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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婚姻是我们一生种植的一棵树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跟男人一样,长成了一棵树。由幼小到粗壮,由粗壮到成熟。年轮是尘网中的阅历。

  是树就有树的年轮。

  随着年龄向岁月深处的滑行,即便是纯粹意义上的妻子、母亲,不识几页字,没有辉煌的事业与光彩照人的美貌,但也定会有许多细小深入灵魂的往事,有不流泪也能悲伤一回的怅然。不然,那张枯叶似的脸,那如此深刻的沧桑,怎么能说没有被充分爱过?

  那沧桑的背后一定有过如风的笑声,有追逐青春日夜远逝脚步的匆忙和失落,有成片飘落的大雪暗寂的夜,日月更迭由生渐老的无奈。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跟男人一样,长成了一棵树。由幼小到粗壮,由粗壮到成熟。年轮是尘网中的阅历。总有一天,老得不能再老,挺在阳光中的身体也将如八月倒伏的麦秸,不能遮风挡雨,不再年华如初。

  一生,这样简单也这样繁复,这样疲顿也这样欣慰,竟没有能好好从头看一眼开始的序幕,往事悲欢的高潮和无人喝彩的结局。

  女人这时是一棵空心的树,只有树皮。

  世界极尽喧闹,女人笑脸明媚,姿容挺拔,往往内心里却是无人知晓的孤独。

  一个有专车有豪宅的女人,她可以在席间推杯换盏,笑声清脆,前呼后拥。她可以一句话决定许多人的命运,像武媚娘像慈禧太后,但她未必能把灵魂活成肉体的快乐。她可以同任何一个过目不忘的男人欢爱,可以随意制造床上新闻,可以无视三纲五常对女人的许多禁忌,但她仍然是一株空心树。那句话说到女人心坎里去了,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使她伤痕累累的男人。

  女人把爱情当作精品店一样的事业来经营,赚取多少情感的利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因为唯有爱情能创造一切的幸福,也唯有爱情可以造成一切的痛苦。

  小树常常被移植,命运也就重蹈,一个多情的女人对自己说,红颜薄命,于是重蹈历程,悲剧也跟着无声无息。

  这个美貌的女人是我的祖母,在她的眼神里,我领略了相知相深的辉煌与漫长和日深一日的憔悴。

  祖母七十八岁那年的春天,踮着三寸小脚在红漆柜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双四十二码的青色四层底布鞋。那一刻,她的眼神幽蓝、梦幻,干涩的眼角也有了一丝红润。

  她神情开始很激动,要流泪要说许多话的样子。后来,祖母什么也没说,树皮一样皱巴的手反反复复摸着那双鞋,又贴在脸上。贴得温存,持久,仿佛生离死别,然后,两颗浑浊的泪滚落下来。

  祖母就闭上了那双已经松弛的杏眼。

  那个他是谁呢?

  我搜索了祖母从前的日子,那个他不是我的祖父。祖父是富家子弟,美貌的祖母在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乡下,注定要成为我的祖母。不管祖母愿不愿意,不管她能否接受。日本人人侵时,祖父在酒馆里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了。那一年,我的祖母二十岁,父亲还没有落生。

  那个他在祖父用二班响器花轿抬走祖母的当夜跟军队走了。后来,听人说,他在台湾,后来,他回来一次,竟未娶。

  他回来时,我已经开始读书了,祖母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并且祖母已经住进了医院,我夹在他们中间,天哪,一生苦到深处的“相思”,两句话就统统包含了,更没有拥抱,没有吻别,好像两个天天见面的街坊邻居。

  他俯下身去,颤抖地说:“你老了。”

  祖母也颤抖地重复了一句废话:“你……你也老了,老了……”但是我见祖母的脸上呈现一轮苦涩的红润,干瘪的嘴唇里没有了牙齿,眼睛里淌出久违的温。热。我依稀辨出祖母年轻时的风韵。七天之后,祖母闭上了眼睛。热情从祖母的心底消逝了,等待也有累的时候。

  女人目睹了自己的丰富和饱满,目睹了一丝不挂的美丽,像裸在泥土中的种子,随便一点风雨,便能在自己的子房深处长出另一个自己,另一片春天。

  所有的孩子都是母亲的春天。

  芸芸众生之中走着我的母亲。我七岁那年,母亲用两块崭新的毛巾缝成简易书包,挎在我瘦弱的肩上。母亲说,孩子,去上学吧。母亲一边说一边往背上背竹筐,那是一个北方寒冷冬天的早晨。外面飘着大雪,我穿着厚厚的棉衣一步一回头地迈出家门,母亲连头巾也没围,瘦弱的身体在苍茫的冷气之中,朝着白茫茫的田野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呵着冻得红肿的双手,风吹动她稀疏的白发。我的母亲,才四十八岁啊,怎么就老了呢?妈妈,我不相信已经模糊的双眼,并急促地伤心了一瞬。

  我们不是唐代的古典美人,纤纤小脚、落地长裙、一把琵琶。要背负家庭、儿女、责任,却很少想到自己,灵魂已没有闲情宁静。

  母亲,关于岁月的花朵和爱情,关于我来到世间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你撕心的疼痛被我轻易忘掉。多年以后,我重又想起,是因为没有泪水的伤心和无法说出的相思,我因你而来,因你成为女人。

  当我揽镜自照发现第一道皱纹时,爱情使我满面灰尘。我不要梁祝式的传奇,也不要悲喜交集的热烈。仅仅是一个溫存的眼神,一句体貼的叮咛。

  很多时候,我们因爱情相守也因爱情告别、伤害,直至成为悲剧。

  有什么值得悲哀呢?在起点和终点之间用尖细的鞋跟荡来荡去,同男人一样在哪处跌倒就在哪处爬起。

  每每记起七岁的一个早晨,母亲在寒冷的雾气之中走向田野的背景,我就觉得女人也能活成一种壮丽、一道风景。在风吹日晒中长成一棵树,独自修复伤口。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强大、责任和爱心呢!这种强大、责任、爱心,对女人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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