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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朝节 (2)

  “那是因为,当时铸这铜牛的工部巧匠私心觉得义学和善堂更紧要,所以在钱箱上做了机关,让钱多多落在人字格里,天字格和鬼字格投中的机会最少。但他们对族长的解释是,晃来晃去的盘子是为了让大伙儿扔的时候更觉好玩。这铜牛很特殊,工部的人代代都秘密相传着这故事。”

  皇帝对那机关很好奇:“有没有什么设计图之类的流传下来?我真想看看。”

  崔捷惋惜地说:“原本是有的,就保存在明德殿藏书阁里,后来被火烧了。”

  皇帝忽然沉默,低头不语,还转过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崔捷不明所以,为什么陛下今天这么容易生气?

  等他再次回头说话,又似乎不是生气的样子,只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语调说:“铜牛看完了,回去吧。”

  回京之后,崔捷的新居已安排得妥当舒适,一切都是裴、萧、韦三位帮忙的。五品官按例可以有十五位以上的仆人,只要他们养得起,但篆儿自行拿了主意单要了一位看门老伯,一位打理内务的厨娘,只命他们在外院伺候。

  两人分开一个多月,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

  “这下你可有得忙了,打你升了翰林学士,不知多少媒婆来打探你的底细呢,还问你愿不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篆儿笑得厉害。

  崔捷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苦恼地说:“我不会真成了什么香饽饽吧?那要叫他们千万别让媒婆进门,拒婚可会得罪人。长安的媒婆都穿什么行头?我恐怕要小心避开她们才好。”

  篆儿吓住,内疚地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崔捷笑着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从各县买回的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篆儿也高兴地捧出一个篓子,里面装满了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扎成的蛇、蜈蚣、蜘蛛、壁虎和蝎子,各个都拇指大小,斑斓可爱。

  崔捷说:“端午节还远着呢,你这么快就准备啦?而且还弄这么多?”拿起混在其中的几串编着繁复花样的五彩手环和项圈细看了一会儿,不禁称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精细了呀。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戴‘百索’吗?”

  “我就是做来玩玩,整天待在家里,没人说话怪闷的。”篆儿小声地说。

  “你不到处走走?”

  “我怕出去闯祸,你又不在。”

  崔捷笑容僵住,握握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篆儿反倒笑笑说:“不知道长安京里的人是不是这样扎五毒的,我真想见识见识。”

  崔捷脑子一转说:“不知道这些手艺能卖多少钱。”

  “小玩意一个,当然很便宜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捷叹气:“想以此谋生,可能比较勉强。”篆儿反应不过来,崔捷正了脸色说,“篆儿,你仔细想想,你比较喜欢绣花、种花还是养蜂?”

  篆儿很惊奇:“三样我都不会呀。”

  “绣花要许多耐心,你恐怕没有。种花要挑水锄地之类的,你恐怕做不来。养蜂似乎比较容易……不过,你先到凤山花房试试吧,他们甘泉山那边新开了蜂房,正要人呢。”

  篆儿脸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崔捷回想这一月发生的事情,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我不想牵累你。我和凤山花房也算有点交情,到时你就换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只说是别人求我帮忙的,并不认识你。”她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去那里好好挣钱,将来我才好投奔你啊。”

  篆儿听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难过地说:“你辞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还不想,就是自己也不愿意她把才能浪费在养蜂上。

  果然崔捷敷衍着说:“你先过去,我迟一点再说。”

  这一晚该轮到崔捷进宫值宿,她听说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传人问话,所以交了亥时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寝了。哪知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拍门吵醒,她以为有要紧事,连忙爬起来换上浅绯官服,用冷水洗了脸,亟亟赶到延英殿,却见皇帝坐在棋盘旁等她,身边只有小康福伺候。

  崔捷按住火气,谦虚地说:“陛下,微臣愚钝,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啊,决无欺君之言。”她确实也就写字还过得去。

  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艺也不怎么样。”

  崔捷想,陛下竟然没有以高手自居,可谁人敢赢天子呢。

  皇帝说:“你有没有去过法证寺?广文书局很久之前办过一个比赛,评出在那寺庙前卖香烛的韩七是长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

  崔捷听他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美而没有丝毫鄙薄之意,不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问道:“陛下是不是找他过招了?”

  “唉,别提了,以前人人都让着我,害我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场子。不过这韩七也是位怪杰,不喜欢凭棋艺赢钱,数十年如一日摆他的香烛摊子过活,而且只摆半日,过期不候。”

  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对这人的生活还有点神往似的。和他对弈了一阵,有几个昏招明显到她都看出来了,果然水平一般。

  皇帝一边下子一边说:“我扔下一百两银子,说如果他赢了,这银子就给寺里的孤儿买吃的穿的,他才答应了。我大败亏输后还不灰心,按照《西京国棋名人谱》上的排行榜一个个找下来,结果连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赢我。”

  崔捷明白他是要她尽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真的已尽力了。”

  两人实力相近,倒也缠斗得痛快,最终皇帝小胜了半子。讨论了一会儿棋局,皇帝又笑着说:“敏直,你没有很强的好胜心,所以输了,你内心并不想赢我。”

  崔捷低头收拾棋子。就这些天开始,皇帝时不时会以字相称,真有点不习惯。

  翌日朝议散后,萧澈和韦白到翰林院寻崔捷说话,却被告知崔学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准她今日回家休息。他们只好先回户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时离宫后再带两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访,不料门人说道:“老爷又被叫到宫里去了。”

  两人交换了几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骑马离开。萧澈晃晃酒瓶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韦白答:“你家那亭子安全点。”

  原来萧府花园中有个湖心亭,四面环水,必须撑船才能过去,在此处说话别人不容易偷听。

  几杯酒下肚,韦白忍不住先问了:“你说……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

  萧澈说:“应该不会吧,我们想多了吧?像陛下这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

  韦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经常溜出宫去。”接着又叹气,“你不觉得陛下对小崔很特别,老爱支使她?翰林学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职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却专任翰林,好处就是没有规定的任务,不用应付其他人,甚至朝议都不必参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人发现?他还把云骊送她了,初时我只当他是爱才。”

  “有理,有理。”萧澈苦笑,“我只是很不甘陛下怎么看出来的。小崔藏得这么好,我们要不是经常到她家,发现她小童的破绽,恐怕还要很久都不会怀疑呢。”

  “你不觉得陛下眼睛很毒,经常看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萧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

  韦白心想,瞧你这语气,十足陛下的嬷嬷似的。

  萧澈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该功成身退,回洛阳老家继承家业,做个逍遥自在的生意人了。”

  韦白有点动容,但随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户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们就不能每晚按时离宫了。”

  萧澈得意地全盘收下这恭维,再把话题转回崔捷身上,神情忧虑:“我想陛下最初赐马确是因为爱才,只不过后来……但愿他们别惹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

  韦白深有同感地点头,萧澈又笑笑:“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也蛮有趣。”

  “而且,有小崔顶着,我们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桩。他们也正好棋逢敌手啊。”

  崔大学士通常只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东阁批阅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只语再串接成鸿笔丽藻、警策周正的诏书[4]。不过往日的学习和真正的工作毕竟不同,偶尔皇帝还要在遣词造句方面提点一下她。两人亦经常为朝议上的各种决策辩论不已,所以崔捷并未荒疏国事,反比以前多了机会了解国家的运作。

  皇帝减少了传召几位兼任的老翰林的次数[5],让他们专注于本职,至于他们心里乐不乐意就不得而知了。

  感到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书库或国史馆寻经问籍、埋头苦读,只是书山如海,有时也会苦恼不知该从何读起。

  篆儿走后的第一个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觉孤单寂寥,干脆就到国史馆中查书。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挥留守的典书们把书籍搬到院中空地上暴晒,以防虫蠹,见她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道:“小崔,南馆现在乱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着的那几本放到北馆啦。”他还没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欢这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么叫她。

  北馆其实就是存放南馆史书相应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门熟路地直奔“子部?笔记”,书架上放着两本相同的《贤君诏令概览》[6]。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几上翻开,崔捷惊得差点跳起,书页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内容: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踢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不羁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确是汉武帝的《下州郡求贤诏》[7],一字不差,其后该书著者的评语也如数照搬,只是空白处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汉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宽仁长者之意,惜不复见矣!”

  这句话在原本上可没有,难道竟是这小孩子的感叹?崔捷在那装大人语气的“惜不复见”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尔,到底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

  起居郎大人捧茶进来,一看到她手上的书,急忙跑过来说:“小崔,你怎么偏看这本呢。”

  崔捷见他神情,宝贝得什么似的,暗自纳罕。他解释道:“这可是陛下小时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来的,千万要小心保管啊。”

  那些典书和御书手是吃白饭的,还要皇子帮忙抄书?崔捷的表情透露着这样的疑问。

  起居郎说:“陛下小时候……嗯……不太爱念书,册了太子之后才突然开始用功。我们史馆那时决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誊副本。他正在读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书,就自告奋勇说由他抄这本,这样就能逼自己读下去,而且记得更牢固。你说这书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重要,说不准哪天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年少时的“杰作”呢。

  崔捷笑道:“怎么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数?开始时可难受了,真真不堪回首。”

  起居郎当然不信,呵呵直笑:“外间天花乱坠地传探花郎是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五岁赋诗的。”

  崔捷头大,那时我还到处找人打架呢。

  起居郎再千叮万嘱一番方才离去。崔捷继续津津有味地翻看,想象着变小的陛下在烛光下皱着眉头,努力地一笔一笔写一阵、沉思一阵的情景。

  注:

  [1]花朝节在古代是二月二或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本书把它压后了一点。

  [2]参考《江湖丛谈》,连阔如著。

  [3]本章的民俗如送梳子定亲、铜牛钱箱为杜撰。

  [4]唐朝起草诏书按例该是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但每个皇帝都会有自己特别喜欢或信任的臣子,有些会赋予其他某位大臣“知制诰”的权力,有些则喜欢让翰林学士起草。

  [5]在大明宫的地图上,所有职能部门、国史馆、御史台等都位于延英殿的南方(外朝),而翰林院、学士院却位于北方,好像处于禁中、内廷一样,离皇帝更接近了,因而翰林学士有“天子私人”的外号。

  [6]当然《贤君诏令概览》是杜撰的。

  [7]汉武帝《下州郡求贤诏》一段参考了《古文小品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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