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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长度

 第九章 时间的长度(1)

 
    翌日,纪忆醒来,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三十六分。
 
    她从棉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想要趁他还没醒快去洗澡,身边和衣而睡的季成阳似乎还没有醒来的征兆。
 
    在她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表现出这种疲倦和虚弱的他……
 
    她洗了个澡,头发湿湿走出洗手间,在思考是不是要现在把他叫醒吃点东西,还是让他再多睡会儿,索性到晚饭一起解决了?
 
    她如此想着,就听见身后有声响。
 
    同一时间,大门那里竟然也有声音,纪忆眼瞅着何菲菲掂着钥匙走进来:“西藏出事了——”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被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季成阳吓住了。
 
    何菲菲脸上成功出现了惊悚的表情,惊悚之后是发傻、猜想、恍然、尴尬……“季老师啊,真巧……”何菲菲干笑,“那什么,我昨晚都没睡,特别困,你们继续,我先去睡了。”何菲菲丢下一句话,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门。
 
    季成阳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她身边,睡了整夜,衬衫已经有了些褶皱。不过,他人高,身材也好,撑得起衣服也不会显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懒。头发还是那么黑,可是却比以前软了很多,刚睡醒还有些乱……
 
    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终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早晨说出来。
    
    纪忆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这种事,有种尴尬混杂着甜蜜的感觉。她用手,轻轻给他扯平了一些衬衫的褶子,喃喃着说:“昨天应该脱掉衣服睡的……”余下的话都没说出来,因为连她自己都察觉出了这话不妥在哪里。
 
    “是啊,”他低声笑了一下,“应该脱衣服睡的。”
 
    纪忆知道他是故意的,轻轻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开话题:“睡这么久,还累不累了?”
 
    “累,”他继续笑,“床太小了,长度和宽度都不太适合我睡。估计房东从没考虑把房子租给男人,尺寸定的这么小。房间的面积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门框上方,“感觉在你的屋子里走路,总能撞上什么。”
 
    你那么高,当然会觉得小……
 
    纪忆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新家,环视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我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东西很少,有个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话,她在两年多前曾想说,可没说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学生一样,她在没得到准确消息能进入外交学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面试一个接着一个,从学校里的各大宣讲会到网上招聘,还有面对大学生的大型招聘会,她都没有放过。那天中午,她和同学从国展的大学生招聘会走出来,接到爸爸的电话。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远的,www。xiaoshuotxt.Net
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忽然看到来电号码,紧张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很期待电话接起来,能听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可又很怕接听……
 
    她记得自己当时看着手机十几秒,这才鼓起勇气接起来。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办的语气。
 
    “嗯,”她想像身边的同学一样,拿起电话给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这种大型招聘会特别不靠谱,那些大企业的招聘要七八轮,简直折磨死人,可挣扎了会儿,还是简单地说:“我觉得快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这里的房子马上要卖了,这几天把你的行李搬一搬。钥匙有吗?”
 
    她愣了愣,眼圈马上就红了。
 
    那是她从季成阳家搬出来的一些东西,因为宿舍空间有限,暂时寄放在了父母家。忽然被告知需要搬走,竟有种从此再没有家的感觉,茫然地,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西西?”
 
    她恍惚着应了声,说:“没有,搬家以后就没有钥匙了……我下午就过去拿,您把钥匙给邻居,或者把我的行李放在邻居家,我去拿……”
 
    纪忆在电话挂断后,仍看着手机,大拇指不停抠着手机上的粉色贴纸。很快就闷着声和同学说,要去买瓶水喝,还没等同学回答,就跑到马路对面的书报亭。等把眼泪憋回去了,才随便拿了瓶矿泉水,将钱递给忙碌着整理报纸的老阿姨。
 
    ……
 
    就在那年的春末夏初,她在网站上查到了录取结果。
 
    当时的感觉是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刚念研究生的时候,宿舍的人知道她是北京人,却从不见她周末回家,总有些奇怪,会好心询问几句。纪忆都草草带过,后来大家习惯了,也就不再追问。
 
    纪忆和季成阳说着话,打开冰箱门,将昨天买的三元牛奶的大纸盒拿出来,想要给他喝一些垫垫肚子。未料,她再回身,季成阳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
 
    银色的防盗门钥匙,是他家的,钥匙的尾巴上还有个很新的钥匙扣,很一个手工玩偶,点缀着一颗颗水晶,搞怪又可爱。
 
    纪忆的眼睫毛慢慢忽闪着,安静地看着那把钥匙。
 
    他说:“我猜,你会喜欢这种钥匙扣。”
 
    她没吭声。
 
    “把手给我。”他的声音,如此告诉她。
 
    她慢半拍地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看着钥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这里有没有新的牙刷?”他低头,用下巴颏去碰了碰她的额头,“不洗漱,很不舒服。”
 
    “啊,有。”
 
    纪忆回到房间去翻昨天买回来的备用品,然后就听到他继续说:“我今晚回家收拾些东西,可能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他的措辞听起来稀疏平常。
 
    “住院?”她慌了,手里握着没开封的牙刷,转过身。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她。
 
    纪忆脑袋嗡嗡的,冒出了各种不好的猜想,却不敢问,也不知道先问哪一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住院……”
 
    “西西。”他低声叫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冷静一些。
 
    “很严重吗?”纪忆紧盯着他。
 
    他短暂沉默,思考着要说到什么程度:“我在去年做过手术,最近复查的情况不太好,需要入院观察一段时间,”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很正常。”
 
    季成阳低声又劝了她几句,告诉她,自己做手术的主治医生也在北京,那个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最为了解,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纪忆心乱如麻,但知道自己不能这么不懂事,让一个病人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努力让自己放轻松,告诉季成阳,要先回校和导师见一面,然后就去医院陪他。
    
    纪忆去导师的办公室,听有几个老师在议论西藏的事,这才想起来,何菲菲回家时说的那句”西藏出事了”是什么意思。拉萨朵森格路商业街忽然出现一批人在进行打砸抢烧,新华社西藏分社就在这条商业街上,也未能没能幸免……
 
    恐慌情绪在蔓延着,大家都在猜想,会不会因为奥运会,北京会成为下一个攻击目标。毕竟在几天前,海外□□分子刚刚冲击了十几个国家的中国驻外使领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人还提起了美国的911,都是极端宗教促成的人间悲剧……
 
    有老师知道她在报社,问她知不知道新消息。
 
    她摇头,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了,只想尽快回到季成阳身边。
    
    大概七点多,纪忆到了医院,在门口的餐厅打包了两个人的晚饭。
 
    她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刚想敲门,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客人。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人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愣住,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在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在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薄毛衣,站在长辈面前乖巧地抱着自己的外衣。在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最近几年一直在忙学业?都没来看看暖暖?”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你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她说完,察觉到自己还拎着盒饭,越发不自然,将饭盒往身后藏了藏。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她。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你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家里说,老人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你应该知道,你在我们家的位置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你能过得好。”
 
    季成阳一言不发,将暖暖的父亲送到电梯口。纪忆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刚才听到那段话的一瞬,她有些发傻,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她倒背着手,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来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阳。
    
    远处服务台的护士在低声闲聊着,很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季成阳就从走廊转角处走回来,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他就将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单薄。
 
    刚才上楼的时候,她还特意留意,想知道这里是什么病区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较特殊,看不出什么究竟。
 
    “为什么不进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第十章 时间的长度(2)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习惯了,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阳推开门,他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哪怕是离开很短的时间:“怕黑,没找到开关?”他随口问着,摸索开关的位置。
 
    她嘟囔着:“没有,都告诉过你了……我没那么怕黑,又不是小时候。”
 
    啪嗒一声,病房里亮了起来。
 
    季成阳的眼角微微扬起:“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小。”
 
    “都过二十二好几个月了。”
 
    “噢?是吗,”他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我已经三十一了。”
 
    桌上扔着书和打开的电脑,他随手收整,她就跟在旁边,从塑料袋里拿出饭菜。季成阳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而她就这么束手在一旁站着看他劳动。
 
    像是以前在他家暂住的情景,他也从不让她插手家务,每次都把她赶走:“事情又不多,不用两个人做。”虽然他做饭不算十分可口美味,衣服全仰仗洗衣机的帮忙,房间也收拾的马马虎虎,仅是对待书房和藏书室才会认真整理……
 
    但这些都是他亲力亲为,www/xiaoshuotxt/n e t
 不会交待给她来做。
 
    他关心她的,是读书、成绩、身心健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的季成阳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比父母和亲人更加在乎她的成长,完全将她娇生惯养。
    
    她去洗干净手,从金属架子上拿下毛巾,在温热的水流里揉搓着,拧干,想要去给他也擦擦手。关上水龙头时,她发觉季成阳已经靠在门边,在看着自己。
 
    是那种不想太想说话,就想安静看她一会儿的神情。
 
    纪忆被看得有些窘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要填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我回学校,听老师们说西藏在暴动,下午开始的。”
 
    “08年是奥运年,注定了不是太平年,”他很平静地说着自己了解过的情况,“几天前,就有大批僧人在大昭寺广场展开雪山狮子旗,同一天,17个中国的驻外领事馆都受到了暴力冲击。大家都猜想到会出更大的事……可惜这种暴恐事件无法事先预测,比如911。”
 
    有一些回忆,悄然出现。
 
    他想起911那天,自己在费城接到的她的电话,那时候小姑娘紧张的不行,叮嘱他千万不要乱跑。他答应了,但结束通话后,就离开费城,独自开车前往出事的纽约。
 
    这就是男人的口是心非。
 
    “希望别再出事了,”纪忆攥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臂拉近,去给他擦手,“天下太平多好啊。”季成阳衬衫的袖口没有系好,隐约露出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纪忆忽地一慌,想要去看清楚。
 
    他捉住她的手,没让她再撩自己的衣袖。
 
    “是在伊拉克受的伤吗?”她更慌了,仰起头。
 
    季成阳垂眼看着她的脸和紧攥住毛巾的手,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些弹片擦伤,还有在战壕躲避炮弹时,被金属刮伤的。”他并没有说谎,有些外伤确实来自初期的采访。
 
    “让我看看,”她怔忡地盯着他的手腕,看着袖口深处,“迟早……要看到的。”
 
    这种事的确避不开。
 
    “看可以,别被吓到,”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声音轻松且平静,“也不许哭。”
 
    她胡乱答应,将毛巾随手放在水池边。
 
    季成阳挽起了衬衫的袖口,拉到了手肘以上,就从手腕开始,暗红色的伤疤横跨了整个手臂内侧,这样的位置太触目惊心,轻易勾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画面。余下的都是不规则的伤疤,盘踞在手臂外侧、手肘。
 
    这还仅是右臂。
 
    纪忆想压住鼻端的酸涩,却得到相反效果,眼泪一涌而出。她不敢抬头,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她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季成阳能看到的只是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其中露出的小小的耳朵。耳垂很小,单薄,和他一样,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耳垂越是轻薄小巧的人越是没有福气,命运多舛。可他并没有流过多少眼泪,好像都双倍加注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阳将自己的衬衫袖口拉下来,伸手去扶住她的脸,手心马上就湿了。
 
    真哭了。
 
    这恐怕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
 
    “男人又不怕受伤,”他拨开她的头发,吻住她的小耳尖,“就是难看了些。”
 
    根本就不是难看的问题……
 
    她想追问,耳朵忽然有些热的发烫。
 
    小小的耳廓被他含住,轻轻在牙齿间折磨着。
 
    想躲,没躲开,他的唇就沿着她的耳垂亲吻到脖子一侧,还有毛巾领口露出的小小锁骨上。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仍旧在低声哭着。季成阳的动作起初有些激烈,后来慢慢就停下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忽然笑出来:“小泪包。”
 
    沙哑的,无奈的,也是温柔的。
 
    纪忆被他的温存迷惑,和他对视。
 
    “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哭一鼻子……”季成阳再次靠近,想要吻她。
 
    纪忆躲开,鼻音浓重地追问:“还有,还有多少伤……”
 
    何止泪包,只要一哭就哽咽,喘不过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这些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还有多少?”季成阳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没想过要欺骗或是隐瞒,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时机讲出来,是什么让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因为刚才暖暖父亲说的那段话,刺激了她?纪忆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后的任何情绪波动,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能骗我……”
 
    “我切除过部分肝脏,大腿重复骨折过三次,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动,”他将无可避免的身体所遭遇的创伤,尽量用最简短的表述方式告诉她,“所以以后别说战场,连普通国内采访都很难完成。”
 
    “还有……”他略停顿几秒,说出了让他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根据医生的诊断,我以后有孩子的概率非常低,几乎是不可能。”
 
    她的心彻底沉下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很快又红了:“为什么这么晚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又做了一次彻底检查,这是最后的结论……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她躲开他的目光:“我说的是你受伤,不是……那个。”
 
    他沉默良久,说:“你还不够成熟,不知道孩子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要,”她抽泣着,紧紧咬住嘴唇,厚着脸皮去争辩,“要生孩子,才和你一起。”
 
    从他回国到现在,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她恨极了,恨极自己的犹豫。
 
    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阳将她搂在怀里,无论是冷声制止,还是温声安抚都毫无作用。
 
    在他年轻的时候,身边就有个小姑娘,总喜欢哭。开始他觉得小姑娘真娇气,后来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需要有个发泄的出口,哭已经是对自己和别人最没有伤害的方式了。
 
    他最不想看她为自己哭。
 
    可事与愿违,她的很多眼泪都是为了自己流的。
    
    最后还是幸亏好友来访,打断了让季成阳都束手无策的场面。那位曾在国外为他切除肝脏的医生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有些怔愣,脚步停住,尴尬地站在门口。
 
    季成阳听见门的声响,回头。
 
    主治医生用口型问他:纪忆?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医生的眸子里有着笑,很想要看看这个季成阳挚爱的姑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就在季成阳眼神示意他离开的一刻,很不识相地重重咳嗽了声。
 
    凭空出现的陌生声音,将她惊醒。
 
    纪忆从他怀里逃开,抹了抹眼泪,茫然看门口站着的陌生男人。
    
    呃,还是个小女孩嘛。
 
    这完全出乎医生的意料,他以为季成阳的女友肯定也是和他惺惺相惜,比肩而立的女性。“抱歉,打扰,”医生遇露齿笑,低声说,“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的医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她轻声说,“谢谢你。”
 
    哭得太久,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谢我什么?谢我切掉他的肝脏吗?”
 
    纪忆心里沉甸甸的,没回应这个玩笑:“你们有事情要谈吗?”她轻声问季成阳。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需要谈什么事情,”季成阳如此告诉他,看了医生一眼。
 
    后者识相地嘻哈着:“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他聊聊,你们继续、继续。”
 
    这医生本就是为了季成阳回国,短期住在北京,顺便做做学术交流。今晚拿到所有的报告,想和季成阳吃个饭,顺便聊聊病情,没想到看到了传说中的季成阳的昔日恋人。
 
    想来,女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能和季成阳一起那么多年,应该有不少故事。
 
    医生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个画面,按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战争开始之前……他脑子里继续勾勒这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嘻哈了两句,告辞离去。
    
    被外人这么一打扰,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纪忆眼泪都被压了回去。 
 
    “我和家里人说,我回国前已经办了离婚,他们还不能接受这件事,”季成阳告诉她, “再给我些时间,问题都会解决。”
 
    她点点头:“我知道。”
 
    刚才暖暖的父亲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纪忆离开后,季成阳和医生打了个长时间的电话,睡得很晚。
 
    凌晨三点十四分,他醒过来,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很想要抽烟,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去打散脑海里那些灰白电影般的记忆回放。
 
    那天在纪忆家里睡着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睡不着了,不敢惊醒她,就躺着去看她,安静地看了整个晚上,直到天开始有亮起来征兆,才闭上了眼睛。
 
    严重的时候,药物助眠也很难。
 
    现在好了很多,可为什么今晚会这么严重?
    
    季成阳离开房间,经过值班的护士台。
 
    那里有个小护士正在强打着精神,敲打键盘聊天,看到他走过去,忙站起身喊住他:“季先生,您怎么出来了?”这位是VIP中的VIP,医院从上到下都打过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阳告诉她,自己想出去抽烟。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让人感觉距离很遥远。
 
    护士也因此没敢太拦着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离医院太远,最好保持在五百米之内,这样要出了什么事情,也方便被人紧急送回来。季成阳也没有欲望走远,答应下来。
 
    他离开住院大楼,随便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站在老旧垃圾桶前,撕开塑料薄膜和封口,扔进垃圾箱,然后就这么敲了敲烟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烟。
 
    面前是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有进进出出的陌生病人。
 
    不停有车停下,也不停有车离开。
 
    他站在夜幕里,看着这些车和人,努力去想很多事,和她有关的事。
 
    他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个酒店里,在还没和她真正开始时,想过要顾虑她的健康和感受,放弃多年养成的抽烟习惯……这么想着,烟就被慢慢放了回了盒子里。
    
    那些与生命共存的灰色记忆无法忘记。
 
    但他必须强行将深陷在无望情绪里的自己拉出来,与黑暗剥离。
 
    他想要,再活一次。
 
 
第十一章 时间的长度(3)
 
 
    季成阳住院后没几天,纪忆的实习期正式结束,根据之前填写的工作意向和内部考核,她正式进入了国际新闻编辑部的综合组,和正式员工一样开始排班工作。
 
    上午班从8:00到13:30,下午班从13:30到19:30结束,夜班是19:30到24:00,没有双休日,这比以前忙得多。因为国际部的特殊性,夜班工作更多。
 
    这样,能见季成阳的时间就被立刻缩减了。
    
    这天夜里,她夜班的最后十分钟,还在校正实习生翻译过来的外电,内容有关巴以冲突。前方记者尚未有稿件过来,她就只能援引多家外电编写消息:“……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和以色列总理奥尔默特同意重启和谈进程……”
 
    手顿了顿。
 
    记忆里,有个画面和此时重合了。
 
    2000年底,大约8年前,她偶然在午夜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他:深夜在滂沱暴雨中,穿着沾满泥水的黑色雨衣,背对着爆炸袭击后的废墟,面对镜头做现场介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听到“爆炸袭击”,慌慌张张跑到电视机前,仔细去看他有没有受伤。
 
    当时,他就在巴以冲突现场。
 
    而现在,她就在编辑巴以冲突的新闻。
 
    因为这个巧合,让这条新闻都有了温度……www-xiaoshuotxt-nET
    墙上的几个时钟,分别指向不同的时间,东京、纽约、巴黎……北京时间的那个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关掉电脑,迅速离开办公室,跑过楼梯间时正好有几个外国员工也下班,在闲聊着什么。纪忆从他们身边下楼时,明显脚步快了很多,倒不像是疲惫地下班,而是出了什么大事,引得几个外国同事纷纷侧目。
    
    季成阳住的病区特殊,人少,因此格外安静。
 
    每次夜班结束,她到这里,都要经过寂静的走廊,和值班护士打个招呼,就能直接进入他的病房。她今天并没有提前告诉他,自己要过来,猜想他应该睡了,没想到护士告诉她,季成阳没在病房:“季先生说要出去透透气,应该快回来了。”
 
    听护士的语气,应该不是第一次。
 
    对方看她有些担心,又补了句,几乎在她不来的时候,每天都如此,不用太担心。
 
    纪忆听护士这么说,勉强安了安心。
 
    他的手机就丢在房间里,她靠在沙发上,等了会儿,就迷糊着睡着了。睡梦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感觉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她,低声问:“要不要去床上睡?”
 
    “嗯。”纪忆意识飘忽地应着。
 
    在感觉自己被抱住时,猛地惊醒。
 
    她已经被他两只手臂环住了身体和腿,仍旧轻轻挣扎着,低声说:“我自己过去……”季成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怕他抱她,会觉得吃力。
 
    “我抱你过去,”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平静,“在我走得动的时候,多抱抱女朋友,比较不吃亏。”
 
    淡淡的自我调侃。
 
    可也有着让人心酸的感觉。
 
    纪忆怕他心情不好,没再多说什么,感觉身子一轻,就被他抱了起来。她脸就贴在他颈窝的位置,默默数着每一步,祈祷距离能再近一点,等身子落到床上,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出去。”
 
    “睡不着,随便在四周走走。”
 
    “心情不好吗?”她脱掉自己的鞋。
 
    “习惯性失眠。”他简单地说。
 
    这间病房本来就有陪床,她也不是第一次睡在这里,只是没想到刚拉过枕头,季成阳就侧身,也躺了上来。虽然是加宽的床,可两个人还是很拥挤,纪忆安静着,往他怀里靠了靠,摸摸他的手,有些凉,是刚从外边回来的温度。
    “我刚才在编写巴以冲突的简讯,想起一件事,”她额头靠在他肩膀的位置,小声说,“你还记得,你去过中东吗?”
 
    他略微回忆:“是去过几次。”
 
    “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你,就你是在巴勒斯坦的时候,2000年吧,如果没记错……”
 
    “2000年爆炸袭击现场?”季成阳的记忆力惊人。
 
    “嗯……”她轻声嘀咕,“记性真好。”
 
    他不置可否。
 
    纪忆想要分享的其实是一种感觉,可真想用语言说出来又困难了,她总不能很直白地表达,当初自己小花痴一样地站在电视机屏幕前,慌张地端详他是否有受伤,甚至傻傻地伸手,想要碰一碰屏幕上的他的脸。
 
    在她心潮起伏的时候,他也没出声。
 
    过了会儿,她想,他应该是累了,睡着了。
 
    给个晚安吻吧……
 
    悄悄的……
 
    她慢慢仰起头,还没等找到自己想要亲吻的目标,就感觉唇上有柔软温热压了下来。明明是一个人的临时起意,倒像是两个人事先商量过,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接吻都是如此,每次只要是被他吻住,就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所有的感官意识都变得很模糊。
 
    季成阳的手滑下来,握住她的腰,那里很瘦,有一个凹陷的弧度。
 
    “痒。”纪忆低声求饶。
 
    他的身体今晚对她有着出乎意料的敏感和渴望,毕竟已经是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虽不再有二十几岁时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冲动,但身边躺着的是他爱了很多年的姑娘,这完全是对意志力的考验。
 
    他不进,却也难退。
 
    她被动着,在他的亲近里生疏地配合着。
 
    过了一个小时,这近乎折磨的纠缠才算告一段落。纪忆的胸口因为被他亲吻过而有些隐隐的胀痛,剧烈起伏着,身上被细密的汗浸湿了。
 
    她就这么在黑暗里,在他怀里,热乎乎汗涔涔地睡着了。
    
    周五,季成阳预约了PET检查。
 
    因为检查的结果始终不好,几个专家会诊下来,参照他过往的病例,甚至怀疑他有淋巴癌的危险。所以医生推荐他做个PET检查,看看身体里其它部位是否存在着肿瘤,以防有什么判断失误。
 
    结果出来了,她都不知道这算不算喜讯。
 
    他需要进行手术,摘除脾脏。
 
    面对这个手术建议,季成阳倒是接受的挺坦然,就连那位季成阳的好友也跟着安慰纪忆:“你知道,脾脏切除没那么可怕。我见过很多病人,从几层楼摔下来,或着聚众打架什么的,脾脏破裂,都会做脾脏切除,你看,生活就是这么无常……”
 
    任凭那个医生说得如何轻松,纪忆丝毫不觉得轻松。
 
    等病房里没人了,她很心疼地靠在病床旁,用脸挨着他的手腕,越想越是觉得心里钝钝地疼,将脸正过来,去看他手腕上的那条伤疤。
 
    看了几秒,又不忍心。
 
    将脸贴上去,像是小猫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挨着他,好像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
 
    在阳光里,她感觉季成阳用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发。
 
    “医生不是说手术前可以出院吗?我们回家住几天吧。”
 
    季成阳没说话,反倒拍了拍她的脑后。
 
    纪忆有些奇怪,抬起头,视线里,病房门口已经多了几个人。纪忆匆忙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就这么将椅子撞翻了。
 
    哐当一声巨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突兀刺耳。
    
    暖暖的父母相互对视一眼,迅速且镇定地用眼神交流着这个让人震惊的情况,季成阳倒没有被撞破的窘迫和意外感,从病床上下来:“刚才二嫂给我电话,我就说不用过来了。”
 
    暖暖父亲神色极严肃,似乎还在思考这个状况,以及会造成的一系列影响。
 
    暖暖母亲已经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身侧比纪忆还要胆战心惊的季暖暖的后背:“我们大人有事要谈,你和西西出去逛逛街,不是要去试礼服吗?一起去吧。”
 
    季暖暖打了个愣,很快就意识到要保护纪忆,马上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挽着纪忆的手,匆匆和父母告别后,离开了□□被撞破的“案发现场”。
    
    等坐到出租车上,季暖暖稍许找了点儿魂回来,低声安慰纪忆:“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妈呢,她从小就喜欢你。在英国的时候我试探过她几次,如果你能嫁给小叔也不错,就能一辈子和我在一家里了。她除了说我白日做梦以外,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她这次一定站在你这边。”
 
    暖暖劝说着,纪忆心里乱糟糟的,不断回想暖暖父母刚才的神情、动作……
 
    他明明知道他们可能要来的,怎么不提醒自己呢?
 
    她胡乱想着,有些懊恼自己的不小心,更多的还是忐忑,不知道这件事被季家人知道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两人说了会儿话,季暖暖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开始说起自己忽然而至的婚礼。没想到,她的男朋友一周前忽然飞来北京和她求婚了。据说季家除了季爷爷之外,别人都很满意这个不会说中文的华裔男人,季暖暖在意外惊喜中答应了结婚,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
 
    “怎么一直没告诉我?”纪忆疑惑看她。
 
    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喜事,按照季暖暖的性格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我当时是有些傻了,现在想想……还不知道该不该结婚,”季暖暖言辞有些闪烁,“你说,我会后悔吗?答应的这么快。”
 
    纪忆不太听得懂。
 
    而这不太懂,在两人到了订做礼服的门店,就被解惑了。
 
    她看着面前五官没太变化,整体气质却像变了个人的肖俊。他坐在休息区,一边翻看着自己手边的杂志,一边在询问季暖暖婚期。无论是手势、表情,还有言谈,都像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的沧桑男人,唯一能让纪忆感觉到熟悉的,是当季暖暖对礼服样式诸多意见时,他所表露出来的耐心。
 
    纪忆记得高中时,自己经常会陪着季暖暖在这附近的仙踪林吃饭,等着肖俊来接。
 
    那时候肖俊还会抱怨季暖暖不会过日子,明明很简单的黑胡椒牛柳却要花那么多钱来吃,抱怨完又心甘情愿去给暖暖买单。
 
    后来……
 
    “西西,你看着……”肖俊仔细端详她,“还和以前一样,不太爱说话,是不是感觉陌生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有,”纪忆笑笑,“就是有点儿意外。”
    
    季暖暖在店主和裁缝的建议下,挑了几件成品去试颜色,纪忆心神不宁地看着一面面落地镜,猜想那场谈话的结果,深怕季成阳会和暖暖父母起什么争执。
 
    对于两家的关系,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完全没有任何主意。
 
    也就是这种关系,让她想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避免去直接面对。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季成阳的健康问题,其它的……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出神地,就这儿盯着镜子里自己脚上的运动鞋,直到肖俊轻拍了拍沙发,才察觉手机已经响了好一会儿,屏幕上很明显的是季成阳的名字。
 
    纪忆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接听电话,声音自然而然低了一些:“你好了?”
 
    “结束了,”季成阳略微停顿,转换了话题,“你刚才说周末想回家?”
 
    “嗯。”
 
    “我刚才已经办好了临时出院的手续,早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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