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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堂春

  尚仪局在月明湖东畔,敞院隔着明湖岛。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红漆棂花斗拱层叠繁复,描绘着合玺彩画。司籍房和司乐房同与湖腰相对,暮春时节,殿门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弯湖色,旖旎风流,是六尚景致最美的所在。

  四月十六,韶光捧着红漆托盘过来司籍房。

  巳时,曲径石坊外,锦瑟正拿着执板为新进宫婢教习规矩。

  随着汉王回宫,各局都陷入焦灼的准备状态,因为不久后,晋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职。司籍房负责教习,这些自司乐房过来的女子,名为侍婢,实则专门拨过来侍寝。绮罗懒得再费心思,摆摆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将诸位宫人带下去造册。

  “备得真快,还以为过两日才能送过来。”

  掀开红色软布,里面盛着腰佩和环花玉器。由司饰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丝绦和锁子,是宫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绮罗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细。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绮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凭我们的关系,就是你耽搁了,我还当真敢责怪怎么着!”

  绮罗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钟漪兰,一侧的婢子们瞧见绮罗对韶光如此客气,无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说的那个人,我查到了。”

  进了内室,宽敞明媚,窗格木支,挡住了院外春色。绮罗从檀香竖柜里取出一本旧例册子,翻开,泛黄的几页上记载了流萤的籍贯、家世以及入宫的年份。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绮罗调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里,薄薄的几页记载,看不出来有何特别。

  “循例,宫女犯错被逐出宫,或者杖责处死,都会有明确记载,可关于流萤的一切却略之又略。”绮罗将册子重新放到柜子里端,“她应该只是司衣房一个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却与司宝房现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宝阿茶有着莫大关联。”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我只知道那时宫掖里爆发了疫症,诸多婢子因染病被驱逐出宫。”青梅说,流萤也是死于疫症,所以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宁霜和绣儿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绮罗望向窗外,“阿韶,你还记得,当时从东宫流出的一段传闻么?”

  “你是说,太子强占近侍婢子的事情……”

  绮罗点头。宫婢投井,一尾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萤的死却招来了尚宫局和御药房,说是太子妃担忧瘟疫蔓延,特地让妥善处理。事后东宫的人却开始传言,流萤是死于小产,胎儿已经成形,侍卫从井里捞上来的不仅是尸体,还有一团形似婴孩的肉瘤。

  “流萤的死,很多人都怀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后不久,司宝房的典宝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宫闱局派人调查,查出流萤与阿茶是同乡,过从甚密。流萤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见阿茶偷进司衣房内局。矛头又直接指向了司宝房。”

  绣堂里的熏香正浓,袅袅烟气,宛若引人迷醉的酣梦——

  韶光识得这味道,是普陀寺新进贡的七宝无尽香。

  太后专作赏赐之用。

  “你是怀疑……”

  “奴婢以为,现在何人在司宝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韶光跪在团垫上,低声道。

  太子妃固然脱不开关系,司宝房赵德珍却在流萤出事后即刻被驱逐出宫,与此同时,余西子从司衣房典衣直接调升至司宝房掌事。时机很巧,巧得让人生疑。

  钟漪兰用杯盖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赵德珍被迫离宫——恰恰说明司宝房在东宫这件事上很暧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补空缺,单凭这一点就怀疑她,未免武断。”

  “钟司衣说的是。奴婢还听说,阿茶生前与现任典宝春雨甚为要好。若不是余司宝,那么,春雨的嫌疑很大。”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迁的,不是吗。

  “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什么作为?还是主子掌事后,才跟着得势。若说可疑,余西子岂不更像那谋害之人!”咬着牙,从牙缝中迸出那名字来,却完全不顾及方才还公正明理的立场,钟漪兰扯出一抹笑,夹杂着嫉恨和快意两种情绪。

  “在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恶人。你仔细去查,切记不要惊动太多人。”

  韶光颔首。

  “此外,内侍监的赵常侍也让奴婢替他向您道谢。说新制的衣衫极合身,尤其是料子,让您太破费了。”

  钟漪兰握着茶盏,笑靥如花,“同属宫闱局,大家互相亲近是应该的。再说,房里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气。”

  韶光低下头。

  最普通的宫缎,一等婢子的绣工,镶滚着纯金丝、纯银丝;外、中、里衣三层,层层夹有红印银票。换成旁人,终日穿在身上,怕都舍不得脱掉。

  “尚服局是个干净地,容不得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钟漪兰半挑起唇,声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么,事无巨细,宁可错一百,也不要放过一桩。”

  韶光垂眸,余光瞥见钟漪兰眸若明星,满面红光如霞。

  徐袖的指证,赵德全的帮衬,宫闱里致人死地的飞短流长——针对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里有序进行。钟漪兰很兴奋,也非常有兴奋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无事,暗地里的谋划就越是周详,按捺不动,只是在等,等着对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拿起案上锦盒,韶光敛身而出。

  穿过湖西坊,又一次从暴室袅袅而过。

  回到绣堂时,已经过了未时。

  虫鸣燥热,连琉璃灯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红漆殿门敞得很开,扑面一阵熏香,旃毯横铺的角落里堆叠着数十匹纯色绢帛,专属绣架上是五花八门的绣样和图章,绣儿从成堆的丝绦中抬起头,见是她回来,指着那边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宁霜和青梅,耸了耸肩。

  都在赶工。

  韶光苦笑着捧起笸箩坐下,不禁想起钟漪兰嘱咐她要对刺绣手艺多上心的话。确实,想在内局站住脚,终究得仰赖手上功夫。青梅常说熟能生巧,这样终日与针线布帛为伍,倒是想不熟都难。

  阿彩看到韶光已经能利落穿针,不由打趣道:“你来司衣房没多久,看这架势,真的是铆足了劲头。”

  她是司衣房的掌衣,地位仅次于芣苡,韶光欲起身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无须客套了,大家既然有缘共事,互相照应就是。”

  阿彩说得十分客气,韶光回以一笑,并未拂了好意。这时,芣苡和桃枝相携走进来,偌大的绣堂一下子安静了。

  满室弥漫的熏香中,浮动起一丝微妙的气息。

  宫人都知司衣房要和内侍监联姻,私底下议论,没影儿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没人愿意去和太监对食,直到有一日钟漪兰宣布会从现任女官中采选,低等婢子才安了心。司衣房有女官五位,典衣双数,掌衣和女史各一——若选女官,很有可能从典衣里面出,至于是芣苡还是桃枝,宫人们都在兴奋地猜测。

  “不干活,都愣着做什么?”

  芣苡呵斥着几个婢子,踱步巡视中,在一处绣架前捡起缎子。是绣儿的宫样,刚描画好,未着线,勾勒的九盘魑龙纹。

  “你弄的?”

  绣儿点点头,“桃典衣吩咐奴婢画的。”

  芣苡闻言,倏尔勾起唇角,“手艺倒是不错,只可惜,图样的绘制实在太显小气。这么粗鄙的东西也敢上绷子,赶紧扯了。重做!”

  绣儿噤若寒蝉,忙低头拿笔重画。

  桃枝在这时轻步上前,将扔在地上的宫样拣起来,端详了一阵,道:“很精致,应该能用上。”

  正往前巡视的女子倏尔驻足,回眸,刺眼的光线在她身后映出一道剪影,桃枝的绣鞋,正好踩在那影子末端。

  司衣房里静极了,几百双眼睛注视着这两位品阶相同的女官。半晌,却见芣苡蓦地收敛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踱开步,不置一词地继续巡视。

  绣儿哆嗦着,拿着笔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画。宁霜和青梅心有戚戚焉地换了个眼色。

  “过会儿吩咐几个人将那批料子送到麟华宫去,给晋王殿下的管事过过目。”

  这个时候,芣苡将明细卷册抽出来交给阿彩。阿彩不敢迟疑,巡视了一圈,也没瞧见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恳求目光,直接将册子放在相隔不远的绣架上。

  “缎匹有些多,辛苦你走一趟。”

  靠近殿宇,得见皇子,是再难求的机会。阿彩朝着韶光挤了一抹会意的笑,韶光却感觉背后正有无数嫉妒的目光凝聚而来,就连一旁的宁霜都立刻扔开针线,向她招手,绣儿兴奋地挤眉弄眼,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

  韶光失笑地拿起卷册。

  麟华宫的掌事,其实是晋王身侧一个侍卫统领的内人,原府邸的管家,跟随回宫后便负责打点麟华宫日常事宜。春雨领着司宝房宫人到殿前时,宫婢正忙碌地将陈旧摆设搬出红廊,李绣田就站在门槛内侧,挽着双臂,手不沾物地吩咐着。

  春雨早就听说她脾气很坏,整理好自身装束,走至台阶前站定了,才敛身道:“李夫人安好。”

  被称作夫人的女人已经年过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翘,略显出刻薄孤傲的面相。此时红光满面,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之色。

  “看着倒是面生,是新上任的女官吧?”

  托盘里摆着三个嵌金松石墨釉瓶,两个蝙蝠纹琉璃杯,右配一把缠枝执壶。锻造手艺精巧,衬着红呢布,古趣盎然。

  春雨讨好地道:“余司宝特地吩咐奴婢过来,还说若非脱不开身,定要自己来。奴婢脸上有光,全是仰赖李夫人您呢!”

  李绣田闻言,笑着没说话。

  这时,殿前来了另一群婢子,怀抱丽锦,隔远可见。李绣田摆摆手,很自然地拿出主人姿态,吩咐侍卫放行。等宫人们行了礼,礼数周到了,才吩咐拿上来与她观瞧。

  司衣房送来的是青缎和墨缎,专为麟华宫里的挂饰和铺毯用。等行了礼,宁霜瞧见一侧司宝房的宫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时,李绣田走下台阶,伸手在缎子上摸了几下,不禁点了点头,“宫闱局的绣品,做工的确不一般。”

  绣儿几个人露出喜悦神色,这时,李绣田视线下调,向她们腰间的环佩扫过去,“你们哪个是司衣房的女官?”

  青梅挨着最近,恭顺地道:“奴婢等都是司衣房的宫人。”

  尚在缎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地停住。李绣田抬起脸,一言不发地觑着跟前的几个人,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反手将缎料推回到青梅怀里。

  “一个女官都没来?”

  “这……”青梅不知如何回答。

  李绣田冷哼一声,“老婆子没甚本事,好歹在晋王跟前说得上话。你们司衣房架子倒是比司宝房还大,看样子是没将我们这些宫外来的放在眼里。将这些缎子拿走,老婆子不乐意看腌臜东西。”

  说罢,沉了脸,当下摆手遣人。

  宁霜一见,忙道:“您不能这样,这些料子是宫人们几天几夜没合眼赶制的,好歹……”

  宁霜的话没说完,李绣田转身,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哪里来的奴才?老婆子说话,也要你来插嘴。你们掌事就是这么教奴才的!”趾高气扬的女人说罢,睨下目光,厉声道,“你们也别在这里碍老婆子的眼,带着你们的缎子赶紧离开!”

  宁霜难以置信地捂着脸。

  绣儿躲在青梅身后,吓得直抹眼泪。

  这时,司宝房的婢子抓紧机会又围拢过来。青梅被推搡得一个趔趄,缎匹掉在地上,急忙去抢,却被刚好凑上来的宫人踩在手指上。

  “主子,是不是有些过了……”

  花木掩映中,主仆二人已经伫立了很久。

  随扈显然已经看不下去,回头询问尊贵男子。黑眸深锁间却苍茫无波澜,仿佛蕴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让人如堕迷梦,痴醉难持。微翘的唇角却说明他此刻正看到兴头上,丹陛前几个婢子的死活丝毫与他无关,仿佛在那淡漠至残忍的睥睨里,一切皆成乐趣。

  “奴婢们隔日再送过来。叨扰李侍卫夫人了,奴婢告退。”

  殿廊前,韶光的声音淹没在司宝房宫人谄媚讨好的声浪中。宁霜还想挣扎着上前,被轻轻拉住,宁霜含泪看着她,韶光摇了摇头。

  退下台阶,远远地传来春雨的声音:“下次让你们桃枝典衣来。否则,惹李侍卫夫人不高兴,司衣房可是吃罪不起呢!”

  韶光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做任何理会,只伸手搀扶起还想哀求的绣儿,与宁霜和青梅一并抱着布帛敛身告退。

  司衣房的宫人就这样从殿前广场经过,脸颊肿胀的婢子被搀扶着,其中年纪最轻的小宫婢已经哭红了眼。最前头的,也抱着最多布匹,徐徐而行,脸上却连一丝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树荫下,那双凉薄肃穆许久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波澜。

  昔年的诸多往事隔着烟光辗转浮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深黑色的瞳仁似倒映着一片凄迷残花,斑斓破碎。

  待随扈转过头来请示,那波澜却又很快地寻觅无踪,眸光肃杀,只有唇上还残存着少许余波。

  “安排锦瑟进尚服局,告诉她,便宜行事。”

  李绣田拒收的缎子,拿回司衣房,钟漪兰就下令送去内侍监销毁。

  宫人们含泪将那一匹匹青缎和墨缎抱走,递给小太监的一瞬,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可悲伤的情绪并未停留太久,因为钟漪兰宣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消息:典衣芣苡将下嫁内侍监,与大太监赵福全对食。

  内局哗然。

  六局内斗一贯夹杂着互相残杀,你方唱罢我登场。局内按照官职品阶论资排辈,一层一层,严守秩序,可总是有人等不及上位者荣隐,就处心积虑取而代之。比如钟漪兰,比如春雨,再比如芣苡。

  芣苡被送去内侍监时,象征性地披着大红盖头,鲜红的嫁衣外却是五花大绑。韶光认得那嫁衣上的绣样,出自司衣房宫人之手,从图案到纹饰,倒不会辱没她的身份。

  “可怜见的,一个清白女子,竟要嫁给老太监。”

  “平日里仗势欺人,这下好,遭了现世报。”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韶光忽然想起在内侍监外,芣苡理直气壮地质问。那时她猜出钟漪兰要拉拢赵福全,却没料到那几十万两的银票,其实就是自己的陪嫁……

  “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女子,将芣典衣送去,钟司衣不担心会适得其反吗?”目送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韶光轻声开口。

  钟漪兰挽着双臂站在花树下,“怎么,于心不忍?”

  “芣典衣在房内多年,奴婢以为,钟司衣会念及旧情。”

  “敢算计到我头上,这些年还不够纵容她么!”钟漪兰盯着远处的嫁车,目光阴鸷,“若是帮别人便罢了,偏偏是那个余西子。你以为我会养虎为患?”

  韶光不再说话。

  芣苡的爬墙,针对房内总在做一些细碎的手脚:譬如泄露消息,在宫婢之间调唆、结党;再比如,故意出一些纰漏。钟漪兰也曾一味姑息,并非隐忍,而是不放在眼里的轻蔑。自以为聪明的奴婢,得意忘形,反而产生了侥幸之心。此时被铲除,只是因为触动到了钟漪兰的底线。

  她不该故意与桃枝寻衅,点拨阿彩,导致司衣房在宫缎一事上开罪李绣田。

  青梅说,或许是她疏忽了,宁霜却狠狠地咬牙,芣苡是老人儿,哪次换季送料子出过纰漏,她与各宫掌事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此番故意出错,不仅让宫人的半月心血毁于一旦,更拖垮了麟华宫的布帛换季,而重要的是,在司宝房跟前折辱了脸面。

  宫女与太监对食,照惯例仅是走走形式。联姻之后,宫女仍留在宫里,职位也不变。芣苡却被直接送出宫,送进了赵福全的府邸。

  这就是钟漪兰的手段,狠就狠在斩草除根。自此,芣苡不但品阶被革除,进了太监的宅院,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离。这样的惩罚不仅致命,也毁了她一生。

  隔天早上,活计还未分配,昨日做好的绣缎就都挂上了。早到的宫人们见没有管事跟着,纷纷凑在一起扯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局内女官品阶的升迁——芣苡嫁出宫外,官职也被革除,等于让出典衣位置。资格稍长的婢女们都巴望着钟司衣进行指派。

  阿彩跨进门槛,众女还在欷歔中。

  咳了一嗓子,宫人们见是她,纷纷堆出笑脸凑过来寒暄。

  在司衣房,典衣之下是掌衣。除了桃枝,在这里阿彩最大,她也是最有机会升任典衣的人,然后论资排辈,很有可能从宫人里头选拔一个任掌衣。每个人都有机会升迁。

  “彩掌衣,您是不是马上就要做我们的典衣了!”

  有相好的婢子过来探口风,阿彩抿唇,笑道:“别瞎说,钟司衣还没宣布呢!”

  “芣苡典衣走了,奴婢们都觉得,接下来肯定就是彩掌衣您来管我们了。”

  “是啊,不是您,还是哪个有资格当典衣啊!彩掌衣,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彩典衣啦!”

  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阿彩心花怒放。韶光和青梅抱着布匹进来,绣儿已经跟着众女在称呼阿彩为典衣。宁霜撇撇嘴,示意这些人都昏了头。

  “都没事做么?活计这么多,还敢凑在一起混时日。”

  桃枝跨进门槛,蹙眉看着三三两两扯闲话的婢子,呵斥完,拿起册子核对人数。

  宫人们悻悻地分开。这时,阿彩讨好地凑上来,没等开口,就听桃枝道:“待会儿钟司衣要领着新任的典衣过来,你去准备准备,将之前芣苡的佩子拿来。”

  桃枝的话如雪水一般,浇了阿彩一头一脸,“怎么不是……从房里选任一名么?”

  桃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新来的管事名唤锦瑟。房里的老人儿们都认得她,原是司饰房的典饰,因为得罪了司饰言锦心,曾被贬去扶雪苑伺候闲置的嫔女。三年清寂,此番入主司衣房,倒有一丝卷土重来的意味。

  钟漪兰将人带来时,宫人们都有些傻眼。阿彩站在人群里,盯着那个姿容冷艳的女子,硬生生地将手里的锦帕扯破。

  “这位是你们的新任管事,也是绣工操持高手,以后与桃枝一起打理司衣房。”

  钟漪兰说罢,朝身侧的女子示意。锦瑟穿着一袭云烟冷调的高腰长裙,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妆容,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中走出来的。肃然颔首间,视线从每个婢子的脸上扫过去,立即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青缎和墨缎又耗费三日才重新做好,再送去麟华宫时,由锦瑟亲自跟随。四月底的天气,又暖和了几分,莺雀聒噪,声声入耳,漫溢着一缕缕花香的气息。婢子们抱着绣缎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等到额上冒汗,不禁面面相觑,却是神色各异。

  究竟新任女官是什么人物,这下,总能看个明白。

  每个人换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麟华宫前的侍卫刚放行了司饰房宫人,面对锦瑟一行人,竟仍然是全部阻挡。锦瑟蹙眉从他们每个人的五官和甲胄上一一打量过去,最后,在一个矮胖却眼神刚毅的侍卫脸上定住,举起腰牌:

  “让你们管事出来与我说话。”

  那侍卫看了看她的脸,生硬地道:“李侍卫夫人吩咐,司衣房宫人不得入内。”

  “放肆,”锦瑟厉声断喝,“我乃正六品女官,一介侍卫长内人有何权力阻我?”

  话音落地,顿时,就有脚步声从大殿里面传来。不似一般宫人的莲足轻步,更像强壮武夫踩踏在玉石地砖上的声响,铿锵而有力。

  殿门被推开时,李绣田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丹陛上。

  “哪个没规矩的在这里大吵大嚷?”

  刺眼阳光下,是一个深灰色宫装的美艳女子,面容端肃,下颚略微仰着,整个人都弥漫着凌厉的气势,“你就是李侍卫夫人?”

  身体壮硕的妇人怔了一下,竟被她的气势所慑,来不及开口,就见她收回玉佩,“司衣房送来缎料,请即刻过目。”

  李绣田有些哑然,费了好半天劲才弄明白话里的意思,怒极反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冲着老婆子颐指气使。说了不要就不要,滚,拿着你们的缎子马上给我滚!”

  说罢,甩手上来赶人。

  “司衣房新制布匹更替旧料,是奉太后之命,受晋王殿下应允。李侍卫夫人这是故意拖延,视太后懿旨为儿戏,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凌厉的两句问话,一刹那,将李绣田死死地钉在原地。

  “你!”

  锦瑟冷冷地看着她,“李侍卫夫人可以装作听不懂。只是晋王殿下的吩咐,你也听不懂么?”

  “你拿殿下来压我?”

  锦瑟挑起唇角,“若无殿下授意,李侍卫夫人何敢胆大包天地将司衣房推拒门外?只是三日后,明光宫掌事女官会亲自来验核,届时如果没有更替崭新,司衣房不会承担分毫责任。奴婢在此奉劝一句,适可而止!”

  说罢,看也不看李绣田一眼,强硬地吩咐道:“去,拿料子给李侍卫夫人过目。”

  李绣田咬碎银牙,只感觉怒火攻心。尚服局其他几房掌事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巴结、讨好,哪个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偏偏是司衣房,偏偏这贱婢……

  绣缎触手依然腻滑温软,干枯的手指却僵硬冰凉。李绣田一寸寸地抚摸,指甲抠刮,恨不能此刻抓的是那女官的脸。若非太后懿旨,可真想……

  “李侍卫夫人小心,如果划破了,麟华宫就没有新缎子更替了。”

  锦瑟凉凉的声音传来,丹陛下的婢子捂着嘴,险些笑出声。

  李绣田死瞪着她,半晌,恶狠狠地朝身后的宫人道:“还死站着作甚,拿到殿里去!”

  麟华宫前教训李绣田的事隔日就在婢子间传开了。前一阵子,布匹被销毁的阴霾曾被芣苡突如其来的婚嫁而冲淡,却最终在锦瑟上任烧起的第一把火中彻底烟消云散。宫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这新来的典衣要将第二把火烧到哪里。

  桃枝踏进绣堂,查点完绣工进度,就来到韶光的绣架前,“这阵子将手上的活计放一放,马上要跟司宝房比试了,多找些宫样练练手。”

  “奴婢手艺粗糙,怕是……”

  桃枝和缓地摆手,“钟司衣的眼光一向很准,挑了你,自然看重你有天资。余下时日勤加练习,针线手艺的精进会连你自己都感到惊诧的。”

  韶光正从笸箩里将杂线挑出来,闻言,怔了一下。她听得出话中的真诚,却失笑。身为典衣,难道她看不出钟漪兰挑她比试其实是另有目的,还是,果真到了只关心布帛、绣样、工艺……对其间的争斗毫不上心的地步。

  “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这时,外面响起婢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阿彩放下手里的名册,嗔怒地瞪了一眼,“说什么话?怎么毛毛躁躁的!”

  “彩掌衣,桃典衣,出大事了。麟华宫那边来人说,晋王殿下吩咐崔尚服和钟司衣过去问话呢!一定是那天锦瑟典衣惹恼了李侍卫夫人,晋王殿下要拿我们司衣房开刀!”

  桃枝面色一沉,“多久之前的事?”

  通风报信的婢子喘了口气,道:“已经半个时辰了。听说,来领人的侍卫面色不善,大家都很担心。言司饰和白司仗已经带着婢子过去了,桃典衣,我们也去吧!”

  这时候,锦瑟却不在绣堂里。

  桃枝环视了一周,眼前出现的场面,是婢子们纷纷从绣架前站起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同,都含着或多或少的坚定和逼视。桃枝咬着唇,心下甚为犹豫,却很难在数百道灼灼的目光下作出推辞,只得道:

  “那好,都随我过去吧!”

  挑衅李侍卫夫人确实曾经大快人心,可在表面上不畏权贵的同时,似乎已经连累到了整个司衣房的人。宫人们匆匆走在广巷,心里悔恨的同时,都在暗暗埋怨那位新上任的典衣。比起雷厉风行,还不如芣苡的颐指气使。起码不会招来无妄之灾。

  殿前广场上,已经汇集了三房婢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三房掌事:余西子,白璧和言锦心。

  “明明是司衣房的事,却来得最晚。钟司衣带的好宫人!”白璧略带嘲讽地瞥了一眼,身后,司仗房婢子也露出鄙夷神态。

  言锦心的目光从桃枝身上扫过,“惹事儿的没来,倒是最不爱管事的来了。”

  桃枝领着房内婢子站在最北侧,挨着其他三房,四人一排。于是浅灰、湖蓝、天青和靛紫,四色合一,对仗工整,甚为壮观。韶光在北侧三排的最外侧,里面是宁霜、青梅和绣儿。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晌午的日头很大,直直照射下来,有的宫人体力不支,歪身倒地。除了司衣房,其他三房当然是冲着尚服崔佩来的,不敢怠慢,更不能擅自离开,眼见着时辰越来越长,腿肚子都开始打战。

  白璧感觉快撑不住的时候,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

  体力不支的女子在心里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抬起头,却有一瞬的惊愕,旋即俯身下拜。身后四房的宫婢也跟着呼啦行礼。

  “拜见晋王殿下。”

  丹陛上站了四个人。

  晋王广、崔佩、钟漪兰,还有从开始就没出现的锦瑟。

  这样出人意表的情况,让言锦心和白璧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崔佩在看见四房宫人时,却是脸色一紧,惶恐地走下丹陛,“奴婢教导无方。局里的婢子们担心奴婢安危,擅自做主。还请殿下恕罪。”

  殿里的熏香正浓,缭绕出来的烟丝却在一瞬就淡了。

  余香凉薄。

  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逼视而来,肃穆且蛊惑,宛若神祇般凄绝的面容,眼底倒映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崔尚服在局里如此得人心,何罪之有?”平直的嗓音,似无形中迸射出一股压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都是奴婢教导无方,殿下息怒。”崔佩颤抖着声音,脸色发白。

  身后三房掌事见状,纷纷跪在崔佩身后。钟漪兰和锦瑟也跟着跪下。

  “请殿下息怒。”

  晋王睨了崔佩半晌,略一摆手,“都起来吧!尚服局同气连枝,正说明崔掌事管教得当。上下如此一心,崔掌事功不可没。”负手转身,又道,“听说,尚服局近期将有一场比试。可有此事?”

  崔佩擦擦汗,被余西子搀扶起,“回禀殿下,局内不日确实将有比试,是司衣房和司宝房的小打小闹。劳烦殿下挂心。”

  “本王记得,当初崔尚服就是在宫样服饰的比试中被太后青睐。此番,倒是让本王赶上了。比试之人可在?”

  黑眸注视而来,仿佛隔着烟光冰凌,幽寒深邃,摄人心魄。晋王常年驻守大营,身上的兵戈气息很浓,深为宫人敬畏,却有着不输汉王的绝世面容,风骨绝傲。四房里大多是年轻女子,被这样略略看过,无不心如鹿撞,绮思满怀。

  片刻,其中一位身形娇小的婢子出列,俏生生地道:

  “奴婢在!”

  她是司宝房的新进宫人,最年轻,也生得最美,一袭湖蓝绢料的宫裙衬得轻灵脱俗。

  杨广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婢子咬着唇,脸颊飞起一抹红晕。须臾,北侧另一个奴婢也报出身份——韶光并未出列,只隔着前面三排宫人,端穆敛身。

  四房的其他宫人将眼光不甘地凝聚过来,嫉妒得要命,恨不能自己就是比试之人,却又暗暗艳羡两人被晋王亲点的天大福气。

  这时,钟漪兰不失时机地道:“奴婢特地设下这场比试,是为了考核新进宫人的手艺。承蒙殿下赏识,比试当日做个见证。”

  杨广信步走下丹陛,走到北面一侧。

  肃穆凉薄的黑眸深锁,略带侵略,宛若深渊。在场诸人皆是奴婢,垂首间余光瞥视,不敢张望,钟漪兰也低着头,都不曾看见那道亮灼慑人的眸光。

  “都是新进婢子?”

  声音靠得很近。

  凛香气息扑面,入目的却是一袭黑雾色云烟对襟蟒袍;赑屃扣纯银腰带,勾勒得修身清刚,藤蔓缠枝纹的挂囊里是香片和麝香。皂色锦靴,步之所至,有氤氲的熏气弥散。韶光嗅到那股淡淡的味道,有些炫目。

  “回禀殿下,奴婢是甲子年新进宫婢璎珞,隶属司宝房。”抢着答话的是那湖蓝绢衣的年轻婢子,螓首娥眉,微卷的舌音像极了温软的扬州话。

  风,拽落了一树桃花。

  韶光微垂眼眸。本该钟漪兰去应对的话,被这司宝房婢子给莽撞打断,紧跟着就要轮到她自报家门。自己并非新进,也不是司衣房老人——斟酌答话间,想给钟漪兰递去一抹示意,却不料刚抬眸,正对上杨广注视许久的眼睛。

  春日里,柳絮满天飞散。两人同样漆黑如夜的瞳仁,醇郁相映,宛若揉碎了一捧桃花。

  韶光的心怦地一动,忙低下头。

  “殿下,奴婢这边派出的也是房里新人,”钟漪兰等了半天都没见开口,急忙过来打圆场,“若是比起手艺,奴婢这边的婢子可与余西子的人有得一拼呢!”

  杨广薄唇微弯,“得胜者,有何奖赏?”

  钟漪兰一愣,片刻,思虑着道:“胜出了……自然是要赏。司衣房里还缺一个七品掌衣,若是能赢过司宝房,奴婢就……就上奏请旨。”

  一语毕,在场婢子略微骚动。

  更多惊疑的目光落过来,偷眼打量,又不敢太放肆。

  “七品……”杨广轻抿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须臾,颔首道,“既如此,那本王要拭目以待了。”

  说话间,踱步回到了丹陛前。

  整件事情上,晋王并没有怪罪崔佩和钟漪兰,相反的,在事后给了司衣房很多赏赐。而首当其冲的李绣田,已经连同任职侍卫长的夫婿一并赶出宫外,永不录用。

  四房的宫人对这个结果颇为意外,尤其是司衣房,焚心似火地赶来,却手捧赏赐,满载而归,一时间又惊又喜。同时,也对锦瑟的出身以及背景产生了诸多猜度。很多宫人都传言她之所以有胆量针对李绣田,其实是因为有晋王在背后撑腰。

  刚走出麟华宫,崔佩就将四房的掌事叫到了内局。

  “事情还没搞清楚就敢去麟华宫,这是想做什么?示威,还是要造本宫的反?”

  崔佩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白璧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言锦心赔着笑脸,讪讪地道:“崔尚服,奴婢们怎敢存这样的心。都是宫人们怕您有事,才自作主张……”

  “是啊,念在婢子们一片心意,就别生气了。”

  崔佩脸色有些发青,握紧椅搭,心有余悸地道:“今日也就是晋王殿下。若换了其他几位主子,革职、下牢、发配、杀头……哪样是能躲过去的。昔日宋月容和赵德珍的例子,你们难道就忘了?”

  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一眼,彼此都深深地后怕。

  “作为小惩大戒,你们每人罚俸三月。回去后,让婢子每人多画二十张宫样。”崔佩抚了抚额头,然后朝着钟漪兰和余西子道,“至于那场比试,你们两个人搞出来的,现在扯进来一位殿下,都掂量着办。”

  说罢,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四房掌事面带愧色地退出内局。

  直到宣布最终的结果,门外等候的婢子们一片哗然。

  “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不赏,反倒挨罚。真是好心没好……”宁霜咬着笔杆,对着素白绢布相面了好半天,长吁短叹。

  青梅笑着睨了她一眼:“亏你吞了后半句。小心被人听见,告你一个刁状!”

  宁霜捡起一个针线包,嗔怪地扔过去,“若是韶姑娘当了掌衣,谁还怕什么刁状?以后出了这个门,我在房里横着走。你可不要太羡慕哦!”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一眼,“看把你美的!”

  绣儿捂着嘴笑,这时,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绣儿跑过去开门,是房内另一屋的婢子琉璃。两人不甚相熟,她与绣儿点了点头,然后朝屋院里张望,看见韶光抱着布帛从跨院出来,才道:

  “韶姑娘,你找我?”

  韶光将缎匹放下,拉着她走到屋外,见四下里没别人在,轻声道:“琉璃,我想跟你问些事情。晌午,你回绣堂报信前,是听谁说有侍卫将崔尚服和钟司衣带去麟华宫的?”

  琉璃老老实实地道:“好像就是一个司宝房的婢子,着急得要命,让我赶紧回房里通知大伙儿。我一听,就回来报信儿了。”

  “还记得她的长相么?”

  琉璃歪着头,想了一阵,“姑娘这么一问,我倒是真说不出了。她穿的确实是蓝色纱绢衣,我当时慌神,也没细看,可现在想想,倒是真不像司宝房里的哪个。”

  韶光眸光一凛,眼前不禁浮现了当时四房列队的阵仗。

  若不是晋王无意扣押治罪,四房宫人同气连枝、齐聚殿外,不会让上面酌情处理,反而会让崔佩和钟漪兰有去无回。

  所谓奴大欺主。换做皇后娘娘,钟漪兰的仕途算是到此结束,崔佩,怕是要和宋月容一个下场;可若换成是太后……崔佩在尚服局掌事八年,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能在短时间内就调动四房,光凭一个奴婢、一张嘴不够。司宝房在这件事情上是否推波助澜暂且不说,另两房怕也是居心叵测。

  屋院里,宁霜几个人还在笑闹。

  韶光谢过琉璃,回去取了一枚绣囊,然后悄无声息地独自走出院落。

  绕过昭阳宫的抚仁殿,顺着广巷一直走,就是容慈门,在宫城的最西侧,告病还乡的老宫人和被驱逐的奴才都要从那里被送出去。寓意着西门走,离了宫,永远不能再回头。

  冷清清的门洞,红漆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彩画也只剩下斑驳的老铁锈,门钉还是黄澄澄的。地上野草丛生,负责守卫的奴才靠着红漆门槛打盹,偶尔有一两只飞虫,被他不耐烦地扇开,翻个身继续睡。

  黄昏的日头在城楼上投下一抹剪影,韶光张望了一阵,瞧见月亮门一侧的赭色身影。

  上了年纪的女人行动有些慢,李绣田却不同,嫁入军营,练就出来一副好身板,没有柴米妇人的温良昏沉,反而多着几分难得的英气和定性。

  韶光走过去,李绣田挎着碎蓝花的包裹,正朝这边微笑。

  “都打点好了?”

  李绣田苦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些年,跟着晋王在外,都习惯了。”

  韶光垂眸,从怀里掏出绣囊塞进她的包里,“可后悔回来了?”

  李绣田也不推辞,将挎包紧了紧,叹道:“晋王殿下早就对老婆子生疑了,就算不回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走,真有些连累了我家那口子,可倒也保个周全。没啥遗憾,就是没赶上皇后娘娘的大丧,老婆子心里……”李绣田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韶姑娘,如今宫里头也就剩你这一枝。万事多小心。”

  韶光鼻翼有些酸,伸手,扶了扶李绣田的胳膊。

  她都知道。

  从李绣田在麟华宫外对司衣房百般刁难,她就知道,晋王已经怀上铲除之心。当日对布帛的苛责,只怕是晋王的属意,拉拢崔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麟华宫这最后一枚闺阀棋子做个了断。

  “出宫之后有何打算?”

  宫掖三十多年,年老色衰了,却不能衣锦荣归。往后风光不再,归于市井,可还能再适应平凡清贫的乡间生活……

  李绣田却爽利地笑了,大力拍了拍韶光的肩膀,“离乡太久,老婆子也该回去看看。”

  门廊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矮胖健硕的男子。微秃的头顶,整个人都笼罩在夕阳余晖中,可身体笔直挺拔,笑容憨厚,就这么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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