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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贵自知(1)

  诏狱里透不进一丝光,成排的火把刻意交织出鬼魅阴影。郑铭身负枷具,每走一步脚上的铁镣便发出刺耳的声音。民间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显然这话并不适用于大明门里,股掌间翻云覆雨,七日便又是一个天地。

  沉重的刑具压得郑铭有些佝偻,可他又不甘心,只要再有一天……

  一角正红色闯入眼帘,他吃力地抬起头。

  “首辅大人。”

  “你来做什么?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么!”

  走出阴影,季君则冲他谦逊一揖,“君则特来送大人一程。”

  “哼,何必惺惺作态。”郑铭愤恨扬袖,只听清脆的铁索相击声,他一愣,这才想起早在入狱时内阁官服就已扒下。他心头含恨,道:“季君则你早就挖好了坑,只等老夫跳下去了是不是?”

  “当日将君则五花大绑、招摇于市,大人出手在先,如今却输不起么?”

  “若不是你蓄意陷害,编造罪名,老夫又怎会输?!”

  “编造罪名?”徐徐放下作揖的手,季君则直起身,“大人趁陛下重病之际挟持小皇子,矫诏诛杀重臣,这难道是君则编造的?”

  “陛下明明就已经放弃你了,明明就……”

  季君则俯下身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是么?”

  郑铭微颤。

  “皇朝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仅有一子,握住了小皇子就握住了大魏江山,首辅大人您算得真精,只是——”季君则再靠近了些,“大人忘了么,在丧钟敲响之前,大魏的皇帝陛下只有一个。欲速则不达,你的狗头军师没说过么?”

  说是说过,只是他当那人心慈手软。哪知道陛下会突然清醒,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皇陵了,明明……不对,就算陛下恢复意识,可不仅近前的大臣,就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换成了他的人。两手并用,他已然掩住了陛下的耳鼻,不论皇帝是昏是醒,都应万无一失才是,怎会走漏了风声?难道季君则还懂鬼神之术不成。

  除非……老目暴瞪。

  禁军!大明门里他不能掌控的就只有禁军,皇帝昏迷三天三夜,禁军侍卫就守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想要背着他偷喂圣上灵丹妙药,抑或在皇帝清醒后传递消息,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大魏采取禁军分立制,别说季君则一个失势的尚书,就算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想要拉拢禁军校尉也是不得。怎会……怎会?

  郑铭兀自想着,就听季君则道:“大人还没看清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郑铭皱眉。

  眼眸中抹过一丝厌恶,季君则冷笑靠近,“郑老啊郑老,以你的平庸资质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何必学人心比天高。半年前你手腕突然高妙起来,我还当自己错看了你,谁知你只是幕前的傀儡,非但是傀儡还是个草包。可怜可恨,你错就错在不自知。”

  “你!”郑铭气得浑身发颤,身上的铁镣脆脆作响。

  季君则瞟他一眼,眉间讽色更甚,“大人不服?狗头军师一不在,大人便成为阶下囚,这还不是傀儡么?北狄人打到了永平府,大魏江山岌岌可危,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不是草包又是什么!蠢,愚蠢至极!”

  季君则咬牙切齿着,拉住枷具上的锁链将郑铭拖曳到身前,“权倾天下,能者居之,大人莫要痴想了,大人的终点就在这里。”

  “你……你要对老夫赶尽杀绝?”

  松开手中的锁链,季君则看着摔倒在眼前的衰败身躯,一如往日大明门里的无数次照面,他有礼恭立,而后向锦衣卫挥手示意。

  “季柯你不得好死!皇上,老臣要见皇上!皇上——”凄厉的叫声消失在牢底。

  季君则站了一阵,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这才迈步走出诏狱。冬至后京师的天气始终不好,厚厚的冷云笼罩着皇城不见天日,似是不祥之兆。大魏人本就极信鬼神,再加上永平告急,关于皇帝失德的流言便如鬼魅般游走在大明门里。

  季君则根本无心遏制这种惶恐不安,因为这正合他的心意。圣德帝虽已苏醒,可不过是回光返照。对大魏而言,没了一个失德皇帝总比没了一个英明帝王来得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如此。

  御座更替是合乎天意的,只是真要恭立那位刚刚断奶的小娃娃么?

  季君则昂首望天,多日的牢狱让他显得更加瘦削,宽大的官袍当风鼓扬。他眉头轻蹙着,直到一记身影撞进眼帘,才收起犹疑的神情。

  “少师大人。”

  眈他一眼,荀老将军漠然道:“老夫何德何能,竟蒙季尚书行此大礼。”

  “下官知道少师大人还在怨君则的出尔反尔,关于当年谏言一事,君则无话可说。此番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君则真是无以为报。”

  荀少师冷冷一哼,“老夫虽然离朝,可影响还在,禁卫十军多为老夫旧部,季尚书你可明白?”

  眼角一跳,季君则谦恭道:“下官明白。”

  “那老夫为何救你,你可知道?”

  季君则缓缓抬首,入目是老将军不太熟稔的神情,看得他不由浮起惯有的笑,“请大人赐教。”

  “哼,季君则你何必装傻,若不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就算你死在诏狱,老夫都不会有一丝怜悯。什么‘君则虽浸身污池,却未失本心’,只有你那心软的书呆师父才会相信!”

  连他都要放弃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本心,师父还相信……脸上的假笑渐渐散去,季君则垂着头,心头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老夫也不跟你废话,平阳军里的那几个蠢蛋你马上给撤了,老夫要亲自领兵,揍不死那些北侉子!小子你听见没!”

  荀少师吹胡子瞪眼,就听季君则低低一声,“是,下官这就办。”

  “你眼红什么?”荀少师奇道。

  这小子可是官场出了名的冷刀子,怎么突然又哭又笑,傻了不成。

  “荀先生,烦请先生再帮君则一个忙。”

  听他改了口,似忆起往日的情分,荀少师一怔,看向他。

  “君则想见师父。”这一揖,几乎着地。

  城东明时坊,容府。

  他早该猜到,除了出身商户的容家,师父师弟还能寄身何处呢?

  下了轿,季君则走进容府。入眼的是一字影壁,上覆筒瓦,下砌青砖。一个年轻画师正背对着他在影壁上忘情书画,一株老梅曲欹地绽放在笔下。

  枝上梅花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则春深矣。如今七朵缥色,正合进九七日。

  “九九消寒图。”他轻道。

  画师惊了下,回过身来,“您是?”

  娃娃脸带点迷惑,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一双澄清眼眸让季君则不由一愣。这样的眼,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

  太子殿下……

  “您是来找七哥的么?”

  “七哥?”他讶道。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七哥就是容老板,您是来找他谈生意的吧,我帮您去叫他。”

  “小兄弟莫急,在下找的不是你七哥。”

  十一“咦”了声,“不是来找七哥的?”

  “我是来找……”

  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有人道:“十一还没画好么?”

  “六哥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

  傅咸温润一笑,看着季君则道:“你来了。”

  “嗯,来了。”

  十一看看平静到有些异样的两人,“六哥,你们认识?”

  傅咸避而不答,柔声道:“去帮六哥泡壶好茶。”

  十一还欲问,却被那双淡眸死死压制住。他很有自知之明,六哥的温柔一刀自己是决计扛不住的。同情地看眼季君则,他拾起地上的笔墨颜料,转身遁走。

  “这性子倒也不像殿下。”季君则轻笑。

  “没一处像的。”无视季君则的探究目光,傅咸一扬臂,“尚书大人,请。”

  漫步于廊下,季君则看着傅咸单薄如纸的背影,道:“这些年师父还好么?”

  这声情感处理得极妙,让人听了既不觉厌恶,又不觉虚假,好似将溢未溢的水一般,恰是刚刚好。可即便如此,傅咸非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觉心冷,因为他太过了解此人。

  季三哥不擅收放感情,这是一语先生——老九的评价。

  当年这人就是因为不懂分寸,才招惹了萧家少年。如今却能将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拿捏得精准,而愈是精准愈是显出此人的无情。想到这,傅咸平道:“家师最近闭关,不便见客。”

  听出他语间的生分,季君则眉头一蹙,忽又展平,“闭关?”他似是好奇地问。

  “家师这些年醉心道学,每到冬至都会辟谷数日。”

  季君则真的惊讶了,“当年先皇迷恋长生道,师父不惜性命作《徐福求药》以示讥嘲,怎么反而投身此道?”

  “人是会变的。”

  一句话堵得季君则噤了声,推开正堂的门,傅咸的淡眸清冷,“请。”

  屋内炭盆新起,直到傅咸一声“大人嫌冷么”,季君则这才意识到自己拢紧了大氅。

  “不,恰恰好。”季君则松开手,脱下厚重的衣物,“倒是咸弟向来病弱。”他语带关切地将火盆向傅咸那边推了推。

  “暖和了么?”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瞳眸扫过傅咸,最终定在堂中的那幅《市井百戏图》上。

  “这画是何人所作?”季君则惊艳道。

  “大人猜呢?”

  季君则故作沉吟了一阵,“画虽不同,可风骨犹在,难道是那位小师弟所作?”

  “大人真是火眼金睛。”

  听来十分熟悉的拿捏得宜,傅咸这声恭维自然而贴切,听得季君则不由蹙眉。

  见他不悦,傅咸温润笑道:“看来大人也不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不如开门见山吧,尚书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咸弟,你以为我来是别有用心?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师父么?”

  “单纯为看师父他老人家?”傅咸疏眉一挑,“季三哥会,可季尚书绝不会。敢问大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季三哥还是季尚书?”

  季君则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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