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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继续探询“奥秘”,还是没看出什么来。感觉有点累,就在案台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的时候,看到案台上唯一的一个抽屉是上了锁的。我立刻来了精神,心想奥秘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我找不到开启这把锁头的钥匙,就找来螺丝刀和一把小锤子,叮叮咣咣地把它给砸开了。里面除了一本很旧很旧的日记本,就什么也没有了,这让人多少有些失望。随手翻开日记,扉页上写着:《悔人记》1970—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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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比回忆更让人感伤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回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了。我是一个不喜欢写日记的人,因为我没有勇气给自己的历史留下证据,更不想在日记里复制那些凄楚的历程。而伯父爸爸完全相反,他写下了我手里拿着的这本叫做《悔人记》的日记,这是一本记载了他二十年里发生的极其隐蔽的一些往事,伯父爸爸在这些隐蔽的记忆里痛苦地挣扎着。每一段记录都是一道伤痕,这些伤痕一道比一道深刻,一道比一道痛苦。而痛苦里又掺杂着些许甜蜜,甜蜜的深处还是疼痛。为什么伯父爸爸把它起名叫《悔人记》呢?是后悔?是悔恨?还是教诲?就是这本日记,让我再次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

  “1971年5月17日,是我下放回老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绫子偷偷跑来我这里,还拿来了一本不知在哪儿弄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这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这样的年月里能有莎士比亚的诗歌可读,简直就是一种恩赐,上天的恩赐。我按捺不住激动与喜悦,搂住绫子疯狂地亲吻着。绫子的脸羞得红红的,像今天早上的太阳一样,迷人极了,清新极了。她挣脱了我的拥抱,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1971年5月25日,和我一起下放回来的老林死了,他是自杀的。这样的年月承受不住折磨而自杀的人太多了。幸亏我有绫子,她给了我温暖与信心,为了她我必须活下去。老林自杀是有预兆的,却被我疏忽了。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把身上戴着的一块玉件给了我,说是留做纪念。还说这玉是老玉,有些年头了,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是个将军,这块玉件是位公主赠给将军的信物。将军戴着它打了胜仗,公主决定嫁给他做续弦。可皇帝老爷不同意,说再打一次胜仗才可以考虑,于是将军再次领兵出征,这一次却战死疆场了,临死手里紧紧地攥着这块玉佩,随从们就将这块玉佩收好带了回来,交给了将军前妻的儿子,也就是老林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公主听说将军殉职便郁郁成疾,一病不起,时隔数日竟也死了。兴许是因为老林讲的这个凄美的故事,或者是因为老林讲这个故事时悲痛的眼神,我一见到这块玉便爱不释手,这玉看了就让人忧怜,让人喜爱……”

  “1971年6月12日,和绫子偷偷品尝了禁果后,绫子摆弄着我胸前的玉件,很喜欢的样子。这块玉是老林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的最爱,对我来说它实在是太重要了,既然绫子喜欢,我应该把这重要的东西交给她,绫子不是也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吗?……”

  “1971年7月2日,我和绫子的事,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我被挂上了牌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双破鞋,他们用皮鞭子抽了我一顿后,把我捆绑在村子东头那棵老榆树上,不给我吃的也不给我喝的,任烈日烘烤着,任村民唾骂着。无知的孩子们将烂西红柿、烂黄瓜直往我嘴里塞。这时候真想绫子啊,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就这样,我被折磨了一整天。晚上,他们莫名其妙地把我放了……”

  “1971年7月7日,从出事那天到现在,一直没见到绫子,她到底怎么样了啊?我焦急着,痛苦着,思念着。我必须想办法打听到她的消息,我大喊起来,喊叫声惊动了他们,我说我要见我的家人。夜里,我弟弟续杰来了,他说绫子被她家里人锁了,不许她出来。续杰让我别着急,他会帮我传话给绫子的。续杰走后我的心轻松了许多,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知道了绫子的消息……”

  “1971年7月10日,绫子终于跑了出来,我们相拥着痛哭起来。我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她说不,不是,是我害了你,让你经受了那么多折磨。她还说要不我们逃跑吧,只要和你在一起跑到哪里我都愿意。我哀愁着说,跑到哪里都跑不出他们的魔爪,最后还会被抓回来……”

  “1971年7月28日,续杰来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绫子怀孕了。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我昏厥了过去。醒来后,续杰说大哥你得想个办法啊,这要是传出去,你和绫子都好不了,你还得挨斗受罪,而绫子也没法做人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1971年8月12日。续杰结婚了,新娘是绫子。这一天,我几乎要崩溃了。我把绳子悬在了房梁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死,我没有死的勇气,我恨极了自己的怯懦和卑微。我知道弟弟续杰是在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为了救我和绫子才这么做的。而绫子呢?她是心甘情愿嫁给续杰的吗?……”

  “1972年4月7日,绫子的孩子出世了,是个男孩,弟弟跑来让我给起个名字。我给起了个‘忆然’,字取于‘此情可待诚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弟弟兴冲冲领了名字回去,很快又垂头丧气地跑了回来。他说绫子拒绝我起的名字,自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宫常’……”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这都什么事儿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泪水滴落到日记上,字迹被浸湿了,逐渐模糊起来。

  “1976年10月13日,党是公正的,在历尽10年磨难后,今天终于得以平反了。明天就要返城工作了,这将是难以忘怀的日子,值得庆幸的日子。我找来宫家所有的人,要庆祝一下。所有的人几乎都来了,宫常也被弟弟抱了来,唯独不见绫子,心里感觉失落得很。我抱起宫常仔细端详,这孩子长得太像我了,这个发现让我又陷入了悲痛中。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起早离开这里。这时候绫子来了,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绫子相互注视了很久,很久以后绫子从脖子上把那块我送给她的玉佩交到我手里,她说这么宝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保留吧!她还说其实宫常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出事那天我被管事的强暴了才有的孩子,要不那天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放了你……”

  乱了,全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宫常到底是谁?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泪水继续模糊着视线,心绪凌乱。

  “1979年10月1日,这一天我结婚了,新娘子是组织介绍的。这个婚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也就行了。好在新娘子原本也认识,她给我做过几天秘书工作,人品还是不错的。可惜,无论我怎么努力,下面都没反应,看来新娘子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1979年12月12日,和续杰商量后,我决定把宫常接过来。为了不给孩子和我妻子带来阴影,和弟弟商量好,就说是过继来的。虽然绫子说这孩子不是我的,但我不相信,就凭孩子长得特别像我们老宫家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想了。我感觉头好疼,要炸开似的。难道伯父爸爸的记录就是我要找的“奥秘”吗?天啊,太复杂太复杂了。按这些记录来看,伯父爸爸和我亲妈妈有着一段凄迷的爱情经历,而我就是这段爱情的结果。但是按记录里妈妈的话来看,我又可能不是伯父爸爸的亲生孩子。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又应该是谁呢?

  不能再看了,不再看了,不看了。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助。是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无助。我揣起日记本,逃跑一样仓皇下楼去。

  23

  一夜无眠。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思混乱,神情恍惚,胸脑阵痛。日记里的一幕幕总在眼前飘忽,每一句文字都是锥子,直扎我心脏。心在滴血,痉挛,而后麻木。

  躺在身旁的梅子似乎也没有睡实,比我翻身的频率小不了多少。她也失眠吗?为什么?我没有理她,连起码的关心也没有,正如她也没理会我的失眠一样。我们同床,我们陌生,我们各有心事。而我的心事,我的疼痛,她永远无法体会得到。

  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伯父爸爸和亲妈妈的身影在我脑海浮现着,我似乎看见他们在拥抱、接吻、欢笑、哭泣;我似乎看见他们牵着手在奔跑,正要逃离那个小山村,他们身后有一群人在追赶着;我似乎看见他们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停止了追赶,是我的农民爸爸拦住了那些追赶的人,他向伯父爸爸大声喊:你们跑,你们快跑,去追求你们的幸福;我似乎看见他们最终逃跑成功,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把我生了出来;我似乎看见他们抱着我幸福地露出笑容,一家三口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快乐地生活;我似乎看见伯父爸爸平反时,我们一家三口坐着汽车开心返城时的情景。

  梅子一翻身把一条大腿压在了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知道一切都是冥想。而我到底是谁还是个谜,谁才是我亲爸爸?是谁造就了我?复杂了我?迷茫了我?痛苦了我?谁?是谁?社会?时代?家庭?环境?爸爸妈妈?妈妈爸爸?谁?——谁?——谁?!

  漫长的黑夜就这么一点点地艰难地挨了过去,黎明终于来了。而这个黎明对于我对于这个家庭里面所有的人来说都不会是愉快的,这个黎明将要面临的不是新生却是哀送。我将被穿戴上孝服,以一个大孝子的身份出现在追悼会上,与前来吊唁的人们握手、点头,然后鞠躬致谢。

  哀乐响起的时候,我和伯母妈妈一样,伤心得差点背过气去。伤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十分绝望,哭得感天动地。梅子偶尔也摘下墨镜,用纸巾擦着泪水。整个告别大厅被哀乐,被哭声,被花圈,被菊花,被挽联渲染得极其悲痛,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悲痛中了。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躺在菊花丛中的伯父爸爸,那么安详,那么悠闲,那么轻松的样子,让我陡然有了羡慕的感觉。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慈祥大度的微笑,我们用哭声送他,他却用微笑面对我们。死去的他在笑,在笑活着的我们。

  追悼会来了很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这里面一定会有伯父爸爸的同僚。同僚里一定有一些与伯父爸爸曾经明争暗斗或者阳奉阴违的人。现在好了,不管曾经是什么面孔什么表情的家伙,此刻都是一脸的凝重与严肃,他们默哀,他们庄重,他们沉默,他们鞠躬。

  伯父爸爸就这么走了,我们用哭声、菊花、党旗把他送去了天堂,属于他的天堂,那是他最后的归途。

  最后的归途没有死亡

  没有死亡的地方是死亡以后的天堂

  你捧着菊花骑着白云

  属于你的白云吗?

  在头顶,鹰的高度

  去向天堂

  或许你的灵魂没去

  正在人间的某个细节里犹豫

  这时候,我想你需要意外

  需要一个特别的女人

  把你认出来,然后把你挽留

  你会鼓起勇气答应吗?

  我坚信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伯父爸爸将不再怯懦,在爱情和前途上会有新的抉择。他不会再去选择放弃,不会,一定不会。他宁可逃跑,宁可被抓回来打死,他也绝对不会再放弃爱情。可是,一切可以重来吗?

  在经历了这次痛苦的诀别后,在看了伯父爸爸的《悔人记》后,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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