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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相斗

  校场比武之日,连附近的道路上都是人山人海,老臣们都说,堪比三年前秦将军自晋北归来时天子在校场阅兵的盛事。当时践踏死伤无数妇孺,御史大夫进言从此取消了阅兵盛典。这次就没敢遍告民众,只有官员、家属前来,却也把校场挤了个水泄不通。

  秦文一人一骑立在硕大的校场正中,银甲素衣,俊逸无双,却又威严不可亲近,目光所及之处立刻鸦雀无声,在场中站了半晌竟是一直没有人下场跟他比试。

  赵恒岳带着几个要臣坐在正中的看台上,如此盛事,大家全都穿戴整齐,重甲在身。陶花坐在大王身边,从头到尾就一直痴痴看着场中。赵恒岳几次跟她说话,也无非是体贴问问她冷暖天气、是否劳累,她都要隔上一阵才能反应过来。

  眼看太阳升至了正中,大家用饭休息完毕,回来又一直看着太阳渐渐西沉,竟是终无一人下场。郑丞相看着那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只剩最后一缕余光在外了,哈哈笑道:“秦将军这勇名果然是威震四方,居然无一人敢下场,看来公主这良缘已成。”

  话音刚落,太阳刚要将最后一缕余光也收去来结束这一天时,猛然一人拍案而起,喝道:“备马!”

  周围人等全都转过头来向着声音方向,看见赵恒岳已然站起,大踏步走下场去,在侍卫手中牵过自己的战马飞身而上。

  到此时,全场都已经看见,他一身黑衣金甲,疾驰到校场中央,马已经勒住时,衣角的十二章纹还在夕阳余辉中闪闪舞动。

  郑丞相呼叫不及。陶花大惊起身也要下场,林景云在她身后轻轻拉住:“公主,你此刻下场去劝,不但劝不下,恐怕他二人还斗得更狠。此事也必然成为坊间笑谈。”

  陶花顿足,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郑丞相已经跑了下去,远远地叫二人住手,那二人哪里肯听,竟然一句话不说就战在了一处。

  郑丞相大呼小叫都没有用,回身向陶花招手比划,她立刻会意,取出弓箭以三支铁箭大力射过去。她坐在正中的看台,距离本就很近,这三支箭的力道便足够将两人兵器荡开了。

  郑丞相趁着这短短兵刃不交的间隙,赶紧对两人说:“马上兵刃太过凶险,你们真要打,就空手到地上摔跤玩吧。”他已经知道劝不住两人,所以退而求其次了。摔跤是军中常用的训练项目,既可比试,又没有致命伤害。

  他说的倒是实情,马上两人便一起跃下,远远扔开了兵刃,站到校场中央。四目相对,如骤逢的猛兽,彼此试探着挪动脚步,寻找着最佳的攻击点。

  这一架一直打到天黑,看台上众人早已惊呆,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校场内寂静如空谷,只有两人的扑击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天黑之后,有侍卫挑灯过来,主台上众人早已经走到近前灯下来看。劝退之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只是郑丞相却不再开口了。

  灯光下两人都是滚得一身泥土,仍是胜负难分。秦文自幼便得严父教诲,招势间有章有法,看台上时有摔跤教习忍不住赞叹,又跟周围兵士讲解他这一招如何精妙。赵恒岳招数狠辣,他幼时混迹街头,各样不要命的打法全都学会,来周国后又有名师指点,勤奋刻苦,又兼天生高大,竟是不弱于秦文。

  慢慢地,两人俱都力尽,此时秦文便开始占些上风,因为力尽之时,招数精妙就变得尤为要紧了。眼看着秦文一个翻身将赵恒岳压在了身下,他以身躯压住他的双手,而后自己的双手伸到他脖颈之中。平时的摔跤比赛到此时底下的人就会道声“输了”起来,然而赵恒岳却硬是不说,秦文手上就渐渐加了些力。

  陶花紧咬住嘴唇,看他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刚要出言示警,却先听到了秦老夫人无比低沉的一声“文儿”。

  秦文的手顿时一松,便在这一松的空儿,赵恒岳翻身而起一头往他胸口撞过去。两人一齐跌倒,全都在地上喘息,一时间竟都起不来。

  郑丞相急命侍卫将两人隔开,再抬两幅担架过来,而后他与秦老夫人对望一眼。秦老夫人也是习武出身,懂得观战,她轻叹口气:“这一跤,算是和了。”

  郑丞相也点头:“正是。”

  陶花一直看着他二人打斗,知道赵恒岳受的伤要比秦文重,他用的全都是不顾自己而硬使蛮力的打法。她就先走到他担架旁边去看了看,问问他有没有骨伤。他只是看着她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再回头看看秦文,他眼神冷冷地,满身泥土却一样高傲,躺在担架中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立刻从宫中搬出!”

  陶花愣在当地。人群已经散去,明月高悬,夜空万里无云。

  她把前情回忆一遍,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如此清楚明白。他待她的心意,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也从来不是闹着玩。

  神思飘忽时小金到了面前,低声禀报:“将军刚刚交待,公主先住到秦府去,他已经吩咐人打扫房间了。”

  陶花转头交待侍卫:“我今晚住到秦府,你们去宫中帮我拿随身的东西。”

  林景云皱眉:“这大半夜的……”却不敢违拗她,带了几个人走了。

  林景云刚刚离去,郑丞相疾步从一侧跑过来,到陶花跟前深深一揖:“公主,老臣有些话,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公主。”

  陶花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便点点头:“丞相有话但讲无妨。”

  郑丞相还没说话,人先扑通跪地,陶花急忙伸手去扶,他却是不起,只是微微叹口气,缓缓言道:“这从古到今,便流传有无数倾国倾城的故事,妲己妹喜、褒姒西施。也有人治国不力,就把罪责都推到女子身上,说是红颜祸水。老臣从来不觉得这祸国之罪该由女子承担,正如古人所说,‘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只是,老臣却觉得,若能有一个贤明识大体的女子辅助督促,这本该亡国的或许就有了转机,这本该疾苦的天下或许就成了太平盛世。”

  陶花站在当地细心聆听,一言不发。

  郑丞相伏头于地,声音低了下去,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大王是我和先太子教导出来的,政事上一向明白,也懂得广施善行;可是他本性却有些随他生父的暴烈,不顺心时会发作一下,自从与公主情苦,那是时不时便要发作,无辜杀人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陶花微觉惊讶:“他从没有在我面前如此。”

  郑丞相抬起头来:“所以我才来求公主。咱们周国这数十年来没有一日太平,如今万幸遇到了明君,也是历经几代积累才能教出一位好皇帝,公主你怎忍心让我们的心血全都成空。老臣本意是想要公主尽快嫁入秦府,再为大王选一位贤妃,可谁知,他却已禁受不起了。情之苦处,老臣也是过来人,难以责备、难以规劝,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举措越来越无理失常,公主属意他人又是众所周知之事,只怕这样下去,天下终有混乱一日。”

  陶花听到此言,不由后退了两步。郑丞相以头叩地,咚咚作响:“公主,请你体恤天下苍生,要知道,百姓战乱流离之苦,远胜过这金门玉户中的相思情谊!”

  陶花微微一个踉跄,她早已明了他的意思,心中凄苦万分:“可是……可是……”

  郑丞相声音渐高:“老臣一直以为,公主便是那贤明识大体的女子。公主出身陶氏重臣,自幼得忠义侯教导,又是亲自领军上阵的将领,自然是明白天下祸福所在。公主若肯辅助大王治理天下,这大周国的百姓从此不必受苦!”

  陶花的眼泪盈上眼眶,哽咽着说到:“丞相也知道,秦将军……他……他为我身受重伤,我怎可负他?”

  郑丞相长长叹了口气:“此事公主不必忧心。将军既然出身秦家,又怎会不明事理。公主可知道秦将军的身世?”

  陶花一愣,微微摇头。赵恒岳曾把自己的复杂身世毫无保留告诉过她,秦文却是从来没有。

  郑丞相低头:“秦家之事,我不便多言,公主尽可去问秦老夫人,问问她是想让你嫁入秦府,还是留在大王身边服侍。”

  陶花茫茫然站在当地,只觉心中千头万绪没有一个可落脚之处。她也想不起来去扶起郑丞相,只是心神恍惚走了开去。郑丞相既然让他去问秦老夫人,她也就迷茫着吩咐车驾去了秦府,她今晚本来也就打算来这里住。

  此时已是深夜,秦府竟然灯火通明。秦老夫人在正厅接驾,看见她的神色也已经明白大概,不由也叹了口气。

  陶花眼眶仍是微红,想要开口,却是说不出话。

  秦老夫人遣退众人,离座走到她跟前,轻轻揽住她拍拍肩背,和声道:“公主,不瞒你说,老身看见你如此伤怀,倒是放下了一大半心;你若是一意要跟大王争个短长,老身倒真的放心不下了。唉,只可惜,这么贤明识礼的女子,我秦家竟是娶不到了。”她说完才放脱怀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陶花稳住心绪,望着她说:“郑相让我来听听秦将军的身世。”

  老夫人点头,缓缓说道:“是,我秦家失却的好媳妇,并不止你一人。”

  “我儿秦重平,当年在朝中执掌虎符,那也是军功赫赫,一剑能镇百万兵,若论英俊无双,比文儿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因为公主争嫁,还惹得后妃不和。二十三岁时得娶孙皇后膝下的轩云公主,公主是深宫中长出的弱女,我儿却是军旅中长成的将领,重平对她虽然礼敬有加,我却知道他并不喜爱。后来,吴越自立为国,重平率兵讨伐,在长江岸边与吴越国血莲教交战,就在扬州碰见了血莲教圣女文瑾瑜。他们二人久战不能决胜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时值夏季,长江起了水患,血莲教是绿林队伍,并无应对之策,我儿便以水攻夺了扬州城。城中败兵逃亡时,他不追敌寇,反倒是遍寻水中,在观音山下救出那文瑾瑜姑娘。江水寒冷,文姑娘受了风寒,他日夜侍奉在侧,唉,也是前生冤孽,两人就这么要好了。”

  秦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只是那文姑娘既是血莲圣女,失了处子之身便自愧于教中,当夜就回去领罚。她不辞而别,重平遍寻不着,朝中又已经听见了风言风语,皇后亲下懿旨,召了重平回京。轩云公主也有她的傲气,避居宫中不肯见他,如此一年有余。这一年之中,所得吴越城池又尽皆失去,吴越大军竟然北上,有了与周国一争高低之意。圣上无奈,只能再次令重平为将,又请出我来任监军之职,以防变故。这般他才终得出京。在扬州城下驻营时,文姑娘抱着一个婴儿来见他。她犯了教中重罪,本该受死,但那血莲教主却对她倾心已久,设法保住了她的性命。文姑娘已知自己有孕,也就勉力求生。只是,那教主如何容得下这个孩子?幸而文姑娘强悍,在产床之上与人动手,拼死救下了这个婴儿,带他出逃。这便是文儿了,他的名字是重平给起的,自然是为了爱重他的母亲。”

  陶花吃惊:“原来秦将军竟不是轩云公主的孩子。”

  秦老夫人点头:“这段往事我们没有跟他细说过,如今也是该说的时候了。轩云公主待他如同亲生一样,几次护住他性命,否则以孙皇后的脾气,断不会容他活在世上。重平在扬州重遇文姑娘之后,孙皇后催得先帝连下几道金牌,要召重平回京,杀死文姑娘。那时两军战事正急,重平带了他们母子两个想远走避世,临行前来跟我辞别,我当场质问他:若他这么走了,吴越国挥军北上,何人可挡?他答不出来。我便斥他,以一己之私,却要天下百姓陪同受罪,且先不说我秦家一门老幼的性命。他跪在地上,甘受我的斥责,万分为难之至。后来,那文姑娘看见如此情形,不忍他作难,当场横剑自刎。重平一看见她取剑便扑过去相救,可是文姑娘身有武功,动手也甚是利落。重平扑过去,刚刚好,她颈中鲜血喷出,全都溅在重平脸上……”

  秦老夫人说到这里,手覆前额低下头去,良久之后方才缓缓抬起,眼眶发红继续说下去:“重平第二天就病倒了,收复吴越从此成空。只是他们忌惮重平,也不敢再北上,于是就成了割据之势。轩云公主听说重平卧病,立刻从宫中赶到军前侍奉,再也不提旧日嫌隙,以皇室之尊,日日亲奉汤药,又处处维护文儿,待他十分慈爱。后来重平慢慢病好了,几年后两人也就有了梧儿,此后夫妻一直和睦。直到文儿十五岁那年,江淮一带有人私通吴越国作乱,重平率军平叛,苦追匪首直至吴越境内,在扬州城外观音山下落入敌国军队陷阱。本来,以重平的身手,就是千军万马也该能冲得出来,他却认出了那里是他和文姑娘相遇之处,不肯突围,就死在了那里。文儿已经长成将才,秦家军后继有人,想必他也可放心伴她去了。他死之后,轩云公主自尽殉夫,留下秦文秦梧这一对孤苦的孩子……”

  秦老夫人再次低下头去。陶花听见如此惨烈悲痛的故事,也觉伤感。秦老夫人却是惨淡一笑抬起头来:“公主,生在将门官家,便该知道承担天下祸福,为圣上分忧。你看那文姑娘虽然出身草莽,却也知道一死以释夫君与百姓,如今……如今却无人要你性命,人人都知大王对你爱重万分……”她叹口气:“唉,我也知道你和文儿要好,曾想借着这次庆功宴促成你们的婚事,谁知道大王对你的心思已经比我们想的都深了。事已至此,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望公主体恤苍生疾苦……”

  陶花低下头,喉中哽咽:“我怎么能让秦将军伤心?他重伤才愈……”

  秦老夫人缓缓摇头:“他是我的孙儿,我自会开导教诲他,公主不必挂念。只是,我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诉公主,既然出了此事,你再想进我秦家的门,那是绝无可能了。”说着她把面色一沉,“为了情事,竟至幽州军回调,你们两个做得出来这等好事!”

  她面色严正看住陶花:“我们秦家历代多得圣恩,尤以大王为最。梧儿自契丹归来便有心事,为着罗将军不肯下山为官,他是绿林中人,入仕朝中总是有心结,大王为此三上落霞山,终是说动了罗将军;文儿受伤,若不是大王舍城,又怎请得动神医来治?便是伤好了,将他留在乌由镇守北疆也是情理之中,何况大王又对你有心。可他却是亲自来跟我说,文儿重伤才愈,又是我唯一的孙儿,我们一家上下必然挂念得紧,当然要回来。大王如此仁善,你们却在盘算着起兵,这等不忠不义的事情,也不怕背上万世骂名么!”

  陶花低头:“我……我没有。”

  秦老夫人冷声答道:“好,那么就算此事是文儿主谋,我也原不该训诫公主。你虽不是赵姓公主,却掌着大周军权,大王待你怎样你比我们都清楚,别平白辜负了这份信任!这天下虽不是一个人便能为所欲为,可你们也得看看,谁能替得了他!谁能抗衡李涵庆二十万淮南军!淮南可是先太子的封地,那李涵庆,更是大王心腹中的心腹。你们两个人纵可单骑冲出,把两百口秦家老小置于何地?把百姓们置于何地?幽州军与淮南军内战,契丹吴越来犯,你们又把大周天下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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