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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刑(2)

  在那罗的世界里,这一刻,没有出口,没有光。

  一片黑暗。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须车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那个女孩,却见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鸿蒙初辟的混沌虚幻中,眼前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关。

  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忽然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

  那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竟然对他露出了一抹平静恬淡的微笑,那是个非常非常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我总算见到了爹娘的最后一面。现在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须车静静地望着她,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温暖的笑容刺痛了。这个笑容就像是藏着一把锐利的刀刃,在不经意间轻轻划过他的胸口,在心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深秋的西域早晚温差极大,尽管夕阳还在天空中流连不去,但吹来的风却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罗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脚底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一点一点,融进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灵魂。

  她的眼前仿佛垂下了重重的纱帐,遮掩住了周围的事物,亦隔绝了她的世界。她听不到身旁嘈杂的喧闹,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过客。

  回到城西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自从父母获罪被押入大牢之后,她就和叔叔婶婶一起被赶到了这个地方。城西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头建造,几乎看不到一间砖瓦房,就连院墙也是由芦苇或柳条扎成束后再抹上黏土勉强筑成的。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那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像是怎样都穿不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罗刚一踏进家门,就迎面被人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责骂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有胆子回来!有本事逃走就别回来!你说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说!”

  那罗捂住了肿起半边高的左脸,待嗡嗡耳鸣声停下后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婶婶,却仍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不回答!我叫你不说话!叫你不说话!”婶婶更是大怒,顺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就朝她熟练地戳了下去。殷红的血珠,立即就从那罗白皙的肌肤上涌了出来,就像是初冬的雪地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一朵,接着一朵。

  那罗忍着痛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她发了疯似的在自己的手臂上胡乱戳刺,偏偏就是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阿娅,停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匆匆进来拦在了那罗的面前,对着那女人一脸无奈地道,“阿娅,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毕竟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那罗想见大哥大嫂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你懂什么!我们已经被你大哥大嫂连累到这个地步,从昔日豪华的府邸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条性命。这死丫头倒好,还要去看什么行刑,非得和他们扯上点儿关系。万一她再惹点儿什么事我们就连性命都不保了!我们死了倒也算了,可洛迦才只有五岁啊!”

  “好了好了,阿娅,你消消气。今天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男子只得好言相劝,顺着她的话转移了方向,“你也不去看看洛迦睡了没?”

  提及女儿,阿娅这才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行了,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今晚就让这丫头睡院子后面的羊圈,没我的允许不准进屋子!”

  男子面露为难之色:“可是阿娅,这晚上寒气深重,万一……”

  “要不然你也给我滚出去。”阿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了里面的房间,顺手还重重地关上了门。

  半晌这男子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那罗。你婶婶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性情大变,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你的身上。是叔叔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那罗动了动嘴唇,低声道:“叔叔婶婶没有赶我走,我该感激才对。”

  “那罗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只可惜啊……”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问道,“他们……去得可安详?”

  那罗自然明白他指的“他们”是谁,不禁眼圈一红,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喂喂,阿善,你听说了吗?”门外忽然传来了邻居老三兴奋的声音。

  男子连忙应了一声:“什么事?”

  “听说今天有一支汉使队伍在附近被劫杀了,啧啧,好像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听到这个消息,男子倒有些不以为然:“这也不是新鲜事儿了。我们楼兰人又不是第一次劫杀汉使和商队。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都要通过我们楼兰所控制的地方,有人频起谋财之心也不稀奇。况且我们现在有匈奴做靠山,楼兰国当前最受宠的达娜王妃也是来自匈奴,杀几个汉使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是大汉的皇帝也鞭长莫及。”

  “这次不是我们楼兰人干的,是匈奴骑兵。也活该这些汉人倒霉,碰到我们说不定还能留下性命,容貌清秀的多半会被卖身为奴。碰到匈奴人那是根本别想活下来了。”

  阿善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里屋的妻子不耐烦地叫他进去,只得赶紧收了声。在进房间前他又为难地看了看那罗:“那晚上……”

  那罗垂下了眼睫:“以前又不是没睡过。叔叔请放心,我死不了。”说完,她就转身出了屋子,径直走向了院子后面的羊圈。羊圈里的几只羊现在差不多就是叔叔家的全部财产。之前她每次惹了婶婶生气,也必定是被赶到这里与羊共眠。

  还没踏进羊圈前,那罗就惊讶地发现了地上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起初她还以为是羊出了什么事,直到拔开了角落里的草垛,她才明白那些血迹的由来。

  此时此刻,在浅黄色的干草上竟然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落在两侧,犹如黑夜里最迷幻的梦境徐徐铺开,有几绺细碎的发丝垂落于额前,将他那莹白的肌肤映照得更是如初雪暖玉。黛青色的双眉微微蹙起,仿佛轻风拂过的春日柳叶,纤细而清丽。而与这般美丽容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满身的血迹斑斑。看起来这位少年是受了不轻的伤。

  从窗外透进来的冷冷月光,恍若深秋时节的湖水,在昏暗的羊圈内轻轻荡漾,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光亮。

  尽管那罗年纪尚小,但她从小就看惯了父亲替族人处理伤口的场面,所以也并不是太惊慌。当害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之后,她定了定神,急忙弯下腰查看那少年的伤势。只见他的右手臂和后背各被砍了一刀,其中手臂的那道伤口深至见骨,但所幸这两刀都没有伤及要害。最为严重的应该是他左肩上所中的那一箭,箭头看起来入肉极深,若是轻易拔出来他说不定就会当场丧命。

  那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了几秒后决定先帮他止血再说。

  她回忆起父亲以前常用的止血方法,于是就依样画葫芦,取了些柴草烧成的灰加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他的伤口上。

  或许是由于触及痛处的关系,少年忽然发出了一丝低低的呻吟,长睫紧敛,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受了惊般密密地颤动着,缓缓露出了蝶翼掩映下的狭长的双眸,那深邃的瞳人透出了一种平静中暗藏凌厉的漆黑。

  从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开始,那罗就没有再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黑眼睛。那一点生动无比的黑色就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纵然她已经忘却了他的容颜,也绝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暗夜中所闪耀的光芒。

  “是你——帮我止了血?”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已被处理过的伤口上,眼眸深处迅速闪过了一丝讶色,显然并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眼前的小姑娘所为。由于受了伤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极为虚弱乏力,但神志意识倒还算是清醒。

  “我的阿爹以前是族里的巫医,所以我也懂一些简单的止血方法。”那罗指了指他的肩膀,“可是这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爹曾经说过,这个是不能随意拔出来的,否则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少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以深呼吸来稍稍缓解一下伤口的剧痛。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露出了警惕之色,“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那罗答得干脆,“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过你的伤……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是会死的。”

  少年伸手握住了插在肩上的箭翎,沉吟片刻后提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对了,你有匕首之类的利器吗?我想借用一下。”

  那罗想了想,二话不说就转身飞快地跑出了羊圈。等她连奔带跑折回到了这里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这是我阿爹留给我的匕首……你看能用吗?”

  少年微微抿了抿苍白的嘴角,强提了一口气再次发出了声音:“多谢了。那么接下来,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少年正视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人中蕴涵着奇特的暗光:“请你用这把匕首帮我将这支箭剜出来。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没法用力,所以只能请你帮忙了。”

  听到他的话,那罗不禁吓了一跳,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你是说剜肉取箭?不行不行!我以前是见阿爹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那必须先用曼陀罗和莨菪子做的麻药镇痛才可以啊,不然你会活活疼死的!”

  少年的眸光一暗,面无表情地侧过了脸:“我挨得住。”

  “但是……”那罗露出了一脸的为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个……”

  “没关系,只要将箭剜出来就行。你是巫医的女儿,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那么难的。”

  “可是我只是看过阿爹行医,最多也就是和阿娘一起帮小黑接过骨……”

  “那就行了。“少年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把我当成小黑好了。”

  那罗面色尴尬地小声回了一句:“可是……小黑是我家的小狗……”

  少年的神色有短暂的一滞,似有些无奈地问道:“那你帮你家小黑接骨时用了麻药没?”

  那罗摇了摇头:”阿爹说麻药提炼出来不容易,所以不让小黑用。”

  “那小黑死了没?”少年捂住了胸口,只怕再说下去自己要吐血了。

  “没……”

  “那么我也不会死。”

  那罗盯了他一阵子,说:“我真的没把握,而且,真的会很痛……你受得了吗?”

  “放心,比这更痛的失去亲人之痛我都经历了。这些小疼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的眼角深处浮现出令人不易察觉的伤感。

  他的话骤然触动了那罗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仿佛有一圈一圈的水波荡漾开来,沉淀下了层层叠叠的悲哀。同样失去亲人的她,对眼前的少年难免滋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情。

  她一咬牙道:“好,我帮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万一你死了千万别来找我。”

  少年垂下了眼睑,似是要遮掩住一丝极淡的笑意:“放心,我做了鬼也不找你。”

  那罗这才放心地点起了一支蜡烛,学着父亲的样子先将匕首搁在烛火上烧了烧,随即用它割开了少年肩膀上的衣衫。直到这时,她才算是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尽管血已被暂时止住,但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她的手微微一抖。匕首虽然握在手中,却怎么也刺不下去。那罗不禁抬眼望了少年一眼,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只表达出一个意思:快点动手。

  那罗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她举起了匕首,对准伤口缓缓地扎了进去。当冰冷坚硬的刀身和滚烫柔软的皮肉刚一接触的刹那,她明显感到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

  “继续。”少年皱了皱眉,似是对她忽然停了下来有所不满。

  那罗犹豫了一瞬,索性横下心来,将刀尖往旁边一拉——少年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紧咬牙关,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仿佛正在压抑着剧痛。

  “很痛吧?你忍忍啊……”那罗的心里又是一慌。

  “看到箭头了吗?”待她捣鼓了一阵后,少年忍痛开了口。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和本人年纪不符的平静。

  “看……看到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直发软。

  “很好。将旁边的皮肉剜开,然后待箭头松动时就将它轻轻地取出来。”少年表现出来的镇定令那罗相当吃惊。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这份从容冷静却是让很多大人都自叹不如吧。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应了一声,小心地剜开了箭头旁边的肌肉。每剜一下,那疼痛就如同夏季阵雨,一阵连着一阵重重地打在少年身上,痛得他气血翻涌,险些晕了过去。

  “你若是太痛就喊出来,小黑那时就叫得可大声了。”听她这么一劝,少年更是紧紧抿住了嘴唇,死活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经过一段时间的死寂之后,那罗好不容易将那支箭取了出来。在看到箭柄上的花纹时,她不禁一惊,脱口道:“是匈奴人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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