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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过往依稀

  “他不过是站在路口等出租车!”我好笑地说。

  人类想象力极为丰富,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总能延伸演变出各种精彩的背后故事。

  不然,怎会有那样多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

  回到家,洗完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快脱掉一层皮。

  我真怕有一日,精魂受不住折磨,像蝉蜕一般,自这层薄薄的人皮中,蜕出,逃走。

  可是,躺在床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工作的内容。

  我强迫自己数羊,一只、两只、三只……怎么这一只在喝果汁?

  完了!

  我中了广告片的魔咒!

  我爬起来,摸了一粒安眠药吃下去。

  又折腾了好久,总算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我依稀看到插画师帮我们画的故事版,全都似儿童简笔画,粗陋不堪。

  我惊出一身汗,醒过来。

  还好是个梦!

  我摸着胸口,看着空出来的另外一半床,忽然悲从中来。

  温旭生已经离开这个家半年有余。可是,我仍旧习惯缩在床的左侧,腾出另一半,仿佛他还会回来睡似的。

  前尘往事在这个意志最薄弱的时刻,袭击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颇为畏寒,每个冬夜,总是要将手脚塞进温旭生怀中,才能睡得安稳。

  几年来,我已经习惯睡觉时,总可以挨着一个温暖的身体。

  白天思维繁杂,脑海充斥各种信息,夜间我总是有许多凌乱诡异的怪梦。

  每每我在梦中发抖或呻吟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察觉,将我自梦中唤醒,搂在怀中,令我安然入梦。

  我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了。

  可是,可是他半途退出,独留我在这无边的梦中,不肯醒来。

  刚离婚的时候,最难以面对的,不是背叛、不是分离、不是争执,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不习惯。

  那些日积月累,由两个人共同营造堆砌起来的生活习惯,最是折磨人。

  本来是两个人的生活,忽然要拆成两半,令停在原地的人猝不及防,面对狼狈的自己茫然失措。

  刚开头那半年,我睡到半夜必然醒来,习惯性向右侧伸手一摸。

  空的!

  紧接着立即潸然泪下。

  我曾经以为,自结婚那日起,自己的人生便大局已定。

  没想到,不过几年,又要推倒一切,重新开始。

  多可怕!

  我得再次面对感情上的空窗期,生理上的空床期。

  重新找一个伴,这个过程真是漆黑丑陋、无边无际,永远摸不到头。

  而且好不容易凑合找到一个,又得挨过漫长的适应期。

  那血糊糊的磨合期,不知道又会磨掉人的多少真性情。

  离过婚的女人,就像被标上打折出售的标签,给人的感觉再精美,也是个次品,多少有些瑕疵。

  愿意同离婚女人交往的,不外也是些有相同经历的男人。

  同样都是受过伤的人,哪里会再如以前一样,轻易便交出心,坦诚相待?

  彼此都有肚皮官司要打,要走到一起,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现在外头那些年轻女孩,专找离婚男人。

  她们认为,离婚男人年纪偏大,有经济基础,经过上一任妻子的调教,已经褪去青涩,懂得服侍女性,单接吻与做爱的经验,都非青涩的小男孩可比。

  如果男人有小孩,还可以省去生育之苦,永世保存完美身线。

  有此青春劲敌,我们自然被比下去老远,男人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唉……

  难怪人说,女人离婚立即贬值,男人离婚,立即升值。

  谁让男人天生有优势,永远能找到比自己年轻的伴侣。

  女性皮相的确衰老较快,只敢同较自己年长的异性交往,才不致太过自卑。

  但是,在生猛的青春面前,谁又没有几分自卑感呢?

  不过,也有一些男人心理素质特别出众。

  我身边有好几位四十出头的男性朋友,离婚不久,立即有二十出头的少女围在身边,争相献媚。

  曾经有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他同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有代沟,不知该如何交流。

  “二十五岁以上的老女人,像开败了的花,皮肉松弛,呼吸之间全是陈腐之气,同她们上床,晚上是会做噩梦的!”他痛苦地同我抱怨。

  我吓得再不敢与此君联系,在他眼中,我想必已经是骷髅头一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奇怪。

  这些男人,永远觉得自己不会老吗?

  他们以为人人都是007,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要知道,007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

  总之前路茫茫,离婚之后还是替自己保留一份尊严,不要再似一只迟暮的花蝴蝶,盲目扑来扑去。

  还是洁身自好,做一名独身女人,来得潇洒矜持!

  接下来两天,我又亢奋又疲惫,只恨分身乏术。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插图师画的故事版,十分精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有外援帮忙,平面也做得极有冲击力。

  我又特地熬了一个通宵,亲自做了PPT演示,还剪了两条提案的开场Video,活跃气氛。

  提案那一天,我也是发挥了自己全部本领,甚至不惜出绝招,一人分饰多角,为广告片中男女主角配音,务求把片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客户见惯各种提案,再新的点子也难让他们眼前一亮。所以,有时候提案的方法就变得十分重要,务必使对方感到新颖有趣。

  我甚至安排公司高妹与胖张将其中一条片子,现场演出来。

  果然,这一招十分见效。

  过几天,客户拍板选中我们的两支广告片脚本,与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调整,但这已经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客户部请客,我们整组人一起去狂欢,K歌到凌晨,才尽兴而归。

  他们轮番敬我喝酒,我推辞不掉,几乎醉倒。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

  那是因为没有喝足量。

  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眩晕,整个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又怎么记得那些烦人恼心的事情?

  翌日起床,已是晚上。

  头依旧痛得快要裂开,胃里似被人放入了一部绞磨机,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身体受难,心灵的创伤立即变得不值一提。

  我根本忘记自己是名弃妇。

  若此刻能让我的肠胃、脑袋回复正常,我愿意被温旭生再抛弃一百次。

  我倒了半杯牛奶,喝了一半,连苦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正好老妈打来电话,说煲了当归雪豆猪脚汤,让我回家吃饭,我立即扑了回去。

  吃过饭,我妈有些忧心地告诉我,子晴最近有点不对劲,好几天都不见人,连珊珊都寄住在我家。

  “半夜会听见对门有开关门的声音。”老爸说,“早上,她会自己过来接珊珊去幼儿园。”我松口气,还好没有夜不归宿。

  我坐在客厅里,同珊珊一起玩游戏,不动声色地等子晴回来。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不欲刺探她的隐私,我只想确定她是安好的!

  晚上十点,珊珊上床睡觉。

  十一点,我爸妈也睡了。

  我早已训练成夜猫子,所以此刻还是精神抖擞,竖起耳朵留意对门的动静。

  午夜十二点过,听见对门有轻微的响动,我立即自沙发上跳起来,猛地拉开门,子晴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我。

  我也吓了一跳,几乎惊叫出声。

  门外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神情凄惶,整个人又倦又憔悴,大概还淋过雨,头发湿湿地拢在脑后,额前一缕发丝,还在嗒嗒地滴水,活脱脱像从水里爬起来的女鬼。

  “你怎么啦?”我声音哽在喉头,咝咝作响,暗夜里听来,不知多可怕。

  子晴松了口气,神情疲惫,“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才回来?”我抱起双臂,探究地看着她。

  她知道躲不掉,慌乱地低下头,“进屋说吧!”

  她一进门,便瘫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仿佛被谁勾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疲惫不堪的空壳。

  我替她找了条干毛巾裹在头上,胡乱帮她擦了擦头发。

  “你干吗去了?”我忍不住问。

  “加班!”她说。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苦笑,“我自己都不相信!”

  “大冬天跑去淋雨,你不要命啦?你病了,珊珊怎么办?”我心中有怨气,手上不由加力,大概把她的头发扯疼了。

  她惨叫一声,便抱住我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哭了。

  我站在沙发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闷声痛哭。

  过了好久,我脚都快麻木了,她才抬起脸,一双大眼睛成了两个烂红的桃子。

  我的心不由软了,“子晴,不是所有事你都非得告诉我,可是如果你想说,我有一双好耳朵!”

  子晴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惨笑一下,“我去跟踪他了!”

  在我被工作和唐美妍折磨的短短一个星期,子晴却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没想到,今时今日的她,仍然会像个冲动的少女。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她那种炙热到可以焚化一切的感情。

  也许,每个女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这个人,是你唯一的破绽,华丽、阴郁、溃腐、不可触碰,一碰便会令你整个人都坍塌。在他面前,你永远无法做你自己。

  你注定是他的傀儡,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你就已经一败涂地。

  孤傲如张爱玲也说,没有办法,在他面前,你会不自主低到尘埃里,然后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

  而是在他面前,你会不可遏制地变笨,笨到明知是错,也要坚持。

  而汪子晴的破绽,从来都只是莫运年。

  她所有的欲望,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开始,便合并成一种单一的执念。

  他像一个魔障,轻易便将她网罗其中。

  即便隔了几年的时间,即便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但她仍然疯狂地想知道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

  他过得怎么样?

  有新的伴侣了吗?

  是否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

  失去她,他可曾后悔过?

  她像被邪灵附身,言行举止统统不再受自我意识的支配。

  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租了辆车,像个傻瓜一样,守在他公司门口。

  小说里,惨遭背弃的女子,过几年与旧日恋人重逢,对方一定已经多了三分疲惫七分邋遢,不复当年容光,令一直耿耿于怀的女主角从此释怀,甚至惊异自己当年怎么会为这样的男人流泪饮泣。

  可是,显然汪子晴没有这样的好运。

  时间对这个男人特别眷顾,他的样子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更显出一种不经意的潇洒。

  离婚后,他并没有颓废,反而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比之前更加风流,脸上每一丝纹理都是风情,一举手一投足,便交织出一张无形的网,专门捕获女人的视线。

  她的每个细胞,都再次为他折服,匍匐于他的西装裤下。

  是的,他还是他,而她却并没有比以前更强大。

  她坐在车里,他站在车外,他丝毫也没有发现,他曾经的妻子就在身边。

  而她却知道,一打开车门,只需走两步,她便能再次握住他的手。

  他的无知无觉,她的汹涌澎湃,恰到好处地再次诠释了他们之间悬殊的情感天平。

  他站在那里,每个动作都是诱惑。

  他对她的吸引力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他连眼神都不必使一个,她就已神魂颠倒。

  我仿佛看见,汪子晴必须死死按住胸口,以防自己被渴望撑满的心脏会承受不住负荷,挣脱胸腔的束缚。

  然后,她开车跟着他,像最拙劣的肥皂剧剧情。

  一天、一天,又一天。

  她跟着他上班、下班、见客户。

  她也跟着他,亲眼见他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约会周旋。

  几年不见,情场浪子对女人的品味更加庞杂。

  第一天晚上,他同一个年轻的女孩吃晚餐。

  以前子晴曾经不解,“除去身体,他还能同她们有什么交流?”

  可是现在我们都明白,身体上的交流,对有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单是看着女孩青春饱满、不经世事的光洁皮相,便已经能令男人春情勃发。

  第二天晚上,浪子棋逢对手,是他最爱的性感野猫。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成熟得像会流蜜的桃子。浓重的烟熏妆,将青春与世故完美结合,满足他对女人的双重需求。

  第三天,是下午,对方是他合作伙伴的秘书。

  他一向喜欢女秘书,办公室里眉来眼去,最容易撩拨得双方心猿意马。端杯茶、递份文件,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彼此荷尔蒙的味道。

  他同她去事务所附近的酒店开了房。

  汪子晴坐在车内,像几年前一样,默默等他与女秘书玩完性爱游戏,从酒店大门口走出来。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他,还会与女秘书一前一后出来。

  而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搂着小秘书的嫩腰,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几年前,她惊异她完美婚姻的表象下,竟有如此狰狞的真相。

  几年后,她依然讶异。

  她讶异,为何她的人生已经翻天覆地,怀揣一颗破碎的心,苟延残喘;而他还能继续沿着过往的轨迹,纵情声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疑心,对于他来说,她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过任何痕迹。

  或者,根本,她同任何一个与他上过床的女人没有丝毫区别!

  原来,这个男人竟然真的真的,是没有心的。

  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男人永远是汪子晴身体里的一根软肋。

  不管她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变得多坚强,他都能够轻易地置她于死地。

  “绍宜,为何如此不公平?他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便可以伤得我体无完肤。”她虽然在问我,可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答案。

  “子晴,你何苦折磨自己!当年你就明白莫运年是怎么样一个人!现在,你又何必逼自己再去面对他的斑斑劣迹!”我抱紧子晴,心疼得厉害,“不管他多风流、多无情、多堕落,他的生活都不再与你有交集!你要明白,对于你来说,他只是个过去,是一个陌生人,他便再无能力伤害你。”

  可是,陌生人能令人痛彻心扉吗?我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多么苍白无力。

  在强烈汹涌的爱与恨中,理智是那样脆弱单薄,像一叶飘摇的小舟,很快便会被愤怒的大海击碎、吞没!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无穷烦恼,除去你自己,无人可替你消化。

  好在我们都是成年人,再尴尬难堪,再酸楚难受的事情,睡一觉,都当没发生过。

  第二天早上,子晴像个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地替珊珊准备早餐。红肿的眼睛细心地用眼霜仔细涂抹过,不留心,也察觉不到了。

  此刻她是最温柔摩登的单身母亲,一点潦倒失落的踪迹都找不到,除去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她镇定的笑容下,藏了多少艰涩与酸苦,压抑了多么澎湃汹涌的爱与恨。

  在感情上,人们特别爱钻牛角尖,为某人神魂颠倒,痛不欲生,可某日,一旦茅塞顿开,立即发现,不过尔尔。

  我真的希望子晴早日自牛角中逃出生天。

  至于我,单一份工作已经耗去我全部心智,忙得焦头烂额,连性别都忘了,哪还有精力伤春悲秋,为感情烦恼?

  又是接连一个星期的加班,每日差不多有十八个钟头对着这群同事,渐渐与这个团队配合默契起来,大家相处变得较为活泼,也添了几分真感情。

  连看到唐美妍也没有那么碍眼了。

  工作比感情更实在,因为付出必有所获。

  不分昼夜奋战的结果是,我们又赢得了一个大客户,老板陈守翰更是对我赞赏有加,大会小会都把我挂在嘴边,让众人向我学习。

  周建辉对我的挑衅也渐渐少了,慢慢露出几分信服的样子。

  我知道,是时候打破我与他之间的壁垒了。

  一天,他与我加班到最后,我捧了咖啡杯给他,打算和他推心置腹谈一谈。

  “建辉,我知道你在公司劳苦功高。我这个新人,一来就霸占了你的位子,你心里想必是很不服气了。”

  “不,绍宜。你做得很好,比我出色多了。经验也丰富,肯教人,不藏私,成绩斐然。这个职位你比我坐更合适。”周建辉表现得十分谦逊,与我刚来时判若两人。

  我知他这话,虚虚实实各有几分。但内心深处,还是忌惮我,也仍怪我抢了他的位置。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年纪与我相仿,必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会与高他一级的我撕破脸。

  想到这里,我对他说:“建辉,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得替我保密。”

  周建辉愣了一下,不知我要对他透露什么,但犹豫片刻仍然点头答应。

  我轻声说:“我目前遇到点困难,来这家公司只是过渡。待我收拾好心情,会重回4A,以后这个位置仍然是你的。我必会向公司举荐你接替我。这段时间,暂时委屈你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同他讲这个,连忙说:“绍宜,你别这样说。”

  我微笑扬起杯子,“希望我在公司的这段时间,多多关照啊!”

  他迟疑片刻,终于放下戒心,以手中茶杯轻轻碰触我的瓷杯。

  然后,我对他眨眨眼,“保密哦!”

  他笑起来,“当然!”

  我知道,以后工作起来会少更多阻碍。

  不加班的周末,我照例去书城寻宝。

  我一直觉得看书是寻求生活感知的捷径,许多事情,不需要你自己去经历、感受、吃亏、受骗、犯傻、碰壁……自然有过来人,娓娓向你道来。

  阅读别人的思想、感情、经验、教训,最省事、省力、省时不过。

  以后再遇到障碍物,就不会横冲直撞,碰得头破血流,一定早早就绕开走。

  多好,早日读到,早日逢凶化吉。

  我尤其爱看小说,无数精彩的人生,浓缩在一本本册子里。

  真要让你自己去亲历个中种种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早就体无完肤了。

  抱着沉甸甸一叠书,我走出书城大门。

  天气鲜有的晴朗,蓝得像一块通透澄净的美玉,我的心情也被这片碧色,渲染得开阔起来。

  刚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叫我:“绍宜姐——”

  声音如此甜软娇俏,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破玻璃片刮着墙壁,令人汗毛倒立,从骨头里痒出来。

  我加快脚步,我可不想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个小狐狸精。

  “绍宜姐——”一只手热情地拍上我的肩头。

  我厌恶地皱皱眉头,真想顺势拽住这只手,给她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心中猛地一抽——

  唐美妍笑眯眯站在我面前——

  她身后站着目瞪口呆的温旭生。

  自他搬出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重逢。

  温旭生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一副斯文温厚的样子,穿着浅驼色的外套,同以前一样干净清爽,甚至更意气风发!

  我忽然有点呼吸困难——

  这个男人,他本来属于我,可是此刻,却堂堂正正握住另外一个女人的手。

  而我,不过是个臃肿发胖、憔悴寂寞,连逛街都只得一个人的下堂妻。

  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眼睛差一点便红了。

  原来,这大晴天,竟然真的有霹雳当头击下!

  我只觉耳朵嗡地一响,有那么一两秒差点失去知觉!

  不——

  我可不能自乱阵脚,让人看了笑话去!

  我调匀呼吸,冷笑地看向这对男女,以不变应万变。

  唐美妍激动地拉起我的手,仿佛看见亲人一样,“绍宜姐,这是我男朋友温旭生!”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自她掌中抽出,最害怕她这种自来熟的女人,以为人人都当她是甜心公主,与她亲密无间。

  “旭生,这是我的新上司,绍宜姐!”唐美妍又转过脸,向温旭生介绍。

  原来一切都不是假装,唐美妍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忍字心头插把刀,枉我还天天对着她,差点憋出内伤,她居然浑不知情,每天过得不知多痛快。

  我是早知道情况,可是温旭生却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像挨了当头一棒,当即僵在原地,脸色不知多窘迫、多尴尬、多难堪,半张着嘴巴都忘记合上。

  我心中暗呼痛快——

  他大抵死也想不到,天下那么大,他的情人和前妻居然可以走到同一片屋檐下。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与仇人狭路相逢的,绝不会只有我一个,千百年来这样的戏码不知上演过多少次。

  就像一个拙劣的编剧,总是反复使用相同的桥段。 大抵,一个人干一件事情久了,多少会产生懈怠,免不了偷工减料,将前面写过的内容,改头换面,随便敷衍一下,又是一个新剧。

  老天爷这个超级大编剧也不例外啊!

  果然,他半天不吭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直到唐美妍都起疑心了,他才说:“绍宜,近来可好?”

  到底是成熟的人了,他并没有更失态,立即打破沉默,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戴上面具,故作客套地说:“马马虎虎!”

  “没想到你和宝宝做了同事!”他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异。

  “我可不是故意的!但凡有一点可能,我唯恐避之不及。”我不温不火表明立场。

  “你说话,还是这样不留情面!”他叹口气。

  不留情面?真不留情面,听见他唤她宝宝的时候,我便应该一耳光刮到他脸上了。

  原来他叫她宝宝!

  这样肉麻的称呼,真想不出来,是温旭生这样腼腆的男人能够喊出来的。

  以前,他稍微对我说几句亲昵的话,声音便低得像蚊子叫,现在大庭广众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不知多自然顺溜。

  也许,他从来没有待我如珠如宝过。

  我还一直以为他敦厚木讷呢!

  却原来同床共枕多年,也还是看不清对方的本相!

  唐美妍果然有两下,经她之手,他长进不少,连衣着都风骚了许多。

  我看到旭生翻出外套的粉红色衬衫领子。

  “怎么你们认识?”唐美妍讶异地看着我们。

  “老朋友了!”我故意牵牵嘴角说。

  “那更好了,既然绍宜姐是旭生的朋友,以后更要多多照顾我了!”唐美妍不知是装傻,还是真蠢。

  她居然没看出我与旭生之间的生硬与尴尬。

  倒是温旭生沉不住气了,“宝宝,绍宜是我的前妻!”

  “什么?”这次轮到唐美妍的晴空出现霹雳。

  我见唐美妍惊得脸色都变了,立即将烫手山芋扔给温旭生。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恕不奉陪!”我赶紧走掉。

  我可不想听温旭生费舌费力解释我同他的关系,这种话,最好还是少听为妙,哪怕他在背后胡乱抹黑我,我也只图耳根清净。

  “等等——”他竟然唤我!

  我故意充耳不闻,快步走开。

  在我们结束婚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忍辱求全,对他所做的一起,所说的一切,他不是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吗?

  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快跳上去,我脱口说了“浮生”的地址,催司机快开。

  挣扎了一下,我还是转过头看温旭生最后一眼,自汽车尾窗看出去,唐美妍已经夺路而去,他紧随其后,搓着手解释什么……

  我回过头,专心看着前面的路,我以为我会震怒,可是心内却一片平静,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怔怔坐了好久,直到有眼泪滴到手背上,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到底,不是别人的故事!

  我像木偶一样僵坐在车内,眼泪无声无息流了满脸,身子却纹丝不动。

  悲伤这种情感再私人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这样比较有尊严。

  下车前,我伸手抹干净脸,掏出镜子补齐残缺的粉。

  有些真相,永远只有当事人知道就好。

  我捂着血糊糊的伤口,推开“浮生”的大门。

  看到我坐下来,孙晋州立即上前替我接过满怀的书,“大丰收?”

  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他温和地将我引到二楼靠窗的位子,阳光斜斜射进来,有细微灰尘悬舞其中,不断幻变,似一束聚光灯,等待牵引主角的出场。

  我坐下来,整个人略微放松。

  “喝什么?”孙晋州熟稔地问。

  “Absolut Vodka!”我说。

  “小姐,太阳还没有下山,你便喝这么烈的酒?太颓废了吧?”孙晋州表示抗议。

  “有什么关系,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我随意的地说,“最好有一支酒,叫 Absolut Sadness!”

  “怎么?心情不好?”孙晋州关切地看向我。

  “不是,发发牢骚而已!”我故意笑嘻嘻地说,可是嘴角每牵动一下,心中的伤口便裂开一些。

  “替你倒杯咖啡!”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请客!”

  “至少要加大份的朗姆酒!”

  “行!”他做个手势,表示妥协。

  看着他迁就的笑容,我忽然心中一暖。

  在这种时刻,一点点旁人的关心,也显得那样可贵。

  简直是雪中送炭,我已经熄灭的心火,又开始回暖,特别在喝下加了大份朗姆酒的热咖啡之后。

  可是,情绪明显受到之前事情的影响。

  孙晋州与我说话,我难免心不在焉,脑中反复出现的全是温旭生与唐美妍牵手的画面,要不就是温旭生追着她,急急辩解讨好的样子。

  “你有心事!”孙晋州笃定地说。

  我叹口气没做声,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掩饰也是没有用的。

  “我有一双好耳朵!”他婉转地说。

  我低下头,目光停在孙晋州握住杯子的手上,他的手指细长干净,指节平缓,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稳而静的手——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十年前,那年我才十六岁,对面住了一名十分清秀的男孩,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偷偷爱慕他好多年。

  他如常在窗边看书、学习、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全然不知对面有一双眼睛,静静留意着他的每个动作。

  他也有一双孙晋州这样斯文干净的手,我最爱看他拧开墨水瓶盖的手势,一度为这个动作痴迷。

  我忽然觉得,有这样手的男人,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吧。

  为着这双与我青涩恋情中重叠的手,我忽然想向孙晋州敞开心扉。

  “我离婚了!”我故意很平淡地说。

  “早知道了!”孙晋州用比我更平淡的语气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转念一想,“也对,有家有口的女人,怎么会天天留恋这里?”

  孙晋州气定神闲地微微一颔首,“最开始,你总爱同你先生一起来。后来,是你一个人,一来就要整瓶酒,边喝边偷偷落泪,情绪无比低落。有一段时间你没来,可是天天三餐叫外卖,可见已经足不出户。再出现,人憔悴了、胖了、钝了,手上的结婚戒指也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的话平淡简洁,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分外荡气回肠。

  看,我就是这样失去我的婚姻,听起来那样平淡,可是个中滋味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楚。

  我低下头,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几年的婚姻,只为我留下一道深深的戒痕,时刻提醒自己的失败。

  真不明白为何那样多女子要求男方婚前一定要买钻戒给自己?

  要知道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感情、婚姻都没了,徒留一个突兀的身外物,亮闪闪直刺你要害,届时你只恨不能将戴戒指的手也砍下来扔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不比古代,既无战乱,又有一份薪水傍身,哪里用得着靠套现一枚戒指来解燃眉之急。

  想想也觉得欷歔,现代女子对男人全部的所图,不过是一颗心。

  这样简单的要求,男人都只能交白卷。

  “幸亏我熬过来了!”我小声说,简直不敢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会挺过来的,只要你不死!”孙晋州淡淡地回应,“我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感受!”

  我扫了一眼孙晋州的手,“早知道了!”

  “哦?怎么知道的?”虽然是问的语气,可是他的神态里却没有丝毫诧异。

  “若家有贤妻,又怎么会天天将时光耗在这小小的餐吧?以你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有女人倾慕。你正值壮年,能过如此心静如水的生活,必然曾经沧海!”我的观察力也不弱。

  “是啊,离一次婚,简直伤筋动骨,万念俱灰。熬到现在,前尘旧事都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他长叹一声,双眼的光彩忽然黯了下去。

  我见他动了心念,赶紧将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也想当所有事情都是前世的残梦,可是偏偏运气出奇的背。当初的第三者,我婚姻的终结者,现在居然是我的下属,天天朝夕相对,好好对她,我对她又有夺夫之恨;借机留难她,我又不屑卑鄙至此,我有时候矛盾得想以头抢地。”

  孙晋州听闻大呼,“你也太不走运了吧!”

  我耸耸肩膀,“可不是?”

  然后我开始向他大吐苦水,倾诉欲望如决堤的洪水,挡也挡不住,滔滔不绝流泻出来。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沉郁的心情一层层剥离明亮起来。

  终于明白心理医生为何收费昂贵,原来很多事情淤积在心底,得不到宣泄,终于会变为腐烂的塘泥,令人也一并霉烂其中。

  通过孙晋州的开导,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在倒掉一锅隔夜饭之前,我们总难免觉得有些可惜。而前夫就是这样一锅隔夜饭,不管怎样心心念念,也得倒掉,另煮一锅新的。

  第二天,我还没想清楚该怎样对待知道真相的唐美妍,她就已经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了。

  她敲了敲我的门,并不等我回应,便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我居然有些莫名的慌乱——

  不过,看到她直挺挺站在我面前,一副紧张到快窒息的样子,我忽然又镇定下来。

  怕什么?天又不会塌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我尽量温和地看着她,甚至还保持一点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笑容,我想让自己表现的优雅从容、风度涵养俱佳,好让她自惭形秽,最好永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虽然,我才是那个失败者。

  可是,我内心坦荡!

  “绍宜姐——”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可以坐下说话!”我平静地说。

  “谢谢!”她姿势别扭地坐下来,手脚仿佛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我看着她,等她开口。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过了好久,才迟疑地放了一张纸在我桌上。

  我接过来——是一封辞职信!

  我心中立即三呼万岁!

  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可以自行拔出了。

  不、不、不,我才不会让情绪那样显山露水,表现得那样迫不及待,气量狭窄。

  “为何辞职?”我故意装作不明白。

  “旭生全都跟我说了!”她怯怯地说,有些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哦!”我轻描淡写,“就为这个?”

  “当然,我不辞职,难道等着你赶我走?”她有些诧异我的反应。

  “我为什么赶你走?”

  “我抢走了旭生啊!”她忽然抬起头,“难道你不恨我?”

  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一个在爱情角力中优胜者的得意。

  我恨得牙痒痒,所有充当第三者的女人都这样不知廉耻、泯灭良知吗?

  我偏不示弱,偏要打击她的气焰。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好笑地说,“你以为温旭生是你抢得走的吗?”

  “难道不是?他为我离婚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脸也开始泛红。

  “错了,根本就与你无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但是把姿态摆得很高,“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是我先放弃了他!”

  “可是——我——”

  我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流利地截住了她的话,“没什么,是我主动同他离婚的。离开一个已经有异心的男人,根本不算损失!”我故意轻松地说,“如果我存心要留住他,你也抢不走。何况我不要的男人,谁捡走都一样,我又何必介意!”

  “就算这样,你看到我不觉得尴尬?”她奇怪地问我。

  我就知道她会傻到问这个愚蠢的问题,简直是送上门来被人羞辱。

  “我为什么要尴尬?我又没有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婚姻,招惹别人的老公!社会又不会谴责我!”我笑眯眯地说,字字直刺她的内心。

  这句话果然有杀伤力,她的脸立即青一阵白一阵。

  “我又不是傻子,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任你刁难,看你脸色?”她气呼呼地说,“你快给我把字签了吧!”

  “唐美妍——”我忽然有点火,“我来公司第一天就知道你是谁,你说,我有给过你半点脸色看,羞辱过你半次吗?”

  “你早知道啦?”她惊讶极了,“你完全可以早就开除我的!”

  “开除你?用什么理由?你工作又没有出错!最近表现还比以前勤奋多了!”我实事求是地说,“找一份好工作不容易,况且以你的能力,不会有更好的公司愿意收留你!我可不坏人生计!你最好等练好本事,找到好的下家,再来跟我赌这口气!”

  “可是我看见你,心里会别扭!”

  “离婚的是我,我都没有看见你难受!你有什么好别扭的!”我冷冷地说。

  “难道你真的不计较?”

  “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个小设计师,有什么好同你计较的?我一向公私分明,我虽然不至于喜欢你,但也绝不会为难你。我所有下属,工作上,我都一视同仁。”我摆高姿态,“唐美妍,你现在也许还不明白一份工作对自己有多重要!也许你觉得现在为了爱情,放弃工作,很伟大。可是等有一天,爱情放弃你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老公会跟人跑,朋友有可能与你反目成仇,甚至亲生父母也可以同你断绝关系,可是一个人养活自己的本事,永远不会离你而去!今天,你可以为温旭生辞职,明天你也有可能同他分道扬镳……辞不辞职你自己仔细想想吧,明天你再来答复我。这封信,我先帮你保留。”

  说完这席话,我自己都惊呆了。

  我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我本来是想赶她走的,不过想在最后的时刻,表现得大方点,好羞辱她一番,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

  没想到,说到后面,忽然思及自身,竟说了几句真话。

  “绍宜姐——”唐美妍震惊地看着我,忽然她眼睛一下红了。

  天,她不会是被我感动得不走了吧!

  千万不要适得其反,她最好立即羞愧难当地消失。

  我赶紧粗暴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控制住情绪,低着头走出门。

  门一关上,我立即身子一松,瘫在椅子里。

  第二天,当唐美妍再次走进我办公室时,我为我的伪善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细着声音对我说:“尽管旭生非常不同意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决定收回我的辞职信!”

  “啊?”我呆住!

  “我仔细想过你说的每一句话,确实是为我好!这件事你都不介意,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再过几个月就能拿年终奖了,况且以我自己的工作能力,要跳槽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真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这就是口是心非的下场。

  “你?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了,不要后悔!”我暗自祈祷她可以忽然改变这愚蠢的主意。

  “不用再考虑了。绍宜姐,没想到你这样大方!换了我真做不到!旭生说你口是心非,我不相信,还和他大吵一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吵架,没想到是因为你!”她忽然笑了,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我相信我不会信错你,你确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

  她伸出手,“现在,把我的辞职信还给我吧!”

  哦,他们吵架了?

  我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吵架是一切爱情开始变质的前奏!

  昨天那番蠢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我只好悻悻地取出辞职信,递还给她。

  她接过辞职信,撕成两半——

  那撕裂的一声,简直像在剖开我的心!

  整整一天,我都在为自己昨天的表现后悔不已,没那个度量,就不要装宰相。

  事实证明,一个人会为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付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代价。

  第二天中午,温旭生便打电话给我了。

  “绍宜,我在你公司楼下,想约你出来谈谈!”不知为何,这个听了多年的声音,此刻显得有点陌生。

  “我同你有什么好谈的?”我硬邦邦地说,“我们可是签妥协议,两不相欠,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的!”

  “绍宜——”不知是否听出我语气里的不善,他唤我的名字,语气有点哽咽。

  我忽然心头一软——

  自认识他开始,我便不忍让他受一点委屈,每次他拖长声音,故作黯然神伤,我便立即举双手投降。

  此刻,他又使出这一招撒手锏。

  大概积习难改,明知他故意为之,我还是狠不下心对他,“好好好,我立即下来!”

  到了楼下,远远便看见他站在门口,他看见我立即迎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时光倒流,几年前,每每他在公司楼下等我,看见我,总是这样主动地上前两步,从不掩饰他渴望见到我的急切。

  我忽然失笑,过往一切,早化为尘埃,消散在漫长的时光中,我又何必再回首顾盼。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咖啡店坐下。

  握住一杯热咖啡,我望着坐在对面的温旭生,他轻轻对我笑了笑,这个笑容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也许是隔了几年的时光,也许是光线比较暗淡,这个笑容显得有些旧。像一张精度不够、又被刻意放大的老照片,颗粒粗糙,距离再近,也觉得不够清晰,总像隔着一层东西。

  上一次和他这样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哦,对了!

  那天我同他协议离婚,他已经自家里搬出去,再在家里相见,大家都觉得不太合适。

  我们是在“浮生”谈妥一切离婚事宜的。

  他事先做足准备工作,甚至带了一名做律师的朋友。

  什么时候属于两个人的婚姻,需要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告诉我什么是属于他的,什么是属于我的?

  曾经融为一体的两个人,此刻忽然要分清彼此,一刀两断,多么可笑。

  我所付出的那些青春、精力、感情、信任,谁能计算得清?

  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赔本买卖,连我曾经以为象征幸福的结婚证书,也不过是一份交易用的合同契约。

  一张纸怎么可以维系一段婚姻,它甚至不能给人安全感。

  它能约束一个人的行为,能约束一个人的心吗?

  何况,连法律都赋予人可以变心的权利,专门设立了离婚制度。

  一切都有条有款,有法可依。

  如果一张契约,自签下的那一刻起,就可以随意违约、终止,那么放弃它又有什么损失?

  我宣布对这段婚姻弃权!

  一个女人同男人交往,得到的回报,不是教训,便是婚姻。

  温旭生两样都给了我。

  我万念俱灰,巴不得一切早早结束,好让我回家独自疗伤。

  所以,无论他提任何条件,我都说好好好。

  连他的朋友都觉得我答应得太爽快了,吃了大亏,忍不住劝我回家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可是,我哪里愿意再花心思去思量这种事情。

  彼时,我只觉得心痛欲绝,以为这一关怕是挨不过去了……

  没想到此刻,我再与他对坐在一起,心中居然不再翻涌惊涛骇浪,连疼痛的感觉都淡得只剩下个影子。

  唉,时间催生一切,又淹没一切……

  “找我什么事?”我伸直腿,让自己放松。

  “我想说说,宝宝的事情!”

  “怎么,你已经有孩子啦?”我故意讥讽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终于认清楚我同他的关系。

  他尴尬地咳嗽一下,“我想同你谈谈唐美妍。”

  “她是你女友,同我有什么好谈的?”

  “绍宜,直到现在我都不赞成美妍在你手下做事情!”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居然鬼迷心窍要留下来。你说怎么办?”

  “温旭生,她留不留下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有些恼,这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居然闹到我这里来。

  “美妍为人一向单纯,没有你那样多心机,如果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留下来与你共事?”温旭生也气呼呼的,好像我真的给唐美妍下了什么药似的。

  “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老公背着我在外面乱搞,我还对他死心塌地,盲目信任!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将半生积蓄都分给你,自己背起二十年的房贷!”我几乎忍不住对着面前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怒吼,“温旭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俩耍花枪,不要来烦我!”

  离婚至今,我从来没有谴责过他一句半句,我总觉得婚姻失败,他在外面另有他人,我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此刻,我真正觉得不必再给他好脸色了!

  “可是,美妍一向很听话,如果不是你对她灌输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她怎么会同我吵架?”他明显有些心虚,到底是他对不起我。

  “温旭生,我并不喜欢你的女友!我没必要留她在我手下工作,还看着碍眼!”

  “美妍以前并不喜欢工作,现在忽然对工作产生兴趣,我担心她变成另一个你!”他犹豫一下,终于对我说。

  “我真的那么糟糕?”我失笑,温旭生大概觉得他的纯洁女友,在我这个老巫婆身边多待一刻,也会受到污染荼毒吧。

  “温旭生,告诉我,你为何弃我选她?”我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这个问题藏在我心底始终找不到答案,午夜梦回,它也常常跳出来折磨我。这一刻,我忽然想知道真相。

  “绍宜,我并没有放弃你!我不过是想背着你重新感受一下激情,难道你不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吗?我们都不年轻了,再不挥霍一下,青春就已经埋进土里了。从头到尾是你坚持要同我离婚的!那样义无反顾!”温旭生忽然长长嘘出口气。

  “你现在倒还来埋怨我,好像我同你离婚破坏了你偷情的刺激与快乐?”

  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的人!

  我第一次发现,我和这个同床共枕过的男人,不管多亲昵,脑电波的频率都无法一致。

  他对我而言,除去曾经形式上的亲密,其实一直是个陌生人。

  “绍宜,不是这样的!”他放低声音,“你看,我并不缺钱,工作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挑战,并不是一项可以经营的事业。我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和目标了,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我总想趁自己还剩点残余的精力,为自己做点什么。外面光鲜活泼的年轻女子,对我实在是个诱惑。”

  “你选唐美妍,是因为她比我年轻?”我欷歔,果然如我所料。

  “绍宜,我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唐美妍除了青春,什么都抵不过你!我没有一个朋友不对你交口称赞的,我同你离婚以后,朋友都说我损失惨重,我自己不是不明白,他们说得对!”

  他那群狐朋狗友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是,就因为美妍处处不如你,我才喜欢她。每次我同她说起国外的见闻,她都双眼发亮,羡慕得不得了。带她去爬一趟黄山,她都兴奋好几天。而你呢?每年都要出国拍片、旅行、培训,我去过的地方,你早就去得生厌了。我随便送个小礼物给美妍,她都爱不释手,不是什么大品牌的东西,她都要到朋友面前炫耀半天。可是你呢?买个LV的包包给你,你却用来塞乱七八糟的东西。美妍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崇拜、敬仰、爱慕……你知道吗?你一辈子都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我。同我相比,优秀的那个总是你!”

  “就为了这个?”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就为着我不能满足他男人的虚荣心?

  “绍宜,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可是你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妻子。你太埋首自己的事业,令我觉得孤单,我永远都在等你,等你忙完坐下来同我说几句话。可是,不管我同你说什么,你都觉得乏味,很快又把话题引回你那该死的工作。你每次看到那些广告片就两眼发亮,可是看我的时候,目光如同一潭死水,你连同我做爱,都嫌麻烦!即便这样,我也从未曾想过要同你离婚。一开始,我只不过想瞒着你,寻找一些新鲜的感觉,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我给过你机会——”我打断他,试图表明自己当时的态度。

  “是,你的改变我其实看到了,我也明白你发现了我和美妍的事情。可是偷情实在太刺激,像罂粟一样让人上瘾,简直令人血液沸腾,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回到刚同你谈恋爱的时段。我本想慢慢同美妍疏远,可是没想到你却不给我机会,那样决绝地同我离婚!”

  “温旭生,我有我的尊严和底线!”我忍住气,“你太过明目张胆,我不想有一天捉奸在床,才同你摊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绍宜,看在我们多年感情的分上,你不要为难美妍!”

  “哈哈哈,温旭生,你居然到我面前来帮唐美妍求情?原来你历数我多项罪状,不过是为替唐美妍开脱?”我忍不住好笑,“你要不要我再顺便帮你照顾一下唐美妍,替她升职加薪,以感谢她充当第三者破坏我的家庭,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

  “绍宜,我们多少还有一些感情,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感情?若你同我还有感情,怎么会跑来我面前替另一个女人开脱?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移情别恋?”

  “绍宜,我不过是被你逼上梁山!到我这个年纪,又怎么会无端端爱上任何人?离婚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同美妍真正在一起。可是现在,为了她的缘故,我连婚姻都葬送了,我总不能白白就牺牲了吧?这段关系只好从地下转到地上……倘若她变成另一个你,醉心工作,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温旭生——”没想到温旭生居然自私如此,唐美妍还那样年轻,他为着自己的私欲,便想从此让她的生命变得狭窄!

  不过,这些都同我没有关系!

  我冷静地看着他,忽然明白——

  温旭生同任何出轨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并非我做得不够好,或者唐美妍特别有魅力。

  人到中年,生计不成问题,事业进入平稳期,没有值得寄托的兴趣爱好,理想已经湮没在琐事中,没有更好的追求,生命日渐乏味,不再折腾一下,为自己做点什么,青春就要过去了。

  可是,他们所拥有的,不外是这个日趋平淡的婚姻,不折腾这个,还能折腾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偷情更刺激,还有什么比年轻的身体更有吸引力?

  也许当他们日渐衰败的身体与年轻的肢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吸取了更多生命与活力。

  我忽然替他感到悲哀,尽管他将自己打扮得越发青春,可惜还是掩饰不住他的灵魂正在衰老!

  我忽然感激我的工作,它令我有梦想、有追求、有寄托,令我不畏惧时光,可以从容老去。

  我终于看清楚,我同他之间的差距,这确实是无法调和也无法拉拢的一段距离。

  我竟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我放逐,差点沉沦不起,贬为烂泥。

  他的坦白,令我醍醐灌顶,我终于放下了这段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婚姻。

  从现在开始,我同温旭生正式成为千万离异夫妻中的一对。

  他将彻底从我的生活与情感中淡出。

  夫妻这种关系就是这样特殊,好的时候如连体婴儿,身心都可交融,分开以后,完全形同陌路,他生他死,都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他的一切,将不再能牵动我的情绪!

  原来,爱的反义词,是冷漠,而非恨!

  因为,恨也需要动感情!

  怎么就忽然这样平静了呢?

  昨天想到离婚,还觉意难平。

  大抵要真正看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再值得人留恋,才肯干脆地放手放心放开芥蒂吧。

  此刻坐在办公室,我分外安心。因离婚对工作生出的那份反感,此刻也荡然无存。

  全靠它,支撑我渡过难关,带给我信心和生活的勇气。

  我更加卖力地投入工作,一连想出很多个自己也忍不住称赞的好创意。

  凌晨三点,办公室还亮如白昼,三组人同时超时加班,我一个人坐领三军,忙得不亦乐乎,简直越夜越精神,像打过鸡血,亢奋无比!

  “看,这套片子如果加入这个小桥段立即生动不少!”我坐在办公室,将片子的故事版本演示给孔金诸看。

  他坐在我旁边,不断提出各种怪问题。

  “喂,你怎么那么啰唆?”我不满地问。

  “我不过模仿客户而已!”他笑嘻嘻地回答。

  “客户也没你问的问题弱智!”我笑着拿他开涮。

  他也不恼,继续问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挑剔我片子里的毛病。

  其实我知道,他不过力求完美。

  我今日心情愉悦,也迁就他,一一解释,并在有可能的地方,做一些调整。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完整个系列的东西,办公室外的同事都零星地走光了。

  照例是他在前面关灯,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进了电梯,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孔金诸忽然打断我——

  “我想不出,你样样都好,为何你先生会舍得同你分开!”

  “啊——”我愣了一下,“大抵好得还不够!”

  他一本正经,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眼中光芒闪烁逼人,“可是,你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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