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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尚在人间 (1)

  崔捷回到鸿胪寺,见到正厅里相谈甚欢的正卿和少卿大人,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她只是走开了片刻,两人肺腑相照的海侃一直进行着,甚至坐姿都没变。

  她老实坐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同乐的话。后来话题不知怎的竟转到皇帝的婚事去了。少卿大人叹声连连:“唉,册妃的圣旨都下了这么久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呵呵,你呀,”正卿大人大笑,“光想着吃陛下那一顿喜宴了吧?没办法呀,太常寺说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

  少卿觉得出奇:“中秋节还不算好日子吗?按我说,陛下出生日就是好日子,成亲日自然也是好日子!”

  正卿大人捋了捋胡子说:“你不知道月圆之日陛下是要去皇后那儿的吗?”

  他瞟了一眼崔捷,她脸朝着这边,目光却不知飘向何处。这位崔大人被派到此地后基本没什么活泼的表情,但绝对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结果正卿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紧要的秘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不会没听过后妃侍寝制度吧?每月前十五天为月渐满,所以由地位低的轮到地位高的,后十五天为月渐缺,则由高到低。每月十五、十六是皇后,十四是四妃,十三是昭仪、昭容等九嫔,初十到十二是婕妤、才人等二十七世妇,初一到初九是宝林、彩女等八十一御妻……后半月类推,陛下现今娶的是妃子,那是决不能选在月圆之夜的!”

  少卿大人连连咋舌:“唉唉,陛下也真不容易。”

  正卿大人摇着手指:“点着指头算日子来安排侍寝人选的女史更不容易,幸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有真的娶够这么多后宫!”

  两人几乎要哄笑,却见崔捷忽然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嗫嚅着说:“大人,我,下官想到外面馆驿巡视一下。”

  正卿先是惊愕,随即温和地说:“好的,你去吧,少年人多活络活络筋骨。”

  看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官署大门外,正卿摇着头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来咱们这儿,可惜了呀。”

  出了旧皇城外,她暗自吁了一口气,再不用努力撑着挺直的身板。街市中,一个横冲直撞的小童突然蹿出来,将她撞得连退数步,几乎摔倒在地。孩子的娘惊惶地冲过来说“大人息怒”,趁她还没站稳,一把抱起小孩飞也似的逃远了。

  崔捷低头看看身上簇新威武的官服,感觉左近的小贩、路人似乎正偷眼望向这边,在她抬头时却又齐齐兵荒马乱地假装看向别处。

  她心里涌起不知是泄气还是惊讶的感受,或者同情和谅解亦兼而有之,但是,这些感觉真令人不快。

  皇城以南的几个坊较多胡人聚居,升平街上外邦味儿极浓,肤色服饰语言可说异彩纷呈,却又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与长平街交会之处非常热闹,围了不少人。圈中搭了四个竹棚,原来是长安四大医馆半年一度的联合义诊,左首第二个棚中坐镇的大夫竟是丁洛泉。

  洛大哥,你真的是传说中的晋王殿下吗?远望着他,崔捷只觉心惊肉跳,如果真的是,那会惹出多少事来?他怎么就不顾惜一下自身的安危呢?

  他正给一个棕发蓝眼的波斯大胖子看病:“大叔,你愿不愿意针灸呢?针灸,像那样的。”他指了一下旁边医棚,波斯胖子吓得跳脚,躺在棚里的人解了上衣,身上扎了六七针,脸上亦有两针。他惊惧地摆手道:“不不,那个不好,开药就好。”

  丁洛泉轻笑道:“大叔过虑了,我们馆里的大夫手艺不错,不大疼的。况且单用药可是要戒酒的,针灸却不必,岂不妙哉?”不知他从何处看出胖子嗜酒,难道是红通通的大鼻子?

  胖子摸着大肚腩决断不下,丁洛泉却瞥见了人群中的崔捷,想了想,便向后面一位年轻人交代了几句,把那大胖子丢了给他,自己径直向她走去。

  崔捷不禁扫视左右,人太多了,有些东西很容易隐藏,目前也只好不管不顾了:“丁大夫,你可以走开一阵子?”

  丁洛泉笑道:“多亏你来,我才有借口说大官儿找我问话,都累了一天了。”

  崔捷望着他们桌上的一小堆铜钱,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在义诊吗?”

  “你误会了,那些铜钱会捐入善堂。若大家觉得咱们医术还过得去,可以奖赏我们几个铜钱,不拘多少。四大医馆也在暗中比拼谁得的铜钱多呢。”

  显然他所在的仁安堂得的“奖赏”最多,他的眼中也藏着些许得意。崔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丁,丁大哥,长安是你最喜欢的一站吗?”

  丁洛泉愣了愣,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无比惆怅地说:“我喜欢这里,但我最不应该待的地方也是这里。”

  她带丁洛泉到旁边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站定,问道:“你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游历?”

  丁洛泉沉吟半晌,忽然笑答:“也曾想过哪天去瞧瞧塞外风光的。”

  “朝廷不久以后会增派援兵到玉门关,”崔捷差点便说“也许又要征召大夫”,幸而及时停住,暗骂自己该死,我怎么又要把丁大哥往危险的地方推呢?于是就改口道,“只怕要和回鹘打仗,那边不太平啊。”

  “我不去那危险的地方不就行了。”

  崔捷低头解下腰间的短剑,那是陪伴她长大的伙伴,踟蹰了一会儿,却又重新系好。

  丁洛泉也看出她心事重重,心里竟有一丝惋惜,暗想:那剑本是要给我的吗?

  “你若真要去,肃州和玉门关之间有条河,咱们叫它冥水,突厥人叫鄂里扎隆河,回鹘人叫……”她接连用几种语言说明那条河的名字,听得丁洛泉几欲头晕:“停!停!停!我记不了这一堆咕噜咕噜的。”

  崔捷脸上有点儿笑意,继续解说道:“河边有个乌泽里村,你想看塞外江南的美景,在那儿大可窥见一斑了。若是想找落脚的地方,或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一位叫艾达古的大哥。你只要说是姓崔的人的朋友,他大概就会明白了。”

  丁洛泉终是忍不住追问:“你的短剑是不是可以当做信物?”

  她低了头,丁洛泉见她眉毛和鼻子一皱一皱的,连忙打哈哈道:“说笑的,又不会抢你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你日后不必再来看我,只怕会连累你,所以剑也不能给你。”

  话一完,她立即转身就走,丁洛泉急急扯住她袖子:“小崔!你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吧?”电光火石间他忽然醒悟,“皇帝认出你了,他想——”

  “不,不是。”崔捷慌乱无绪,无论丁洛泉要说什么,她第一反应就是断然否定。

  丁洛泉松了手:“你该知道你藏不了一辈子的。”

  她稍微镇定了点儿,恳求似的说:“是,我知道。洛大哥,你也不要留在京城了,你说了这里不安全的。”

  丁洛泉直截了当地说:“你辞官的时候要告诉我。”

  崔捷觉得他们聊得也够久了,只怕早有人注意着,此刻不宜再辩解劝说,只得含糊应承:“好,我答应你。”

  注:

  [1]相传唐玄宗兄弟友爱甚笃,常于殿中,置一大帐与五兄弟同寝。事见《明皇杂录》。

  康福觉得皇帝近来沉郁了许多,虽然大伙儿深深庆幸他未有迁怒于人,然则自从崔学士升任鸿胪寺少卿,许多事务须得陛下自己亲力亲为,他又没再找其他大臣协助,兼之亲政日益上了轨道,日理万机地未免太过劳累了一点儿。

  唉,他闷闷地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呀?!我想要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爱玩爱闹,老拿我们取乐子的陛下回转来。

  可现下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请太医署研究该为陛下弄些什么进补,以及督促那些小的安静勤快了。他往殿内看了看,陛下仍在翻看奏折,这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小内侍换了茶出来,向他报告道:“陛下根本就没喝。”

  职责所在,他总要进去劝劝。不知皇帝在看谁人的奏折,左手托腮,皱眉沉思。康福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笑着说:“陛下有什么为难的决定吗?今晚轮到萧澈萧大人值宿呢,要不请他过来参详参详?”

  皇帝习惯性地回答“不必”,转眼间却又坐直了,放下手,问:“你说谁?萧澈吗?”

  康福连忙点头,皇帝比刚才更显犹豫,琢磨了很久才说:“去请他来。”

  小内侍匆匆地领命去了。萧澈到来之前,皇帝一直在默想着什么。

  萧澈施施然地进来叩拜了,笑问他:“陛下该不是叫我来下棋吧?”可是皇帝站了起来,脸上绷得颇紧,少见的一脸郑重,又把所有人都屏退了,萧澈不由得微觉讶异。

  很明显皇帝在认真斟酌他的用词,他说:“洛阳萧氏,累世为官,声隆名著,人人称封为关中第一世家。”

  萧澈留了心,却仍忍不住失笑:“陛下这么说,微臣听了真肉麻得紧。”

  若换作平日,皇帝早抓住这由头打趣他了,但此时龙颜不展、无心玩笑。片刻后,皇帝继续说:“但你们家族也为了这威名担了许多风雨,最近的一次是萧太师触怒了先帝,几乎害你们灭族。幸得正蒙恩宠的丁昭仪为你们说话,度过此劫。”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萧澈不置可否。

  “你们对丁昭仪非常感激,恰好家中有一小儿和晋王同龄,便送入宫中当他的玩伴……或者,”他的声音带着不能遮抑的伤感,“这是丁昭仪的请求,想让自己的孩子至少能有一个朋友。”

  萧澈本欲申辩一下,可皇帝的表情令他不忍。再说,皇帝的猜测并没有错。

  “丁昭仪逝去后,先帝一度卧床不起。晋王出类拔萃,又得先帝重视,且年纪稍长,日后登上龙座,或许可以早些接掌大权,兴定天下……”

  “陛下!”萧澈那张万年嬉笑的脸终于有了纤毫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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