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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要我的卖身契

  殷仲接过小厮呈上来的一卷素绢,展开来匆匆扫了一眼,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在唇边渐渐加深,“本侯从来不知道梁国的特产竟然还有南海珍珠。”

  容裟笑而不语。

  殷仲将礼单放在一旁,转头笑道:“本侯听说司马大人的故人,就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血衣门门主顾血衣,可有此事?”

  容裟想摇头,转眼看到殷仲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气又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在下的确在朋友的府中结识了一位姓顾的公子。至于此人是不是血衣门的门主,在下可不清楚。”

  殷仲恍然笑道:“传言果然多有不实。不过,司马大人在梁国身居要职,交友不慎,只怕会连累梁王殿下的清誉。本侯不过是提醒一句,大人勿怪。”

  “侯爷一片好意,在下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容裟笑道,“殿下的礼物已经送到,在下还有几件私事,就不打扰侯爷了。”

  殷仲看着他从容起身,含笑点了点头,“如此,本侯就不留你了。”

  容裟行过礼,客客气气地随着罗皓走了出去。

  殷仲慢慢走到了偏厅的门口,凝望着容裟渐行渐远的身影[汗,上文说的“站立在身后的两个男孩子”,到底是留下还是没有留下呢?],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了下来。

  苏颜搭着秀娘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没入了黑褐色的药汤里,熟悉的针刺感立刻顺着筋骨密密麻麻地爬了上来。秀娘拢了拢她的头发,低声劝道:“再忍忍,你的腿不是已经开始有知觉了么?”

  苏颜轻轻地抽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秀娘在一旁帮着她添加热水,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门扇开合的声音和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直到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一阵凉风卷了进来时,布帘已经掀开。阴沉着脸站在门边的人,居然是太夫人。

  苏颜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一旁的秀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身行礼。

  太夫人并没有理会她,幽沉沉的目光只是上下打量着木桶里面容呆滞的女子。从她的眼里看出去,深色的药汤,凝白的肌肤,这样刺眼的对比在氤氲的水雾里营造出一种异样的艳丽。太夫人的心沉了沉,眼神里渐渐透出了几分寒意,“起来吧。”

  秀娘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说:“没想到太夫人会来这样的地方,奴婢们失礼了。”

  太夫人冷哼了一声,“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侯爷会把这样的人捧到了手心里……”

  苏颜只觉得她的话字字钻心,忍不住咬紧了嘴唇。视线落下的瞬间,她看到了太夫人身后的芙蓉正拿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底一片冰凉。

  太夫人冷诮的目光淡淡扫过木桶里面色惨白的苏颜,又落回到了秀娘的身上,“秀娘,你也算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又一直服侍侯爷,该劝的话,还是要劝的。”

  秀娘淡淡应了一声。

  太夫人又挑眉问道:“侯爷这几日休息得可好?”

  “回太夫人,”秀娘淡淡说道,“这几日侯爷都歇在东厢这边,休息得很好。”

  太夫人闻言一惊。

  苏颜亦是一惊——殷仲何尝在这里过夜?猝然抬头,却见秀娘的手背在身后,冲着自己悄悄摇了两摇。

  太夫人满面怒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目送太夫人走出了东厢,秀娘一转身便看到苏颜的手正搭在木桶的边沿,连指尖都泛着惨白的颜色。秀娘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怎么在意地劝道:“太夫人脾气一向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苏颜垂着头久久没有出声。

  秀娘又说:“我那句话,你也不要在意,是侯爷吩咐我的,只要是太夫人的人来问,都要这么说。”

  苏颜抬起头,脸上的惨白还没有消退,又从那惨白里透出了几分带着疑惑的绯红。

  秀娘斜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明白?”

  苏颜摇头。

  “傻孩子。”秀娘叹了口气,“只有说你是侯爷的人,太夫人才会有所顾忌。那一夜你跪在外面险些废了两条腿,你当她真是无意的么?”

  见苏颜垂头不语,秀娘又说:“你既然当自己是个下人,那就尽好下人的本分就是。其他的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

  殷仲回到离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黑寂寂的庭院,就只有东厢的窗口透着一团暖色的烛火,殷仲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慢了下来。石钎和罗皓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一刹间的迟疑,两个人刚刚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殷仲却已转过了头,一言不发地走回了书斋。

  解下大氅扔给身后的人,殷仲头也不回地问道:“血衣门的刀上竟然淬毒,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他们刚刚从傅府回来,傅宣的伤并不重,却依然昏迷不醒。齐飞鹤也不眠不休地熬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想出什么对策。

  罗皓接过石钎端过来的托盘,一边熟络地斟茶,一边心直口快地说:“血衣门的兵器不淬毒。顾血衣这人心高气傲,淬毒这种事,他不屑去做。”

  石钎哼了一声,“所以才有问题。”

  罗皓想了想,转脸去看殷仲,“如果是容裟,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梁王殿下不是一向很看重侯爷的吗?”

  石钎摇了摇头,“也许试探得久了,失去耐性了。”他蓦地收住了口,微微有些不安地望向一旁沉吟不语的殷仲,改口说,“要不让银枪再查查容裟?”

  “只是试探么?”殷仲放下茶杯,摇了摇头,“经过了撷芳楼的这场打斗,事情似乎越来越不简单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处处留心吧。”

  罗皓和石钎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便走到了书斋门外。石钎看到殷仲颔首,连忙走过去拉开门,站在门外的人果然是秀娘。殷仲一眼瞥见她手中的托盘,眉头不禁一松,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出了几分笑音,“又是补血安神汤?”

  秀娘行过礼,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殷仲伸手揭开了盖子,温热的药气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端起药碗浅浅抿了一口。汤药里混合了淡淡的桂花香,浓烈却不苦涩,竟让他绷紧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殷仲不禁一笑,仰头将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马车走得很慢。尽管坐垫上铺着厚厚一层兽皮毯子,寒气还是顺着腿脚一点一点爬了满身,苏颜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仍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股大力环上了她的肩头,将她猛然向旁边一带,随即有什么东西呼啦一声卷了过来,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裹入其中,一低头,原来是殷仲的大氅。苏颜本能地要向后躲,环在肩头的臂膀却不由分说紧了一紧,头顶传来他不悦的低语,“不要乱动。”

  苏颜进退不得,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殷仲又说:“傅宣还没有醒,我得看看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齐飞鹤这几日在傅府忙得不可开交,也实在是过不来。若是让别的郎中来诊治,我又不放心,只能带着你一起过这边来。”

  苏颜的心重重一跳,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耳畔清晰地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僵持中的苏颜,注意力渐渐被车厢外传来的种种声音所吸引:行人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商贩的叫卖声、赶车人甩动皮鞭的声音……市井间的声音充满了生气,不知不觉都融合在了空气里。在呼吸之间将某种安慰人的东西送进了她的身体里去,僵硬的身体也因此而变得松弛,犹疑不定地顺着他的手臂偎了过来。

  “阿颜,”殷仲轻声叹道,“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人其实很相像?”

  苏颜小小地震动了一下,仿佛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了她。

  不等她回答,殷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烧寒节那晚你说过的话?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在拜祭我父亲的时候也曾经说过。”他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的肩膀,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一根支柱骤然间断裂开来,因而将她当做了补充的那根支柱一样。然而对他来说,即使失态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殷仲将她松开了一些,同时将头转向了另外一边,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清冷,“我这一路步步艰险,所以看到你,总是想着要让你少吃些苦头。”

  刹那之间从苏颜心头滑过去的,却是秀娘跟她说过的那一句话:“自从侯爷交了军职,就没见他舒心地笑过。”

  马车尚未停稳,车厢里的两个人已经被外面的嘈杂声所惊动。街道上一片急匆匆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行人的大呼小叫。

  “侯爷,”罗皓急促地说,“傅爷府上失火了!”

  殷仲猛然睁开眼。

  苏颜还没有回过身来,殷仲已经放开了她,飞快地跳下了马车。

  苏颜掀起一角帘子向外张望。街道的对面是一座气派的宅邸,此刻门洞大开,守在门外的三五家奴神色张皇,台阶下也已围了不少人在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殷仲走出两步又匆匆折了回来,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了车厢里的苏颜,低声嘱咐她,“在车里等我。”

  苏颜抬起头,触到他黑湛湛的眼眸里那一团焦灼,连忙点了点头。殷仲的眉头微微一松,抬手落下了帘子,转头吩咐罗皓守在马车外面。苏颜不放心地掀起帘子,殷仲已经带着石钎急匆匆地进了傅府。

  没有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浓烟正从那府邸的某处笔直地升腾起来。纵然离得远,还是隐隐地听到了火焰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声势十分惊人。罗皓不耐烦地踱到了街道对面,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

  苏颜展开殷仲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起来。也许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她心里也有些微的忐忑。正要掀起帘子再看看,就觉得眼前极快地闪过了一道红色的影子,不知怎么,对面的座位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苏颜的手臂还保持着要去掀帘子的姿势,人却僵住了。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素白的一张面具,就只有眼睛的位置留着两个孔,一双黑幽幽的眼瞳正通过那诡异的圆孔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他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直裾,黯淡的颜色仿佛一朵凋谢了的山茶花,虽然已经枯萎,却仍然残留着一丝妖娆。

  苏颜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而戴着面具的人却明显地误会了她的沉默,放肆的目光带着几分邪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突兀地说道:“你是他什么人?”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些许慵懒,就仿佛繁花似锦的午后,他刚从沉沉香梦里悠悠醒转。

  苏颜收回僵硬的手臂,迫使自己坐直了身体,目光在他的面具上扫过一眼,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声音干涩地回答说:“下人。”

  “下人?”戴着面具的人嗤笑了一声,犀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慢慢地滑落到她身上的大氅,语气讥诮地反问她,“下人?!”

  苏颜垂下眼睑,“是,下人。”

  下巴猛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抬了起来,苏颜骇然抬眼,面具几乎已顶到了自己的鼻尖上。离得近,她甚至看得到他眼瞳里那个微微有些变形的自己。

  “那天在撷芳楼的……是你,没错吧?!”似乎她的仓皇让他感到有趣,他栗色的眼眸里浮起了一丝戏谑的浅笑,声音也诡异地轻松了起来,“只有姓容的那个蠢货才会真的以为殷仲开始喜欢小倌了。”他紧了紧她的下巴,声音里多出几分轻佻的味道,“不过,他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啊。你到底哪儿好?”

  苏颜愤然挣脱了他的手,指尖刚刚碰到帘子,就觉得肩头一麻,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帘子从指掌间无声地滑落,苏颜一时又惊又怒,“你……你……”

  “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好事。”戴着面具的人向后一靠,修长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抚上了自己的下颌,“卖这么个大人情给殷仲,到底划算不划算呢?”目光扫了过来,再度落在了苏颜的脸上,微微透出一点好奇的神色,“你为什么不喊?”

  苏颜咬牙,“侯爷会杀了你!”

  戴着面具的人放声大笑。

  苏颜侧耳去听,外面依然是一团嘈杂,不但听不到殷仲的声音,就连他留下的那个侍卫也不知去了哪里。

  手心里突然一凉,对面的男人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瓶子。他匆匆说道:“这可是我血衣门的绝世好药。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呢……”

  殷仲匆匆穿过了傅府的庭院,远远看到罗皓挤在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当中探头探脑地向庭院里张望。殷仲面色一沉,罗皓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散,一转眼却迎上了殷仲的视线,罗皓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了石钎。石钎小心翼翼地冲着殷仲使了个眼色。罗皓回头看看,又转身去看殷仲。殷仲冷笑,“带你出来是看猴戏的吗?!”

  罗皓一惊,顿时想到他进去之前嘱咐自己的话,连忙看向街道对面的马车。马车深色的帘子静静地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不等他转过头,满面怒容的殷仲已经急匆匆地从他身旁掠了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马车。

  帘子一掀开,殷仲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一只手,纤秀苍白的手,指节修长,从他的角度,甚至看得到拇指上那一片浅色的指甲和指掌间的一层薄茧。殷仲几乎以为她也是正巧要伸手来掀帘子了,然而她的动作是凝固的。殷仲惊怒的目光顺着这只手警觉地上移,落在了她的下颌上,在下颌的正中,异常惹眼地沾染着一片鲜红。殷仲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黏腻的,举起来轻嗅,带着浓郁的香气,像是……胭脂。

  这又算什么呢?暗示,还是警告?

  殷仲沉吟着抬起头,伸手解开了苏颜被封住的穴道,在她的身体栽倒的前一刻接住了她,轻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苏颜摇了摇头,迟疑地扶住了他的肩膀。四目交投的瞬间,心中宛如巨石落地,轻松之中情不自禁地混杂了几分模糊的委屈。而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满腹心事,凑到了她的耳边,用轻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等下再说。”

  苏颜垂下头,脸上却微微热了起来。

  罗皓跟在他的背后,自然也看到了马车中苏颜的情形,讪讪地后退两步,垂首说道:“属下失职,愿受将军责罚。”

  殷仲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出声,抱起苏颜径直进了傅府。

  石钎匆匆赶了上来,压低声音说:“将军,马车里有迷萝香的味道。”

  苏颜悄悄抬头,看到殷仲的眉头紧紧皱着。她迟疑地抬起手,将那个小瓶子举到了他的面前。

  殷仲的手臂一紧,“什么?”

  苏颜困惑地摇了摇头,“那个人说,这是绝世好药,是送给侯爷的一个人情。”那戴着面具的人最初说要卖给殷仲一个人情,到了后来又说苏颜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到底是卖给谁的,苏颜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人情?”殷仲像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连声音里也带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音,“石钎,你快拿去给齐飞鹤。”

  石钎从她手里取走了瓶子,快步离开了。

  苏颜听出了他声音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迟疑地问道:“侯爷似乎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殷仲低下头瞥了她一眼,“猜到他的身份,那个所谓的人情就很好猜了。”他看了看苏颜满脸的困惑,摇头笑道,“不过,这背后的动机就很令人费解了。”他的话苏颜没有听懂,却又不敢再问。默默地走出了两步,殷仲悄声问道:“他有没有……”话说了一半又收住了口。苏颜却直觉地猜到了他要问的是什么,连忙摇了摇头,脸上却有些热辣辣的。

  殷仲看到她唇边的浅笑,也终于放下心来,“吓到你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认出那天撷芳楼的人是我,”苏颜抿唇一笑,“还说,只有容裟那个蠢货才会认为侯爷是喜欢……”后面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她悄悄抬头打量他的表情,却不料殷仲也正低了头看她,黑湛湛的眼瞳里弥漫着异乎寻常的光彩,波光流转当中又透着几分危险的专注,就那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苏颜的胸口怦的一跳,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殷仲清冽的眼眸中渐渐地沾染了一丝迷蒙的柔和,慢慢俯下身来。苏颜下意识地将手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徒劳地想要阻止他进一步的靠近。然而这样一个动作,却只是让他的唇边浮起了愈加柔软的笑,极轻微的一个停顿之后,温热的气息便又绕了过来。

  “将军!”蓦然间,石钎充满欣喜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殷仲的身形微微一顿,眼中不由得浮起一丝悻悻之色。低头去看怀中人,苏颜却已低垂了头,无意识地啃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的肤色原本血色极淡的,此时此刻,那形状美好的嘴唇却被啃咬得泛着娇艳的红。在他的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殷仲艰难地挺直了后背,勉强拼凑起几分不耐烦的神气用以掩饰心头的一点异样。

  石钎冲出回廊,在他们面前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目光直愣愣地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似乎连他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同。

  殷仲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到底怎样?!”

  石钎忙说道:“齐先生说是解药,傅爷有救了!”

  殷仲虽然已经猜到是解药,心里多少还是存在疑虑的。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大喜。然而伴随着欣喜,沉在心底的疑问也浮出水面:血衣门撷芳楼的行刺,幕后主使究竟是容裟,还是容裟背后的梁王刘武?顾血衣行刺在先,乞和于后,明明受了容裟指使,却又仿佛并不是一条心……

  殷仲的眉头还不及舒展开来便又紧紧地皱了起来。

  冬天日短,刚过了申时,天色已经慢慢地暗了下来。阵阵寒意从车厢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假寐中的苏颜情不自禁又往里缩了缩。察觉了她的瑟缩,殷仲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虽然没有睁眼,脸颊上却微微泛起了一抹绯色,似乎对于自己强硬地被拥在怀里颇感不自在。

  殷仲想笑,却又竭力忍住,悄悄伸出手去触碰她的睫毛。他的指尖从那一弯细密的睫毛上轻轻掠过,感觉到相触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酥麻。

  苏颜的脸更红,却也无法再假作不知了。她直起腰,用力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她的虚张声势显然并没有吓到面前这个笑容恣意的男人,反而被他一把拉回了他身边。

  殷仲低笑着说:“你平时乖乖巧巧的样子,该不会都是装的吧?”

  苏颜瞪着他,心里的诧异却远远多过了羞恼。她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生来就不会笑的……就这么一分神,殷仲已将她搂进了怀里。苏颜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也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头靠上了他的胸口。无论他存着怎样的想法,无论在他眼里,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这一刻的温暖总是真实的。苏颜从来不知道,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殷仲的手抚过了她的长发,轻轻叹了口气,“你身上的味道总是让我不知不觉想起小时候的事,那些记忆里很美好的事。”他似乎沉入了某种回忆当中,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母亲生前也喜欢在衣服上熏桂花香吧。”

  苏颜的心微微沉了沉,不知怎么就漫起了一丝浅浅的失望。而殷仲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言不发,只是轻抚着她的长发。仍然是亲昵依偎的姿势,苏颜却再一次感到冬天的夜,寒意如此难耐。苏颜闭着眼,默默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即使帘子挑开,殷府门外的灯笼将昏黄的烛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还是没有睁眼。

  夜太冷,连他的怀抱亦无法遮挡,她需要一场昏睡来彻底忽略这难耐的寒冷。

  殷仲的脚步忽然停住了。随即,苏颜听到了一个比夜风更加让她感到寒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仲儿,我特意带了些补汤来。已经嘱咐给了秀娘,你可别忘了喝。”

  殷仲低声应了。

  苏颜眼开一线,漫天的黑暗中只有随侍手中的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头顶是离园外老槐树粗大的枯枝。夜色里影影绰绰的,仿佛在那黯淡的夜空里织就了一张奇怪的网。

  太夫人走近了两步,用一种隐忍的语气低声说:“仲儿,你虽然缴了军职,到底还是官身。自律还是要的……”

  殷仲没有出声,沉默得如同黑暗中的雕像。

  “我虽然不是你的生母,但你母亲生前也嘱托我照看你。该说的话,我不得不说,你要体谅我的苦心。”太夫人微微一叹,“仲儿,你出来进去的,就这么抱着一个下人……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殷仲沉沉应道:“她有腿疾,又睡着了……”

  “腿疾?”太夫人冷哼了一声,“毕竟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狐媚手段都使得出来……你纵然年轻,到底也要顾念荣安侯府的名声……”

  苏颜咬着牙一动不动,却从心底里猛然蹿起一阵剧烈的灼痛。

  太夫人又一次放缓了语气,“仲儿,我已经派人去接你的两位夫人了,再有三五天只怕就到了……”

  殷仲淡淡说道:“夫人只管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仲儿的事,您就不要费心了。”

  太夫人微微叹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想想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

  殷仲默立片刻,慢慢抬脚走回了离园。

  帘子一打起来,暖风立刻扑面而来,苏颜忍不住微微一抖。

  殷仲抿着唇角无声地一笑,将她放在了榻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还装?该醒了。”

  苏颜勉强一笑,睁开的双眼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殷仲的眼瞳愈见幽深,唇边却挑起一抹奇异的浅笑,转头望着身后的秀娘做了个手势。秀娘低头一诺,转进了后堂,不多时就捧出了两个锦盒来。殷仲接过锦盒,并排放在了她的面前,轻笑着说:“打开看看。”他的样子微微带着一点急切,就像一个急于跟伙伴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苏颜迟疑地拉开合扣,只觉得眼前一亮。满满一匣珍珠,每一颗都如龙眼般大小,烛光摇曳中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苏颜一惊,下意识地望向了殷仲。殷仲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却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第二个盒子。

  苏颜的手指落在合扣上却没有打开,似乎已经失去了拉开来看的兴致。

  “怎么,”殷仲诧异地挑眉,“不喜欢?”

  苏颜低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落下了一弯浅浅的阴影。也许心里的失落太过于强烈,连她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你不喜欢?”殷仲的手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就被她闪开了。殷仲看看自己的手,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失落。

  “你拿了解药,救了傅宣,”殷仲收回了手,徒劳地解释,“我自然要赏你。”

  苏颜的指尖还在微微地抖,薄薄的嘴唇上却已经褪去了血色。如果只是这样,那个瓶子到底是谁的解药呢?

  殷仲看着她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心头无端地一痛。

  苏颜啪的一声合上了锦盒,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灿若星辰,透着一丝令他惊讶的决绝。她凝视着他,用低沉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如果苏颜想要另外一样赏赐,侯爷可不可以答应?”

  殷仲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陌生的纷乱,明明在他掌控之中的事,眨眼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而他却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他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答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苏颜忽然笑了。在他的面前,她从未这样笑过,似乎是开心的笑容,却又透着凄凉,清水般的容貌也因为这样一个凄厉的笑容而呈现出诡异的艳丽。

  殷仲心头微微一惊,就听苏颜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要我的卖身契。”

  酒过三巡,殷仲已微微有了醉意。他摆摆手挥退了一旁的女侍,目光懒懒地扫向坐在他下首的人。而容裟则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目光穿过了大半个暖厅,若有所思地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目光一碰,容裟轻笑了起来,“侯爷今天似乎心情不佳,难道是酒不合口味吗?”

  殷仲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司马大人请我来,不仅仅是品酒吧?”

  “侯爷果然爽快。”容裟说着,伸手在旁边的歌姬身上推了一把,“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暖厅里的女侍们低着头迅速地退了出去。

  容裟抬眼一笑,眼中的酒意不知何时已完全消散开来,“侯爷,其实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不知侯爷何时能去梁国一叙?”

  殷仲的手微微一抖,一滴酒溅在手背上,殷红如血。

  垂眸看着这一滴鲜红的液体,殷仲忽然大笑了起来,就仿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越笑越大声,“司马大人又在说笑了。殿下和本侯同为一朝之臣,如果殿下有什么差遣,本侯自会全力而为。只是殿下身份特殊,本侯若是贸然前往睢阳,落到有心之人的眼里,只怕会污了殿下的清誉吧。这不是弄巧成拙了么?”

  容裟却没有笑,异常明亮的双眼之中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就连他的声音也平静得仿佛刚刚睡醒的孩子,“殿下和侯爷都是朝中的栋梁,多亲近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又有什么人敢在殿下身上搬弄是非?!”

  殷仲笑道:“先皇在时,朝中上下,人人都说殷某人野心勃勃。如今本侯赋闲在家,自然要韬光养晦,岂敢到处惹是非?”

  容裟摇头笑道:“侯爷的话,过了。殿下不过是一番美意,想请侯爷到睢阳一聚……”

  殷仲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懒懒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的一番美意,本侯万分惶恐。只是,要请殷某一介闲人,殿下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动用江湖势力?”

  容裟面不改色地与他遥遥对视,施施然笑道:“想为殿下分忧的人自然不止容某一人,各人有各人的方法罢了。有的人心急了些,冒犯了侯爷,殿下自然会有所责罚的。侯爷千万不要因此误会了殿下。”

  殷仲静静听着他的解释,唇边带着和煦的一抹浅笑,只是那笑意却无法到达眼底。

  容裟遥遥举杯,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毫无城府,“侯爷不妨再考虑考虑。侯爷若是一直不肯答应,那些跑腿的人只怕不会轻易地收手。侯爷虽然身手了得,但是身边的朋友,比如傅小爷,”他停顿了一下,别有用意地浅浅一笑,“甚至,下一次,保不准就会惊扰了侯爷宠爱的家眷。”

  殷仲推开了面前的杯盏,懒懒地站起身来,“本侯量浅,今日不能奉陪了。司马大人离开武南时,本侯一定好好做个东道,替司马大人践行。”

  容裟眸色一暗,随即爽朗笑道:“如此,在下先谢过侯爷了。”

  容裟跟在殷仲的身后,亦步亦趋地送他到了暖厅的门外,状似无意地笑道:“在下可忘不了,尤其上次见面的时候,侯爷还带着一位扮了男装的女眷。”他垂眸一笑,有意无意地停住了话头。

  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容裟转天特意送了两个小倌到他的荣安侯府,可见当时并没有看出什么倪端。那他又是如何得知那天他的怀中人是位女子呢,难道又是顾血衣?他们的交情真的有那么好?殷仲斜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森冷。

  容裟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为礼,“恭送侯爷。”

  殷仲冷冷地打量他,而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谦恭的姿态,眉梢眼角皆是一派温顺平和,圆滑得不见丝毫破绽。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容裟不过是个缩在梁王身后惯会察言观色的小角色而已。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他。如果他可以刻意地让别人轻视他,那么他真正地深浅,又有谁知道?

  殷仲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情却不受控制地转为低落。他让马车先回去,自己则带了石钎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回走。更鼓悠长的尾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夜空里,没有月,也没有星,夜晚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而这潭死水里,偏偏又藏匿着那么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危险,纵然他想要置身事外,似乎也不能够了。

  殷仲长长一叹。

  这一段路并不长,他却走了很久,久到他刚刚走进离园,就看到了东厢窗口的烛光熄灭。

  殷仲收住了脚步,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口上。也许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的亮光在黑夜里太过惹眼了,虽然烛光已经熄灭,那明亮的画面却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固执地不肯散开。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她那双决绝的眼眸,殷仲的心头竟掠起了一阵钝痛。在他的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坚硬的,冰冷的,需要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去全力应对。而她,却用那双魔幻般的手为他打开了一个柔软的出口,让他在丝丝萦绕的桂花香里,看到了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久远的温情。

  原来那记忆深处的模糊的温暖,他从来也不曾真正地忘却。只因为再也无法得到,便不得不深深地埋藏起所有的渴望。渐渐地,便也开始觉得那样柔软的情绪,是他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了。可他还是贪恋了,贪恋自心底里被她勾起的那一丝模糊的柔软。那里面包含着一种他所不能了解的神秘的悸动,随着他的靠近,心底那隐秘的喜悦也在一点一点地扩大。然而,他所期待的东西却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光彩斑斓的水泡——只消现实里一个轻轻的触碰,便砰的一声在他面前碎裂开来。前一刻还依偎在他怀里取暖的人,下一刻重又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高高的堤坝……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还是说,他所期待的东西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脆弱”两个字,让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得到的那个小面人来。那个栩栩如生的武将,让他珍爱得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把它摆在碗筷的旁边。那样的珍爱,最终也还是毁了。因为他舍不得让它离开自己,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将它留在了枕头的旁边。这么多年,他始终都清楚地记得,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下的一堆渣滓时,那种欲哭无泪的心痛。

  殷仲疲乏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无声地问自己:如果能重新来过,会怎么做呢?会把它放得远一点吧。殷仲微微叹气。会把它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因为太过于珍惜而被捏碎在自己的手心里。

  “如果苏颜想要另外一样赏赐,侯爷可不可以答应?”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只是想让她高兴,结果却让她加倍不快乐。殷仲的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脚步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慢慢地朝着东厢走了过去。他听见石钎的脚步追上来,又停住,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在石钎的眼里,他还从来不曾这样的失态过。就算是愚蠢吧,他想,人总要蠢一次的。一想到狭路相逢的两个人错肩之后,也许终此一世都不会再见面……这一刻想要见到她的愿望,就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

  门无声地打开,又合拢。

  殷仲弹出一缕指风封住了秀娘的穴道,沉睡中的秀娘眉头微微蹙起,随即沉入了更深沉的昏迷中。殷仲伸手拨开了通往内堂的软帘,屋角的烛台上还亮着两支白烛,朦朦胧胧的,摇曳着满室的静谧。还没有看清楚床帐里沉睡的人,她的气息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弥漫了过来。那是泉水一般干净的味道,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药气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让他焦躁的心立刻就沉静了下来。

  这是她的味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弥漫着让他放松的味道,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了习惯,一想到即将会失去,他便满心地不自在。

  可终究还是要失去了。

  殷仲走过去拨开了床帐。

  她已经睡着了。微弱跳动的烛光朦胧了她的眉眼,即使凑得近了,也还是看不清楚她的脸。仿佛她是一团勉强聚在一起的烟气,眨眼之间就会消散开来。

  那么的不真实。殷仲轻叹,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的眉。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一样的不快乐。他忽然想到,他还从来不曾见到她开心地笑过。她大笑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看看她,在她走之前,把她的样子看得清楚一点。

  殷仲的手指滑过了她的脸颊,轻轻抚上了她弧度美好的嘴唇,指尖传来的触感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异样的迷离。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还没有来得及碰触到她,手掌下苏颜的脸却无意识地动了动。

  殷仲停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她会醒,然而她还是沉沉地睡着。

  殷仲凝望着她的睡容,缓缓靠近,将一个轻吻落在她的眉心。

  苏颜睁开眼,只看到他的一片衣角在帐幔之间缓缓垂落,然后,耳边传来了门扉轻微的开合。

  满室寂静里,苏颜反而没了睡意,手指怔怔地抚上了眉心,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像烫上去了一个无形的烙印。

  怎么会这样了呢?

  苏颜翻身,微微有些烦躁地闭上眼,思绪却不受控制地纷乱起来。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幽深的眼瞳里若有所待的神色,骤然间被“卖身契”三个字引燃了一把怒火。他什么也没说便拂袖而去,一去便是三天,秀娘说他留在了傅府。

  会不会是有意地避开她?苏颜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对自己苦笑。从何时开始,她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了?她不过就是……苏颜再翻了个身,手指却情不自禁地再度抚上了自己的眉心。

  这算什么呢?

  这样一个不沾染欲望的轻吻,在他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早饭的时候,石钎来了,将一个包袱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她的手里,除了一件厚暖的狐皮大氅,还有一包钗环首饰,在这一切之上,是小小一卷素绢。这东西她只见过一次,然而上面的每一个字却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卖身契。苏颜的鼻子不禁一酸。

  “侯爷已经吩咐备好了马车,姑娘随时可以上路。”石钎低声说,“他赶去探望傅爷,就不送姑娘了。”

  “他……还说了什么?”苏颜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侯爷说路上积雪恐怕没有化开,姑娘不急于赶路的话,可以去桂园暂住,等天暖了,姑娘的腿脚好了,再赶路不迟。”石钎停顿了一下,又说,“桂园是殷家的一处别院,很少有人去,很清静。”

  苏颜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说了要走,又何必再多欠这些人情?

  苏颜将卖身契投进了火盆里,一直看着它烧成了灰烬。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刻——还没有走进殷府的大门,她就已经在盼望着这一刻了。她应该欣喜的,然而心里却无端地感到失落。苏颜从那一堆灰烬上移开了目光,“走吧。”

  她的头顶上方是老桂树干枯的树枝,纵横交错的枝条将冬日里迷蒙的灰色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里,发抖似的哗啦哗啦响个不停。视线的远处就是殷仲的书房。门窗都紧闭着,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阴郁的气息。

  那个人,日日夜夜都沉在这阴郁里。

  苏颜的心头仿佛有奇异的潮水涌起又落下,带走了她所有的感知,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她现在又变成孤单的一个人了,又要绷起每一根神经来躲避可能会有的危险,又要开始为每一天的衣食住行、每一个铜钱的流向精打细算……这样想的时候,便有浓浓的倦意自心底里细密地爬了上来。

  秀娘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抱怨,“你为什么非要走?”

  “我总是要走的。”

  秀娘不明白,却也不再问,只是扶着她慢慢地往外走,一直到看见了外院的角门,才又问她:“那你有什么打算?”

  苏颜停住了脚步,认真地想了想,“我要去吴国找一个人。等我办完了这件事,我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一个小铺子,做点桂花露什么的拿出来卖。秀娘,你说够不够我糊口呢?”

  秀娘被她的笑容所感染,脸上的表情也微微松弛了下来。苏颜握了握她的手,“这段时间,我出来进去总是麻烦你……”

  秀娘摇头笑了,“你麻烦的不是我。”

  苏颜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总之,谢谢你。以后……”

  “走吧,”秀娘打断了她的话,“还不是道别的时候。侯爷吩咐过我和石统领,要把你送到地方,否则你一个姑娘家,腿脚又没好利索……”

  “不用的,我已经换了男装了……”苏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秀娘拦了回去,“好姑娘,这府里的家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次罗统领违了侯爷的命令,被侯爷罚了六十鞭子。你也不想我和石统领也像他一样吧?”

  看苏颜还站着发愣,秀娘轻声叹道:“你总要走得让他放心吧。”

  苏颜垂下眼眸,心头一片纷乱。

  出了城,果然更冷了。苏颜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听着外面平稳的马蹄声和车轮辚辚的声响,渐渐地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苏颜被一阵异乎寻常的嘈杂声吵醒。睁开眼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秀娘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笑道:“到客栈了。”

  苏颜坐起身,从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望。这是一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客栈,薄薄的夜色中甚至还能看到房顶上残留的积雪。马车正停在客栈的院子里。刚到掌灯时分,昏黄的烛光透过客栈灰扑扑的窗口,在宽敞的院子里投下一团模糊的光影,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和堂屋里嗡嗡的说话声,令人觉得连夜色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石钎站在堂屋的台阶下,正背对着她们跟店里的伙计交代什么事情。看到她们两人正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他大踏步走了过来,“今晚咱们就住这儿。我已经交代伙计准备了两间上房,你们先去休息。晚饭一会儿会送到房里。”

  苏颜刚要客气两句,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秀娘,晚上警醒着些。”

  苏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石钎。他的脸背对着光,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十分微妙的戒备的气息。

  “没事。”他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出门在外,多留点心总错不了的。我要照看马匹,你们先进去吧。”

  听到他语调里刻意的轻松,苏颜反而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是家黑店?

  扶着秀娘的手臂,苏颜小心翼翼地随着伙计进了客栈的后院。东西厢几间客房似乎都已有了客人,只有西厢当中的两间敞着门,远远地就能看到有人正在房中生起火盆。看到伙计带着客人进来,生火的老妇人寒暄了两句就退了下去。

  客房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苏颜转头看了看小伙计一脸憨厚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多心了。石钎的话,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的吧。本打算晚饭的时候找石钎问个清楚,没想到他只是站在门外不冷不热地嘱咐了她们两句就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苏颜不禁有些气闷,殷仲素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连他的手下也这样阴阳怪气的呢?

  颠簸一路,尽管心里还有些疑惑,苏颜还是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洗漱之后,两个人早早就睡下了。

  阴沉沉的夜晚,风声呜呜咽咽。听着身旁的秀娘均匀的呼吸,不知怎么,苏颜反而没了睡意,躺在枕上静静地望着窗口一团模糊的光,思绪却不知不觉飘得远了。这样的天气总是让她难以入睡,小的时候是因为怕黑,长大之后则是怕冷。就算她盖着厚被,就算火盆就支在身边,心底里还是有一块空地是热力所无法到达的。她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把冰凉的双腿蜷进了怀里,让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真冷。这样冷的夜,又该怎样才能睡得着呢?

  风声时近时远,将干枯的树枝拍打得哗啦哗啦直响。院子里有几个醉汉在大声唱歌,跌跌撞撞地几乎撞到了她们的房门上,又嬉闹着离开了。苏颜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了隔壁的门扇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似乎……石钎也还没有睡。苏颜侧耳去听,隔壁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边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猫叫声,微弱地混在风声里,异样的冷清。

  还没走进离园,殷仲就看到了默立在台阶下的少年。

  东厢的门大开着,浅色的帘幕被北风高高扬了起来,在薄薄的暮色里无力地飘摇。那满室的清寂,竟在一瞬间就灼痛了他的眼。他匆忙收回了视线,殷锦已经一步一顿地走了过来。殷仲微垂着头,视线不由得被他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所吸引。那两个拳头正随着殷锦粗重的呼吸越握越紧。

  “殷仲!”殷锦顿住了脚步,胸口剧烈的起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轻微的嘶哑,“殷仲我讨厌你!”

  殷仲的视线慢慢上移,暮色里他看不清殷锦脸上的表情,但那一双愤怒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还是让他有片刻的错愕。他竟然对他直呼其名?!

  “殷仲!你言而无信!”他仰着头的姿势令他的逼视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此刻的少年已经完全化身为愤怒的小兽,挥舞着爪牙肆无忌惮地咆哮,“你答应过要照顾她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还是把她赶走了,你……”

  殷仲伸手将罗皓拦在了身后。

  几日之前,就在傅府门前,罗皓因为没有尽到保护苏颜的责任,刚刚挨了六十鞭子。他原本觉得这女人是祸水,送走之后大家正好落得个清净,却万万没想到连殷锦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和殷锦素来交好,此刻听到殷锦越来越低微的咆哮声里竟渐渐带出了一丝呜咽,不由得有些愧疚起来。

  殷仲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淡淡说道:“你下去吧。”

  罗皓走到离园的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浓重的夜色已经完全将庭院当中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笼罩了起来。他只能听到殷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已没有了最初的尖锐。

  听到罗皓的脚步声迟疑地退出了离园,殷仲伸手拉住了少年紧攥的拳头,却被他用力地甩开。殷锦甩得太过用力,几乎连自己都摔了出去,还没有直起身,拳头又被握住,这一次,无论他怎样用力,都再也甩不脱了。

  “你又干吗?!”殷锦红着眼睛瞪视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

  殷仲却微微一叹,“闹够了就回去吧。”

  殷锦气结,叫嚣还没有出口,殷仲却已经放开了他的拳头,意兴阑珊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殷仲!你这个……”

  “锦儿,”殷仲没有转过身,温和声音里却流露出萧索,“你真的认为把她留下来就是为她好吗?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锦怔住了。

  “回去吧。”殷仲的声音里透出了淡淡的疲惫。

  身后的人却固执地站着,纹丝不动。殷仲满心的烦乱里渐渐滋生出一点不耐。他霍然转身,正要发作,却听到殷锦不无委屈的低声嘟囔,“那……至少让她跟我道个别啊……”

  殷仲勃发的怒意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地反问他:“道别?你会让她走吗?”

  殷锦甩开他的手,恼羞成怒地瞪视着他,心里却无比诧异——他记忆里的殷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亲昵的小动作。

  “回去吧。”殷仲淡淡地嘱咐。

  殷锦怔怔地目送他转身离开,满心的愤怒都已经不知不觉化作了疑惑。这样的殷仲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一缕微弱的气流划过了半空,准确地落在了书案旁边的烛台上。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刹那间爆出一团小小的火花,随即,两三支粗如儿臂的白烛幽幽亮了起来。

  殷仲合拢了身后的门扇,不动声色地问道:“只有三支?”

  门后的暗影里,白色的人影一边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自嘲地笑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啊。”身材颀长的男子,有一张少年般略显苍白的脸,眉目清秀,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别人的时候,神情间总是带着两三分玩世不恭的轻佻。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轻微的不悦,“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穿白衣的男子半真半假地行了个礼,不在意地笑道:“银枪只是不解,将军日前不是已经吩咐过不许再追查这女子的底细了么?”

  殷仲眼波闪动,视线不自然地投向了另外一边,“这次不同。”

  “不同?”银枪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眼眸里闪过极犀利的光,“她是饵?”

  “不是!”殷仲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眸中已经跃动起薄薄的怒意。

  银枪眉目敛动,后退一步,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是银枪放肆了。”

  殷仲却已看到了他唇边一丝不羁的浅笑,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有什么事?”

  银枪直起腰,偷眼打量他脸上竭力忍耐的怒意,眉目之间笑意浮动,“银枪虽然没有亲自跟随这位姑娘上路,但是却派出了无风、无影。有他们在,再加上石钎,应该……”

  “应该?!”殷仲冷笑。

  银枪飞快地瞥了一眼他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神色终于正经了起来,“洗砚阁有重要的消息,银枪必须亲自来见将军。是以……护送的任务就派给了无风、无影……”

  殷仲没有出声,望过来的目光却阴沉沉的。

  “一共三件事。”银枪利落地说道,“容裟自从昨夜宴请将军,当晚就宿在红牌苏盈姑娘的房里,一夜一日,一直没有露过面,也没有见他离开过撷芳楼。”

  殷仲眉头微微一跳,一丝异样的感觉极快地划过心头。来不及细想,就听银枪继续说道:“至于顾血衣,洗砚阁对江湖人物一向关注甚少,对于此人可以说一无所知。不过,此人目前似乎不在武南……”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一股热流瞬间蹿上了脑顶,“他不在武南?!”

  银枪微微一愣,伸手拦住猛然站起的殷仲,“将军,还有一条消息。”

  “什么?”殷仲急急地停住脚步,不耐烦地挑眉。

  “石钎和苏姑娘三五日后到达南阳郡,”银枪面容沉静如水,“正巧有一个将军感兴趣的人此时也在南阳郡。”

  殷仲心头微微一沉。

  银枪沉沉说道:“车骑将军——周亚夫。

  “简单。”陌生的女声突兀地大笑了起来。

  “到底怎么做的?”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森冷中透着些微的不耐。

  “都说了简单。”女人又笑了,似乎全然不把他的不悦放在眼里,“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赶车的那个男人前脚进了食肆,我的人后脚就把马车赶走了,然后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原来的位置。”

  男人没有出声。

  女人又笑,“那蠢货恐怕要出了南阳郡才能发现马车被掉了包……”

  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所说的那个蠢货,马车还没有驶出槐树街,他就已经发现马车被掉包了。”

  “哦?”女人停顿了一下,“是吗?”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恶意的挖苦,“你要是知道他随后做了什么,恐怕要趴在地上谢我给你安排的藏身之处了。”

  “哦?”女人加重了语气,“不过就是几个同伙……”

  “你既然这样看,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男人冷笑了起来,“那接下来的事,想必你更不放在眼里了。”

  女人明显一愣,“你不帮我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男人冷笑。

  “你家主子跟我家主子可是一门心思要合作。你的态度……”

  这一回,男人大笑起来,“你竟想威胁我?!”恣意的笑声里充满了嘲弄之意,仿佛她说了一个多么令人捧腹的笑话。

  “顾……”女人恼羞成怒。

  “黑纱!”男人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话,貌似平和的话音中重又透出了若有若无的森寒,“不要激怒我。”

  女人的气息明显一窒。

  “我和你的合作,到此为止。”男人淡淡地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武南,你自求多福吧。”

  这个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是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苏颜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半寐半醒之间,有明亮的光线在她的脸上一晃而过,苏颜下意识地侧过了头,脸上一凉,一个女人的笑声咯咯响了起来,“醒了?”

  这不是秀娘的声音,而是昏迷的时候听到过的那个女人——黑纱的声音。苏颜心微微一沉,一丝恐惧慢慢爬上了心头,下意识地睁开眼,果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正在她的上方。明明是一张如花笑靥,却让她直觉地感到危险。

  “醒了?”黑纱又笑,手里的东西再度贴上了她的脸颊。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一阵异样的寒意直透心底,苏颜忍不住向后一缩。

  这女人却又笑了,顺手拿起了贴在苏颜脸颊上的东西,若无其事地举到了自己面前,原来是一面小巧的铜镜。她对着镜子很仔细地照了照自己的眉眼,视线越过了镜子的上方,似笑非笑地落在了她的脸上,“你的男人很在意你嘛,听说你出事,立刻跑出来找你。”

  苏颜的心猛然一跳,一抬眼,黑纱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黑亮的眸子里神色复杂难辨。无声的对视中,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黑纱将手里的镜子伸过来,重重地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讥嘲,“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又是个腿脚不便的废物,你说说看,他究竟喜欢你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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