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堪的重逢(3)

　　高扬冷冷地看着满脸倔强的苏听蓝，左手紧攥着她的手腕，右手毫不怜惜地捏紧她的下巴，那张充满阳刚气息的俊脸凑到离她的鼻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温热的气息随着呼吸霸道地袭上她的脸，“你就这么恨我？”

　　苏听蓝强忍着手腕传来的锐痛，眼帘半垂，纤长浓密的羽睫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不，我不恨你。毕竟，当年若不是你把我带走，说不定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救了我，又打了我，我们之间的恩怨算是扯平了。”

　　“你果然还记着那件事！”高扬心里一痛，放开了她的手和下巴，转而轻握着她纤瘦的双肩，“听蓝，我可以解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即使你有再多的解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乘风而来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也抹不掉高家把我赶出来的事实。”

　　握着纤瘦双肩的大手微微一颤，高扬的心一寸一寸地变得冰冷。

　　看着面如死灰的他，苏听蓝的心抽痛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想要离开，身后的他却忽然伸出手牢牢地把她拉住。

　　“听蓝，你别走！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补偿？”菱唇微弯，她笑得一脸凄楚，“你能补偿我什么？毁在你手上的清白？被你践踏的尊严？一纸毕业证书，抑或是逝去的五年青春？”

　　“我……”他的话语一噎，有片刻的失神。

　　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她轻声要求：“放手，我要回家了。”

　　“不！”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把手收紧，“我不放！”

　　直直地看着固执的他，她叹气：“高扬，别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赖，好吗？这不像我以前认识的你。”

　　“我不管！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

　　“先生，”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自两人的身后传来，“我觉得你还是尊重听蓝的意见比较好。”

　　两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地回头。

　　寂静的街道上，一个身形伟岸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距两人一米开外的地方。借着清冷的朦胧灯光，隐约可以看出男人长得斯文俊秀，鼻翼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浑身散发着一种连这浓郁的夜色也无法掩盖的威慑力。

　　此刻，他的薄唇紧抿成直线，正用那双比夜色还幽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高扬。

　　敛起心底的浮躁不安，高扬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了两三岁的男人，沉声问：“你是谁？”

　　在年轻男人回答前，苏听蓝冷静地开口：“他是我的男朋友，叶东城！”

　　苏听蓝不知道高扬听到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那双像星星一样好看的淡褐色眼睛仿若瞬间被抽干了水的湖泊，空洞茫然得让人心痛。

　　他放开了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无声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清冷的灯光下，他一步一步地远离她，背影冷寂落寞，慢慢地融入幽邃浓郁的夜色中。

　　心脏像被无数丝缎紧勒着，苏听蓝不想承认这种感觉叫心痛。确实，她不该心痛的，她为他痛了整整五年，这下也该让他尝尝这种滋味了，不是吗？她应该开心才对。

　　“听蓝？”叶东城担心地看着苏听蓝，她从高扬转身的那一刻，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现在高扬的背影已消失不见，她依旧像一尊雕像般怔怔地望着，表情恍惚，眉心里的悲伤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云。

　　听到他的轻唤，苏听蓝缓缓地回头，两人四目相接，那双盈满悲伤的水眸慢慢地恢复冷静。她垂下头，抱歉地说：“叶大哥，对不起，利用了你。”

　　叶东城微怔，继而露出一抹苦笑，“我就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你故意说给那个男人听的。”

　　“对不起。”

　　凝望着身前纤弱美丽的女孩，叶东城清俊的脸庞泛起了一抹柔光，他温柔地说：“如果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我想我一定会很开心。”

　　苏听蓝抬头淡淡地笑，额前厚厚的平刘海在那张小小的瓜子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叶大哥，你又和听蓝开玩笑了。”

　　明白她有意避开重点不谈，叶东城无声地叹了口气，顺着她的意思转移话题，“时间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送你回家吧！”

　　“嗯。”

　　那天晚上，苏听蓝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衣和洗得发白的蓝布鞋，在一条阴冷狭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小巷里疯狂地奔跑着。

　　夜色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几盏蒙尘的路灯伫立在长有青苔的石板道两旁，昏黄的灯光宛如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幽幽地窥视着无助的她，以及身后那个渐渐向她逼近的魔鬼一样的中年男人。

　　她很害怕，冷得发紫的双唇不停地颤抖着，可是她不敢停下。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迫使她拖着那双冷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腿，没命地朝前奔着。

　　男人恶狠狠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那嘶哑的声音在冰冷的夜色里，阴森得宛如一把生了锈的铁锯在细嫩的皮肉上来回拉锯——

　　“你这个婊子养的，居然敢逃跑！等老子捉到你，不把你的皮扒下来，老子就不姓钱！”

　　她被男人的话吓得瑟缩一下，脚下一不留神踩进了一个小坑里，险些摔倒。慌乱间，她摸黑抓住巷侧的破墙砖缝，勉强站稳后，又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跑。

　　巷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跑了很久很久，那颗充满恐惧的心冰冷得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丝在黑暗的尽头里摇曳着的微弱灯光。

　　她的眼睛一亮，拼尽全身仅余的力气朝灯光的方向跑去。她知道，那里就是巷口，那里有着她渴望已久的希望！

　　二十米、十米、五米……终于，那丝微弱的灯光变得越来越亮，车辆驶过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终于跑到了巷口！

　　然而，下一秒，她就绝望了。

　　时间将近凌晨两点，街道两侧的店铺大都关了门，除了偶尔驶过的一两辆摩托车，大街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影。

　　麻木地沿着大街奔跑，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更糟糕的是，经过长时间运动的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每抬动一下都十分费劲。狂奔变成了小跑，再过不久，她恐怕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追得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像是看出她的困况，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狠毒的冷笑，盘踞在他的左眼角上的细长疤痕在灯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朝着前方的纤瘦背影露出那口闪着寒光的黄板牙，“小贱货，我看你这下还能逃到哪里去！”

　　她感到绝望极了，她觉得自己逃不掉了。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被那个名义上是她的继父，实际上是魔鬼的男人，拖回那个永无天日的地狱。

　　可是，她不想放弃。

　　远远的街道尽头，一辆红得像火的劳斯莱斯朝她的方向平稳驶来。她睁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车子，没有丝毫的犹豫，咬着唇朝大街的中心冲去……

　　中年男人先是一愣，然后像是料想到她想要干什么，脚下的步伐一顿，瞳孔猛地放大！

　　劳斯莱斯的司机没想到前一秒还空荡荡的大街，下一秒会蹦出个人来，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吓得一打滑——苏听蓝只觉得一团金光在眼前炸开，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纤瘦的身子便被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压迫着朝后倒退……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过街道的上空，半分钟过后，大街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长得憨厚老实的中年司机战战兢兢地从驾驶座的窗口里探出脑袋，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回头对后座的人说了句什么，劳斯莱斯光可鉴人的后门便被人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里钻了出来。

　　皮鞋踩在地面的细微声响传进苏听蓝的耳里，她强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努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背光而立的少年身上。

　　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凌乱却不失个性的亚麻色短发，如浓墨一笔扫过的眉，在夜色中闪烁着魅惑光彩的淡褐色的桃花眼，还有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讥笑。

　　他似乎刚参加完某个派对，上身穿着一件银白色的西装外套，里头是纯白色的衬衣，左肩下方别着一枚高贵典雅的黑色羽毛胸针，下身是和外套同一个色系的长裤。在橘红色灯光的照耀下，他高贵得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贵族少年，浑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和他相比，旁边那辆价值千万的火红色劳斯莱斯也显得黯然失色。

　　不过，这些对当时的苏听蓝来说，都不重要。在那个时候的苏听蓝眼中，少年就如同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救命，没有人会在乎稻草长得是圆是扁。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传来的刺痛却像火烧一般，让她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她仰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少年，对方却仿佛没有看懂她的哀求，只是静静地站在车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并没有走向她的意思。

　　苏听蓝心里微凉，眼睛里的那丝微弱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一半。可是，她不能放弃。她知道，他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紧紧地咬着唇，不管身体四处传来的仿佛再动一下骨头就会断裂的剧痛，拼尽全身仅余的力气，缓缓地朝他爬去。

　　两人的距离并不远，她拖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却坚定地前进着。她的嘴唇咬破了，鲜血流进口腔里，舌尖泛起了一丝腥甜。她的膝盖和掌心也磨破了，血液从那沾满了泥沙的伤口里渗出，在她经过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印记。

　　少年看着执着地匍匐前行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瘦弱女孩，唇畔那抹淡淡的讥笑不知何时已隐退，那双似有夜雾萦绕的深邃大眼里浮上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苏听蓝爬得很慢，不过是五六米的距离，她用了将近五分钟。到达少年的脚边时，她已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

　　她用那丝仅存的意识，巍颤颤地伸出瘦得不成样子的手揪住他的裤脚，虚弱地抬头哀求道：“求你，救我……”

　　她的声音沙哑，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和鼻翼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头写满了倔强和对活着的渴望。

　　少年静静地凝望着她半秒，视线上移，落在不远处的那个中年男人身上。

　　瘦得近乎皮包骨的矮个子男人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朝两人的方向跑，边跑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养的，居然敢给老子玩这一招，看老子一会儿不把你那个小骚嘴割下来！”

　　感觉到揪着自己裤脚的小手颤抖了一下，少年低下头，看着那个明明恐惧得要命，却仍固执地用那双写满哀求的大眼盯着自己的女孩——他弯腰轻轻地抱起瘦弱的她，动作敏捷地钻进车里，顺手把车门关上并反锁。

　　匆匆赶到的中年男人看着到口的肥肉就这么飞了，气得七窍生烟，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浊眼，对着洁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的劳斯莱斯就是一阵踢打，“你这个小混混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抢老子的人！识相的话就赶紧把那个死丫头扔下车，否则要你好看！”

　　无视车外那个疯狗一样的男人，少年轻轻地把浑身微颤着的女孩放到旁边的位置上，转头从容不迫地吩咐坐在前头的憨厚司机：“陈伯，开车。”

　　“是的，少爷。”

　　轿车的引擎声划破街道的寂静，火焰一般耀眼夺目的红色劳斯莱斯宛如离弦的箭，转眼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独留下中年男人站在原地气得直跳脚。

　　车子驶离大街后，苏听蓝惊惧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只是脸上的表情依旧紧绷。她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离少年尽可能远的角落里，睁着那双大大的蓄满戒备的眼睛拘谨地盯着面前那张虽陌生却带着善意的俊脸。

　　少年回望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张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瓜子脸上停顿了半秒，默默地脱下身上的西装，想要披到她的身上。

　　她却往后一缩，躲过他递过来的衣服，低声嗫嚅道：“我的衣服很脏，会弄脏你的衣服。”

　　“不碍事。”少年淡淡地应了声，不给她再次拒绝的机会，硬是把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半秒，轻轻地开口：“苏听蓝。”

　　“我叫高扬，你可以叫我高哥哥。”说到这，高扬停顿了片刻，又问，“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是你的什么人？他追着你干吗？”

　　提到中年男人，苏听蓝的脸刷地白了，那双漆黑的大眼里闪过一抹深深的恐惧。

　　见此，高扬放柔了声音，体贴地说：“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说的，那你还打算回去吗？”

　　她紧抿着唇，毫不犹豫地摇头。

　　“你准备去哪里？”

　　她垂下脑袋，长长的羽睫遮住了那双夜色般漆黑的眼睛，却遮不住苍白小脸上的迷茫和无助，“我不知道，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高扬低头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抬头看着她说：“那就跟我走吧！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以后没有人再敢伤害你！”

　　苏听蓝显然被他的提议吓着，抬头诧异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戒备和一丝淡淡的困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高扬淡淡地笑着，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没有回答。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苏听蓝几乎忘记了这件事，高扬才告诉她——初见时，他并没想过要帮她，是她眼里的倔强和坚定改变了他的主意。

　　活了十八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孩无论是娇憨可爱，还是精明狡猾，遇到事情无一不表现出未涉世少女特有的软弱无措。

　　只有她，坚强和执着像是生了根般，牢牢地盘在那双漆黑瞳孔的深处，火烧不尽、刀割不断，直到她的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撼，以及，心痛。

　　当然，这些细节，无论是五年前的那个晚上，还是五年后的今天，苏听蓝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和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没有丝毫的差异。以至于，她仿佛觉得那只大掌仍旧停留在自己的发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从那厚实的掌心里传来的久违的温暖。

　　窗外，明月亮如银盘，皎洁的月光透过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的薄纱窗帘，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她睡得并不安稳，柳叶般的黛眉微微皱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转眼便消失在洁白的羽枕上……

　　苏听蓝知道，时光不可倒流，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