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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绿溟湖 (2)

  不久,崔捷注意到远处山峰上露出一个尖尖的塔顶,皇帝说:“那是仿西湖保俶塔建的。”他用力划动船桨,轻舟速进,眼前的山峰逐渐转换角度,宝塔的全身清晰地显露出来。

  秀塔、层峦、清池,梦境一般的组合,崔捷呆呆地赞叹:“真美呀!”

  皇帝微笑着说:“当然,从这个地儿看是最美的。”

  崔捷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转头问:“陛下,这儿会比西湖更美吗?”

  皇帝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西湖比绿溟湖大得多,碧波万顷呢,向来只听人赞西湖好,江南好,这儿肯定是远远比不上的。”

  崔捷双眼霎时充满了期待,热切地说:“真想在有生之年去见识一下烟雨江南。陛下,什么时候把我派去余杭吧!”

  皇帝如遭雷击,木桨“咚”一声掉在船上,连声音也在发颤:“你说什么?”

  崔捷有点被吓住,结巴地说:“臣、臣想,请陛下让我出使江南……”

  皇帝神色非常痛苦,低头想把木桨架好,双手却颓然无力,止不住地轻抖。

  崔捷想起上回请求出京皇帝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甚觉委屈,低声说道:“陛下,臣说错了,请你息怒。”

  皇帝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瞳人里好像有千言万语,使她忽然莫名地难过。他的声音空洞苍白:“我没有生气。”

  过了一会儿,崔捷小心地问:“陛下,你是不舒服吗?要不我们回去吧?”

  皇帝不语,重新抓起木桨,把船划向更远的湖中央。水流越来越急,山树茫茫遥不可及,木桨击打着水面,“哗啦——哗啦——”惊心的声响,他们的小舟好像无根的浮萍般随湍急的水流漂荡。

  皇帝的眼里好似酝酿着比急流更激涌的浪涛。

  就算闭上眼,恐惧的心情也不能驱散,崔捷实是畏水,眼里不由得泛起泪光,呜咽着说:“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顿时便心软了,眼神恢复到温柔和关切,安慰她说:“好,这就回去,别怕。”

  他们很艰难才回到岸边,伙计为他们牵来了马。皇帝跃上马背,这才发觉双臂已然累得酸痛无力,可是,那还比不上内心的揪痛难受。

  崔捷也看出皇帝已耗尽了力气,只陪着他慢慢骑马,不敢催促。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入了城门他才问了一句:“累吗?”崔捷摇头,复又一片沉寂。

  永兴坊附近道路较窄,行人却多,两人骑得也有点累了,干脆下马步行。经过翊善坊承宁街时,崔捷犹豫了一下,但又不太放心皇帝,立刻就小跑着跟上,想一直送他到宫门前。

  前面一段就是御道了,皇帝忽然不耐烦地转身,大声说道:“你别跟着我了!”

  崔捷后退了半步挨着云骊站着,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湿意。

  “啊,不,我、我不是……”皇帝伸手想安抚地拍她的肩膀,但最终还是半路停住,收了回来,“你不必多走这段,回家吧。”

  说完,皇帝便牵着风骊向丹凤门走去,留给她一个暮霭中孤单的背影。云骊弯下脖子,轻轻地用头碰她的背,她猛地转身抱住它,把脸埋入又长又密的鬃毛里。

  之后,延英殿称皇帝微恙在身,罢朝两日。

  又有一道谕旨送至崔府,授予崔捷鸿胪寺少卿一职,即日上任。她望着诏书一字一顿地默念,这是皇帝的亲笔,简洁明了一句话。要换以前由她代笔,首先也得把大臣不吝笔墨地称赞一番。

  旁边大娘喜不自胜地叫:“哎呀老爷!这是升官儿了吧?”

  崔捷木然点头,鸿胪寺少卿是从四品,确实升了半阶。

  “这官儿是管什么的?”

  崔捷勉强笑笑:“专管招待那些来朝我国的四夷族长、番邦首领,不愿回国的要安排他们的爵禄、封地、丧葬……诸如此类的。”

  大娘心想这官儿好像不太威风呀,她小心地问:“那么老爷是要到胡人大王住的地方,太极宫、旧皇城一带干活吗?”哎呀,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动了,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明升暗降”?

  “是,那儿离得远,以后要劳烦大娘早起做饭了。”

  大娘还想多说,崔捷已胡乱卷好诏书走了进去,房门一关,闷在里头不出来了。

  延英殿内,徐常礼向皇帝禀报:“陛下,礼部已把今年赴京考试的士子名册呈上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名册,从后面的落第考生开始翻起,直到第一页都没有发现有姓丁的人。但是,端阳节那天偶遇崔捷,她不是说把自己错认成某位落第的丁姓士子吗?

  他轻轻拍了拍手,齐安平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低声吩咐道:“你叫人去查一下,崔大人平日可有结交什么官场外的朋友。”

  齐安平一时没动,有点疑惑。

  皇帝皱眉说:“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齐安平这才闪身退下。

  过了一会儿,皇帝踱到窗前,背手站立,不知望着何处出神。

  徐常礼把案桌上一幅诏书认真卷好,双手捧着悄声上前问:“陛下,明日仍要罢朝吗?”

  “嗯……”

  徐常礼年老耳背,连忙走近一步,但这声过后却再没他语,不得已只好再问一遍。

  等了片刻,皇帝终于说:“不必了。”

  徐常礼又小心地问:“陛下,你方才写的诏书墨已干了,现要发出去吗?”

  皇帝立刻转身把诏书夺过,脸有怒意,但最终在怒吼之前抑制住自己,背过脸,挥手叫他退下。

  第二天,因新官服还没做好,崔捷仍是一身浅绯色到鸿胪寺上任,但只见到另一位少卿,因今日是小朝议,顶头上司鸿胪寺正卿要先去大明宫,下午方回。

  她跟着少卿大人在旧皇城内跑了一遍,处理了几项事务,然后便优哉游哉地回署邸闲话。少卿大人说:“崔大人哪,陛下定是看你会说突厥话、回鹘话,把你派到这儿来——咱们刚有位大人退休了,位子空了。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吧,陛下这么重用你。”

  崔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诚恳地道了些逊谢的话。

  少卿大人叹气道:“咱们这儿毕竟比不得三省六部那些中枢机构,虽然咱俩是从四品,小朝议却去不得,一个月没几次的大朝议也得挤在后头角落里,连陛下的脸都看不清。”

  崔捷已对皇帝突然而来、没有解释的诏书纠结了一个晚上,听了这话更是郁郁,低头没有搭腔。

  少卿大人醒悟到自己可能开罪人了,干笑了两声,想尽量把话兜回来:“但是大人仍然兼任翰林呀,说不定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回宫里呢,两头奔波可有得累了。”

  这句对崔捷来说更是刺耳,她尽力挤出笑容答道:“宫里不也有几位翰林前辈嘛,陛下传召他们更加方便。我倒是要尽快学会这边的活儿要紧。”

  少卿也领悟到这茬不宜多谈,渐渐把话题挪到公务上去。崔捷努力抛开杂念,把他教的一一记在心上。

  下午,酉时已近,正卿都没回来,两人几乎要担心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寺丞已陆续辞别回家,崔捷想自己还没拜见正卿大人,不好先走。少卿大人也在一旁相陪。

  酉时三刻,外头终于报称:“大人回来了!”

  两人连忙整衣出迎,只见正卿大人激动万分地冲进来,一把握着少卿大人的手用力猛摇:“喜事呀!今天有喜事!”

  少卿大人又好笑又着急:“你倒是快说呀,大人!”

  正卿大人大笑道:“陛下终于肯立后宫了呀!诏书也下了,册立秦大人的小姐为丽妃!择日入宫!”

  这回轮到少卿握着正卿的手又笑又摇,但也有疑问:“陛下不是该先立皇后吗?”

  正卿大人唉唉叹了两声:“皇后和一般后妃不同,陛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量吧。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乐得不得了啦,只盼丽妃娘娘早生龙子,延续皇家龙脉。娘娘出身也好,届时晋为皇后亦无不可呀。”

  “所以大人你就和其他大人偷跑出去喝酒了吧,然后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两人傻乐了好一会儿才省起旁边还有位崔大人,转头一看,崔捷脸色苍白地倚在门上,没有一丝笑意。少卿吃了一惊:“崔大人,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不,我,我没事……”我该高兴呀,该为陛下高兴,崔捷不断地对自己说。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像被什么死死压着、碾着、磨着。

  正卿大人连忙叫人备车,崔捷微弱地阻止:“不,我可以骑马回去。”

  正卿大人体谅地说:“那你赶紧回家去吧,可别第一天来就病了。”

  崔捷向他鞠了一礼,喉咙已堵得说不出话了。

  云骊感受到主人的失常,不敢如平日般肆意奔跑,只老老实实地载着她回家。崔捷一直神思恍惚,幸而它走过一遍便认得路。

  回到矮柳短巷,暮色已昏暗,崔捷再也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就要摔在地上,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扶住她:“天!小崔,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大明宫,萧澈拉住了急急向延英殿奔去的韦白:“守素,你想做什么?”

  韦白用力甩袖:“自然是问陛下为什么!”

  萧澈四面望望,幸而没人经过,他也有点怒意,忍不住低吼道:“有什么为什么,你没看出陛下已有了决定了吗?”

  韦白脸色微变,他何曾不明白皇帝已有了决定?他只是仍不甘心而已。

  萧澈叹了口气:“我们一直都是从陛下的角度去想的,看见他开心就替他高兴,可是……也许另一个人并没有那种心思呢。”

  “怎会?他们明明……”

  “但是陛下心里一定存有疑惑吧?别人是把他当成君王所以任其驱使呢还是其中又有别的缘故?他一定琢磨了不止一千遍了吧,一边玩得高兴,一边又觉得不像是真的。”

  “要是别人心里和陛下其实一样呢?他没确定就……”

  “别这样!”萧澈轻喝着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应该更能理解吗?人人都说韦公子本来有喜欢的人,后来却遵从母命娶了县主,你可有找人确认过?”

  韦白登时无言以对,拂袖转身。半晌,萧澈绕到他前面,拍拍他肩膀,韦白暗着脸:“没事,又没怨你。”停了一刻他又悄声加了一句,“我有点担心那位。”

  萧澈神情无奈,低头答道:“也许陛下是对的,那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这次……是否太后已开始逼迫陛下了?”

  萧澈苦笑:“公平地说,太后对陛下已算纵容了。”说完,他对韦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别在这儿嚷嚷了,出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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