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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灭烛听归鸿

  浮桥之上,黄叶飘零。

  我手拈一枝海棠花,微笑倚栏而立,翠绿色丝绸长裙的衣袖与荷叶花边的裙摆随风轻扬。

  萧统沉稳的步履略带几分急切,匆匆行至我身边,温柔问道:“冷不冷?秋夜风凉,以后不可如此了,在云华殿中等我就好。“

  我投入他怀中,仰头呢喃道:“不冷。萧郎今日请那些太傅们入宫劝止皇上出家之念,他们可曾进宫来?皇上肯听他们的劝说么?”

  萧统轻轻点头,却并未详细作答,我没有急于追问,甜蜜依偎在他身旁,任由他携着我的手沿着浮桥漫步回到云华殿内。

  寒风乍起,耳畔又传来一阵熟悉的琴声,似乎仍是黄昏之时弹奏琴曲的女子所奏,此番她并未抚琴而歌,只是独自抚弄琴弦。

  萧统听见那琴声,顿时停下了脚步在桥畔伫立,不远处一名东宫值守的小内侍匆匆而来,向他叩首道:“奴才奉丁贵嫔娘娘旨意前来,叩见太子殿下!”

  他向琴声传来处凝望,问那小内侍道:“母妃将她接回来了?”

  我立刻心生警觉,小内侍早在一旁应道:“贵嫔娘娘昨日遣人迎接沈妃娘娘回东宫,今日午时刚到。贵嫔娘娘说,太子殿下今晚若有闲暇,不妨先去凌华阁看望沈妃娘娘。”

  我霎时明白过来那抚琴而歌的女子果然是沈忆霜,我竟然没有听出她歌唱的声音。可是,我嫁与萧统新婚不过短短几日,丁贵嫔为何要当我们新婚之时接她回来?沈忆霜此番归来,丁贵嫔命小内侍前来宣旨,分明是要萧统前去探望她,并不想让他与我一起长居云华殿内。

  一个蔡兰曦早已足够让我心痛,如今再加上一个沈忆霜,丁贵嫔并不喜欢我,却十分有意袒护她们二人,如此一来,我的萧郎还能够全心全意待我么?

  萧统握着我的手,凝望着我轻声道:“紫儿,当日在镇江之时若非忆霜告诉我你意欲前往杭州,我一定不会那么快寻觅到你。母妃接她回宫了,我去凌华阁看看她就回来。”

  我轻轻点了点头,脸颊上纯真的笑意将心中的酸涩与痛楚尽数遮掩,仿佛对此事并不介意。

  萧统将我送回云华殿,又陪着我用完晚膳,才缓步前往凌华阁。

  我将寝殿内所有宫人皆遣出后,孤单独坐半晌,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向凌华阁的方向飞身而去。

  凌华阁位于东宫西侧,与蔡兰曦的金华宫遥遥相对,却并非宫殿,是一座高达三层的精致小楼,瓦角飞檐极其精致,阁下四面雕栏皆系白玉所制,栏内种植着许多起叶海棠花。

  我纵身跃上小楼,隐身躲藏在窗檐附近,向内观望。

  沈忆霜穿着一套水粉色纱衣,不再似往日一般消瘦憔悴,形容面貌较之春天红润丰腴许多,她将一枚纯净透明的琉璃沾双手奉与萧统,温柔低语道:“臣妾在家乡闲居数月,学着制了些甜羹,请殿下品尝臣妾刚刚亲手调制的桂花雪梨茶。”

  萧统接过琉璃盏饮了一口,说道:“的确是江南佳品,只是你病体初愈,不宜过于劳神,以后还是交与御膳房做吧。”

  沈忆霜向楼阁中侍女们扫视一眼,她们皆会意退出,她才漫步到萧统身边道:“臣妾听说殿下迎娶的新妃系谢太傅之女,想必是国色天香的佳人,臣妾本事蒲柳之姿、身体羸弱,且是旧人,如今殿下眼中一定没有臣妾的位置了,若非贵嫔娘娘旨意诏命臣妾回来,臣妾是无颜再回东宫的······只恐新妃会笑话我······”

  她言及此处,竟然眼含水光,晶莹的泪珠沿着粉颊滴落下来。

  萧统见她落泪,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递给她,柔声安慰道:“我所娶之人就是紫萱,你在镇江见过她,后来发生过一些事情,她才会假托谢太傅义女之名嫁与我。你既与她有数面之缘,应知她性格为人,她怎会笑话你?此事应是你多虑了。”

  沈忆霜用萧统的绢帕轻轻擦拭眼角泪痕,低声说:“原来尚有如此内情,恭喜殿下终得心爱之人相伴。臣妾只是担心,即使谢妃不会,东宫内外之人亦难免会暗中讥笑讽刺臣妾被殿下遗弃······”

  萧统依然温和劝慰她道:“看来你的病虽然好些了,心结却仍在。母妃既然接你回来,宫人们怎敢有这些心思?你 须得放宽心怀,若是觉得宫中寂寞,偶尔回沈太傅府中小住亦无不可。”

  沈忆霜见楼阁中再无旁人,粉面低垂,轻声问:“殿下······今晚可愿意留幸凌华阁中么?”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仿佛此问极难启齿。

  萧统俊容微带尴尬,将琉璃盏放下,站起身说:“我尚有些小事须回云华殿中料理,你远途跋涉而至,我今日不搅拢你歇息了,改日再来看你。”

  沈忆霜见他婉言拒绝留宿凌华阁,眼中珠泪纷纷坠落,走到他面前仰头叹息道:“殿下还记得去年此时霜儿初嫁来东宫的情形么?如今有了新人,难道心中就没有霜儿的半分地位了么?不过一载时光,霜儿命运已如秋扇之薄······”

  萧统似乎不忍见她伤心哭泣,绢帕亦不在自己手中,一边温言劝她,一边伸手替她擦拭眼泪。

  沈忆霜早已按捺不住,哭着投入他怀抱之中,低声哀求道:“殿下自从镇江一别后便未召幸过臣妾,今夜不要离开凌华阁,好么?”

  萧统正欲低头说话之际,沈忆霜微踮脚尖,主动将红唇凑近他唇畔,与他拥吻在一起。

  我脑中一片轰鸣之声,急忙侧过头倚靠在窗棂上,心道:“沈忆霜看似温文柔弱,所作所为倒与狐族相类似,不但主动挽留他今晚宿于此地,更以举止挑逗勾引,我以往竟然不曾看透她的本性。”

  我担心萧统为她所诱,心生一计,迅速绕至阁门前,娇声唤:“萧郎!萧郎!”

  他们听见了我的呼唤声,萧统迅速与她分开走向阁门处,沈忆霜追赶而至,向阁外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那声“萧郎”,他们只会以为是自己的偶然幻觉。

  萧统脸色凝重,眺望烟雾迷漫的相思湖水,向沈忆霜道:“紫儿尚在等待着我,我若不回云华殿,她一定睡不安稳。”

  沈忆霜微露幽怨之色,垂首道:“她若无殿下必定睡不安稳,霜儿何尝不是如此?······臣妾不敢为难殿下,殿下请回去吧,若是政务不忙,请殿下过来凌华阁用些小点心。”

  萧统点头应允,下阁而去。

  沈忆霜移步楼阁廊檐之下,遥望他远去背影,仿佛自言自语道:“你能够永远如此时一般对她钟情么?是一时,还是一生一世?”

  我并未细想她的絮语,见萧统如此在意我,只觉无限开心,匆匆回到云华殿中。

  一路上,我脑海中不断交叠出现蔡兰曦的端庄仪态和沈忆霜的楚楚身姿,她们皆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萧统与她们都有过肌肤之亲,面对她们时那一种亲切柔和的态度着实与众不同。

  今晚萧统拥吻沈忆霜,虽非他主动,我决不可以这样轻易听之任之,以免他们之间将来出现更加让我心痛之事。

  萧统回到云华殿内时,我和衣侧卧在寝殿外的竹编乡榻上,仿佛看书疲累后睡着了一般,榻旁一本《山海经》随意跌落在地,殿内外的香炉内点燃着玫瑰与百合混合所制成的香饼散发着一阵阵媚惑之香。

  我假装合眸,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俯身端详我片刻后将那本书自地面拾起,搁置在矮几上,随后抱着我穿过密密低垂的水晶珠帘,一边随手取下我发髻上的玉钗,我脑后包围的发丝立刻如瀑布般流泻而下,披散在双肩。

  他将我放到柔软宽大的寝床上,以手指轻柔理顺我的发丝,说道:“看来紫儿真的是困极了······让萧郎替你整妆吧······”

  我阖紧眼帘,安静躺卧着,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记亲吻,除去我的耳饰、钗环,又解开我上衣襟扣和腰间丝带,褪下我的外衣,然后将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锦被轻柔覆盖在我身上,我假装娇软无力依靠着他,任由他替我处理这些琐碎之事。

  他见我依然未醒,放下粉绿帐幔,轻轻转身走了出去。

  屏风外,一名内侍似乎在小心翼翼低声询问:“奴才请旨,殿下今夜不在娘娘寝殿中安歇么?”

  萧统声音轻柔,应道:“你将偏殿书房整理出来,我今晚去那边看看书。娘娘初来东宫,这几日都早起,让她安静歇息一晚吧,不要吵醒她。”

  那内侍忙道:“奴才遵旨,恭请殿下沐浴更衣,再去书房安寝。”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我从寝帐内翻身坐起,向外呼唤小璃儿,她匆匆走近床畔,说道:“娘娘不是睡着了么?奴婢刚才看见殿下去书房了,还叮嘱奴婢等人不得进寝殿惊扰娘娘呢!”

  我凑近她,如此这般对她说了一遍。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道:“奴婢立刻去办······太子殿下娶了娘娘,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殿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我沐浴后穿着一件软绸睡裙,悄悄躲进书房的寝床上,展开锦被裹住自己。

  粉绿色的纱帐被人掀起时,一种清新淡雅的郁金花香气息在纱帐内弥漫,距离我愈来愈近。

  我心知是萧统沐浴更衣后进入锦帐内,暗施法术掠起一阵细微的清风,寝殿内的烛光轻轻摇曳,光线明亮了一霎又突然暗淡下来。

  我扑入他怀中时,他起初微有错愕,随即紧紧拥住我,我身子微微颤抖,忍不住回手环抱着他,尽情汲取他身上的清雅气息、感受着他的恣意亲密,他似乎已有知觉,亦不再说话,轻轻地,缓缓地亲吻着我。

  他轻声问:“紫儿······是你么?还生萧郎的气么?”

  我故作不解,昵声问:“我为何要生气?”

  他的明眸闪亮,拈起我的一缕长发说:“你今晚去过凌华阁。我亲耳听见了你唤我那一声‘萧郎’,我追出阁外时感觉到了你身上的玫瑰香气;还有,楼栏畔落下了一朵海棠花,紫儿虽然身法轻快,却还是留下蛛丝马迹,让萧郎发觉了。”

  我小嘴微张,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我身上的玫瑰香气很浓郁么?”

  我十分诧异,虽然我与青蒿一样喜欢玫瑰花,却从不喜欢馥郁浓香,所用香精皆是淡雅一类,却不知萧统是如何发觉?难道他天生记忆过人,连对香气的记忆亦是如此强烈?

  他闻言微笑着说:“我刚才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紫儿身上的香气并不浓郁却十分清幽别致,即使远在十步之内亦能辨别得出。”

  我见他识破我的行迹,粉脸微红,扁了扁嘴,小声道:“萧郎既然心中喜欢沈妃,适才还那样待她,何不遂她之愿在凌华阁中留宿?有美人相伴,难道不比回到云华殿独守空空书房好么?”

  他低头轻吻我的发丝,说道:“看来紫儿真的生气了。原谅我今日之错,好么?我······”

  我眉头微皱,在他怀里抬起小脸问:“萧郎想对我说什么?”

  他犹豫了许久,凑近我耳畔,低声道:“若是昔日,我必定不会如此坚决拂她心意离开,可如今有紫儿在身边,我早已没有心思再对任何人如此······我原本以为此前对紫儿的情意已足够深,却不曾想到新婚后心中眷恋一日比一日浓烈······”

  他仿佛并不习惯对人说出这些亲密表白之言,不过短短数语,后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借着烛光掩映,见他俊面显现红潮,似乎极为尴尬,心中不忍再难为他,对他展颜娇笑,细语道:“萧郎若要我不生气,只需应此情此景,为紫儿赋一道诗,不知可否?”

  他闻听我要他赋诗,神情顿时释然,紧紧拥住我,仿佛要将我揉入他怀抱一般,在我耳畔轻道:“紫儿,只要你喜欢,这有何难?”

  我举手轻绕他的颈项,说道:“请萧郎速写啊!”

  他略加思索,随即缓缓吟道: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他吟完此诗,凝望着我道:“仓促成诗,不知紫儿是否满意?”

  我轻吻他的脸颊,说道:“萧郎文思敏捷,我怎会不满意······”

  次日清晨,小内侍进书房侍候萧统,发觉我躺在帐内锦被之内,顿时吓了一大跳。

  萧统神色坦然,对他说道:“去娘娘寝殿,命人给娘娘送一套衣服过来。”

  那小内侍慌忙不迭答应着飞奔而去,我在被中不由暗笑,萧统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如今却时常因我而行出逾矩之事,似乎遗忘了皇帝昔日对他的训斥教导,云华殿中宫人亦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惊奇讶异。

  我从帐中探出头来,向他凝眸微笑,他注视我的目光柔情万种,一切情意尽在眼神交汇之中。

  秋远冬至,天气愈加寒冷,天空飞扬起零星的雪花,将云华殿外染上淡淡的素色。

  萧统每日前往探视怀有身孕的蔡兰曦,却并未时常前往凌华阁,皇后被幽禁于冷宫,丁贵嫔与蔡兰曦皆免去我每日觐见之礼,除了沈忆霜归来之日的那场小小风波外,我在东宫的生活依然平静如水。

  三日转眼即过,与青蒿相约之期已至。

  午时我告诉小璃儿在后宫内随意走一走,让她不必跟随着我,独自行至御花园西侧人迹罕至处,用力纵身一跃,飞越出宫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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