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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路向东 (1)

  蕖英不想这事耽搁太久,回房嘱托了瑶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静时便换了装束出宫,往城外翠华山法严寺驰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历经战乱和大火,只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砖塔保存较好,已不复昔日盛况。寺中几位打扫看房子的僧侣也是附近宝莲寺派来的。

  蕖英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疑惑间,忽听得那九层高塔上传来几声微弱尖锐的声音。她嫌爬梯太慢,便借由栏杆檐柱轻盈地飞攀上去。

  那仿佛试音的声响停住了,待她跃上最高的塔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倚在上翘的角檐上,双腿凌空,就像坐着自家椅子那样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显得神色平和如镜,只在蕖英蓦地出现时错愕了一下,然后是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蕖英避开了对视,低头瞥见他右手握着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着“晨露”,一端套着约莫一寸长的细竹节。

  他说:“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断他,蕖英颇觉自己怪异,又觉自己有点无礼,与平日努力培养的淡定风范十分不合。

  他只道她怫然不悦,连忙辩解:“别担心,我调校好就还你。殿下只是猜测后日宴会上皇后可能会命我当场演奏,这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发不出声,怕我出乖露丑,所以让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见了他的模样打扮已隐隐怀疑是传说中的韦家公子,听了这套说辞,气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让我们比画一下,定出个高低来。”

  韦白大笑出声:“这箫实在麻烦得紧,今晚恐怕不得空,宴会之后第二天再来这里比画如何?”一边说一边取下箫上的竹节,小心地削磨了一阵,复又套上,轻轻吹奏了几个音,比刚才刺耳的声音清润多了。

  蕖英在行家面前不敢多语,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只暗想这样还不算调好吗?

  他喃喃自语说:“悠扬欢畅太过,可不像‘晨露’了。”蕖英亦看过《兰声丝竹记》有言:“晨露之音,略逊于丽色,然黯哑低落、几不可闻之时,直如喟叹发于中肠,令人神伤。”

  一阵风徐徐拂过,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蕖英略一转身,不禁低低地“呀”了一声。原来这塔建在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京城,零星的灯火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胧月光下,远处模糊映出龙首山巍峨雄壮的轮廓。

  如此静谧的京城她还是第一次见。

  韦白见她发愣,便说:“承香殿顶上不是景色更佳吗?难不成你从没心痒过飞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说得微微动气,走开两丈远,拣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会儿,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还我也可以。”

  韦白笑笑不语,继续执著于竹节。片刻后,怕她闷坐不乐,又说:“要论制箫的竹子,这儿的紫竹是长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时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来这儿候着。”

  这算是解释和表示歉意吗?蕖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其实她并不介意跑这一趟,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大明宫这么遥远,离“保镖、跑腿、丫鬟”等角色这么遥远——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庆幸不必如师姐们那样当“暗”吗?

  还隐约记得师父叹息的神情:“莲,看来你是学不成杀人了。”她一直都惧怕会走那条路,师父终是关心她的,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其实,这样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儿我很得心应手,报酬也不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又释怀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变化已落入韦白眼中,他低头吹了一段平正温和的调子,蕖英有点震动,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

  韦白见她喜欢,便继续轻声吹奏下去,他本是随意而起,却连绵不断地有曲调从心里淌出,那曲子颇为低沉绵长,箫音清细,流韵幽然。

  蕖英时而看他,时而看景,只觉江山清寂、月色满庭,此生不曾有过这么平静难忘的一刻。

  两天后,宴会在外朝紫宸殿前如期举行。蕖英隐在暗处偷望,韦白宽大厚重的月白色衣袍在太乐署乐伎的黑衣中显得分外鲜明,比之轻装便服时有种别样的神采俊朗,一时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

  《清平》、《岐山》、《鹤舞》之后,皇后果然又命他独奏一曲《千春》助兴。韦白大概早已习惯在人前吹奏,这一次虽是宫中首演,却也气定神闲,毫无怯场之相。

  后来,皇帝陛下把“晨露”也赏了韦白。自此,韦公子越发名声大噪、无人不识了。

  吴王知道他俩约好了比剑,但是被人看管着不能出去,听到她回宫立刻兴致勃勃地跑来想打听战果,一见她手中的“飞霜”登时傻眼了。他偶尔会与韦白、萧澈一起练剑,自然知道它不只是一柄名剑,且是其师赠与的礼物,韦白一向珍而重之地带着的。

  蕖英傲然道:“殿下这么惊诧,原来是笃定我会大败亏输的吗?”

  甩下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的吴王,转身走开。她低头望着那烫手山芋暗自叹气,原来她一时兴起,开玩笑要以各自的配剑为赌注,没想到自己竟侥幸胜了,这可怎好,要等明年才能还他了。

  其实他俩激斗了一夜都难分胜负,韦白定要坚持他占了兵器的便宜,算是输了,还提议定个一年之约,好让他苦练秘技,赢回宝剑。

  蕖英后来越想越不自在,几乎要大吼一声,为什么会如此迷糊?!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唉……世家子弟多半矜傲,若不坦然收下,恐怕会被误会为轻视吧?或者明年再小心设法让他赢,不就行了?

  只是要骗过他的眼睛万般不易啊,而且,难得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只怕自己又像昨晚那样打得不亦乐乎,沉醉其中不能收手了。

  她无比纳闷地找个严实的地方藏好“飞霜”,一边暗忖:老天,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了?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去也。

  法严寺的夜月危塔依然故貌,韦白仍坐在那翘起的角檐上等她。蕖英攀上第七层,互相已能看得真切,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嘴角含笑,仿佛在说:“你可终于来了。”

  蕖英亦多了一点恍如故友相见的欢喜,一跃而上坐在他旁边,把“飞霜”奉上,他说:“待会儿再比,我写了首新曲子,先让你听听。”

  如潺潺流泉般轻柔的箫音响起,韦白沉静地吹奏,她也沉静地听。

  一曲终了,有好一会儿两人都默然不语。

  韦白望着玉箫,似乎很失望:“还是不太像‘晨露’。”

  蕖英明白此时应当有所表示,却又灰心地觉得自己想到的字句未免平俗,只怕他早听腻了吧,便不愿吭声了。

  半晌,她差点要讪讪地说“其实承香殿顶上不如这里景致好”,只是猛地醒悟这话实在太傻,慌忙打住。

  这一次,她仍然没能把“飞霜”交还与他。虽然实际上仅仅是毫厘之差而已。

  “飞霜”在她手里一待便是四年,以致到后来她几乎有点不舍得交还他了——尽管每次险胜后都满腹疑惑:往日在师门中她是最不喜和师姐妹比斗的一个,如今对约定的日期竟有些微盼望,好像不打这一架,便会皮痒难耐。

  但是第五年,韦白失约了。蕖英在法严寺等了一夜,他也没有出现。不久便传出他和淮阳县主的婚讯。

  蕖英那时已很得皇后信任,每日有无数琐事缠身。偶尔抽空到他时常出没的酒肆红楼寻找,竟然一次也没碰上。

  难道他真如旁人笑传的那样,怕惹恼了“恶名远扬”的丈母娘,所以吉日之前都足不出户,避绝游乐?

  淮阳县主不知是何等娇媚婀娜的一个可人儿呢!她将会是倾听到真正完美的“晨露”之声的第一人。

  而不是……其他人。

  韦白成亲后不久便重归御林军,外朝与内宫,本来就不易碰面,难得见到,他也多和同僚一起,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把剑还他。他身份已有改变,似乎也不好相约私下会面。

  蕖英甚至有点觉得他在躲避她,最后,她只好放弃了交还“飞霜”的念头。

  大概这正是他真正“君子”的地方,淮阳县主年纪虽小,眼光却着实不错。

  可是,为什么会有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她从未有过这么难以排解的惆怅:难道我们从此就连朋友也不是了吗?

  日月推移,人事消磨,庄宗皇帝逝世,吴王殿下登基。岁历翻去忙乱不堪的成康七年,迎来了正安新朝,一个明媚如画,充满传奇的春天。

  大概因年纪渐增的缘故,一些明朗欢快的东西似乎已从蕖英心里褪去,偶然回首,几乎不认得那个其实好胜,也会驳嘴的人就是自己。

  谁人不是这样变老?便是韦白也变沉静了,似乎,也不那么喜欢箫声了……

  假若“晨露”真如书上所言要吹奏者最伤心时才能发挥到极致,她宁愿他从此不再纠结地钻研它了。

  有一天,太后突然问她“出宫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呆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入宫十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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