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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荣极天下一朝间(2)

  紫嫣齿间充斥着一口凉气,怒视我道:“当初高奕槿用樱若来要挟你跟韶王,难道你忘了吗?而你现在居然也和他一样,耍这等卑鄙下作的手段!”“挟持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稚童,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承认我这次的手段确实是卑鄙下作,但是……”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时候,对你不需要光明磊落。”紫嫣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对于潜埋在皇位周围的隐患,她处理的一贯手段,就是将其利落剪除,对谁都不会例外。

  我迎风而立,发髻上一枚金累丝碧吐凤凰长簪垂下的流苏娓娓摇晃,摩挲着耳畔的肌肤。我是在害怕,真的害怕,要是紫嫣和奕析真的走到那势如水火的一步,我夹在他们中间,又该如何自处,我断然做不出伤害奕析的事,对紫嫣却又是狠不下心。

  如今,我尚没有十分把握,确定奕析是否有与紫嫣一竞之心,但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紫嫣已是越来越容不下奕析,并且笃定决心,此次绝不再让他全身而退。否则,一位手握重权、偏居边境的皇叔,迟早会是这个冲龄登基的小皇帝的最大威胁,前朝的定南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紫嫣她做不到,也绝对不会。因为在她看来,在此时放过韶王一马,无异于纵虎归山留后患。

  她现在根本动不了奕析分毫,按照我的推测,她定是要先以觐见新帝之名,诱奕析进帝都,进到她的势力范围之内,然后将他一举格杀,有些类似于当年吕后杀韩信的法子。众所周知,这明明是个圈套,却是其名由大过天,不得不来。

  紫嫣目光触到我疏离又坚决的面容,她的声色缓和些,犹然不遮掩咄咄之态,“我再问一遍,皓儿他究竟在哪里?”“你怕什么?”我笑意宁和,白狐手抄的双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好歹都是皓儿的嫡母,难道还会伤他分毫吗?”紫嫣冷哼,她心中已明了我的言下之意,等到韶王安然出帝都之日,我就自会将皓儿交还于她。

  此刻,紫嫣盯着我,盛怒之下,光泽幽深的眸心如有青碧色的磷火跃动,嗓音骤然变得尖细,尖得有些刺耳,“原来你这么帮着韶王,为了他不惜来如此算计我。但是……姐姐你想过没有,这是否值得!”最后一句话她咬音极重,回响在冬末春初的寂静梅林中,惊破一树消融的冰雪。

  我倏尔一震,被紫嫣冷澈的目光盯着,觉得一股寒气如蛇顺着背脊渐渐地爬上来,却还是稳住心神,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值得。”紫嫣哑然笑道:“姐姐竟然这般相信他,难道姐姐觉得韶王没有一点争霸天下的野心?”我目光疏离地看着她。

  但面前的女子遽然笑起来,原本眉目如画的五官,在展颜一笑间愈加盈盈灵动,清艳冶冶,眸子深得仿佛要将一切都吸进去,澄明黢黑中透着三分难以捉摸,“姐姐,韶王并不简单。在我看来,他城府反倒是深得很。”“姐姐你记得吗,当初诬陷韶王谋逆,灵犀、信王,及朝中的几位要员就是罪魁,如今他们都绳之以法。于韶王而言,往日在轩彰一朝所受的冤屈,都已经雪清,我自认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紫嫣曼然移步,纤纤素手折下一段梅枝,梅已凋敝,唯有梢顶稀落的点缀着三四片梅瓣,早日鲜亮轻妩的玉黄色如今亦是蔫蔫,了无生机,却衬得她一双未经丝毫修饰的手,越发惊心动魄的洁白,而生在尖尖的指端上,一管管长葱般的指甲莹然有光,正慢悠悠地将梅瓣一片片撕扯下来。

  “朝廷对韶王加恩若此,但是韶王又是如何回报的呢?眼下新帝继位,襄和元年,韶王作为皇叔,本应即刻撤兵,致力于镇守边境,以防外敌侵扰。韶王倒好,依旧屯兵景江,重戟严阵,窥测帝都,如此之举,说他并无野心,恐怕连三岁孩童都蒙混不过。”紫嫣的唇际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心凝成的一簇光磨砺得犀利异常,在我冷静淡漠的面庞上逡巡着,企图寻找一丝细微的痕迹。

  “这是其一,而其二,灵犀他们借定南王之事,以连坐之由陷害韶王,将他迫入绝境。这里面纵然是灵犀陷害,但是韶王敢说他是完完全全的清白无辜吗?首先是知情而不报,其次是藏匿定南王的家眷,再三是私纳虎贲军,这难道还构不成一条罪名?”我仅是漠然地看着她。

  “韶王此番举兵起事,身为臣子而以下犯上,自古以来就被视作大不义,然而,天下人又怎么说呢?都道是先皇不顾手足之情,逼之太甚,于母失孝,于弟失仁,而韶王就算起兵也是无可奈何。姐姐你看,韶王他轻轻松松地就收揽了天下人心,连朝中一干老臣也多数偏向于他,这种兵不血刃的好计谋,真是令我也不得不佩服。”“够了,紫嫣,我信任他的。”我轻蹙纤修的双眉,冷然道,“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对你已是一再忍让,但是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容许你对他的任意诋毁。”“信任?有多信?能信到盲目盲从吗?”紫嫣冷笑一声,锁住我的眸子连珠炮般逼问道,两指间的玉管一错,生生将一瓣嫣香掐碎,薄施金粉的眼角弧线被刻意勾画得扬起,此刻映着她冷冽的眼波,竟流转出一线如刀锋般的夺目凌厉,挟着无坚不摧的锐利,直直地砍斫在人心的深处。

  “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当年你好端端的与韶王在一起,帝都中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还活着,但是后来,你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回到高奕槿身边?又被带回帝都?”紫嫣语调幽幽地说道,“你那时身中剧毒,而且宿疾复发,最是不省人事的时候,你自己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疑惑过没有,究竟是谁,是谁把你送到高奕槿那里的?”听闻紫嫣气势迫人的发问,我心底蓦地一颤,摇首道:“我不知道。”“呵呵……”紫嫣笑意清雅,化解了不少蕴在眉梢眼角的锋利,她朝我走近两步,徐徐柔曼地吐出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紫嫣的眼眸清澈若冰,黑白分明,温软宝石般的瞳仁纯粹得无一丝瑕疵,刻意拖长了声音,乖顺地附在我耳边道:“如果当年送你到先帝那里的人,是韶王呢?”她的口气并不是斩钉截铁的肯定,而是欲说半掩的试探,甚至还带着一点慵懒的商榷,然而,这样更带着一种令人难以自拔的蛊惑。

  “你……”我惊道。

  紫嫣早料到如此,她根本就不给我回驳的机会,抢先一步道:“其实仔细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跟韶王之间的关系迟早是纸包不住火,而且当年先帝对韶王猜忌之心益重,不如以前那般信任,帝心渐失,韶王的地位一时间岌岌可危。如果那时他能亲自将你献给先帝,这岂不是能重获宠信的最佳捷径?”

  “而你醒来之后,因受药力侵害而全然想不起以前的事,韶王正好能顺水推舟,也不必担忧你们的事会败露。”紫嫣顾自娓娓道来,“这三年来,韶王暗中有意经营,聚敛兵力,他能在短时间内起兵反抗,显而易见,其图谋帝都、取而代之的心思绝非一朝一夕。机关算尽,费尽心思,说穿了,只不过为了能让出兵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让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是当今的圣上昏庸荒诞,痴迷虚妄道学,佞幸奸妃馋臣,做出种种迫害手足、屠戮忠良的荒唐事,而他不过就是逼不得已罢了。到时候,他攻克帝都,将帝位收入囊中,就会顺其自然。”紫嫣走动时,羊皮软靴踩着冰雪和泥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吱嘎声,偶尔踩到落地的枯枝,清脆地哔剥一声响,她说:“等到整个天下都被他掌控时,姐姐自然又会重新回到他身边,而且对他一丁点的疑心都不会有。”“就像姐姐刚刚所说的信任。”紫嫣说这句话时,语调中是说不出的嘲讽。

  我无声无息地笑道:“紫嫣,难得有人能将猜测说得这么绘声绘色。”“如果这猜测有万分之一是真的呢?”紫嫣的面容姣好而高傲,好整以暇地道,“如果这猜测有万分之一是真的,同样是背弃,想当年高奕槿送你远嫁北奴,而韶王送你回帝都。对于高奕槿,你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了,而对韶王,你到现在还是这般维护他,固执地相信他。同样是背弃啊,却是迥然不同的结果,不知是他太聪明,还是你偏偏犯了傻?”她的话语看似轻飘无力,我却感到如一枚楔子火热地打进心头,复杂的情绪如波涛翻涌,面对她的咄咄逼人,张口竟是无言。

  “不是!不是这样的!”突然间,有人凄厉地长呼一声,在寂然若死的梅林中回荡,一个瘦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横闯而入。

  那人跑得很急,冲到我与紫嫣之间时,因脚下滑溜的雪水,还狼狈地摔了一跤,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我看清来人的面目,不由一愕,那人是随我而来的云嬗,她为人一贯清冷自持,相识多年,我何时见过她如此张皇失措的样子。

  紫嫣看着她,眉尖微微一挑。

  云嬗忧急如焚,她顾不得满地的泥泞,居然朝我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我哎哟一声,忙阻止道:“云嬗,你这是做什么?”“我对不起你……”云嬗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要挣脱,但她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掐出十道红印,她看着我,清清泪珠簌簌地落,片刻已是泣不成声,撕心扯肺地大叫道:“当年是我将你私自带离王府,是我将你送往高奕槿身边,是我害得你跟韶王日后相见不能相认!”我大怔,整个人像是被重重当头击了一锤子般,霎时愣住在原地。“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云嬗的神情近乎崩溃,像是要生生地掏空心里的一切,不停地低吼道,“是我害了你们,但是请你不要误会韶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这些年来,我不惜毁坏容貌,废去武功,也要找出素魇的解救之法,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罪过啊!”紫嫣眼眸不经意地微张,无论如何,她都料想不到中途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许多事在我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如乱雨般纷至沓来,令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我想说话,却感到咽喉像是塞着一块滚烫火炭,发出每一个音都痛灼得要命,而且,耳边又充斥着云嬗悲执欲绝的嘶喊,更加令我无法思考。

  听得云嬗一番坦白,往日心间的疑惑尽数去了。我的步伐有些虚浮,将一只手颤颤地放在云嬗肩头,但我的声音很稳,朝云嬗轻声道:“你喜欢他,是吗?”云嬗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其实你一直喜欢他吧?”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恻然,悠悠地道,“你当初以身试药,弄得武功全废,容貌尽毁,不仅仅是因为对我的愧疚,更是因为你喜欢他吧。”“你……”云嬗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尽是惊骇之色。我看着她,说道:“当初北奴王陵崩塌,我们两人被压在下面,脱困不得,而他身受重伤,一分一刻都延误不起,我当时说用火药炸开巨石,只管救出他,别管我的死活。”“当时在那里,徐碣将军和景平都是韶王的人,他们自是一心为主。可是当我说出舍我而救他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有为我说,我就隐约猜到了你喜欢他。”云嬗颓然跌坐在地上,眼眶中溢出滚烫的泪水,顺着她枯黄干燥的脸颊流下来,哽咽道:“我……对不住你……”我笑意极淡,扶起她,“过去的事了,就不要再说了。这些年,你也很痛苦,不是吗?”我转首向着紫嫣,她的瞳孔中映出两泓苍白纤细的身影,我深深地叹息一声,视线却是落向不知名的某处,透着一缕恍若纷纷杨花过庭落般的疲倦,“紫嫣,记得当年我和奕槿之间,或许爱得真的不够坚定吧,也不够信任彼此,所以来自旁人的几番挑唆,就足以让我们走到恩断义绝的一步,但是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话锋陡然一转,掷地有声地道:“只因为我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梅林中,风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吹拂而过,哪管芸芸众生是喜是悲,那些交错纵横的枝杈宛如美丽的珊瑚数枝,交织成疏疏密密的一张网投影在我们身上。“紫嫣,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我了,现在绝不受你的离间。”我的话音袅袅不散。紫嫣瞪着我,眼中的震惊渐渐变成激恼,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偏过脖颈时,半边青丝零零落落地遮住了一侧的脸,那样的神情仿佛是在发着狠,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把皓儿还给我。也是最后再说一次,我绝对不可能放任皓儿当你的人质!”我唇角扬起清冽的弧度,“对不起,妹妹。”林间静谧,四周流淌的气流骤然一紧,云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身后,一时腾起惊恐之意,尖声高喝道:“住手!”我尚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被云嬗大力地拽过,踉跄地站稳之际,回首恰好瞥见,紫嫣快如惊鸿的身影与我们交错而过,在梅林下旋身一转,一记凌厉的出招已是扑了个空。

  敏锐地触感危险逼近,我几乎是本能地出手自卫,在那一瞬,云嬗却是横身挡在我们中间,声色沉痛地道:“够了,难道你们两人之间,也要做出彼此伤残的事吗?”她的话说得甚急,我们在对峙之时,皆是沉默了。紫嫣极是不甘心地收手,怅恨地转过身,留下一个孤峭的背影给我,“姐姐,你绝不可以伤到皓儿分毫。”我心里霎时释然,她既然如此说,就是意味着肯做出让步。她背对着我,右手轻轻地拭过脸颊,“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往日的姐妹之情早已名存实亡,所以请姐姐好生顾着皓儿,不是看在我的分上,而是看在他是萧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的分上。”我听她如此说,不由动容,心底亦是如被掐了一把般痛起来,还是平稳情绪道:“我说过这天下,他不会与你争,但也请你不要对他不利。同样的,不是看在我的分上,而是看在他和萧隐同属萧家一脉的分上。”“好、好、好。”紫嫣似是怔忪,狠狠地咬着下唇道:“姐姐可敢跟我打个赌?”“你输定了。”我淡淡地道。“姐姐,”紫嫣骇笑,“我还未说这个赌是什么。”我心中犹如明镜般了然,原本纷纭错乱的心绪,在我笃定地说出“只因为我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时,刹那变得脉络清晰,所有的迟疑和迷惑全部不存在了,“我会即刻前往景江,劝说韶王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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