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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秋风驱乱萤

  我离开映兰宫穿过御花园,环顾宫中重重殿阁,却不知显庆殿在何处,茫然抬头时恰好遇见一名小内侍,问他道:“这位公公,我是新来的侍女,不熟悉宫中路径,你知道显庆殿在何处么?”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疑惑道:“姐姐是映兰宫中侍女,怎会不知皇上寝宫所在?出了园子往南,最大的宫殿便是显庆殿了。”

  我正欲转身折返向南,他叫住我道:“是贵嫔娘娘遣姐姐前去显庆殿么?皇上今日龙颜大怒,将太子殿下拘押在殿中,姐姐去时须得谨慎。”

  我向他道过谢,一路来到南面的显庆殿侧,隐身在附近的一根长廊大圆柱后,偷窥殿内外情形。

  却见郗后脸色肃重,带着四皇子萧绩从显庆殿内步出,对殿门值守内侍命道:“太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上伤心过甚、精神倦怠,须得安心休息几日,传本宫旨意,六宫妃嫔均不得靠近此处面圣,违者废黜妃位,依宫规杖责三百。”

  那些内侍皆恭敬跪地道:“奴才遵皇后娘娘懿旨,恭送娘娘与四王爷。”

  郗后将手中一个小小锦盒交与萧绩,他们二人对答声音虽低,我却听得字字入耳、无比清晰。

  只听郗后道:“皇上一直伤心痛哭,不想与东宫当面对质······你且将此物收好,待皇上痛过了这一阵,亲自审问他之时,看他还有何话说。”

  萧绩伸手接过锦盒,低声应道:“请母后放心,儿臣昨晚在御花园中拾到此物,必定是天意所赐······那些各地进献的美人十日后方能抵达京都,母后昨日叮嘱之事,儿臣命人着手去办了。”

  郗后紧绷的脸色略有松弛,加快脚步向前走,道:“你那名女子找了半日不见,料想是藏匿侍女之中,寻一寻也就罢了。皇上心神不定,你暂且不要在宫中惹是生非。”

  萧绩忙答道:“儿臣记下了。”

  郗后带着一众宫人回昭阳殿,萧绩身边小内侍见他手持锦盒,伸出手来接,说道:“四王爷,奴才替您拿着回王府去。”

  萧绩将那小锦盒揣入袖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飞快说道:“不必了,如此重要的证物,本王还是自己收着。”

  我料想那锦盒之内必定是太子的佛珠,果然是昨晚我逃逸之时遗落,萧绩四处搜寻我不见,无意中捡拾到了它。我昔日所穿衣裙衣袖皆宽大飘逸,那佛珠戴在手腕上侧之处,萧绩似乎并不知道那佛珠本是我的。

  我见他欲出宫门,必定经过我所藏身的长廊,心生一计,故意自圆柱后将衣袂露出些许,引他过来。

  萧绩眼神厉害,见圆柱后有人躲藏,剑眉顿簇,喝道:“是谁?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

  我探出半张脸,向他微笑。

  他乍见我出现,隐晦黑眸中闪动着诡异的光芒,俊美的脸庞突地划出一道阴冷的笑弧,走近我身边捉住我一只手,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是你!昨晚你躲在哪里?”

  我目的只为盗取那锦盒,对他甜甜笑道:“我不知道是哪里,好像种了许多兰花,我还找到了一套新衣服换上。”

  他冷冷撇嘴道:“原来是溜进了映兰宫!昨晚我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你跑什么?我当时又没有对你怎样,居然逃得比兔子还快!”

  我故作娇嗔,仰头道:“谁要你在花园里那么对我?人家不敢······”

  他姿态飘逸优雅,线条优美的薄唇扬起,低头说道:“那我们回王府去?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我只想趁他防范松懈之机拿到佛珠,心中求之不得,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王府门前,萧绩伸手将我接下马车,拉着我往后院而行,说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跟随在他身旁,走到后院,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枝叶茂密的相思树林!

  盛夏刚过,那些相思树约有数千株之多,枝干挺拔、绿叶繁茂,树下的绿油油草地上有许多落下的红色相思子果实,色泽红润鲜亮,疏落有致散布在柔软的绿草间,交错出一幅瑰美的华丽图案。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大片美丽的相思密林,一时不知所措。

  萧绩留心关注我的神情,薄唇勾起一弯浅笑,问道:“喜欢么?在兰陵之时我曾经应允过为你种植千株相思树,如今诺言可都实现了!”

  我刻意佯装出喜悦之色,问道:“你什么时候种下它们的?”

  他眼神幽邃,嘴角笑痕加深,指尖拂过我的下唇,轻轻说道:“从兰陵归来的时候······你注定是我的人,逃也逃不掉的!”

  我见他黑眸中带着几分柔情和迷恋,犹豫了一刹,想起萧统尚因佛珠一事被皇帝无辜关押着,鼓起勇气投入他怀抱之中。

  萧绩双臂猛地一收,将我锁在臂弯中,低笑道:“真乖,让我尝尝看······”

  他瞬间低头吮住我的唇瓣时,我悄悄伸手至他的衣袖间,将那只锦盒轻轻一带,锦盒“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锦盒之内,果然是那串光泽莹润的佛珠。

  他闻声放开了我,弯腰将佛珠与锦盒拾起,我假装对那佛珠无限惊艳,赞叹道:“萧郎,这佛珠好美!”

  他将那串佛珠拈在手中,凝视片刻放回锦盒内,颇为不屑道:“你喜欢佛珠么?可惜这串佛珠尚有用处,不能送给你。王府中多有此物,回头我让他们给你送一大匣来,你尽可自己挑选。”

  我们回到房间内,府中侍女果然捧过一个大琉璃匣子,其中有各式各样的佛珠,不乏与萧统那串佛珠类似之物,只是光华相差甚远。

  我心中早有主意,挑拣了一串最相像的佛珠戴在手腕上。

  几名侍女赶过来,手持淡紫色薄锦衣、玉带等物,萧绩示意侍女们将衣物放下退出,然后对我挑眉笑道:“我早起进宫一直穿着朝服,忙了大半日,回家可以换件透气些的衣服了,你既然是我的侍妾,先学着替我更衣吧。”

  我不得不伸手替他解开朝服,刚刚触及他前胸上的数颗衣扣,整个人就被他突然揽入怀中。

  他一手锁缚着我的纤腰,另一只手不停在我腰际隔衣轻轻搓揉,随之向下游移,亲吻着我的颈项和耳垂,在我耳畔说道:“萱萱,我现在就要了你,好么?”

  我听见他唤我“萱萱”,急忙用双手轻轻抵住他赤裸结实的胸膛,不断挣扎着说道:“你先将衣服脱下来······”

  他眼底升腾起邪魅的笑意,将锦盒取出搁置在床头小案上,一把扯落朝服,弃于床榻前,随即将我压倒在床榻上,解我胸前的丝绸系带。

  正在此时,一阵叩门声响传来,接着听见小内侍的声音道:“禀四王爷,三王爷前来王府,说有要事商议,请四王爷速至前厅一见!”

  萧绩情兴正浓,被他搅扰,顿时脸色暗沉,说道:“告诉他等候半个时辰,本王现在没时间应酬他!”

  小内侍又道:“可是······三王爷说,今日他赶去显庆殿,侍卫们回说四王爷带了一名小侍女回王府,那位姑娘本是他的妃妾,请四王爷速速将人交还给他,否则闹起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萧绩闻言,剑眉顿时挑起,起身放开我,向门外冷哼道:“本王倒要看看,他今日要如何闹!莫非在兰陵赠紫萱一双绣鞋就定了她的终身么?告诉他,本王即刻就来!”

  那小内侍应声而去。

  萧绩将那袭淡紫轻袍穿上,潇洒出门,回头对我轻笑道:“你可不许乱跑乱动,等着我回来!”

  房间内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床头小案上的锦盒,再看看手腕上的新佛珠,不觉微微一笑。

  王府中大树木密布,亭台楼阁都掩映在浓密树荫中,我轻轻跃上屋檐,沿着大树茂密繁盛的枝叶来到前厅顶上,透过琉璃瓦细微交错的间隙偷偷观察厅内动静。

  三皇子萧纲面色暗沉,端坐在前厅中,身后跟随数名黑衣侍从,见四皇子萧绩悠然踱步而入,随即问道:“我要的人呢?”

  萧绩挑挑眉,诡谲的表情令人高深莫测,应道:“什么人?”

  萧纲见他装糊涂,眉间升腾起一丝薄怒,仍然强自按捺住,起身直言道:“今日显庆殿前你带走了谁?紫萱在兰陵之时已与我有约,只待回到京都我就迎娶她入晋安王府,你将她藏匿拘押在你府中,意欲何为?”

  萧绩状似悠闲,坐在金色豹纹锦毡铺设的红木椅上,说道:“三哥稍安毋躁。你在兰陵与她有盟约,不过是私订终身,无凭无据,谁会相信?婚姻大事岂能没有父母之命?”

  萧纲黑眸中泛起冷意,说道:“父皇刚刚出关,过几日我自然会向父皇请旨册封她为妃。再者,就算我没有父母之命,难道你有么?”

  萧绩姿态优雅,展开手中羽扇,缓缓说道:“三哥莫要忘了昭阳殿中尚有母后,母后昨晚已赐见紫萱,命我纳她为侍妾,还赏了她金帛衣饰,宫中诸位母妃都可作证见。较之三哥一面之辞,恐怕更能服众些!”

  萧纲凝视萧绩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难解,嗓音微冷道:“四弟,有些事我念在兄弟之情假装不知,亦不会告知父皇,你若是欺人太甚,今日不肯将紫萱还给我,不要怪我日后行事不仁!”

  萧绩目光幽幽,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说道:“三哥,我们就说今日之事,最好不要扯得太远。若是说到别的,谁都未必胜似谁几分,何必如此?不过是个侍妾,你若是真心喜欢她,等过了这一年半载,我赠与你亦无妨,眼下我与她刚刚新婚燕尔,一时还分解不开,你须得耐心等候一阵。”

  萧纲本已怒极欲发作,听见他最后一句,反而渐渐浮现微笑,问道:“既是新婚,想必劳你费心调教过了?”

  萧绩悠然道:“那是当然,初春少女大多青涩无知。三哥如今还是不必念着她了,另觅佳人吧。”

  萧纲忍不住唇角笑意,语带讥讽道:“四弟,没有便是没有,何必在我面前如此充场面?恐怕早已有人在你之前调教过她了······”

  他一语未了,萧绩脸色骤变,黑眸中得意的神情顿时消逝不见,射出幽晦的灼人光影,站起说道:“难道是你?”

  萧纲冷笑道:“是又如何?”

  萧绩怒道:“你!······”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萧纲见状,说道:“你既然都明白了,还留着她干什么?你王府中侍妾众多,何必如此纠缠不休?”

  萧绩将手中羽扇向桌上重重一拍,转身向外走,冷冷挤出一句话道:“你休想!母后将她赐予我,谁都别想将她从我府中带走!你请回吧!”

  萧纲见他突然翻脸逐客,不得不起身而出,怒道:“四弟,我会进宫求见父皇,你好自为之!”

  萧绩径自向后院而行,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萧纲面带盛怒,出了王府大门,跃上一匹骏马带着随从远去。

  我在屋顶上留心看了半日,在兰陵祭祖之时我已发觉他们两兄弟之间关系恶劣,三皇子萧纲年纪略长,且排行在四皇子萧绩之上,萧绩却仗着昭阳殿郗后之宠,十分不给兄长面子,二人年纪相仿,且并非同母所生,难免会有嫌隙纷争。

  萧绩拂袖而去,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了,我对那串假佛珠施过障眼法,他暂时并不会发觉有异。

  但是,障眼法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会消失,我必须设法将真的佛珠迅速交给蔡元姬,让她证明佛珠仍在东宫,皇帝审问太子之时,如果发现佛珠是假,那玄德方丈一定不敢再咬定此事系太子所为。

  我不敢再冒昧接近萧统,更不敢轻易进入皇宫,三皇子萧纲是萧统的同胞兄弟,不如将佛珠交与他,托付他送给元姬。

  我见萧纲策马远去,急忙跃下屋顶,沿着大道一路奔跑追赶,赶了不久,就看见他们的身影,急忙大声喊道:“等一等!”

  萧纲闻声驻马,回头见是我,惊喜不已,跳下马捉住我的双手道:“怎会是你?你是从四弟王府中逃出来的么?”

  我惟恐萧绩追来,急道:“你先带我走远些,我有话告诉你!”

  他示意侍从将一匹马让与我骑,问道:“我带你回我的王府去,好么?”

  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里。”

  我们一路来到京都郊外山下,山脚下有一座小亭,山间树木葱茏。

  萧纲将我抱下马,环顾四面风景,说道:“我常常来此地秋游,等到秋深了,山中红叶密布,如同人间仙境一样美。你有事对我说么?”

  我无心看风景,将手腕上真佛珠取下,托在掌心递与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弄丢了萧郎的佛珠。我想劳烦你将真的佛珠还给萧郎,假的在四王爷那里,我今天偷换过了。”

  萧纲接过佛珠,凝视着我道:“大哥竟将如此珍贵的佛珠赠予你······四弟说母后将你赐与他为侍妾,此事当真么?”

  我不再隐瞒,将追寻萧统来到皇宫内、无意中被萧绩捉住扣押了数日、昨晚随他进宫面见皇后等等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萧纲听我说完,静默了半晌,突然抬眸看着我,问道:“那我呢?紫萱,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同游仙人湖的情形么?难道分别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都不曾想起过我?”

  我不敢面对他灼人的目光,低头说道:“对不起,那天晚上在沈府,是我······我和萧郎······”

  他轻轻握起我的手,缓缓摇头道:“我不相信,难道当初在兰陵、在镇江是你逢场作戏愚弄我?”

  我见他误会,忙解释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贸然收下你的绣鞋,不应该贸然答应和你游湖······”

  他黑眸顿时变得暗沉,突然一下用力揽住我的身子,低头吻住我,如同那日在驿亭外一般深深缠绵。

  我脑海中闪现萧统的白衣身影和清澈如水的双眸,拼命推开他,喘息着说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我们不能如此,请你放开我!”

  他怔怔看着我,面上的表情十分奇异。

  我退后几步,看向他的眸光中带着无限愧疚。

  过了半晌,他终于说道:“我明白了,你愿意嫁入东宫做大哥的侍妾么?若是如此,我决不再拦阻你。”

  我看了看他掌心的佛珠,跃上马背,答道:“不。请你转告萧郎,紫萱生性散漫,确实不适合为皇妃,更不适合他······我走了,请他忘记我吧。”

  萧纲急忙拦住我的马头,说道:“紫萱,你要去何处?日后还能再见么?”

  我轻轻扬鞭,马儿向另一侧奋蹄跃起,瞬间冲出数丈开外,见萧纲仍在伫立凝望,向他回眸一笑,说道:“我游历人间,借你的马儿用一用!”

  萧纲并没有回答,也没有追赶。

  我骑着马在大道上飞驰,渐渐远离繁华京都。

  盛夏已过,秋风乍起,带着丝丝微凉,大道两旁间或有数片秋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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