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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念生,毁地灭天

  清尊说罢,将秀行推开,身形忽动。秀行大叫一声:“师父!”眼前之人却在瞬间消失不见,秀行略怔,旋即扑到窗口去,探身一看,果真见那一道淡蓝服裳之人,现身在楼下街上。

  他去得如此之急,那面具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秀行探身叫道:“师父,师父!”清尊却置若罔闻,极快地迈步往前走,忽然伸手捉住一个行走的女子,低头去看。

  那女子乍然被人捉住,又惊又怒,忽地抬头望见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登时呆了,全忘了要说什么,只余心跳。

  秀行又急又惊,这三楼甚高,跳下去怕是不妥,她略一犹豫间,就见清尊将那女子一撇,迈步往前又走。

  身边儿众人已经有些留心到他的,这城内虽然热闹,南来北往人众极多,但如他这般容貌出色之人,却绝无仅有。此刻众人各自忙各自事情,看各自风景,但不用多快便会有人留心到他,到时候不知会是怎样的骚动,何况看他如今之态,绝不似个无事的。

  秀行一咬牙,回身握住桌上的面具,伸手一握窗户,纵身跳上窗台,看着底下潮如织,连绵不绝,她咬着唇,念了个“御风”之诀,脚在窗台上一踏,飞身向着旁边的屋顶跃了过去。

  旁侧的屋子不过两层,秀行飞身一跃,身形如飞一般,翩然落在了二楼的走廊处,将这楼上众人吓了一跳。秀行不理其他,双膝微曲卸了些力道,又站起身来,手在栏杆上一按,纵身而起,跃向楼下。

  她的行动甚快,只在落到二楼走廊间时候才有人看到,众人见是个小小女子,顿时都围了过来,谁知电光火石间,这女孩儿竟又跳下楼去,此间酒楼虽不比旁侧客栈三楼,但也极高,贸然落下,不死也伤。

  众人大惊,纷纷挤到栏杆上来看,却见那女孩子身轻如燕般地,衣袂飘飘往下坠去,将落地时候,那秀气的脚尖在行人肩头轻轻一点,纵身往前又踏了几人,才瞅了个空地,将腰肢一扭,下了行人肩头,翩然落地。

  此刻看到秀行举止的围观众人,那叫好之声轰然雷动,楼上之人更是劈里啪啦拍起巴掌来。

  秀行哭笑不得,来不及理会众人,眼望着前方,叫道:“师父!”却见前头又有女子一声惊叫,而后是清尊一袭淡蓝袍子,在人丛中一闪便又不见了。

  秀行心中暗叫不好,她生得矮小,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丛中,实在不妙,急忙冲向前去,却见有个中年女子扔了手中拿着的摊上饰品,急急扶住身边儿女娃,问道:“我儿,发生何事?”那女子却不回答,神情如痴如醉,定定地望着前方,嘴唇动了动,依稀听她说道:“他……他是谁?”

  秀行心道:“师父,你究竟在做什么?”心急如焚地,迈步又去追。

  秀行气喘吁吁追了一条街,却终究没赶上清尊,却看到好十几个女子神情恍惚,有人竟晕厥过去。

  秀行跺脚,无计可施间,却听前头有人道:“你这公子,好不晓事,为何轻薄我闺女?”

  秀行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赶去,却见前头一堆人围着的,果真是清尊,一名汉子身边跟着个妙龄女子,双颊晕红地望着清尊。

  秀行急忙叫道:“且慢,且慢!”便冲了出去,那汉子刚要再说,却听清尊愤然道:“不是,不是!”猛地一挥袖子,平地里竟生了一场飓风一般,将众人刮得东倒西歪,那汉子同身边儿女娃首当其冲,大汉飞身往后撞入人群。

  秀行正迎上,见那女孩儿被连累,眼见要摔在地上,她急急地伸手一扶,又叫道:“师父!”飓风甚狂,叫人睁不开双眼,等到风平人静,面前却又不见了清尊的影子。

  秀行大惊,却见周遭众人安定下来,有人道:“方才是怎样?”有人说道:“好大一场风,莫不是遇到妖怪了?”又有人说道:“方才那位公子,容貌美得不似凡人,不是妖怪,定是仙人。”又有人叫道:“怕什么,我们这池州城里头有九渺山的掌督教大人坐镇,还有国师大人亦在,任是怎样厉害的妖怪,也不敢来送死。”

  秀行顾不得听下去,拨开人群又追出去,听了最后这一句,心中却无端忧心忡忡。

  秀行追出这条街,站在街头,茫然四顾,不见了清尊的影子,抬头看看旁边院墙,心中一动,便想纵身跃上去看个仔细。

  秀行正欲动作,却听有人道:“小姑娘,你在找一个长相极美之人么?”

  秀行扭头看去,却见面前是个高大的中年人,衣着朴素,极为诚恳地看着她。

  秀行心里一喜:“怎么,你看到他了么?”

  那人点头道:“自是看到了,他在前面,不知为何晕了,我的同伴正在照料他。”

  秀行心焦不已,忙道:“他是我师父,劳烦请带我去。”

  那人笑道:“我看你一脸寻人之态,就也知道,我这人最是古道热肠不过,我带你过去。”

  秀行便跟着那人,向前而行,走了十几步,那人拐了个弯,秀行也跟着拐弯而去,不料脚步一迈,迎面一片雾蒙蒙地兜头而来,不知何物。

  秀行一惊,抬手一挥:“什么东西!”却仍旧有些东西洒落在她面上。

  秀行只觉得鼻子痒痒地,胡乱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站住脚一看,却见面前巷子里头并肩立着几个彪形大汉,正在冷冷地抱臂看她。

  秀行怔道:“你们是何人,我师父呢?”

  那领路的汉子狞笑道:“小丫头,这里都是你的师父。”

  秀行大怒:“混账东西,你竟敢哄骗于我?”

  那汉子道:“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倒是没想到,小丫头生得倒是清秀。”三人面面相觑,各露出不怀好意笑容。

  秀行怒道:“不知死活的蠢材,今日若不是我有事在身,必不放过你们。”她一心想找清尊,是以忍了心中那口气,手在桃木剑上一按转身。

  谁知身子一转瞬间,眼前忽地阵阵发花,秀行脚下停了停,抬手在额头上一扶,只听得身后有人邪声邪气地道:“哈哈,倒也,倒也……”

  秀行半梦半醒,身子受尽颠簸,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方停,有人道:“扔到这里便罢了,再往前走就是十里林,怕有些不好。”

  另一个声道:“说的是,只不过,这样娇嫩清秀的女娃儿,当真就这么扔了?”

  第三人道:“这女娃子看来颇为凶悍,还是休要节外生枝,做成了这笔,去那窑子里,自找那几个相好惯了的岂不更美。”

  几人一合计,秀行朦胧里,便觉得身子猛地坠下,而后摔在地上,半边身子都疼。

  秀行猝不及防,便闷哼一声,耳旁听那些人道:“这女娃似是醒了。”

  另一人道:“眼见日头落西,这三清山上的妖魔便要出动,她是必死的。”

  最后一人道:“此处有些阴冷,还是快些走罢……”

  秀行在袋子里头,神智渐渐清醒,耳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远离,她便急忙挣扎。

  耳畔那嚓嚓的脚步声却忽地停下,秀行只听到一人道:“噫,小娘子打哪里来?”

  秀行一怔,而后皱眉。

  有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道:“奴是同我家相公一块儿去池州城看灯火的,方才相公去了林子里方便,半晌不见出来,奴胆怯不敢入内寻找,就在此等候。”

  三人一听,便心生不良,一人道:“小娘子,这十里林是有名的邪气,你家相公怕是被妖魔捉去吃了。”

  一人道:“正是,小娘子,眼看天色黄昏,不如让哥哥们陪你入城,观灯赏月,良辰美景,何等快活?”

  三人嬉笑不已,那女子也笑道:“三位哥哥说笑了,纵然奴肯,我家相公怕也不肯的。”说着不肯,声儿却娇媚异常。

  秀行却是冷笑,她早嗅到一股子妖气,便知道这女子必定是妖怪化身,但此刻她自身难保,袋子里甚是气闷,秀行试着运气,浑身却依旧酸软,耳边却听那三人又说几句,却是些污言秽语,越来越是不像话……

  秀行不管不顾,凝神静气地运功,谁知片刻,不远处竟响起女子的丝丝娇吟,秀行大惊,侧耳一听,外头男子的吼叫淫笑,同女人的呻吟之声连绵不绝地出来,高高低低,似痛似快。

  秀行目瞪口呆,隐隐知道这些人正在做不堪之事,却也想不到究竟如何,便摇摇头,又去苦苦运功。

  顷刻,秀行渐渐地觉得手脚能挣动,正自欢喜里,忽地听到外面一声惨叫,她心里一凛,便听有人道:“你是……啊!”又是一声惨叫。

  第三人的声已经变了调子,哑着嗓子叫道:“妖、妖怪!”

  却听那女子笑道:“能同妖怪快活一场,你死也值了。”咯咯一笑,便是第三声惨叫传来。

  秀行浑身毛发倒竖,听得外头那女子道:“这血竟是臭的,呸呸!臭男人!”忽地做嗅动之声,又自言自语地:“噫,好像这袋子里装的是好东西。”

  秀行又是挣扎又是着急,袋子里又闷,浑身的汗涔涔落下,十分狼狈。猛可里却觉得那袋子口一松,秀行心中一动,急忙往前一挣,便挣出了半个身子来。

  秀行定睛一看,心中差点儿窒息,却见面前,三个大汉横尸当场,喉头都是血淋淋地,尸身也有些枯干之态,是被人吸干精气而亡。

  秀行虽知这几个不是好人,但他们也不该就惨死妖怪之手,当下极快地又看向那妖怪。

  却见面前站着的,乃是个看似双十年华的妖娆女子,眉梢斜挑,笑吟吟容貌,甚是亲切可人般地望着秀行。

  秀行见她眼神不善,却也不怕,反一扬眉,喝道:“妖怪,你为何妄杀人命?”

  那妖女望着秀行,红红的舌头在唇边一舔,道:“好个清秀的丫头,看似很好吃的模样……”咯咯一笑,迈步上前来。

  此刻秀行恢复了四五分力气,当下摘下桃木剑,当空一挥,道:“你来找死,便成全你!”

  她最近将“西河剑器”练成了一小半,举手投足间,已经很有几分气势。

  那妖女本得意之极,以为得了盘中餐,眼神乱闪之间,忽地一看桃木剑,再看秀行举止,顿时变了脸色,不进反后退一大步,警惕看着秀行,问道:“你、你是何人?”

  秀行喝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唤作萧秀行!”

  “萧秀行?”妖女眼珠子一转,喃喃道,“这名字听来十分熟悉,哪里听过?”

  秀行道:“管你哪里听过,要打架么?要打就放马过来,不然就赶紧滚开!”她仍记挂着清尊,便留了几分余地,若是平时,便要跟狐妖缠斗到底。

  妖女却皱着眉,抬手道:“且慢!”

  秀行不解,妖女皱眉望着秀行,两人对峙这瞬间,却听到周围树林中簌簌地,似风吹草木发声,秀行凝神略略一听,心里暗惊,却不做声。

  这瞬间,从四周树林里慢慢地出现许多奇装异服之人,个个虽是人形,但秀行却看得出,这些俱是妖怪,想到那三个大汉临死前所说,心中暗惊,举着剑防备,一手握着诀,准备略有不好,便索性召唤神龙。

  却听一个身形极长大的妖怪道:“胡三娘,你擒了猎物了?”

  胡三娘便是那女妖,闻言道:“你们来做什么?”

  那妖怪道:“此是九渺山外,城中又有九渺的掌督教跟国师坐镇,我们俱不敢胡作非为,你却倒好,自己在这里开了斋,让我们如何受得了?”

  这些妖怪留在三清山上等待月华,是不敢擅自下山杀人的,如今嗅到血腥气,情知出了事,便都涌出来。

  胡三娘啐道:“那是你们没用,这三个人是自寻死路来的,你们若饿,吃了他们便是。”

  旁边一个矮些的妖怪道:“胡三娘,你说话好没道理,倒叫我们兄弟吃你吃剩下的东西?”

  胡三娘道:“那你们想如何?”

  矮个妖怪道:“就把你跟前的这女娃儿给我们吃了便是,看她倒是个极为脆口的样儿。”

  胡三娘看一眼秀行,哈哈笑道:“这女娃,只怕你们吃不成的。”

  此刻,又有个粗豪的妖怪道:“大家伙还是不要滥杀无辜,这三人背负人命,杀了也是杀了,这小姑娘又何其无辜?不如放她回去。”

  这妖怪旁边,便闪出一个年幼的妖怪,还未曾完全修成人形,头上尖尖双耳,毛茸茸地,也不知是什么妖怪,很是可爱,握着那粗豪妖怪的手臂,怯生生道:“是啊,不要伤害这位小姐姐,何况,若是给九渺山的督教大人知道了,是不会饶了我们的。”

  秀行本做好打算,打不过的话,便将这些妖怪一锅端,忽地听到这两人替自己说话,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幼小妖怪的目光同秀行相对,竟有些羞涩似的,又向秀行微微一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极为天真可爱。

  秀行皱了皱眉,便转开目光去,心中忽地想到前日自己被玄狐掠走时候,她曾放出神龙,那时候秋水君让她收了神龙,免得让神龙飞到三清山,同这些妖怪起冲突,当时她只以为秋水君怕神龙对上这么多妖怪会有不妥,现在想想,大概秋水君话里另有一层意思。

  秀行看看那年幼妖怪,又极快地转开目光不许自己再看,而那年幼的妖怪半躲在粗豪妖怪身后,见秀行又看他一眼,便有些高兴似地身子一动,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便也跟着摇动了一下。

  这两名妖怪说罢,其他的,有主张要吃秀行的,有主张不要伤害人命的,几乎争吵起来,胡三娘却一直抱着手臂,一副旁观之态。

  秀行听得不耐烦,怒道:“都给我住口!”妖怪们一听,齐齐怔住,秀行喝道:“我没时间同你们空耗,谁要吃我,便过来交手,不吃的,统统离开!”

  妖怪们一听这话,顿时哄堂大笑,那年幼妖怪却担忧地看着秀行,妖怪们笑罢,那一高一矮两个妖怪果真就上前来,身后还有几名看似恶形恶相的妖怪,望着秀行狞笑道:“那么就让我们来把小姑娘分吃了罢。”

  秀行哼道:“我但凡怕你们一分,便不叫萧秀行!”将桃木剑一横,纵身迎上。

  且不说秀行在三清山下十里林中对上群妖,而在城中,清尊茫茫然地,不知道走了多久,几乎要转遍了整个城池,见过无数的女子,但无一人,是他所寻。

  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耳畔声音吵吵嚷嚷,无一刻停歇,清尊住了脚,垂着袖子,金眸扫过略有些暗淡的天际,缓缓闭上,只是倾听。

  这凡尘俗世里头,形形色色的女子,发出形形色色各不同的声响:

  “你买的这支珠花真好看……”赞慕的声音。

  “过几天,他家的媒人就来我们家说亲了……”欢喜的声音。

  “你这糊涂东西,又去哪里喝酒了?”愤怒大叫。

  “夫君,你在外头要事事留心……”依依不舍。

  他凝神而听,顷刻间听过几千万个声音,却皆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无数个声音在心中交织,渐渐地如一面弥天的网,网得他喘不过气来,神智昏昏。

  静止中,有人冲上来,撞到他身上。

  清尊身形一晃,却听那人叫道:“你眼睛瞎了,没看到大爷过来么?”

  旁边一个妇人紧紧追过来,喝道:“你这醉鬼,休要给老娘无事生非!”将那人死命拉开,那喝醉之人却不肯甘休,兀自骂骂咧咧。

  妇人絮絮叨叨,又打骂丈夫,喝醉的男子也大声叫骂,不依不饶,周遭众人齐齐挤上来看热闹,笑那夫妻可笑,又有人看到清尊若许容颜,一时羡慕者有,嫉妒者有,心怀邪念者有。

  清尊茫茫然看着周围众人,这是他羡慕贪恋的凡间,因为他笃定那人也在,千百年里他在这凡间红尘里,寻找那一丝人间烟火的暖,千百年里他千百次的失望,到如今。

  他仿佛记起了那人,却偏偏找不到,形形色色的人面连成一片人面的海,将他浸没其中,无数的声响,蚕吞桑叶般,啃食咬噬着他的身。

  金眸之中光影闪烁,袍袖无风而动,周遭围着的人众却浑然未曾发觉,身遭空中,荡起细微的小风,渐渐连成一片,而脚下的地面,本来结实的青石板砖,正在一点一点,无声而快速地龟裂开来。

  他一念可毁天,一念可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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