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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个杀手的挽歌(3)

  到了北京,我们看到了周围的疯狂和躁动,层出不穷的个体精神的诞生,我们的激情被点燃了,急急忙忙去复兴那些沉寂已久的理想,但现实考验了我们的意志,我们发觉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又坚又硬,锋利如刀。直到有一天,我们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些难言的混乱和纠结竟然都存在于自己营造的梦里,而梦的狂澜已经像黑暗一般侵蚀到了周身的每一个神经。

  后来的后来,社会开始洗牌,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有人订婚、有人离婚、有人出国、有人发财,有人坚持理想、有人碌碌无为。人生就像来到一个分水岭,我们恐慌、不知所措、相互猜疑,甚至只愿意接纳那些虚无缥缈的表象。我们不断问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所谓的爱情、事业、人际关系这些狗屁东西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青春还没掏出手枪,我们就倒下了?

  4

  临近午夜,雪终于停了,街道两边深沉而宁静,弥漫着一片朦胧的灰色。我拿出手机给肉松打了个电话,我说哥们儿明天要离开北京了,咱俩出来喝点吧。肉松说他在D酒吧,让我过去找他。我把夹在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D酒吧是一个不太大的LIVE HOUSE,每天的演出都很棒。我到酒吧的时候,演出已经快结束了,海报上写着几支我很喜欢的乐队,后海大鲨鱼、Carsick Cars、嘎调、刺猬。

  我和肉松很久不见了,在酒吧门口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看上去状态挺好的,不停和身边的朋友打着招呼,他还拿别人的吉他向我展示了最近苦练的技巧,无论是速弹、点弦、扫拨还是摇把,他都运用得收放自如。

  台上的乐队演出很棒,灯光照在人们的身上,晃在人们的脸上,大家一起跳舞,一起摆动身体。在看演出的过程中,有一个画面让我记忆犹新。

  当时我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她一直举着相机对着舞台录影,她的男友在身后紧紧地抱着她,也跟着她一起合唱。后来,女孩转过身对她的男友说,你别唱了,再唱录下来就都成你的声音了。看到这里,我真的很想对那个女孩说,你就让他唱吧,因为这样你就录下了你们的青春,录下了他爱你的证据,在他还拥有青春的时候,在他还可以本能地把爱意表达给你的时候,好好地唱吧,好好地珍惜吧。

  也许是很久没看现场了,在酒吧里我始终兴奋不起来,肉松似乎看出了我的倦意,他一把将我推进了Pogo的人群。在无数青年疯狂撞击的汗水里,在Carsick Cars混合着粗糙咆哮的开放和弦里,我的心啪的一声炸开了,像是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胸膛。我突然发觉,青春太他妈美好了,美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发觉是在浪掷,美好到你每每回头一看,都好似要生悔。

  演出散场后,肉松请我喝酒。

  他满脸疑惑地问我:“彭锦,你为啥要离开北京啊?”

  我连干了两大杯酒,声音抖动地说:“如果我说我杀人了,你信吗?”

  “杀人?你拉倒吧,别他妈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你他妈受刺激了吧,能说点正经的不?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还想着林晓更呢,你该不会是要回沈阳找她吧?”

  “我早把她忘了。”

  “算了吧,你骗谁啊!听兄弟一句劝,如果你还爱她,就别轻易放弃她。”

  “肉松,我和林晓更确实很难兼容,这次是彻底死机了。”

  “修复不了吗?你俩也这么多年了,多不容易啊。”

  “修复不了了,来北京之后发生了很多事,这一次我是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胡同的,没退路了。”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摇了摇头,点上一根烟,给肉松倒了一杯酒。

  “彭锦,明天我要去外地巡演,可能送不了你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巡演怎么样啊,能去不少地方吧。”

  “还行吧,也挣不了啥钱,就当是出去散心了。外面比在北京玩得开,各种姿势各种招儿,各种小药各种飘。”肉松开玩笑道。

  “肉松,你打算一直留在北京吗?”

  “差不多吧,虽然我对北京又爱又恨,但我还是很渴望融入这个城市,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北京还是挺包容我的。”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有理想吗?”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想凭音乐混口饭吃,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你可以尝试写点网络歌曲啊,或者参加个选秀比赛,先卖点歌再说呗。”

  “我靠,这个我真来不了,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一条道走到黑。”

  “说实话,肉松,我觉得我们都被摇滚乐给骗了。”

  “我有时候也这么想,其实摇滚乐是一种能量,就好像屎一样,你吸收了一些精神食粮,你就需要把它从体内释放出来,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很爽,可是最后当你看着你排泄出来的东西时你也会感到很恶心。但恶心已经没用了,因为已经拉出来了,这是事实,你不能再吞回去了。”

  肉松使劲喝了一大杯酒,他不舍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干了一大杯酒。

  “彭锦,你说我们一辈子活着为什么呢,其实就是为了让自己能一直在希望里穿行,能一直有闪光的东西照耀着,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前面有什么,这样才来劲啊。你想想咱们都这么年轻,而青春也就这么一次,到底什么有用,什么没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你的眼睛是自己的,身体也是自己的,灵魂也是自己的,这就够了,你就跑吧,想往哪跑往哪跑,这就够了,这就是理想的人生。”

  肉松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活力和释放感,仿佛北漂的经历非但不曾压垮他,反而使他加倍地振奋了自己。

  肉松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兜里抽出一支烟递给我。

  “你回家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没啥打算,还没想好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

  “其实回家也挺好,老婆孩子热炕头,革命小酒天天有。”

  “就是心里能踏实点吧,很多事也都是身不由己。”我点点头。

  “啥也不说了,来来,喝酒喝酒,全在酒里呢!”

  肉松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我感觉有点头疼,脑袋沉沉的,像被灌满了浆糊。

  “我不能喝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吧。”

  “没问题,以后结婚啥的给我个信儿,不管在哪,我一定到。”

  “OK!你在北京好好混啊,混好了别忘了兄弟。”

  “彭锦,咱们永远都是好哥们!永远的!”

  肉松看着我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捶了我一拳。

  我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对他做了一个拔剑自刎的动作。

  在酒吧见到肉松很开心,但告别的时候心里又觉得很伤感,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离开前,我推门进了卫生间,反锁上门,一屁股坐在了中央的马桶上,马桶很凉,像是冰做的。我随手点了支烟,侧身靠在墙上,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的兄弟们啊,我们都会在得到最正确的答案之前死去的,就如他妈一滩狗屎!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沉重,不自觉地掉了一路烟灰。我坐了一辆夜班公交车,我喜欢车里的感觉,灯光暗淡,鼾声连连。我在车里睡睡醒醒,窗外暗了又明,明了又暗,似乎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过客。

  恍惚中天已经大亮,城市在晨光中苏醒,十字路口处,身着橘黄色背心的环卫工人也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我在终点站下了车,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在街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杯瓶装酸奶,我边走边喝,然后爬上了SOHO现代城最高的楼顶。

  楼顶很安静,一点风都没有,阳光垂直地刺下来,打在我的身上。我默默地俯视着楼下的街道,无数楼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像是破碎了的苍穹。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无数静穆的窗口,全都飘在了天空和浮云组成的河流里,在这怪诞的幻觉中,一种抽象而唯美的巨大毁灭感突然把我淹没了。我不知道当我的身体悬在空中的时候,眼前的北京会不会瞬间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水,而我会融化其中吗?

  其实摧毁自我的办法很多,但唯独死亡让我又欣喜又害怕,因为没有什么比这个举动更简单更恐怖的了。就那么一瞬间,只要一头扎下去,我便可以消除所有的杂念,缓解所有时光的冲击,告别所有人。

  我从楼顶走下来的时候,有一群穿校服的少年并排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嬉笑着打闹,脚下运球一样踢着一个空易拉罐,少年们很快拐过了街角,我也用最快的速度融进了上班的人潮。

  5

  我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家,眼前的这个临时住所自林晓更走后就显得空荡荡的,生气全无。房间的阴暗感跟一个等死的病人差不多。那些爱过的人总是这样,她不为我们习惯性地想起,却一直在我们生命的深处存在着,你永远都无法将她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抹去。我脱了衣服,四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骨碌爬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中午。我洗了把脸,开始收拾屋子,找房东退房租和钥匙,又将所有的DVD、CD、小说和杂志全部卖给了一个收垃圾的老头。这些东西往好听了说是精神食粮,往不好听了说就是我生活得一塌糊涂的罪魁祸首,所以没什么用,再大的梦想只是梦想,再小的现实都是现实。

  吃过午饭,我去了楼下的美发店,我让发型师把我剃成了光头。美发店里人很多,全是年轻的面孔,两个疑似“拉拉”的女孩正坐在沙发上陶醉地听iPod里的歌。王菲的歌声从耳机里隐约传出来,伴着细碎的吉他和鼓点,节奏中还带着些许迷离和恍惚。

  谁说爱人就该爱他的灵魂

  否则听起来让人觉得不诚恳

  是不是不管爱上什么人

  也要天长地久求一个安稳

  我真想有那么的单纯

  不可能

  难道真没有别的可能……

  我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我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摸了摸我的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上了开往北京站的地铁。

  地铁和往常一样拥挤,车厢里传来熟悉的报站声,人们都低着头玩手机里的游戏,以此来对抗不可捉摸的现实。我看着车窗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默默地数着窗外一个又一个车站。

  午后时分,我到了北京站。广场上人满为患,嘈杂、陌生、喧嚣、让人窒息。我点上一支烟,望着拥挤的人群发呆。在我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一对情侣,两个人好像刚下火车,手里提着皮箱,身后还背着很大的背包。他们手牵着手,站在北京的阳光下,年轻的眼睛里写满了喜悦和希望。

  这时候,男孩突然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对着摄像头说话。

  今天是2014年3月1日,现在是下午时间3点14分15秒,我和淼淼终于来到北京啦!预祝我们全新的生活马上开始!

  男孩说完,将身旁的女孩紧紧搂在怀里,他们微笑着,用手机拍了一张合影。

  眼前的一幕,很生动很简单,好似时光倒流。关于北京的记忆再一次闪过我的脑海,住过的房间、走过的街道、林晓更熟睡的样子、离别时最后的点头、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一切都缓慢地拉伸、漂移、隐去……此时此刻,太阳像一个橘黄色的热气球从天边降了下来,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硕大的漩涡,它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最后像狂风一样扫过这城市的上空。

  再见了,北京!你是最好的城市,也是最坏的城市,我看不见你的过去,也看不见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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