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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登科记

  皇帝最后定了由七十五岁的尚书左仆射曹聚为主考官。曹老乃当世名臣,自十七岁高中进士后便一直担任京官,历任三省六部御史台秘书监各阶职位,无人敢质疑他的能力与资格。他又最不服老,曾经有个官员偷笑他面脂涂得厚[1],他便当庭扯住那人的衣袖用尺笏打手,后来该官员被弹劾“不敬”,罚俸半月。故此众臣也不敢以“年事已高”为由请皇帝收回成命。

  办了件顺心的事,皇帝心情大好,早早退了朝。换过便服,徐常礼提醒他今天该去看望太后了。

  承香殿里,惠毅皇太后和广陵郡王的女儿丹阳县主华莹、颖王的女儿云阳县主华婉正在甄选各州进贡的上品锦缎。

  惠毅皇太后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肌白肤莹,秀眉俊目,高高的乌髻梳得一丝不苟,望去好像只有三十多岁。身后立着她的心腹婢女蕖英、瑶英,另外两个小的含光、集羽没有出现,四人的名字都有点飘然出尘的意味,打扮和气派又是宫女之首,宫里人在背后暗称她们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丹阳县主的母亲和太后是亲姐妹,两人眉眼有点相似。丹阳活泼灵动,一笑起来两个梨涡非常可爱。广陵郡王几年前赴藩地任职,她就被太后留在宫中相陪。

  云阳县主是标准的美人,杏眼桃腮,温柔羞涩,眼睛老爱低垂着不敢看人,两排睫毛一扑一扑,手里总有一把羽扇可随时遮住半边脸蛋。

  三人站在一处,实在美得有点刺目。

  皇帝如常向太后问候了几句。那厢康福走向丹阳县主,恭敬又得意地呈上一本书:“县主要的书陛下已经找到了。”丹阳一看书名《拾遗记》,脸上有点不信地说:“陛下是自己猜出来的?旁人没有帮忙?”

  “胡说,这点小谜题能难倒朕吗?”

  太后笑道:“华莹又在看什么乱糟糟的书?崇谊也是,把她带坏了教我怎么向广陵郡王交代?”皇帝本有点担心她会责问知贡举人选的事,见她完全不提,神色如常,算是松了一口气。

  太后又说:“今年眉州、资州上贡的几种花纹锦还不错,我刚给她们挑了几样,崇谊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皇帝笑道:“儿子宁可相信母后的眼光。”

  太后瞅瞅两位县主:“崇谊不会说我奢侈过度吧?上次做新衣是为了元宵,这次可是为了新进士的杏园初宴……”

  两县主的脸顿时红霞一片,羽扇、袖子也遮不住。丹阳县主较快恢复过来,扯开一幅深绯色龙纹锦连声问道:“陛下也选一下吧,这幅怎么样?”

  太后摇头道:“深绯不适合崇谊,还是这幅白底浅紫暗纹的好。”

  皇帝走后,太后命蕖英、瑶英和诸侍女陪两位县主打马球,免得她们闷坏了,其他人只在前殿候命。

  太后进了寝殿,推开旁边一扇小门。

  那间房只有一张供桌、一个跪垫,空荡荡别无他物。太后就着烛火点了香,跪倒在垫上,眼泪凝在眶中,越积越多,但终究忍住了,没有流下来。她微笑着抚摸了一下案上的牌位,轻唤了一声:“孩子!”

  泪眼模糊了上面的字,那是早已刻在心中很久的……

  惠文太子李崇诫之灵位。

  礼部贡院放榜之日,崔捷竟高中了一甲第二名。

  清平舍馆立即被人围个水泄不通,人人都想争先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熙熙攘攘犹如闹市,其他各房落榜诸生亦酸酸地前来道喜,乱了一天让人头都大了。

  傍晚,舍馆老板劝各街坊“不要吵了进士老爷歇息”,人群才渐渐散去。小二给她们换了一床又厚又软的棉被,旁边添个火炉,桌上摆个花瓶,插了几枝怒放的红梅,说是凤山花房送的,瓶下压着张贺帖,完了才恭恭敬敬地退下,关门。

  篆儿笑得合不拢嘴:“日间不小心听掌柜的说这间房要好好布置一下,改名叫进士阁,下次春闱定能大赚一笔。”

  崔捷摆弄着那几枝红梅,又瞄瞄那张素净的淡紫色贺帖,啧啧叹道:“不愧是长安京,生意人里也有这么雅致有趣的。”

  篆儿走过来附耳说道:“方才姚小郎君偷偷央我跟你说,可不可以留一件你的衣服,我听得莫名其妙的……”

  “什么什么!?我本来衣服就没几件了,送他了我穿什么?”

  “我想前些天人家好心好意地说借棉衣给我们就没敢直接回绝他。他要你的破衣服来做什么?”

  崔捷皱了皱眉:“这个叫乞旧衣[2],落榜的人请登科的人送考试穿的衣服给他,讨个吉利。送他并无不可,只是我那种衣服怎么拿得出手?”

  篆儿咋舌道:“姚小郎君这么壮,只怕没穿上就撑破了。”

  两人正议论间,舍馆老板过来通报说,广文书局的欧阳先生求见。

  崔捷有点诧异,反正此时已经休息够了,便道:“快快请进。”

  欧阳先生年近五十,双目炯炯有神,长髯飘飘,乍一看好似书生学者,再看又觉比书生多了几分自在洒脱,大家施礼坐下,欧阳先生已看到了梅花,笑着说:“凤山花房下手真快,难怪是同业中之佼佼者。”

  崔捷不明其意,欧阳先生也不解释,拿出一本小册子说:“本局打算为新科进士出一本专刊,这是大致的框架。我想来这里亲访一次,可以写得翔实真切些。”

  崔捷看那册子封皮写着《登科记》[3],第一页列了各甲名单,其后是各人的介绍,包括籍贯、出身、家世、婚史、秘闻逸事、诗作辞赋等,不一而足。有好几个人已经写得满满,有些人的名字上做了不同记号,不知道是何含意。自己那一栏还空得很,名字前也用朱砂重重地点了一笔。

  欧阳先生说:“那几人是高官世家子弟,故此早有详细的备稿,只等拿到他们今科的策文就可以刊发了。”见崔捷有些犹豫,又自吹自擂道,“本局是长安第一大书坊,著文誊写都是信得过的,各大州郡又有很多分局。此刊一发,诸君三日内就可名动长安,十日内就可名动天下。”

  崔捷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勉强应酬一番。

  两天后,广文书局派人送一幅小小挂轴来。崔捷展开一看,竟是自己的全身画像。只是眉毛英挺了一点,嘴巴略大了一点,眼波清润,如蕴春光,嘴角轻舒,笑意盎然,绿衣拢袖,裙带飞扬,腰间紧紧地一束,真是飞扬洒脱,风流尽显,好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崔捷颤声道:“这这这……这真是我吗?我有这件衣服吗?”看看旁边的小字“正安元年十八进士图之二?崔捷”,果然还真是自己。

  据后世流传的野史《正安嘉话》记载,某天,新科崔进士拿着一卷画轴闯进锦绣衣坊,指着画中人激动地说:“我……我要做这套衣衫!”

  又过了几天,主考官曹聚曹大人发帖子请一甲、二甲的进士到曹府一聚。这个过程算是“拜师,认同门”。所有同时登科的进士都是曹大人的门生,互相之间则称“同年”。

  曹府位于长安东城宣平坊,家仆并没有直接请十八进士入正厅,反而领着他们穿过一大片花园。世家子弟和贫寒子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队。穿过假山时,有一段石道极窄,崔捷和其他几人挤在一处。突然后面一人轻轻地踢了一块小石头到她脚下想绊倒她,崔捷走得正急,却好像脚下有眼似的轻易避过了。

  她略回头看看,是一甲第三名的萧澈。从广文书局的小册子知道,他表字嘉川,是郑国公萧太师之孙,监察御史萧炎之子,鼎鼎大名的长安第一公子,说白了也就是花花公子。不过,他的确长着一张花花公子的脸,似乎母亲那边带一点西域血统,所以比一般中原男子略要高鼻深目一些。

  再走得几步,旁边又一人装作不小心地推她肩膀,一个少年握住他手腕说道:“你们,适可而止吧。”

  萧澈笑道:“状元郎发话了,我们不能不依。”

  崔捷浑身一颤,不禁偷眼看那少年,只见他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五官还是一副小小少年的可爱模样,此时却微含怒意。

  少年发觉她一直盯着自己,脸上有点讪讪地别过头去。

  萧澈等崔捷和少年走远了,才向另一人问道:“守素,你觉得如何?”

  那人是户部侍郎韦从贤之子韦白,字守素,他摇头答道:“是练过武功,但只平平而已。”

  曹大人已在内苑凌风阁中等候他们,说过些祝贺勉励的话后,双方按宾主年序坐下清谈。崔捷还被问及陇右道数州和突厥、吐蕃、吐火罗等国的来往、交战情况。崔捷款款而谈,茶都换了好几趟。屏风后若隐若无地传出一些衣裙窸窣声、环佩碰击声、女子低笑声,各进士都从头到脚被人饱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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