也是越来越急,仿佛要将彼此的呼吸都吞下去。

  殿中明烛高烧,如暖阳般漾开一室的烛影摇红,意乱情迷中,是我主动引逗他的。我忘情了,他也忘情了,他伸出一只手托住我的后颈,令我的头微微仰着,炽热而柔和的舌温情地勾勒出我唇瓣的轮廓,舔着每一颗细白如玉的贝齿,再缓缓地探伸进去。转即又换作霸道而强势力道,爱极又像是恨极般,狠狠地碾压着我的喉咙,迫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吻沿着脸颊,脖子,一路蜿蜒地滑到清冽纤瘦的锁骨。

  我极力克制着身体产生的本能的反抗和从心底激涌而出的抵触之感,婉娩顺从地承受着,极尽地迎合着他。默然中,我自行解开腰间的佩带,伴着清脆的玎琮一声,雪色璎珞长珠逶迤垂地。发髻松松乱,轻罗淡淡褪去,露出雪嫩细腻如羊脂白玉的身体,柔若垂柳地颤颤着,仿佛春风中层层剥落的香瓣裹着一缕等待采撷的洁白玉蕊。

  我想起当年东宫中的一夜,那年我十六岁,未经人事,对男女之事亦是懵懂无知。奕槿在我耳畔轻声呢喃着,颜颜,你别怕。但我伏在他怀里还是不住地颤抖,我心里害怕得很,但又不能反抗他,数不清的泪珠儿簌簌掉落,连绵不断,眼中就像藏了一个偌大的湖。而奕槿不忍心看到我泪光涟涟的样子,用手掌轻轻地盖住了我的双眼。

  如今我的眼中落下成串的泪来,清亮的眼眸被一汪水色冲洗得愈加楚楚怜人。我一边落泪,一边执起他的一只手,将手掌缓缓地覆在我的眼睑上。

  那一刻,他的神色如罹雷殛,震愕到难以言喻。一个恍神,仿佛十二年的时光统统消失无踪,他还是东宫里的太子,我还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颜颜……”奕槿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沉闷地低吼道,他的手掌贴上袒露的肌肤,有粗糙的不适。但我微微一笑,双臂圈住他的脖子,吻着他高凸挺拔的眉峰,清妍而纯粹的神色,宛如还是当年对情事生涩而稚嫩的少女。他终于忍耐不住,揽紧我纤细赤裸的腰身,猛地横抱起我,朝着二十四扇鲛纱帷幔隔开的寝殿走去。

  锦绣暖帐内,氤氲着四季花卉馥郁的幽香,甜馨而靡艳的气息,一丝一丝地让人迷醉。身上极烫,仿佛满腔鲜血都在沸腾着,凝结成一树凄绝残艳的桃花,象征着毁灭和惨烈。而心却是一分一分地冷却下去,像是一尾附在阴暗幽深的池底的鱼,双腮和鳞片上的黏膜渐渐枯萎,最后僵死着与顽石化为一体。

  此后一连三日,我都在太极宫中,未出殿门一步。这日晨起,略略用过早膳,奕槿与朝臣到御书房商议政事去了,而我留在东偏殿中碌碌无聊着。

  这时,听得外面有些动静,索索的声音像跪地时衣料在摩挲,纷纷朝来人行礼,听到守门的内监高呼了声娘娘,那急切的声音像是要阻止。

  “退下!”忽听见盛气凌人的喝声,那内监底下的话就全咽回了肠子里。转眼间,那人就已经迈步进来。

  我漫目看去,含着一缕淡然的神色,我倒要看看胆敢闯进来的人是谁。此时,殿中走进一名韶容秀婉的女子,眉目如画,削肩柳腰,行走间意态娉娉袅袅,正是灵犀。我端然坐着,而她乍一看到我,神情略略惊愕。

  我微微一笑,难怪她是这般反应,宸妃不是被禁足冰璃宫吗,怎会忽然出现在皇上的御殿中?

  灵犀在看着我的同时,我也是含着一丝漠漠的笑打量着她。有段日子不见,她容颜如昔,至灵至性的眉目间透出一分超逸和清粹,一张脸皎皎如明玉,宛若九玄仙娥临世。

  她能在太极宫中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今日穿着,并不是平日妃子的打扮,青丝松松地绾作太虚髻,一身银灰色道袍,银线疏疏地勾勒出五茎莲花的轮廓,流闪着清泠微弱的光泽,哪里有半分宫妃的样子。

  灵犀虽师承清虚子,但毕竟是帝妃,这里到底是皇宫,不是皇家道观,她深宫中身着道袍,此举出格,就连当年丰熙先帝的薛贵妃都不曾如此大胆。

  我心中闪过讶异,脸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灵犀到底是机敏之人,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轻飘飘地一轮,合宜笑着,换成平日里嘘寒问暖的温厚口气:“宸妃姐姐气色很好,可是身体大安了?”我仅是含笑看她,还是端然坐着的姿态,对于她的殷勤,我也不回礼。我今日的装扮与往日不同,外罩着银红色凤翎绛绡单衣,红绡抹胸刺绣牡丹春晓,底下柔软的红绉纱裙裾垂落,恍若逶迤着一袭明艳的流霞,轻曼如云地堆在脚边,双足未着丝履,裹在层层娇红软纱中,愈加衬得肤色明净,莹白如玉。我向来穿惯了清素,甚少穿这般艳丽的颜色,浓烈如火、嫣然如血的红色,也只有这样的气势才能压得住她。“承蒙夫人挂念,本宫的身体确实好多了。”我淡淡道,语调生疏,任谁都听得出来。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惊讶于我气色好转,灵犀自然也不例外。

  我手前正好放着一面小靶镜,拿起一看,镜中人依然还是旧日的眉目,但脸色一扫往日的苍白和晦暗,双靥温腻,如春风玉露中初绽的桃瓣,漾漾透出一抹娇妍含苞的嫣粉,双眉涵烟,秋水明眸,就连往日消瘦得尖如锥子的下颌亦是腴润些,整个人神采奕奕。从前缠绵病榻的颜卿,其楚楚之态令人怜惜。而现在,这般惊心动魄的倾世之美,何止能惹了一个男人的怜,更能乱了他的意,惑了他的情。

  灵犀顾自浅笑,似是感慨道:“世人都说浣昭夫人容颜殊美,但浣昭夫人美名盛传之时,婉辞犹是无知孩童,无缘得见,今日见宸妃姐姐,亦可窥见夫人当年是何等的倾世之容。”我赤足而立,东偏殿中地铺蓝田暖玉,温润酥痒的触感顺着脚心一点点蔓延上来。我悠悠道:“莫说倾城,倾国,倾世,何见这世间,这一国、这一城真的能为容颜而倾,倾倒的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人心,而这人心又是最反复无常。”灵犀姗姗而笑道:“姐姐高见……”我闻言挑唇而笑,看似无意地瞥过她身上的道袍,道:“夫人既然要做世外之人,又何须拘泥于俗尘的称呼?”灵犀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索性不再一味地套近乎,莲步轻移,走近几步道:“娘娘这几日来既然同皇上朝夕相伴着,可是和好如初了?”“和好如初?”我重复了一遍,如同玩味般道:“到底是不是和好如初,都凭着夫人的心思来看。”灵犀神色落落恭婉,但她越是恭婉越让人觉得绵里藏针,说道:“臣妾能有多少心思?纵然有也是浅狭褊隘得很,哪能看得出娘娘在想什么?想当初自九公主一事,娘娘是何等强硬的性子,无论皇上做什么,娘娘都冷冷地拒其千里之外。但眼下倒是肯回心转意了,可见娘娘最让人敬佩的还是忍,臣妾万万望尘莫及。”她顿一顿,接着说道:“对于皇上而言,娘娘能回心转意固然是好,但是来得太巧了,反而落着了乔张作致的嫌疑,娘娘您说呢?”我眸色清冷地看去,灵犀一张洁白的脸庞清丽如半绽的素馨花,眼神中犹带着少女春波明媚的一点单纯和懵懂,这般剔透的神情,恍若是清芬栀子年华的女儿在香闺密语,与她此时口中的话,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清楚她这番含讽带刺的话,三分是在试探,七分是想刻意激怒我,要我未有任何动作就自乱阵脚。我偏是镇定,对她不争辩也不反驳,反而能让她觉得摸不到底。

  “夫人能出言警醒,这番拳拳心意,本宫心领了。”我仅是声色平板地说道,“夫人今日身着道袍的样子,倒是让本宫想起清虚子道长。道长是世外高人,人称谪仙。而夫人虽未正式入箓,但多年来受教于道长,耳濡目染已久,定能养成三分超然风逸的仙气,但眼下夫人一心纠缠尘世俗事,怕是不为道长所悦见。”灵犀闻言,愔然良久,忽然以袖掩唇,呵呵笑出声来,她道:“能这般说话,看来宸妃娘娘真的大安了。”就在这时,她的音调陡然一凛,两丸雪色隐隐的眸光逼向我,道:“娘娘若想拿清虚子师父来压住婉辞,就大错特错了!”东偏殿中那么静,没有侍女和太监在旁边,唯有我和灵犀两人,静静地对峙着。她侧身而立,我一眼睨去,正好看到她侧脸清秀婉约的弧度,遽然间,像是与脑海中某个一掠而过的影像倏然重合,我心间一紧,再看她时,发觉她也恰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不禁试探道:“上官婉辞,我们之前一定见过吧?”灵犀颔首而笑,疑惑道:“娘娘这说的什么话?”我深敛口气,一字一顿用力道:“不是在宫中,而是在宫外。”“呵呵。”灵犀的笑意中蒙染着一分魅色,并不回答。在我惊异的目光中,她轻轻振衣,坐在偏殿的一处玉阶上,然后拆散了太虚髻,青丝顺着肩膀如瀑倾下。她将满头乌发拢成一束,悠闲地将其编成一根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做完这一切,灵犀双手托腮,她抬首,冲我甜甜一笑,眼睛宛若两弯新月,右眼角外侧有颗漆点般的黑痣,在润白的面庞上如一点簇新的墨迹,却分毫未损她的容颜,仿佛是被黛笔着意地描画而出,透露着一段浑然天成的妩媚韵致。

  偏殿四周的帷幔皆是半卷,日光薄薄地筛进来是极明亮的暖色,照在她的脸上,而她容光不减,那日光就像被那颗黑痣全部吸收一样。

  见到眼前的情景,我心间骤然一紧,脱口而出道:“你是……”此时,灵犀霍然从地上立起,不卑不亢地道:“娘娘不曾记错,我们当年在金莱城中的医馆就已经见过。”尽管心中已了然,但听她亲口承认,我还是忍不住愣住,原来灵犀就是当年我和奕析在金莱城的医馆中所见到的女医啊!

  记得当年我身中素魇之毒,奕析带我去金莱城问医,误打误撞就碰到了她。她见过我与奕析在一起,后又亲眼看到我成了奕槿的宸妃,其中关节曲折,凭她的聪明,再者这么多年冷眼看下来,怎会猜不透?

  我感到一阵心灰,这当真是天意,当真是老天安排要降在我们身上的磨难啊,我和奕析当年不曾遇上别人,却偏偏遇上了她。而这灵犀果然不简单,她其实早就知道我与奕析之间的事了,然而多年来假作不知,是何等的心机与城府。

  看着她的如花笑靥,我极力让自己忍耐着,牙根却咬得有些发酸。她筹划多年,难怪我那日会被她一步一步逼得一败涂地,时至眼下我总算是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被她算计了。

  灵犀身上银灰的道袍宽松,料子服帖地勾勒出身体玲珑娇小的曲线,她将垂在胸前的辫子拨到身后,笑意盈盈道:“金莱城中一别三年,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好!好!好!”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冷声道:“夫人真是好手段,好心机。但谁想得到呢,边陲破落医馆中的江湖医者,竟然会是当今天子的嫔妃!”“这有何奇怪?”灵犀不以为然地耸肩而笑,针锋相对地回击道:“娘娘莫说我,但谁又能想到,当年韶王口中的妻子,竟然也会是当今天子的嫔妃!”灵犀轻巧地将我的话几乎原样地挡了回去,并刻意在“又”和“也”上加重了口气,她目光微寒,含着淡淡的挑衅看向我。我唇际的笑渐渐冷凝,当年我对于金莱城中那个年纪幼小却性情古怪的女医还有一点好印象,到今日算是荡然无存了。

  灵犀于轩彰八年进宫,在金莱城的医馆遇到我时已是轩彰九年,按理说她应该在深宫中,宫规森严,哪能容得一名妃子随意出宫,乔装易服地独自到漠北边城去?此外,若说灵犀处心积虑地扳倒我,单单是为了争宠,但何必要再生出构陷韶王谋逆一事?若说后者是为了迎合奕槿,但此举岂不是开罪太后?但太后是她的亲姨母,这仿佛也说不通。一时间,有太多关于灵犀的疑惑涌上心头。

  看着眼前这个未足二十岁的女子,她依然慵甜而纯真地笑着,而我却第一次感到她轻灵出尘的清丽容貌下掩藏着的深不可测。

  灵犀走后,奕槿未回。我依旧坐着,外头跪了好些人。我轻轻咳了声,就有一名小内监瞅着我的脸色,恭身上来伺候。来人二十有余,模样勉强周正,我记得见过,好像是跟在浊公公身边受教的,名字似乎是小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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