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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系身

   第46章 四十五 心不系身(1)

  我低头想着她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
  
  相识近十年,哪怕是片刻温情,亦是他赠于我。自从随李隆基出阁后,在王府中整日要避讳着各种人,又碍于王寰连寻常家宴都能避就避,我与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哪怕是上次狄仁杰出征前的酒宴,亦是目光交错而过,不敢多说半句话。
  
  李隆基的生辰,我可以大张旗鼓的置办贺礼,而他的生辰,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此处,我才抬头看夏至,她的话,我究竟该信几分?
  
  此时画楼前人群渐散去,冬阳已回身,笑看夏至,道:“平日见你话不多,倒是刚才和夫人一直交头接耳的,有什么有趣的话,非要避开我说?”夏至抿唇一笑,柔声道:“平日见夫人好读书,方才正想起《释私论》,便请教了两句。”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心头顿时豁然,当初那一卷《释私论》所知人并不多,她一个婢女能轻易道出这隐秘,看来真是李成器先有了交待。
  
  冬阳啊了一声,闷闷道:“夫人好读书,你也偏就问书,是想把我闷死不成?”夏至摇头,轻声道:“你若要有趣,就和我一起劝劝夫人。今日正碰上大郡王的生辰日,又是在这画楼里,倒不如我进去找旧人打点一二,让夫人捡个趁手的献上一曲,锦上添花一番。”冬阳愣了下,瞬间明白过来,立刻两眼放光,道:“好主意!”
  
  应证了夏至的身份,我也放了一颗心,半推半就的被她自后门带入。我和冬阳立在一侧偏房外等着,过了片刻夏至就悄然回来,点点头,示意我们一起上了画楼二楼。有个半老徐娘侯在门口,见我几人忙迎了进去,屋内入眼尽是各式乐器,应有尽有。
  
  那半老徐娘轻笑道:“里头确是点了几首常听的曲子,我已吩咐下去了,夫人尽管挑趁手的曲子,到时就说是乐娘忽然不舒服,换了个人就好。”夏至点点头,笑道:“我们夫人与郡王是旧识,不过是趁此时候献上一曲,和郡王做个玩笑,多谢余娘相助了。”
  
  余娘连摆手,道:“这是夫人助我。今日郡王来,我是费尽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出彩的,平日那些乐娘的曲子虽是好,都是听惯了的,与夫人这主意一比确是落了下乘。”
  
  夏至又与她笑着说了两句,约莫商量好了说辞,余娘正要退下时,我忙道:“等等。”余娘站住看我,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我笑道:“我与郡王是旧识,我身边这两个也是常年跟着的,只要稍后有人问话,一听声音便猜到了,反倒不好。不如你挑个伶俐的人,若有人问话就说我不能言语,随意替我应付着,若是逼得急了,便拿笔墨答话。”
  
  此番既是宴请,难保席间没有认识我的人,还是如此安排妥当些,若是有什么麻烦,奏完一曲就告退,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余娘忙赔笑道:“夫人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寻个来。”
  
  她走后,我又笑着对夏至冬阳,道:“稍后你二人就外候着,若我觉得人多不妥,就暂且不露面,权当玩乐,可好?”她两个点点头,冬阳立刻极有兴致地看着一屋子的乐器,道:“平日从未见夫人弹什么曲子,奴婢今日算是开眼了。”
  
  我笑了笑,扫了眼架上的器具,挑拣了一个趁手的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姨娘当年就是借着一手琵琶曲名扬西河,我随着她自六岁学起,四年中也算有几个趁手的曲子,可是在宫中这么多年,偶尔闲下来练练,也就仍是那几个曲子,只能说是极熟,却并没有多出彩。
  
  我边拨弄着,边琢磨该选那首时,余娘已带了个少女进来,www.xiaoshuotxt.net草草说了两句,便将我二人带入了一个阁间儿,里外隔着珠帘,又有屏风,只听见里头人声交谈,却绝见不到客家的脸。刚才进来时,那余娘就说得明白,今日来的人不多,也就凑了两桌而已,我听着谈笑声大多是陌生人,也仅有李成义在,渐定了心。
  
  待抱着琵琶坐下时,我才觉得心跳的厉害,像是要扑出心口一样。
  
  “隆基怎么还没到?”李成器忽而出声问了一句,身侧有人低低一笑,道:“听说新入府的刘氏有了身孕,怕是美人在侧,耽搁了。”李成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我忽而想到了曲子,既他当日将广陵散改成笛曲,那我就索性改为琵琶曲,此时彼时,也算是我回赠了他一曲。
  
  我定了心神,示意那少女凑近,悄声和她说了句话,她点点头,直起身,道:“禀郡王,今日点的曲子只剩最后一首了,因乐娘忽然身子不舒服,不敢上来扰了郡王和各位贵客的雅兴,所以另请了个新人上来,还请郡王务要怪罪。”
  
  李成器笑了声,温声道:“无妨,这处的曲子本王早听惯了,换个人也好。”那小姑娘忙回道:“此人要献的曲子比较新鲜,所以先不报曲名,还请各位细听。”里头有人应了,我捻着拨片的手竟有些隐隐冒汗。
  
  待到里处人继续了笑谈,我才深吸口气,起了音。
  
  那日殿上一曲,我早已刻在心里,此时弹奏并不算难。这一曲起,脑中满满的尽是殿中他长身而立,执笛的笑颜,待到手下越发流畅时,隔间外说话声响渐淡了去,他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暖风自窗口而入,撩拨着我与他之间的沉默。
  那日殿上一首笛曲,唯有我懂,今日画楼这一曲琵琶,你可听得明白?
  
  待尾音落下时,隔间内才有人喝了好,不停有人问着话,大意都不过是问询我的名讳,平日在哪家画楼奏曲。那小姑娘按照先前的说辞回了话,里处人便纷纷感叹着,说什么难得一首好琴,却是个哑女。
  
  我正暗自笑着时,李成器忽而道:“不知姑娘可会写字?”我心头一跳,耳根瞬时发热,他真的猜到了。那小姑娘忙看我,我点点头,凑在她耳边又说了句话,她笑着点头,回道:“会是会的,只是这乐娘有规矩,素来只执笔应答主人,旁人从不理会。”
  
  里处有几人大笑起来,有人道:“这规矩听着怪,怕是乐娘知道今日的主人是寿春郡王,才临时定下的吧?”话音未落,又有人附和,道:“寿春郡王以笛闻名,擅音律之人自然仰慕,尤其又是少年风流,这珠帘屏风后的佳人必早已暗属芳心了。”此话一出,附和人更多,笑声连连,尽是揶揄之词。
  
  李成器始终未出声,待众人说够了,他才和气道:“多谢姑娘这一曲广陵散,姑娘若不嫌就以笔墨留下姓名,他日若有缘,本王必会以乐会友。”
  
  那小姑娘低头看我,我点点头,将琵琶递给她,走到窗边案几处。因之前的吩咐,余娘早已备下笔墨纸砚,我想了想,才提腕写了几个字:心不系于身,唯念情动时。
  
  放下笔,我盯着那几个字,脸烫得难耐,吹干墨折好,递给了那个小姑娘。她拿着纸匆匆走出珠帘,等了很久,才听外间李成器轻叹一声,柔声道:“多谢姑娘。”
  
  我心中满满地,仿佛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待那小姑娘走回来时,才向她比了个手势。此一曲是我任意妄为,随心所致,此时人多眼杂,也该离开了。
  
  正是开了门时,忽听见有人自前门进了外间,道:“大哥,我来晚了。”是李隆基,我下意识顿了脚步,他又接着道:“本是想带着永安来,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就托我带了份礼。”
  
  我暗吸口气,呆呆地立在了门旁。
  
  难道午后他来我房中,就是要带我来此处?可为何又改了主意?我脑中纷乱地想着,想起房中他步步紧逼,忽而冷面忽而玩笑的神情,渐猜到了什么,刚才那片刻的欢愉早已散尽,只剩了心底的阵阵寒意。
  
  是我一直在回避,他与王寰完婚日说的话,并不是作假,只是我私心当了玩笑。相对两载,有夫妻之名,却始终不咸不淡地远离着,我以为他有姬妾在身侧可以忘了少年情义,如今才发现错了。
  
  李成器没有立刻答话,倒是旁边人笑着说了几句,他才笑着道:“无妨,先坐下吧。”
  
  我魂不守舍地立在门边,感觉有人拉了下我的衣袖,见那小姑娘不解看我,忙对她笑了笑,快步出了房门。夏至和冬阳就守在门外,见我出来立刻对视一眼,该是也听到了李隆基的话,没再说什么,随着我快步下楼离开了画舫。
  
  回到屋中时,姨母恰好在,每日这时候她都会亲自带来进补的汤水,和我闲说上几句,今日见我神色不好,也就没多说,待我喝下便离开了。
  
  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到了上灯时,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李隆基醉了七八分,正眯着一双眸子走到我身前,眼中暮色沉沉,喜怒不辨,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起身想要吩咐冬阳备醒酒汤时,却觉肩上一沉,被他按回了原处。
  
  
  
  
  
  
  第47章 四十六 心不系身(2)
  冬阳端着热茶,正准备进门,李隆基头也不回地冷斥了声:“滚出去!”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三步,李隆基又冷声道:“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应了是,躬身退了出去。
  
  待四下静下来,他才缓缓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我看着他黑瞳中倒影的烛火,想要避开他,却被他猛地捏住下巴,动弹不得。他定定看着我,道:“今日我站在门外,听你弹了整首广陵散,直到你退出后,屋中人仍在谈论这首曲子,赞口不绝。”我被他捏得生疼,却不肯开口,不愿说也无话可说。
  
  他静了会儿,眼中醉意浓浓,声音却很轻:“你说得对,你我自幼相识,走过许多旁人不知的事,所以我将你看得极重。但你可知道当年的一旨赐婚,我有多开心?自母妃走后,又下了来俊臣的大牢,除了父亲兄长,唯有你和我走得最近。那日赐婚后,我亲自和花匠学琼花栽种之术,日日向沈秋讨教食疗之法,自出阁后,在这王府已住了半载,你可知道王府内有琼花苑?可知你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我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
  
  他的心思,这多年来也不过那夜的一句话。今时今日,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我从未料到的,也是我始终忌讳莫深的。我怔怔地看着他,这双整日懒散玩笑的眼中,有太多我不想要的东西,扑面而来,铿然入心。
  
  他见我不说话,又轻声道:“永安,你本该是我的妻,是这临淄王府的王妃,可我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多希望你甘心嫁的是我?若有三分的机会,我绝不会让任何女人凌驾你之上,可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府中女眷,你总能小心避过,从不争宠,从不授人以柄,就连我,你也都是能避则避。”
  
  我身上一阵倦意涌来,看着他眼中翻滚如涛,莫名心慌。
  
  不知从何时起,每夜到这个时辰,我都周身发酸,使不上一点劲。本以为是贪睡所致,可对着盛怒的他竟也会如此打不起精神,心中渐有了不好的感觉,我勉强摇了摇头,连说话都觉得费力:“郡王请回吧。”
  
  他醉到如此地步,多说无益,以他的性情,唯有到明日清醒时再谈才好。
  
  他松开手,站起身,手撑着案几,一字一句道:“我与大哥同日娶妻,他至今无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他又道,“大哥府上姬妾鲜少侍寝,凡入房者次日都会被赐药,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我知道,二哥知道,龙椅上的那个人就不会猜到吗?”
  
  我暮地抬头,盯着他,眼前已是叠影重重,听着他又道:“身为相王长子,始纳妻妾已有三年,却膝下无子,你二人本就是犯下忌讳才会领旨受罚,皇祖母如此多疑,如今又能搪塞多久?”
  
  他敛眸看我,我心中纷杂混乱,想撑臂站起来,手却软得使不上一点劲,正是气闷时,他已欺身上前将我一把搂住:“永安,情起的不止你和他,也有我。”未说完,已挑开了我的唇舌,所到之处,灼热难耐。
  
  我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只想推开他,却动不上半分,只能任由他步步紧逼。他眸中醉意渐深,低声喃喃着:“永安,你终究不忍心推开我是吗……”
  
  在他越来越明显的眷恋下,心像是被人大力撕扯着,HTTP://WWW.XIAOSHUOTxt.net痛得难以自抑,眼前已是阵阵发黑,不停有泪水涌出来,感觉着他将我横抱起,背脊落在床榻上,他一把扯下床帐,将我压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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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病了半月,终是在重阳节前,我才出了屋。
  
  李隆基的寿宴,听闻很是热闹,冬阳面上虽说着王妃和刘氏的贺礼,眼底却闪烁着快乐。这半月李隆基除了陪在我榻旁,从未去过别处,端茶倒水,喂粥试菜样样亲力亲为,府中的小人也因此微妙,待冬阳和夏至都格外不同。
  
  无论他神采飞扬的说笑,抑或静坐着看我,我都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
  
  终有一日,他靠在床边和我说了半个时辰,见我始终不理会,猛地扯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得险些摔下床时,我才挣了下,低声道:“很痛。”他骤然僵住,猛地松手坐到床边刚想说什么,我已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止不住。
  
  守在门外的夏至冲进来,煞白着脸看我,被李隆基冷冷瞪了一眼,无措地退了出去。他坐在我面前,不敢动一下,我任由自己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抽泣着,止住了眼泪。他伸手想要替我拭泪,被我伸手挡了开:“这半月你也没睡好,今日不用再陪着我了。”
  
  我该怪谁?怪姨母喂我吃药?她不过是想让我和李隆基早些圆房少了祸事。怪李隆基酒醉乱性?他娶我入门两年,从未待我有半分懈怠,处处忍让,那日若非酒醉又见我毫不推挡,才做下此事。我并非圣人,却发现该怨该怪时,没有人真正做错。
  
  他又伸了手,替我擦掉眼泪:“永安,我送你出府。”我扯唇笑道:“送我去哪?寿春王府吗?皇祖母难得松了戒备,太子妃却日日盯着你们,姑姑又似友似敌,这么多年我们遮掩的是什么?”
  
  他紧绷着脸,没有做声。
  
  我又道:“那日你明知道我在,知道他听得出是我弹的琵琶曲,可你偏就进门说了那些话,就是在逼着他放手。李隆基,你不甘心,你不愿放手,所以你逼他,你拿他的不忍,拿我和你的夫妻之名来逼他!” 我边说着,边大口喘着气,紧盯着他。
  
  李隆基紧攥拳,低声道:“是!我是在逼他!是我不甘心,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可我也要他平安,今时今日,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还在防着我们,盯着我们,太子、姑姑也都防着我们几兄弟,防着我父王这一脉!”他猛地站起身,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一步错,步步错,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深吸着气,让自己冷静,却觉得心头抽痛难耐,过了很久,才苦笑道:“一步错,步步错,李隆基,你知道我们错了多久吗?自狄仁杰拜相那年起,我就心中只有他,那时你才八岁!天授三年,我就和他私定终身,长寿二年,父王被诬谋反,我冒死去狱中见他,你又可曾知道?九年相知相识,我们之间有太多你不知道的,有太多的隐忍无奈,”我攥紧手下的锦被,一字一句道,“至亲性命,天下不换。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话,也是你拿来逼他的利器!”
  
  李隆基呆站在那里,紧盯着我,再说不出半句话。我胸口如被火烧,心似要破腔而出,紧咬着嘴唇,直到舌中猩甜,才抹了眼睛,喃喃道:“若没有他,我绝不会在凤阳门出现,也绝不会和你走得如此近,你眼中的亲近,都不过是我和他的情分。”
  
  他眼中蒙着痛意,怔怔地看着我:“永安,你我也是自幼相识,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分?”我静看着他:“有,你是他的亲弟,是我一直尽力维护的人,你的平安就是他的平安。”他走到桌边,灌下一杯冷茶,将茶杯握在手心许久,缓缓放下,快步出了屋子。
  
  待他离开,夏至才匆匆入内,替我端了杯热茶来,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摇了摇头。这半月李隆基在我身侧寸步不离,她纵有什么要说的,也只能远远看着开不了口。
  
  过了会儿,我才将茶杯递给她,轻声道:“替我给郡王带句话。”她是李成器的人,必然会有出路传话。她点点头,看着我道:“夫人请说。”我默了会儿,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下去吧。”
  
  她讶然看我,欲言又止,终没说什么退了下去。
  
  
  
  
  
  
  第48章 四十七 心不系身(3)
  圣历二年四月十八日,皇祖母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为誓文,告天地于明堂,永不相负,铭之铁卷,藏于史馆。
  
  这一月,还有件事传遍了洛阳城,而此事恰缘起于我。临淄王府像是个克子之地,先有王妃小产,月初刘氏又重蹈覆辙,当年一事尚未淡化,再添上这桩新事,传来传去的也就成了我善妒的结果。
  
  “铁卷不过死物,陛下竟想以此为牵制,让李家武家永不相负,”父王笑着摇头,“你皇祖母果真是老了,她在位这么多年,最防的就是人心,如今却如此轻信人心。”
  
  我抱着永惠,她小手指着桌上的酥山,我替她夹过一块,捏了小块放进那小嘴中,随口道:“抛开皇位之争,说不定是好事。突厥起兵是借由李家政权旁落,打着助李皇一族的旗号。这铁卷一出,昭告天下李武永世不负,突厥可汗也就没了名正言顺的由头,说不定会助狄仁杰一臂之力,连战连胜。”永惠撇嘴,眨了眨眼,我笑着又给她掰了半块。
  
  父王看着我们,叹了声,道:“你若如此喜欢孩子,倒不如给自己添一个。”我手顿了下,没答话。
  
  父王又道:“为父本以为李隆基连着纳妾,对你不大上心思,这半月来听入耳中的,却尽是他为你抱怨病后脸色浅白,广集天下胭脂,为你生辰贺礼,亲入宫讨要银匠造饰的传闻。”
  
  我替永惠抹去嘴角碎渣,苦笑道,“那是他极擅揣度圣意,皇祖母命李家武家对天盟誓,永世不负,他便对我恩宠有加,岂不是正合了皇祖母的意?”
  
  “永安,”父王放了筷,看我道,“前日陛下曾问起,是否要宫中御医开几个方子。临淄郡王如此恩宠有加,你入府三年却始终没动静,连太子妃都曾明着问起,更别说背后听不到的那些闲言碎语。”我重复道:“太子妃?”
  
  父王面色微沉,点了点头。
  
  韦氏竟然当面问起此事,究竟何意?婉儿与她也是相较深厚,莫非是说了什么?我心中一下下跳着,盯着茶杯发怔,这半年风平浪静,竟忘了那始终不大出声的太子和太子妃,若是他们有意做什么,难道会牵出陈年旧事?
  
  面上忽被人拍了下,回过神时,永惠正眯眯笑着看我,依依呀呀地说着:“姐姐,姐姐。”我对她笑了下,递给身侧夏至,示意她屏退下人。
  
  待内室无人时,我才看着父王,犹豫道:“陛下可提过寿春郡王?”父王若有所思看我,道:“寿春郡王多年无子,难道是因你而起?”我心头泛苦,相王长子无子嗣,对太子那一脉来说并非是坏事,其中或是还有更多缘由,但照李隆基的话来看,与我也脱不了关系。
  
  父王看我沉默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无人提起,众人皆避讳此事。永安,你既已嫁入临淄王府,此事不能再想了。”
  
  我又何尝不知。这几年维持的诡异关系,都不过是我和他的一念坚持,其实早已尘埃落定之事,我却不愿看清。当年一口自应下狄公的话,却未料到做时竟有如此难。
  
  忽然,门口传来请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李隆基正迈入门内,他边走边对父王笑道:“岳丈大人来了,怎么也不遣人传句话?”父王忙起身,两人相对着说了两句,才各自落座,夏至已抱着永惠走到我身侧。
  
  李隆基打量我一眼,软声道:“脸色还是不好,药喝了吗?”我嗯了声,W W W.XIAO SHUOTXT.net举杯喝茶,有意避开他的话。他也没再问,又转头去和父王说了些面上的话,大意不过都是遥祝狄仁杰凯旋而归,大败突厥什么的。
  
  过了会儿,父王将永惠带走了,他扫了眼桌上菜,道:“看你们也没吃什么,我正饿了,夏至,去备一副新碗筷。”夏至行礼退下,我忙叫住她,对李隆基道:“这是残羹冷菜,怎么能让你吃,你若要想吃什么,就让下人换新菜。”
  
  他讶然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我吩咐夏至换下残羹冷菜,又嘱咐她去要些李隆基平日爱吃的,待她出了门,才看向李隆基:“洛阳城中早已是你为博红颜一笑的传闻,我若不做出琴瑟相谐的样子,就枉费了你一番心思。”
  
  他伸手拿起的玉筷,拨弄着眼前的鱼,我看着他的侧脸,眼前叠着一个个影子,七八岁的孩童,十二三岁的少年,到如今已身形修长,眉目内敛的人。他一直在变,谋权算计却从未有半点隐瞒,自始至终都是坦白的,包括他对帝位的心思。
  
  我开口道:“你若想做太宗皇帝,我会帮你,但我不会是文德皇后,当然,也不会是皇祖母。”他静看了我会儿,道:“永安,你在说什么?”我盯着他,道:“除非取得帝位,否则任何人座上那个位置,你们这一脉都是最危险的。所以你若有心,我虽做不到运筹帷幄,却能锦上添花。”
  
  他眼色清澄,泛着熠熠光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了,是吗?”
  
  我点点头,道:“是。”他与我对视良久才道:“你若不愿——”我打断他道:“安排我见一次寿春郡王,我有话和他说。”他哑然看我,过了会儿才苦笑道:“其实你不用通过我,告诉夏至,她自然会给你安排。”
  
  我愣了下,他又道:“夏至是大哥的人,他放在你身边自然会告诉我,这也是我默许的。夏至很聪明,又是大哥的心腹,若遇到危及性命之事,总会帮到你,”他夹了块鱼,放在嘴里细吃着,过了片刻才吐出刺,道,“永安,这些年明着暗着,你与大哥见面,我何曾拦过?”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下人们换上新菜,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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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面的地方本是在府外,我拒绝了,只说在李隆基书房就好。
  
  当我入门时,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临窗而立,日光透过木窗的格子,在他身上打下斑驳错落的光影。我静立在门口,恍如回到了当年在大明宫那一次偶遇,若没有那一次寻骆宾王的书卷,我不会在宜都房内遇到他,也自然不会因婉儿的忽然而至,与他一路走下来。
  
  他听到声响,回头看我,笑了下,道:“身子好了吗?”我点点头,走到他身侧,道:“差不多了,有沈秋的方子,怕是死人也能救回来。”他道:“沈秋总感叹你对他言语刻薄,今日听来,倒是他误会了,没想到你对他竟有如此信心。”
  
  我笑看他,道:“他连挖心剖腹的人都能救回来,我怎会对他的医术没信心。我以为他自来喜欢与人拌嘴,没想到背后竟如此说我。”他摇头一叹,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情,无需太当真。”
  
  提起当年事,那夜竟还是如此清晰。
  
  看着塌上的人满身鲜血,沈秋亦是双手血淋淋地将五脏归位,缝合伤口,我却只能立在皇祖母身侧,焦心等待。一直以来,我所做的都是抱有希望,等待着相守那一日,可若要比肩而立,困难重重,我不能再做一个无能为力的人。
  
  我抬头看他,道:“与元氏成婚三年,府中姬妾也有不少,始终无所出,皇祖母可曾问过?”他看看我,又去看窗外,过了会儿才道:“问过,但没有太多话,我是相王长子,若无所出也称不上坏事。”
  
  此时此刻并非坏事,谁能猜到日后会如何?就像李隆基待我,当初为了拉拢太原王氏而有意冷落,如今应了铁卷盟誓,便要立刻恩宠有加,所有有一切都不过是在揣度陛下的心思。
  
  我欲要再劝时,他已转身,道:“永安,不必再说此事,若要保住家人性命只能拿回这天下山河,皇位之争历来是成王败寇,我不希望有更多人成为这其中的牵绊。今时今日,无论你做何选择,我都不会说什么,这么多年,你我之间有太多事情,早非寻常儿女之情,”他看了我会儿,温声道:“若有一日落败,自我这处,不会再有后人夹在皇位争斗中,也算是幸事。若有幸取这天下,我希望是你的孩子承继皇位,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心里一酸,看着只有两步之遥的他,再难说出话。
  
  他早已明白,我今日见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亦或是他早已做了选择。无论我是接受现在的身份,亦或是坚持越走越远的情分,他都早做了选择。
  
  我低头,行礼道:“郡王既已明白,妾身就此告退了。”
  
  年少时那一卷残纸,他所说的不负,我已看到。我想说的,也许日后再没有机会说出,但已不再重要,无论我站在谁的身边,历经日后的血雨腥风,都是和他同样的目的,保住父兄性命,拿回这天下河山。
  
  既已执手,此生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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