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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段锦

  要下雨了么?

  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她困懒地睁开眸。

  “真的假的?”

  窗下有人低语,无须侧耳也能听清。她并没有在意,只是愣怔地坐着,犹在回味昨夜的梦境。

  “当然是真的,我和我师姐都听到了。”

  “刘姐姐?”征询的语气。

  “嗯,师妹所言非虚,昨日,人定时分,余夫人的那位外藩丈夫确实来过。”这位很笃定地说着,完全忘了改嫁的女人不可冠前姓的规矩。

  “真是番人,这儿可是女眷住所,哪儿容他随意走动。”

  “笨,他既然能进西厢,自然是韦庄主准的。”

  坐了些许时候,她终于起身,从行李里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轻轻穿上。

  “然后呢?他找余夫人做什么?”

  玉剑山庄待客极好,每日天明便会送一壶热水来供人洗漱。

  手指碰了碰壶身,冷的。

  看来是她起晚了。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突然一声惊叫。

  “什么!回西土?!”

  “小声点。”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那番人在想什么啊,竟然要回西土。”

  “你没看到前日山老证明了余夫人的身份后,有多少男子排队等着,恨不得补余大侠的缺,那番人是害怕再留下去老婆不保,这才说要回去吧。”

  “哼,小家子气。”语气颇为不屑,“江湖中人只是关心罢了,哪像那番人想得那么龌龊。”

  “只是关心?只是关心会靠得那么近?胡前辈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只是关心?”

  “胡说什么,我爹哪有那样!”

  “有没有你肚子里清楚。”

  “冯、宁、娟!”

  “怎样?!”

  “今日午时断魂坡见。”

  “好。”

  一声击掌,定下生死状。

  “胡妹妹!”

  “师姐你追她作甚,我又不是打不过她。”

  “你……”

  “她爹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余大侠的未亡人,得到那对母女等于得到江湖秘宝。小的嫁得太强,老的嫁得太弱,该摘哪朵花傻子都知道。”

  “可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师姐?”

  “脸面,懂么?”

  “哼,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小娟!”

  “我又没说错。”

  “你——”语调骤地软下,“你这是连师父也骂进去了。”

  “什么?连师父也……”

  对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可是余夫人已经答应回西土了啊。”

  “傻小娟,你以为她还回得去么?”

  “我不懂。”颇迷茫。

  “好了,待会儿去给胡姑娘认个错吧,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和衡山派闹僵。”

  “嗯。”这人不情不愿地应道。

  待她束好发,窗下已然无声。等了会儿,听得确实无人她才走出门。那三个姑娘哪里知道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若是碰到岂不尴尬,她可是很体贴的。

  屋外天青如水,烟云卷舒似浪一般,空气里满是沉闷的湿意,远空轰隆隆的几声雷,大雨将至。

  瞟了一眼廊角铜漏上的刻度。

  果然,错过了朝食,又要饿肚子了。郁闷地摸了摸干瘪的胃袋,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叹,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

  “一起用?”

  朝东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从鸾放下手中的笔,诚邀道。

  也不矫情,余秭归从容走进厢房,微微一礼,“多谢山老。”

  案几上数盘精致小点,刻有“问鹤楼”篆字的黑瓷缶里鲜粥还冒着热气。目光扫过早已放好的两副碗筷,她心中含疑却不发问,只含笑看着从鸾以主人之姿为她盛食,而后双手接过。

  “多谢山老。”

  食不言寝不语,江湖人向来不会恪守这等礼数。只是对面坐着的是南山院的山老,武林中的礼正,大老粗中的儒生,加之这位行止间颇有正气,她原想客随主便从礼即是,却不想安静的气氛反被对方打破了。

  “粥和糕点可合口味?”

  “好极,问鹤楼果然不同凡响。”她弯弯眼眉,“在下真是沾了山老的光。”

  拨了拨碗中的鲜粥,从鸾疏淡的眉目中透出一丝笑意,“谁沾了谁的还说不定呢。”

  话中有话,若换做旁人定顺竿而上问个明白,可惜她是余秭归,眼中只有这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粥食,对这顿饭的背后却不感兴趣。

  见她神态自若地咬了一口韵姜糕,从鸾兀地笑开。果然,果然,怪不得送食盒的时候上官意那般说。

  “她不会问。”

  “若我诱之?”

  “那山老注定失意。”

  “哼,你这嘴脸还真是讨厌。”

  她从小就不喜欢上官意成竹在胸事事知晓的臭屁模样,还是小匡好啊,永远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蹂躏得好爽。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那位余姑娘真不像是江湖人。”

  她只是无意说了句,不想却收到了奇效。若她没看错,方才上官意眼中闪过了一丝恼色。

  恼色!

  这一认知差点让她假装了好久的正道气质毁于一旦,忍住忍住,脸皮抽了又抽。好好想想,究竟是哪句话破了上官意的“不动神功”。

  思来想去,终于灵感拖着孛星的尾巴,嗖的一下从她的脑中划过。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是……是……这句?

  颤抖了,她兴奋得颤抖了。

  “阿鸾。”小匡又在叹气,“舅舅的背影纵然很赏心悦目,你也不用这样看他吧。”

  “哪样?”

  “很……”

  “嗯?”

  “很色情……”

  太露骨了么?藏起不能言明的诡异心思,从鸾正了正眼色,极认真地打量着正在喝粥的女子。

  如果说上官意是刚刚开窍,那这位显然是不得门道。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上官意这次有的磨了。思及此,她心情不由大好,取过书簿掭起笔墨。

  竟能让上官吃瘪,真是功秉千秋不世出的奇女子,一定要着书立传,大书特书!

  余秭归,元宁十五年春现于岭南道廉州,后入天龙门,为王叔仁第十二弟子。少……

  少时如何,原籍何地,从鸾不知道。自她十四岁接任山老后,这还是第一次承认自己无知。

  笔尖停滞,她看向对面。

  “余姑娘芳龄几何?”

  余秭归怔了下,“十七。”

  “生于元宁五年?”

  “是。”

  “几月几日?余姑娘莫要误会,在下是看姑娘已到婚龄,本院虽不才可人面极广,成人良缘之事颇愿为之。”

  “多谢山老好意,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秭归的父母虽不在身边,可师尊犹在,婚姻大事秭归也无法做主啊。”

  从鸾自认套话技巧一流,掌院以来从未失手,不想被一招“太极八卦连环掌”推了个干净。

  好,好,果然不是个容易相与的聪明人,这回上官可要吃苦了。

  半掩容,她欲以衣袖遮住嘴角的邪恶笑意,不想却被一阵乱风吹翻了袖角。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再抬首就见余秭归偏首看向铅云低垂的天空。

  微乱的鬓发扑朔了容颜,如水墨渲染了一般,让同为女子的她也不由看愣。

  远处紫电如一道狰狞的伤疤,划破重重密云,悬停了许久的春雨终于落下。

  雨滴敲打着窗棂发出近似于乐音的旋律,只不过这旋律不是红牙慢板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琵琶击玉的“大江东去”,听着惊心。

  飞溅的雨滴落在脸上,余秭归也不避,任凉意渗进肌理。她微微笑开,轻问道:“这场雨会下多久呢,山老?”

  “江南的雨耐性向来极好。”

  “和人比呢?”

  从鸾一怔,而后笑开。

  余秭归站起身,冲她微微一礼,“今日有劳山老款待,改日在下一定回请。”

  “客气。”抬眼看了一下窗外,从鸾自书案上取来一本书,“梅雨缠绵,不如览卷打发时间。”

  余秭归接过,念出书名,“《八段锦》。”

  “一本淫书。”从鸾眉色微扬,带抹挑衅。

  原以为余秭归多少会有点犹豫,却不想她眼不带眨地将书收进袖里。

  “多谢山老,在下定完璧归还。”

  而后洒然离去。

  愣了好久,直到雨滴溅入眼帘,从鸾这才回过神来。

  真是……

  她愉快地笑开。

  上官意的天劫真的到了。

  屋外风雨如晦,室中一灯如豆,余秭归的目光垂在已至末页的书卷上。

  文后的跋墨迹犹新:

  江湖皆道此书淫,只因此书最清明。

  八段锦,一段一旖旎,织就世间情。

  第一段,弑妹杀亲贪破钞,同根相煎何太急;

  第二段,怂子暗害多年友,与虎谋皮存侥幸;

  第三段,妒美独夺艳郎心,贪色破戒成鬼蜮;

  第四段,路遇佳人被药淫,春风一度好欢情;

  第五段,年少贪欢又贪银,夫妻同床不同心;

  第六段,嘴上念佛偏吃肉,老尼破戒无悔意;

  第七段,点上朱砂扮观音,惺惺作态鬼画皮;

  第八段,书不淫来人自淫,盖棺定论待君评。

  八段锦,寸寸心,经纬画作真武林。

  ——南山老人圣德二年梅月玉剑山庄雨前题

  南山院前无秘密,除了她的身世,那位山老怕是全都知道了吧。

  出山的半月竟比过去的十年还要漫长,可想而知当年爹娘是怎样的艰辛。

  江湖嘛,这潭水本就不干净,微风一阵便起黑色的波纹。

  精湛的耳力捕捉到细微的呼吸,她收起唇畔的讽笑,推开窗正对一双温水似的春眸。

  “子愚。”

  见他衣袍略湿站在窗下,她有些惊讶,不过须臾便已明白。

  “出事了?”

  若不是有事发生他又怎能毫无阻拦地走进女眷院落,而且这西厢无人,静得有些诡异。

  上官意也不答,扬了扬,“秭归如此待客?”好似一切如常甚至还越发惬意似的。

  打开门她刚要侧身迎他进来,不想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她刚要皱眉,就见他低头示意自己因救她而受伤的左腿。瞟过弃在门边的手杖,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他扶进房里。

  “崖下几日秭归也是这般以身为杖呢。”

  闻言,她头也不抬,笑道:“子愚因我受伤,我很是内疚。”

  颈侧温热的鼻息微变,她抬起头,正对他幽暗不明的目光。

  “内疚么?”他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

  “自然是内疚的。”斟酌了半天,她还是不清楚他为何不悦。

  轻哼一声,上官意松开她的手腕,鸠占鹊巢地坐在她适才落座的木墩上。

  目不转睛地,眼中犹有一丝恼恨,上官意看着她燃起木炭。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冉冉地袭上他的心头,酥酥麻麻,让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垂下的秀发。

  见状,她偏首看来,全然无知的眼神看得他又是心恼。

  “小心烧到头发。”他面不改色地胡诌道,顺手将那缕发别到她耳后。

  他做得很是自然,余秭归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有劳子愚。”她向后侧了侧身,微窘的神情取悦了某人。

  上官意支手托腮,欣赏着她难得显露的女儿态,眼中绽出无边春意。

  这种全神贯注的凝视让她直觉竖起寒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忘了烫,她提起热在炉上的茶壶,为他斟了一盏茶。

  心知不能逼得太急,上官意顺水推舟地端起茶呷了一口,目光无意瞟过桌上的书册。

  “《八段锦》?”黑眸抹过异采,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倾身靠近,“怎么,秭归春心萌动了?”

  轻巧地避开他的动作,适应性极强的她此时再无窘色,姿态从容地坐在他对面,笑道:“‘书不淫来人自淫’,我倒是觉得跋比正文更有趣些。”

  直接翻到末页,一目十行,上官意飞速扫过。眸光遽沉,他抬起头,“曼老板死了。”他进门许久不谈正事,此时却突然开口,“秭归好像并不惊讶。”

  放下茶盏,她定定回望,“想必子愚已经知道昨夜曼老板曾探访过曼夫人,由此也应推断出曼老板缘何被杀了吧。”

  “此时提议回西土无疑是自寻死路。”他轻笑。

  江湖人伸长脖子盼了十年,等了十年,终于有余家人的消息,哪里会放走这块“肥肉”。

  “曼老板欲携妻离去消息的走漏,不是因为隔墙有我这对耳,而是因为住曼夫人东侧的那对师姐妹。只是……”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他,“同路时向来以胡语对话的夫妇二人,昨夜却很‘体贴’地说起汉语。”

  是了,不仅声音没有丝毫压低,反而以汉语交谈,分明就是有意让人听去。而那位冲动的冯姑娘无意间为他人做了嫁衣,成为小道消息的传播者,于是成就了曼老板被杀的事实。

  “不管是谁动的手,曼夫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余秭归眼睫微垂看着炉火,“韦庄主一直以曼夫人再嫁他姓为借口,不想留她在玉剑山庄,更不想柳无双与她有过多接触。如今曼老板身亡,寡妇留在女儿家也是很自然的事,韦庄主赶人的借口算是没了。”

  她瞥向那本《八段锦》,真是触目惊心。

  “只是,再好的计策也怕万一。”

  她抬眸看向对面,上官意似笑非笑,眸间带着一丝嘲讽,“曼夫人绝没有想到江都府会插手此事。”

  江都府?

  “以往江湖人打打杀杀,只要不牵连显贵要人,官府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可惜曼老板是个北狄人,而他的死又与传说中富可敌国的武林秘宝有关,朝廷若不抓住这个空子趁机插手秘宝之事,那上位者便是愚蠢至极了。”

  看着她微讶的神态,上官意轻笑。

  “百川东到海,江湖不仅是江湖,终要流进更脏的地方。先帝是个贪欢爱色不思进取的人,他在位的时候无意江湖,也因此那时候的江湖还算纯粹。”

  她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十年前的虎跳崖一战与朝廷无关。

  “三年前先帝病重,诸子夺嫡。如今的这位帝王虽终登大宝,可数次征伐已将国库消耗殆尽。偏偏这位心又大得很,若不是军饷掣肘,怕是早要攻打北狄。”眼底讽色渐浓,上官意轻哼了声,“偏巧这时江湖送出个大礼,传说中的倾国财富,那位是有礼不收的傻子么?”

  见她螓首略偏若有所思,他又道:

  “江都府介入就是讯号,今后的风浪怕是江湖难以承受的。不仅是玉剑山庄,连地位超然的南山院也难以独善其身。”

  他意有所指,提醒她不能将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一人,连南山老也不能。

  可他为何如此?

  若说先前与她合谋,是因他兴风作浪的癖好。那如今他冒雨而来,将个中曲折一一详解,为的又是什么?

  她迷惑地望着他,试图找出原因。可想了许久,还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秭归。”上官意压低了声音,“你这般看着我,我可是会胡思乱想的。”

  她愈发茫然。

  看了一眼廊角的铜漏,他向她伸出手,见她许久未动,不由心情大好,似真似假地调笑道:“秭归不来扶我出去,难道是想留我共度良宵?”

  雨越发下得大了,上官意走在雨帘垂落的长廊里,就听身后有人道:

  “朝廷盘剥犹以商户最盛,世人将你的散财读成慈悲,却不知你是有心避祸。子愚子愚,真是个好字。”

  黑眸睁大,他猛地回身。

  春阑珊,伊人独立影色残,无意向南山。

  那个能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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