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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花残惜晚晖

  今夜眼前所见,让我终于明白了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对东宫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

  蔡兰曦与徐士茂二人对话情形全然不似皇太子妃与宫廷御医,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徐士茂必定知晓蔡兰曦假装怀孕的秘密,而且当时还为她在皇后和其他太医面前遮掩过此事。

  他们二人与萧统之间的关系着实让人疑惑不解。

  蔡兰曦临走时落泪,心中对徐士茂必有牵挂之意;徐士茂年近三十依然单身未娶,或许是因倾心暗恋兰曦之故,尽管如此,他们却碍于身份,从未向对方表白过只言片语心意,更遑论逾越男女之限,萧统明明有所察觉,却并未加以警告或阻止他们这种若有若无、淡如流水一般的知己之情。

  或许,他们一起在那数尺高墙围隔成的深宫大院内长大,他内心深深体会到皇宫的孤独与寂寞,因此不愿让蔡兰曦与他一样孤独 与寂寞,宁愿放她自由,让她拥有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他对兰曦这种感情,又何尝不是爱?只是这种深沉旷达的爱意与他对我的感情截然不同,既没有刻骨铭心的纠缠,也没有朝朝暮暮的相思,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信任、关怀、宽容、坚定。

  在他有生之年,紫萱或许不能伴随他终老,兰曦却一定可以。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相信,蔡兰曦永远都会是他身边最坚定、能够不离不弃陪伴和守护他的那一朵幽兰。

  没有萧统陪伴的夜晚很漫长很漫长,我睁大眼睛看着锦帐外悬挂的玉色流苏,依然毫无睡意,直至宫墙外隐隐传来四更鼓的声音,我才朦胧合眸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帐前传来,我惊醒抬头,撩开粉色轻罗纱帐,见小璃儿神色惊讶,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奇闻一般,说道:“娘娘!好奇怪,御花园中的所有梅花树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

  小璃儿怀中抱着一只青花钧窑大瓷瓶,她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御花园采摘新鲜的当季鲜花插入瓶中观赏,昨日她取回数枝凌雪盛开的红梅,如今再看那瓶中,不但花朵全落,连枝干都尽数枯萎。

  梅花的花期甚长,即使将新鲜的花枝摘下供入瓶中以清水养殖,亦能存活至少十日之久,这种情形着实异常。

  我坐起问她道:“御花园中的花树呢?难道皆是如此么?”

  小璃儿急忙点了点头,说道:“奴婢才从御花园回来,各宫采花的宫人都看见了,所有梅花树,都和这瓶中的梅花一样!总管公公已将此事禀报映兰宫丁贵嫔娘娘了。”

  我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之预感,恰在此时,突然感应到了一声青蒿的呼唤,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气力耗竭一般道:“紫萱······出宫来······我在城外十里野丘。”

  我立刻坐起整理妆容,小璃儿欲依照往常一样为我梳理高髻、插上簪环,我心神不定,不愿耗费时间烦琐装饰,向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梳髻,迅速更换好衣裳向殿外走去。

  行至城外十里处,我凝眸四顾,见四野荒凉,并无明显可见的高大山坡,仅有几处破败的古墓上生枯枝蔓草,颇似凸起的土丘,土丘上覆盖着一层白雪,雪中却有丝丝血迹。

  我顿觉不妙,再无犹豫,沿着血迹向那古墓走过去,伸手拨开缠绕纠结的枯藤枝蔓。

  青蒿果然在其中,此时化身为狐形,青色的身躯上尚有数处伤口向外溢出鲜血,昔日柔顺美丽的狐毛凌乱不堪,美丽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灵动与妩媚,她看见我时,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我从未见过青蒿如此萎顿邋遢,她向来注重自己外表,是翠去山中最爱美也最懂得打扮自己的小狐狸,眼前所见让我的眼泪霎时溢出眼眶,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冰凉的雪地里抱出来,哽咽着问道:“青蒿,你怎么了?”

  她软软伏在我掌心,似乎若无其事一般道:“昨晚······绿萼与我······我们在后山又打了一架······萧纶看见她重伤了我,也看见了我们的真身······绿萼伤了他······毁了京城所有的梅花树······”

  她气息微弱,勉强说完了事情经过,又道:“紫萱,绿萼此次与我以命相拼······她击碎了我的聚神丹,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恨我······”

  所有妖狐族小狐狸都会有一颗修炼所用的丹丸,能够凝结天地日月之精华,亦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器,小狐狸若是失去聚神丹,不但会法力全失,而且很快会因失去天地灵气庇护而变成普通狐类,无法再长生不老,至多延续几年生命就会死去。

  我含泪触摸青蒿的颈项,果然感应不到聚神丹的存在,绿萼出手竟然如此不留余地,以青蒿此时重伤的情形,随时都可能殒命。

  我抱紧了她,眼泪簌簌而落,说道:“我怎样才能救你?我唤我妈妈下凡间来吧,或者,让她带我们回翠去山去!”

  青蒿眼神倔强,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没有聚神丹,紫姨纵然来了也救不了我,她还会将你提前带走的······你和萧统所剩的时间并不多,好生珍惜吧,不用作徒劳无功之事。”

  我见她伤口依然在不断溢出鲜血,不再犹豫,握住她的小爪将法力源源不绝输送给她,问道:“萧纶情形如何?绿萼呢?”

  她精神略微好转了些,轻轻对我说:“萧纶受我之累,为我挡住绿萼的致命一招而昏厥,恐怕再也无法醒来。绿萼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早已魂飞魄散了。”

  我心头巨震,青蒿寥寥数语,昨晚的情形如在眼前。

  绿萼千里躲在山石后,见到六皇子萧纶与青蒿的亲昵举止,她性情孤傲执着,见青蒿有意破坏她与萧纶的感情,夜间相约青蒿至后山一见,却不料二人打斗之时萧纶跟随青蒿而至,同时窥破她们的身份分别是花妖与狐妖。

  萧纶挺身而出护青蒿,更让绿萼心生嫉恨,下决心置青蒿于死地,却不料她的致命一掌伤的却是萧纶,万念俱灰时顿生于青蒿同归于尽之念,以致酿成如此惨烈结局。

  我用指尖抚摸理顺青蒿的狐毛,垂泪暗道:“我早劝过你不可如此夺人所爱,绿萼与普通女子不同,她冷艳孤傲,怎堪忍受萧纶对她负心薄幸?你虽然以游戏人间念与萧纶相处,绿萼却不知你的性情,以为会从此永失所爱,怎能不痛恨你报复你?”

  心中虽如此想,却不忍对她说出这番话,见青蒿凄惨衰弱之状,只觉无限心痛。

  她并未坚持太久,便因气力衰竭而昏迷不醒。

  我抱着她仰望苍穹,翠云山地处东南,高达万丈,青翠的山巅皆被层层云雾所覆盖,迷茫不清。

  我曾经害怕紫出现带走我,此时此刻,我却强烈盼望着阿紫能够得知我们在人间的情形,离开西王母的瑶池前来救青蒿,虽然我知道阿紫到来之时便是与萧统离别之期,只要她能够救活青蒿,我愿意跟随她返回翠云山。

  可是,青蒿此时危在旦夕,阿紫却不知身在何处。

  在人间,我能够寻觅谁前来救她呢?

  就在我怅惘踌躇之际,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窥探着我,我略微侧首回眸,一个熟悉的俊挺修长身影跃入眼帘,他身穿一件黑底暗云纹的锦袍,手中青色油纸伞遮挡着雪花。

  我见三皇子萧纲在此时此地出现,心头疑惑顿生。我每次私自出宫竟然都会“凑巧”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京城之内遍布着他的眼线,只要我不是隐身行走,就会有人发觉我的行踪而密报给他?

  若真如此,萧纲的势力在京城绝非往日可比,他暗中所布置的一切,较之昔日四皇子萧绩只恐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纲的眼眸如晨星一般灿烂,他走近我几步,直视着我怀中血迹斑斑的小青狐,轻轻说道:“萱儿,你若想救她,我可以设法。”

  我自从得知萧纲手腕上镌刻有克制妖狐族的“锁妖咒”之后,每次看见他都会不寒而栗,下意识后抱紧青蒿后退一步,将信将疑地问他道:“你有办法救她么?”

  萧纲掠至我身旁,低声道:“当日在兰陵若非她有意相助成全,我怎能与你相遇?算起来她尚且有恩于我,我一定会尽力救她,张天师昔日既然能够窥破你们的来历,想必能够医治你们。”

  我低头窥见青蒿气息微弱、身上伤口血流不止,此时又没有别的良方医治她,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萧纲见我应允,闻言向身后侍从道:“取锦毡来,将这只小青狐带回王府,让几位法师看看。”

  那些侍从取过一块柔软的洁白羊毛锦毡,我将昏睡的青蒿轻轻放在上面,却依然抱在怀中,不肯轻易交给他们。那侍从本欲接过青蒿,见我如此,不觉抬头向目光萧纲请示。

  萧纲察觉我有防范之意,向我道:“我绝不勉强你相信我,你若是不愿让她跟随我回去,就只能眼看着她丧命于此了。”

  我虽然并无把握张天师能够医治青蒿,但是总胜似毫无希望,我惟恐萧纲袖手不理此事,忙道:“我相信你!青蒿她被绿萼打伤,支持不了太久,你速带我们去见张天师吧!”

  萧纲闻言,神色微微一动,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容掠过一丝怪异的神色,轻声反问道:“你们?你愿意陪伴她一起随我回晋安王府么?”

  我一心救治青蒿,并未细想他话中含意,匆匆忙忙点头说:“我们一起去,快走吧!”

  我们一行数人来到萧纲的王府大门前,萧纲跃下马背,我跟随在他身后进入府中,见亭台楼阁皆玲珑精巧,既有别于四皇子萧绩南康王府的富丽奢华,亦不同于六皇子萧纶邵陵王府的幽深别致,几乎可与东宫清雅景致媲美。

  他带着我们穿过一带曲贡折折的长廊,行至东侧厢房前时,几名身着浅褐色道袍的法师向萧纲行礼,其中一人正是我昔日曾经见过的张天师,萧绩甍逝后,他便制造了萧纲。

  张天师向我看了一眼,向萧纲躬身道:“小道所画‘锁妖咒’,三王爷觉得合用么?”

  萧纲示意他看视青蒿,说道:“昨夜花妖肆虐京城,毁坏梅花树时伤及了她。”

  我心中十分厌恶此人,却因青蒿之伤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和颜悦色道:“请你帮忙看一看,我姐姐是否还有救?”

  张天师接过青蒿仔细察看片刻,对萧纲道:“青狐随身法器被毁,受伤甚重,即使救她醒来,亦与普通狐类无异,不能存活太久。”

  他所言确是实情,可是,无论青蒿能活多久,我都要尽力一试,至少让她安然渡过眼前灾劫,不至于伤重惨死。

  萧纲见我泫然欲泣,向张天师道:“你速去施法吧,先医治好她的伤再说。”

  张天师等人小心翼翼接过青蒿进入法室中,我站立在廊下不停向内张望,天空的雪花愈来愈大,纷纷扬扬洒落在我的肩上。

  萧纲静静伫立了片刻,向我说道:“这里站着太凉,花苑中有一个暖阁,我们去那里等候她吧。”

  我并示表示反对。

  暖阁建在花苑的假山顶,我们拾级而上进入阁中,王府侍女早将香茗、美酒、果脯点心之类摆设好,石桌上琳琅满目。

  我无心品尝那些美食,坐在石桌畔,目视阁窗外如柳絮飘飞一般的雪花,心思游移不定。

  突然听见萧纲斥责侍女道:“为何将此物拿上来?速速撤下。”

  我侧过头,见萧纲面带不悦之色,那名侍女慌乱不迭撤走一盘葡萄果脯,微觉奇怪。

  萧纲待众侍女退出阁外,才轻声对我道:“王府中物品粗陋,想必远远不及东宫。你既然不喜欢吃葡萄,就尝尝这此松子、榛仁也好,让我得以略尽地主之谊。”

  我脑海中顿时忆起昔日与萧纲同游仙人湖时不肯品尝葡萄果粒之事,却未曾想到他如此细心,意思还记得这些情景,心中微觉感动,不由抬眸向他看过去。岂料恰在此时,萧纲亦向我看过来。

  他静静凝视着我,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我只觉浑身不自在,急忙转过脸不再看他,阁中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他静默了一霎,缓缓走近我身边,低声问道:“萱儿,还记得······我赠你那双坠着小蜻蜓的绣鞋么?”

  阁窗外,大雪依然纷飞不止。

  萧纲在我毫无防备之际,伸手拥紧了我,顺势将我按压在暖阁内的绣榻长椅上。

  他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兰麝之香丝丝拂过我的面颊,在我耳畔轻声道:“你曾答应过我会遂我心愿,今日既然有此大好机会,又何必等到明年春天?你不必怕,此事仅有你知我知,大哥他决不会知道的······”

  我的双手被他捏住,因被他手腕上符咒所镇使不出法力,既羞又急,见他强行解开我的衣裙,只得不停左右躲闪,支吾着说:“我们已经说好了,明年春天我会陪你出游的,你现在不可以反悔!”

  萧纲温暖刚硬的身躯紧贴着我,眸中透出渴望与眷恋的光芒,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却抱着我不肯放手,低语道:“你以为我只想得到你一次就满意了么?你本该是我的人,一直都该是我的!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夫君!”

  我见他并未对我逾矩,稍稍松了口气,见阁外大片雪花飘扬,为了诱哄他放开我,故作惊讶欢喜之态叫道:“你快看,好美的雪花!”

  他仰头看见大雪纷飞如蝶舞,果然放开了我,走向走到阁窗畔欣赏雪景。他似乎微有所感,思忖片刻后轻声吟诵道:“盐飞乱舞蝶,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

  此诗暗藏回文,我不禁暗自佩服萧纲的才思,同时暗暗想道:“萧郎秉性持重,笔法多为清雅抒情之作,向来不写这等文辞艳丽的诗词,改日若是能够诱哄他似萧纲一般写一道宫体诗,不知会是何等佳作?”

  萧纲见我神情欢悦,不觉微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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