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力挽狂澜（一）

　　望了一夜的天。

　　滨江是中型城市，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宁静的夜晚，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她知道病人应该好好休息，以助康复，但宣潇来过后，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夜，混浊的夜空，只有几颗星乱嵌着做摆饰，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和宣潇一起的六年，从开始到现在，一点一滴，像万花筒般，一个个片断地闪现。

　　茫茫人海，谁跟谁能碰到一起，成为夫妻睡在一张床上，生儿育女，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有点像在沙滩上拣贝壳，总想拣到一个适合自已的，可又不知何时能拣到。遇到适合的，自已却又不一定合适别人。

　　婚姻如同赌博，在这场赌博里，赌注就是牺牲、谦让、包容和承担，赢的结果是双方幸福，输了就是各奔东西。

　　她不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恋爱的二年，她把整个身心都调整好了，决定认认真真地接受宣潇。她有太多爱宣潇的理由，何况他的优异，又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了。她是平凡的、传统的小女人。

　　后来，捂暖的石头又一天天凉透。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宣家。宣院长和田华看到她，大吃一惊，很快就掩饰住了。田华去厨房里烧饭，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宣院长把宣潇叫进了书房。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吗？不是把同情和爱情混合了？”

　　“她除了家境和我家不太匹配，其他各方面都很适合我，目前，我也没遇到比她更好的。”

　　“你把婚姻当什么了？”宣院长控制不住的发火，“咱们宣家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势利人，可这是结婚，你要替人家姑娘一辈子负责的。”

　　“我会的，她想要什么，我都会挣给她。我的人生是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我不想在婚姻上花太多的精力，她正是我想要的。”

　　电视上放什么，她没看清楚。她没再坐下去，到厨房里帮田华做饭。田华让她主厨，那天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宣院长苦着脸说，你们婆媳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他们没有蜜月，成婚第十天，宣潇就出差了。夜晚，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抱着他的枕头，嗅着他的味道，无法入睡，给他打电话，他不知和谁在一起，背后乱哄哄的。语气很重很不耐烦：“除了急事，不要随便打电话，我到了会给你电话的。”她默默地收了线，流了一夜的泪。以后，不管他去哪，她再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有一阵，他犯胃病，坚持在办公室加班，她煮了补汤给他送去。那时是仲春，她没用保温瓶，他和客户在开会，她捧着饭盒，用手捂着等他。汤凉透了，他才出来，扫了眼饭盒，拧拧眉，“我没胃口。”又忙去了。她捧着饭盒，走回了家。

　　工作室接了个山东的工程，他去看工地，说好傍晚到家的，到了十二点，还没听到他的脚步。她坐卧不宁，给他发短信，然后握着手机，隔五分钟看一眼。直到凌晨，她歪在沙发上睡着，才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说路上遇到了一桩车祸，路封了三个小时。她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个短信？他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打电话，一分钟，可以说多少个字？她无语，一分钟可以说许多字，可他没有说。

　　偶尔，她会开玩笑地问他，外面你有没有什么仰慕者？他瞪她一眼，你把我当那种无聊的人吗，神经过敏！

　　裂缝不是瞬间的事，是一点点地形成的。

　　看着电视上、书本上一些浪漫的情节，她总是淡淡一笑。宣潇不记得她的生日，结婚登记那天是恰逢他有空，不是个特别的日子，当然就更没有结婚纪念日一说。至于圣诞、新年，单位里的同事们兴奋地说聚会什么的，她就静静倾听，宣潇在这种时候，通常要出差的。

　　她没收过花、小礼物，可她有钱，想要什么，自己买去，宣潇对她说。

　　网上有个笑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有个墓蹲着总比暴尸街头好吧！她看了心里面戚戚的，很合自已的心态。

　　当日历翻到二十七岁这一年时，她回首她的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发觉没有一件美丽的回忆，她的人生枯燥乏味，过得如老妪入定一般。她想改变，可是却没有能力。

　　她很害怕，短暂的青春短得来不及回味，便已迅速老去，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旧抹布，或者是隔了季的旧衣裳，被遗忘在角落。

　　她很清楚，宣潇是真的把爱情和同情弄混了。

　　不止一次，她想开口要求离婚，每当她想要出口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会把这句话给压下去。那就是宣潇对她家的恩情。

　　如果没有最近的这些事，她有可能还会忍着过下去。现在，她不需要忍了。一件一件的事，像把足够锋利的快刀，替她割断缠绕的乱麻，她解脱了。谈不上伤害，而是他和她都迷路了。

　　分开后，他们都会为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要老想着从前，她要想以后。想通了这一切，走廊上已响起值班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亮了，晨光在窗棂间一闪一闪，像窥探人世的眼睛。有一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窗前漫不经心地掠过，很快便消失在萧瑟的树叶中。她疲惫地闭上眼，把工作了一夜的眼睛休息下。

　　一早，病房里就很热闹。

　　医生例行查过房，池小影的插管撤去，杜医生建议她今天如果能起床走几步，就尽量做做。撤去插管，池小影感到舒服多了，而且她今天起，可以吃些粥。引产的小女孩今天出院，怀着双胞胎的孕妇早晨开始阵痛，已经进了手术室。

　　夏秀芬给池小影洗了脸，漱了口，把及肩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换了件毛衣。池小影让妈妈把病床摇高，她想坐着输液，可以多看点窗外的景色。

　　夏秀芬的手机又响了。不用说，是那帮炒股的老头老太的。接完电话，她有时兴奋得眉飞色舞，有时长吁短叹的，不过，她很享受那感觉。

　　池小影没力气多问，只盼着能早点出院。妈妈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应是以她为中心的。

　　秦朗拎着一个大的纸袋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起着暗花，郑重中又带着一缕盎然的活跃。“昨晚没睡好？”放下纸袋，他看看她，皱起了眉头，“我要建议杜医生给你加安定剂。”

　　“人的睡眠是有限的，白天睡太多，晚上哪能睡着。那是什么，特别礼物？”她岔开话题。

　　“小影，我给你转到贵宾病房去，这里人太闹太杂，不宜休养。”

　　“真是小题大作，人家比我病重的人都能住，我为什么不能？别为了医院的效益，打我钱的主意。”她歪着头，佯装正儿巴经。

　　秦朗沉默，直直地盯着她，盯着池小影直发毛。“我脸没洗干净吗？”

　　秦朗摇头，从纸袋里往外一件件地掏着，三大本相册，一个MP3，两本纸质非常优良的女性杂志，上面的封皮还没撕，估计是刚买的。“这相册是刚从北京快递过来的，看过后，不要偷笑，当心扯动伤口。音乐和杂志留给明后天的，今天只能看相册。”看她急不迭地欲翻相册，他按住。

　　她仰起头，突然看到他眼中拼命压抑着什么，有几句话徘徊在嘴边，幽深的眸锁住她，隐隐透着几分探究。

　　气氛突地微妙起来。

　　她微闭下眼，睁开，秦朗脸上又是常见的一派温和。

　　“需要向你提供观后感吗？”她俏皮地问。

　　“不必要文字描绘，可以接受口头表达。”秦朗对她眨眨眼，又揉了下她的头发。

　　两人对视而笑。

　　“秦朗，等我好了出去请你吃饭。”

　　“好啊，什么价位？”

　　“嗯，和二袋血浆的价钱相当。”

　　“想一账算清？那价钱可不低。”秦朗的眼里闪着笑意，他明白她想对他为输血的事道谢，可这种事哪是一句“谢谢”就能说尽的。

　　池小影脸一红，皱皱鼻子，“那我就分期付款。秦朗，谢谢你，为许多许多的事。”

　　秦朗浅浅地叹了一声，“说你傻吧，你还真犯傻。”

　　专家楼的护士又寻来，把秦朗抓走了。

　　池小影发了会呆，慢慢地打开相册。二岁的秦朗，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傻呵呵地笑着，手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气球。八岁的秦朗，大门牙掉了，紧抿着双唇，小大人似的一脸深沉。十六岁的秦朗，已显现英俊男子的雏形，浓眉大眼，俊朗温雅。二十岁的秦朗，一脸意气风发地揽着一个娇小的女生，眼中遮不住的温柔、甜蜜，那应该是他初恋的女友。二十八岁的秦朗，怀里拥着一个像洋娃娃般的金发女子，深情款款。三十四岁的秦朗，坐在游乐场里，有个漂亮的小女生抱着他的大腿，像小猴子攀着一棵大树。四十岁的秦朗，温厚谦和，身后是展翅的大型客机和首都机场的一角。

　　······

　　池小影翻着翻着，便略略微笑起来。好像时光倒流，她陪着秦朗一下子走过了四十年。不知怎么，她觉得四十岁的秦朗比二十岁时、三十岁时都要俊朗，可能是气质上有了变化，更加温雅、宽容。

　　从三十岁往后，秦朗的照片里除了那个神似他的小女孩子，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真是一个十分认真而又传统的男人。他说，缘份，命中有的，就会有，求不来的，所以只能等待。

　　不知这样的男人，等的是一份什么样的良缘？池小影缓缓合上了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